用间篇·第十三
作者:钮先钟·中国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这是十三篇中的最后一篇,就逻辑而言,独成一段,也构成《孙子》全书的最大特点。此篇名“用间”,“间”即间谍,所以其内容应为如何使用间谍之道。但这样的解释未免过分狭隘。所谓间者,照《孙子》的文意来看,是应作较广义的解释。用现代术语来说,此处的间就是情报(intelligence)。把情报纳入战略思想体系,孙子可能是战略思想史中的第一人。
《孙子》全书在逻辑上有其连贯性,在架构上构成完整的体系:以计划为起点,以情报为终点。首先说明战略的实质内容即为计划,而最后则指出计划又必须以情报为基础。简言之,若无“先知”则也就无“庙算”,于是全部理论遂不免沦为空谈。由此观之,可以发现孙子的思想不仅重视现实,而且也具有明显的未来导向。他深知战略家所要考虑的重点不是现在,而是未来。所以,必须先知,亦即所谓先见之明(foresight)。
就这一方面来说,孙子在思想上与已故当代战略大师博弗尔将军非常相似。博弗尔认为战略家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控制未来,而要想控制未来则又必须先知,所以他说:“控制就是先知。”(to control is to foresee) [ 注:André Beaufre,1940:The Fate of France(Cassell,1967),p.214. ] 孙子也说:“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九变”篇)此处所用的“待”字,不是等待(wait)而是期待(anticipate),换言之,即对于未来的发展有所准备。因此,也就必须有赖于先知。然则如何才能先知?最简单的回答即为必须有非常良好的情报组织。但是情报的重要性又往往受到忽视,所以孙子在“用间”篇之首,即以非常严肃的语气来说明情报对于国家安全的重要。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这一番话不仅入情入理,而且更揭穿了人性的弱点。孙子首先用数字说明战争对于国家是一个重大的消耗,这也正是他认为“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的基本理由。当双方相持(守)以求争取决胜的机会时,能否“知敌之情”实为重要关键。假使因为舍不得在情报上花钱而坐失良机,那简直可以说是罪该万死。所以孙子对于这样的人予以极严厉的谴责。欲知敌情,必须依赖情报,要有良好的情报,则又必须舍得花钱(爵禄百金)。从成本效益的观点来看,用在情报方面的钱也许是最上算。若照孙子计算,打一天仗要日费干金,而获致一件足以影响战局的情报,其代价不过百金而已。但人却往往贪小失大,这也许是人性中的一种基本弱点,所以孙子认为有这种性格的人不能为将。他指出这种人是“不仁之至”,所谓“不仁”通常都解释为缺乏仁爱之心,即不重视人民的牺牲和痛苦。但“不仁”又还可以当作“麻木不仁”解,换言之,即缺乏明辨轻重利害的敏感。孙子认为这种麻木不仁的人不能胜任将职(非民之将),不能为政府之辅弼(非主之佐),更不能主宰胜利(非胜之主)。于是孙子遂提出其最重要的观念:
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
这一段话不仅正式提出“先知”,而且更确认其为“动而胜人”的先决条件。此外,还有一点是大家所不曾注意者,即明确指出“明君贤将”,足以显示孙子知道情报不仅限于军事层次,而更延伸到国家层次。所以,孙子又可能是第一位了解“国家情报”(national intlligence)观念的战略思想家。
然则明君贤将又如何能够先知?孙子的答案非常明确合理: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这一段话不仅充分显示出孙子思想中的务实导向,而且更可以证明孙子在战略思想史中真是一位罕见的先知者。
孙子认为要想先知,有三不可:(1)“不可取于鬼神”。在我国古代思想家中像他这样否定鬼神的人真是极为少见,他认为一切求神问卜的行为都是迷信,毫不足取,这也充分表现出其思想中的科学精神。(2)“不可象于事”。曹注:“不可以事类而求。” [ 注:《宋本十一家注孙子》,《孙子集成》第一册,671页。 ] 用现代语来说,即不可以依赖“类比”(analogy)的方法。这一点对于战略家(决策者)而言尤其重要。古今中外的战略家都莫不重视历史经验,但由于时代和环境的不同,历史的类比很可能产生误导作用。 [ 注:Yaacov Y.I.Vertzberger,The World in Their Minds(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p.296-341. ] 所以,不可依赖类比以求先知。(3)“不可验于度”。“度”就是数值分析,用计算方法来推测未来的趋势。孙子的时代与今天当然是相距颇远,但现在所用的兵棋推演、电脑模拟等等,也还是属于“度”的范围。这些现代科技虽然有很大的功用,但还是不能代替人脑,也不可能先知。
然则又如何始能先知?孙子的答案非常简明扼要:“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惟一的途径就是人。什么样的人?能知敌情的人。用现代语来说,即为情报专家。因为情报专家(即本篇所谓的“间”)对于敌情能提供正确的信息,所以,用其为根据,遂能对于敌情的演变趋势作成正确的判断。用间始能先知,而先知又是一切战略计划和战略运作的基础。这也就是十三篇中为何要以“用间”为最后一篇的理由。 -
当然,古代不可能有像今天这样复杂的情报组织,更不可能有像今天这样精密的情报技术。不过,孙子还是对于他那个时代如何用间的问题作了相当科学化的分析。他首先把间分为五类,并分别加以解释:
(1)乡间:因其乡人而用之。
(2)内间:因其官人而用之。
(3)反间:因其敌间而用之。
(4)死间: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
(5)生间:反报也。
这样的分类固然是适应当时的情况,但即令到今天也还是不丧失其价值。乡间就是利用战地的乡民搜集情报,这属于战术情报的层次,现代战争中也还常用。内间是利用敌国政府中官员为间谍,这种情形太普遍,几乎不用解释。反间就是利用敌方的间谍来替我方工作。以上三种都是利用敌方的人,以下两种则为利用我方的人。所谓死间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安排。先制造一件假情报(诳事)让我方间谍知道,并透过他传达给敌方。敌方信以为真而上当,于是一定会杀我方间谍以泄愤,所以称之为死间。生间为获知敌情之后能够返回提出报告的我方人员。即令在现代环境中,用间的方式也不过是这五种而已。
因为情报搜集是一种困难而又危险的工作,所以必须保持高度的机密,不惜花费巨大的费用。主管情报业务的人必须有高度的智慧和爱心,所以孙子说:
故三军之亲,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从这一段话看来,可知建立一个高度有效的情报体系实非易事。不仅要保持高度的机密,而且还要维持严格的纪律,主其事者不仅应能恩威并用,赏罚严明,而且还要有能够明察秋毫的洞察力,知道如何辨别信息的真伪,以及如何对敌情作成正确的研究判断。所以,连孙子也认为用间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工作。
在古代的封闭社会中,我方所派出的间谍要想深入敌国内部非常不容易,其所能搜集的信息几乎都是只限于表面化的东西,而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机密。因此,孙子遂特别重视反间的利用。甚至于可以说,反间是一切情报搜集活动的总枢纽。所以,孙子指出:
必索敌人之间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故反间可得而用也。
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因是而知之,故死间为诳事,可使告敌;因是而知之,故生间可使如期。
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
从上文中又可以发现四个要点:(1)必须通过反间始能得知比较深入的敌方内情;(2)根据此种信息,然后其他四间始能作有效的使用;(3)对于反间必须付出高价,而不可吝惜;(4)“五间之事,主必知之”,足以显示孙子认为情报是国家层次的事务,并非仅限于军事层次。
此种具有高度微妙性的重要工作,其最后成功的关键又是什么?于是孙子提出其惊世骇俗的总结论:
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孙子这一番话曾经引起不少的非议。在世人的心目中,伊挚(尹)和吕牙(姜太公)都是古代的贤人,而孙子却认为他们是间谍(内间),而在一般人的想像中,间谍是一种阴险卑鄙的工作。所以有许多人都认为孙子失言,有唐突先贤之嫌。这种批评固然不无理由,但却未能了解孙子的真意。孙子所强调的是后面一段话,而前面的话只是作为比喻而已。
因为情报是一种非常重要而困难的工作,而且构成国家战略计划的基础,所以若欲建立适当的情报体系,则必须要有第一流人才,这才是“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的正确解释。过去,人们常鄙视情报,并认为从事情报工作的人都是人所不齿的“特务”,这种想法早已落伍。事实上,今天先进国家的情报体系(例如美国的CIA)所拥有的各种专家真是多得不可胜数。因此,孙子主张“以上智为间”实乃一种超时代的远见。
再回过来讨论伊吕的故事,虽然古史的记载很简单而也不尽可信。伊尹的时代较远,比较起来更不可考,至于太公(吕牙)则有较多的史料可供考证。他曾在殷政府中任职,或至少曾在朝歌(殷之帝都)生活很久,似为事实。所以他虽然不一定是间谍,但至少是“知敌之情者”,则应无疑问。
即令孙子引喻失义,也是一件小事,真正值得重视的是国之大事。良好的情报体系,优秀的情报人才,实为国家安全的必要基础。孙子在两千余年前即已提出“先知”的观念,真乃先知先觉。尤其是在他那个时代,能够如此充分表现出其合理、客观的科学精神而绝不迷信,更是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