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与六韬·第四
作者:钮先钟 ·中国
出自————《战略家》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引言
《六韬》是我国著名古代兵书之一,已在宋神宗时列入《武经七书》之中。虽然《隋书·经籍志》题为“周文王师吕望撰”,但诚如章学诚所云“古未尝有著述之事”(《文史通考·诗教》上),在周初还不可能有个人著作出现,所以,其为伪托是毫无疑问。其真正作者为何人已不可考。因此,该书究竟成于何时,以及是否为先秦古籍,也曾经引起很多猜测和争议。
北宋何去非首先对《六韬》的真伪表示疑问,南宋叶适(水心)更断定其为伪书,而后世学者大都作同样的判断,惟所持论点各有不同。因此,对于该书究竟成于何时,也就有多种不同的意见。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期,大陆的考古学家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与河北定县汉墓中分别掘出有关《六韬》和《太公》的竹简,始真相大白。
两地的汉简上都有六韬之文,但均不见“六韬”之名,足以显示在西汉时,大凡署名“太公”的书均称“太公”而尚未有“六韬”的书名。两地汉简中都有与今本《六韬》相同的篇名和内容,但又有许多不见于今本的篇名和内容,足以证明今本并非全帙,而只是汉代原本之一部分。
根据专家的研究,这两座汉墓的埋葬时间并不相同。临沂的可能是在汉文帝即位以前(公元前179年),甚至于可能是在秦楚之际(公元前209年一公元前203年)。定县的则较迟,可以断定为汉宣帝王凤三年(公元前55年)。简书书写年代应在埋葬之前,而成书(年代又必在书写年代之前。所以根据前者判断,《六蹈》的内容应该不是秦汉以后的伪造品,而是先秦时代的遗作。以后者为证,则可显示宣帝时尚无“六韬”之名。
虽然可以认定该书是先秦的遗产,但所谓先秦者是一个太笼统的名词,究竟成书于何时,仍有进一步探讨之必要。虽然还是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根据书中内容来分析,似乎认定其为战国后期的产品是比较合理。其理由有四点,分述如下:
一、该书内容有对儒、道、墨、法诸家思想兼收并蓄的趋势,足以暗示其成书颇晚,是在各家思想流行之后。
二、该书《六韬》的第十二篇《兵道》中曾引述“黄帝曰”,黄帝的传说是在战国中期始流行。所以,该书成书应在战国后期。
三、《六韬》中对骑兵部队的编组和战术有相当详细的叙述。我国古代军事组织中有骑兵部队出现为时颇晚,通常都认为最早作此种尝试者,即为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公元前325年)。由此,可以显示该书成书是在此以后。
四、《六韬》中又有“避正殿”、“将相分职”、“万乘之主”等说法,那也都是战国中期以后始常见的词句。
关于《六韬》的著录,以往常认为《汉书·艺文志》中无《六韬》,《隋书·经籍志》始加以著录,又或谓汉志儒家类中的《周史六弢》,即为今本之《六韬》。这两种观念都似是而非。事实上,汉志有《六韬》的著录,但无其名,那是包括在道家类“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之内,即其中的“兵八十五篇”。该书内容颇多道家之言,汉志将其列入道家类也并非没有道理。最早记载《六韬》书名的文献是《三国志》,由此可以推断到东汉之后,《六韬》之名才开始流行。到唐初魏征等修《隋书·经籍志》时,始首次在书目中著录为《太公六韬》,从此沿用至今。
关于《六韬》的篇目,汉志所著录者为八十五篇,今本(即《武经》本)则为六十篇,两者相差二十五篇。现在所发现的两种汉简,以及唐写本残卷中的篇名和内容有与今本相同者,但也有不同者。后者可能是属于那另外的二十五篇。其全部内容已在流传过程中佚失,又或为宋代颁定《武经》时所删除。不过,就现存的六十篇而言,《六韬》的内容还算是相当完整,比起那些残书(例如《吴子》、《司马法》),其学术价值也较高。
篇名概述
今本《六韬》共分六卷,即以一韬为一卷,每卷篇数多少不一,共为六十篇。兹分述如下:
一、《文韬》:《文师》第一、《盈虚》第二、《国务》第三、《大礼》第四、《明传》第五、《六守》第六、《守土》第七、《守国》第八、《上贤》第九、《举贤》第十、《赏罚》第十一、《兵道》第十二。
二、《武韬》:《发启》第十三、《文启》第十四、《文伐》第十五、《顺启》第十六、《三疑》第十七。
三、《龙韬》:《王翼》第十八、《论将》第十九、《选将》第二十、《主将》第二十一、《将威》第二十二、《励军》第二十三、《阴符》第二十四、《阴书》第二十五、《军势》第二十六、《奇兵》第二十七、《五音》第二十八,《兵征》第二十九、《农器》第三十。
四、《虎韬》:《军用》第三十一、《三陈》第三十二、《疾战》第三十三、《必出》第三十四、《军略》第三十五、《临境》第三十六、《动静》第三十七、《金鼓》第三十八、《绝道》第三十九、《略地》第四十、《火战》第四十一、《垒虚》第四十二。
五、《豹韬》:《林战》第四十三、《突战》第四十四、《敌强》第四十五、《敌武》第四十六、《乌云山兵》第四十七、《乌云泽兵》第四十八、《少众》第四十九、《分险》第五十。
六、《犬韬》:《分合》第五十一、《武锋》第五十二、《练士》第五十三、《教战》第五十四、《均兵》第五十五、《武军》第五十六、《武骑》第五十七、《战车》第五十八、《战骑》第五十九、《战步》第六十。
从其篇目上来观察,即可发现《六韬》是一部非常复杂的书。清代朱墉在《武经七书汇解》中称赞其内容为“规模阔大,本末兼该”,似乎并非过誉之词。全书组织也很合逻辑,从治国平天下的国家战略(大战略),一直说到战术技术的细节。每一卷(韬)都有一个概括性的主题,而卷中各篇又都有一个明确的子题,即大致以讨论某一特殊问题为范围。用现代眼光来看,它可以算是一部军事百科全书,把战国时代所有一切军事知识都包括在内,对于后世的学者具有参考价值。而各卷的主要内容可以概述如下:
一、《文韬》:时论治国用贤的国家政策,也就是国家战略(大战略)。
二、《武韬》:以战争准备和军事战略为主题。
三、《龙韬》:注重军事组织,包括人事、情报等问题在内。
四、《虎韬》:讨论在各种天候地形条件下的战术。
五、《豹韬》:讨论各种不同的特殊战术。
六、《犬韬》:讨论各种部队的指挥,训练等问题。
当然,以上所云只是一种概括的说明。事实上,其中尚有若干篇虽位于某一卷中,但却看不出来其与主题有何关系。这种情形在古书中也是常有的现象,其原因可能是由于时代久远,在流传抄写时发生错误。在《六韬》有一显著例证,即《兵道》这一篇是列在第一卷中,但以性质而论,似乎应列在第二或第三卷中比较合理。不过,古人著书,其态度并不像现代人这样严谨。所以,其书中各篇之间常缺乏联系,也不足为奇。
基于以上概略的说明,可以了解《六韬》的后三卷完全是属于较低的战术层次,对于战略思想的研究,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大可存而不论。至于第一和第二两卷则显然属于战略层次,也就构成本章欲详细讨论的对象,而第三卷《龙韬》其中有若干部分也与战略有相当关联,所以也应合并予以探讨。
《文韬》
《文韬》是全书中的第一卷,也是最重要的一卷,它代表这部书的中心思想。全卷共分十二篇,其文体都是采取所谓“对话”方式,但事实上,问者(文王)只是寥寥数语,而答者(太公)则滔滔不绝,几乎无异于由一人独抒已见,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对话。各篇所讨论的主题不一样,其间也很少联系。所以,这还只是一种语录,并非一部前后连贯,有逻辑体系的书。现在就照今本所列的顺序,对每一篇的内涵作较深入的分析。
一、《文师》:这是全书的第一篇,其背景是周文王在渭阳访贤(太公)的故事。所以打一个比喻来说,这一篇所记载的也就是太公与文王第一次会晤时所提出的“隆中对”。事实真相如何,无考证之必要,但其代表“六韬”的基本观念则应可认定。简言之,也就假定当太公被文王聘请为国师时,其所公开宣示的政治(战略)观念是这样。全篇中最重要的一段可引述如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无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所以,《六韬》所主张的是光明正大的民本主义,文中提到仁、义、德、道、利五种观念,可以显示这部书是同时受到儒家、道家、墨家的影响。
二、《盈虚》。这一篇以阐明“君道”为主题。不仅说明君之重要性,而且也解释君德之要件。诚如,文王问太公曰:“天下熙熙、-盈一虚,一治一乱,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大时变化自然乎?”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冶。祸福在君,不在天时。”可见《六韬》的基本观念与《尉缭子》颇为相似,即重人事而不重天命?于是也可想见二书成书之时可能很接近。至于贤德之君又是如何?太公曰:“其自奉也甚薄,其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而文王则曰:“大哉贤德之君也。”
三、《国务》。这一篇的主旨为说明“国之大务”,与前一篇在思想上是连贯的,而以“爱民”为治国之本。文王问太公曰:“愿闻国之大务,欲使主尊人安,为之奈何?”太公曰:“爱民而已。”文王曰:”爱民奈何?”太公曰:“利而勿害,成而勿败,生而勿杀,与而勿夺,乐而勿苦,喜而勿怒。”此种爱民主义显然是出于儒家的思想,而若假定该书是战国末期的产品,则此种言论也适足以表示其为对当时流行的法家思想之反弹。本篇又云:“善为国者驭民如父母之爱子,如兄之爱弟,见其饥寒则为之忧,见其劳苦则为之悲,赏罚如加于身,赋敛如取于己物,此爱民之道也。”以上的描述与当时诸国政府对人民的实际情况,可说是恰好成一强烈对比,足以显示作者愤世嫉俗、无限感慨的心情。
四、《大礼》。在这一篇中作者更进一步提出为政必须尊重民意、俯察舆情的要求。文王曰:“主明如何?”太公曰:“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辐辏并进,则明不蔽矣。”最后一句话指出必须透过各种不同的管道来探求民意,然后政府才不会受到某一方面的蒙蔽。
五、《明传》。这一篇是说文王病危时,曾要求太公把“至道之言”告诉他,并明白地传授给后代子孙(故事也可能是虚构)。“文王寝疾,召太公望及太子发在侧曰:呜呼,天将弃予,周之社稷将以属汝,今予欲师至道之言,以明传之子孙。太公曰:王何所问?文王曰:先圣之道,其所起,其所止,可得闻乎?太公曰:见善而怠,时至而疑,知非而处,此三者道之所止也;柔而静,恭而敬,强而弱,忍而刚,此四者道之所起也。故义胜欲则昌,欲胜义则亡,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这一篇是被作者认为“至道之言”,可以想见其对此篇之重视。从表面上来看,其思想似乎是以道家为根源,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单纯,因为他并不主张“无为”;反而言之,他却强调应勇于改过迁善,并且不可错过时机。
六、《六守》,这一篇中提出两项观念,即“六守”与“三宝”,可以说是颇具创见。作者认为人主之所以失国,其主因就是忽视了这两项观念。文王问太公曰:“君国主民者,其所以失之者何也?”太公曰:“不谨所与也。人君有六守、三宝。”文卫曰:“六守何也?”太公曰:“一日仁、二日义、三曰忠、四曰信、五曰勇、六曰谋,是谓六守。”文王曰:“敢问三宝?”太公曰:“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六守长则君昌,三宝全则国安。”作者认为失国的主因就是用人不当一一“不谨所与”。所以政府用人必须有客观标准,这也就是所谓“六守”。至于“三宝”,则可算是一种新观念,而且在其他先秦古籍中也无与此相同的论凋。主张在经济方面应农工商三者并重,似乎是《六韬》所特有的创见,比荀子和尉缭子都还要更进步。因为他们只主张重农而不轻商,而《六韬》则主张农工商三者并重,尤其是重工的观念更是前所未有。这又可以暗示这部书是在工商业已经相当发达的环境中写成的。
七、《守土》,这一篇中有两个观念特别值得重视。其一是强调一切行动都必须趁早,迟了就会来不及;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战略原则,法国现代战略大师薄富尔将军(Andre Beaufre)对此也曾一再强调,他说:“过去一切失败经验都可以归纳为二字——太迟,为了预防再犯错误,必须了解的战略要义是预防而非治疗。”《六韬》书中也用比喻方式来说明此一观念:“日中必彗,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其次,在此篇中又有另外一项相当特殊的观念:“人君必从事于富,不富无以为仁,不施无以合亲,疏其亲则害,失其众则败。”此在战国时代可谓独树一帜的见解。几乎所有的书都只确认富国为强兵的基础,但《六韬》在此不作强兵之论,反而强调“不富无以为仁”、这也就是认为仁政必须以均富为基础。就根本而言,可以显示其代表儒家的传统思想。
《文韬》(第一卷)实为《六韬》全书精华之所在,其所论均系为政之道,也就是平时安邦定国的国家战略。严格说来,足已超出一般所谓兵家的思考范围之外,同时也是其他的兵书很少论及者。因此,应该算是这部书的一大特色。第一卷的第八到第十一篇,其篇名分别为《守国》、《上贤》、《举贤》、《赏罚》,其内容大致是讨论人事问题,对于战略思想的研究并无太多重要性,所以不拟加以分析。
现在要谈到《文韬》的最后一篇,也就是第十二篇。这一篇的篇名为《兵道》,其内容即分析用兵之道,放在《文韬》中是明显地不太适当,吾人认为应该放在第二卷《武韬》之内为宜。但从该书的编排上来看,文武二韬每篇的引语都是“文王问”,而以后四韬每篇的引语则均为“武王问”,这似乎可以算是一种规律。但《文韬》中的《兵道》篇,以及《武韬》中的《三疑》篇为例外,其篇首的引语均为“武王问”,而非“文王问”。因此,也许比较合理的想法是这两篇本来都是属于《龙韬》,以后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而被误置。这当然只是一种揣测,不必深究。至于《兵道》篇的内容:“武王问太公曰:兵道何如?太公曰:凡兵之道,莫过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黄帝曰:一者阶于道,机于神,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成之在于君,故圣王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这一段中最难懂的就是“一”字,用现代术语来解释,即为“主动”。简言之,用兵必须保持主动,然后始能独往独来,制人而不制于人。在此不仅提到“黄帝”,而且也说“兵为凶器”,可以暗示《六韬》与《尉缭子》在思想上有相当的渊源,也可能是同一时代。
这一篇最后又说到“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这就是孙子所说的“诡道”。至于“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则无异照抄孙子的“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子·九地》)。
《武蹈》
《六韬》的第二卷为《武韬》,今本一共只有五篇,比其他各卷都少,似乎其内容已有佚散。概括言之,这一卷所包括的各篇应以军事战略为核心,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有杂乱无章之感。现在只能依照顺序对各章作个别的讨论:
一、《发启》。这一篇颇有哲学意味,其思想来源似出于道家,但也与孙子相通。例如:“大智不智,大谋不谋,大勇不勇,大利不利,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与孙子所谓“无智名,无勇功”的观念有所暗合。而其“故道在不可见,事在不可闻,胜在不可知。微哉,微哉,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之言,更可能是导源于孙子所谓“鸷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的观念。
二、《文启》。这一篇的结论为:“天有常形,民有常生,与天下共其生而天下静矣。太上因之,其次化之,夫民化而从政,是以天无为而成事,民无与而自富,此圣人之德也。”很明显地含有浓厚的道家色彩,但为什么把这一篇列在《武韬》之内,则很难解释。
三、《文伐》。在《六韬》全书中,这是具有特殊重要性的一篇。“文伐”是《六韬》所首创的名词,其意义即为使用各种不同的非军事性手段来打击敌国。孙子所说的“伐谋”和“伐交”,实际上也都可以算是“文伐”。这一篇对于“文伐”的方法,分为十二节来加以详细讨论。概括地说,即使用各种阴谋来减弱敌方的国力,破坏其团结,妨害其政务的正常运作。对于十二节的内容不必细述,因为都是些世俗所熟知的方法,例如贿赂、美人计等,但此种观念本身却深值重视。因为所谓国家战略(大战略)的运用本来就是以非军事因素为主,如能以非军事手段达到目的,则又何必使用武力。进一步说,“文伐”也可以作为发动战争的准备。“文伐”若已奏效,则也就能“胜于易胜”。所以,此篇的结论曰:“十二节备,乃成武事。所谓上察天,下察地,征已见,乃伐之。”此与《韩非子·亡征》篇中的观念也非常接近。也就是说必须等到对方已经出现败亡的征候,然后才发动军事行动(乃成武事)。
四、《顺启》。这一篇所讨论者是一个非常广泛的问题,即“何如而可为天下政”?简言之,也就是如何能够建立世界秩序,似乎是儒家“平天下”观念的引申。其所提出的理论为:“文王问太公曰:何如而可为天下(今本在此少一“政”字)?太公曰: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此六者备,然后可以为天下政。”这的确是一种具有宏观的理论,其关键在于一个“盖”字。换言之,必须重视整体,重视全局。
五、《三疑》。这一篇假设武王有三个疑问,而太公则提出解答:“武王问太公曰:予欲立功,有三疑,恐力不能攻强,离亲、散众,为之奈何?太公曰:因之,慎谋用财。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攻强以强,离亲以亲,散众以众。”以上所云是一种非常高深微妙的战略原理,也代表道家“物极必反”的哲学思想。任何国家扩张过度则必然会自动崩溃。所以,“凡攻之道,必先塞其明,而后攻其强”。简言之,即使其丧失理智(明),作盲目的扩张,以授我可乘之机。
《武韬》共五篇,已大致讨论如上。就字义来推测,《武韬》的内容应着重“武”的方面,即军事战略,而与《文韬》有所不同。但事实上,很难说它们之间在性质上有重大差异。这似乎可以显示这部书的内容不仅已经不完整,而且更可能曾遭后人的编排甚至于删改,这也是读古书时经常会碰到的情况。
《龙韬》
《龙韬》为《六韬》的第三卷,今本共列有十三篇,为全书篇数最多的一卷。全卷内容都是属于军事方面,其引语也一律为“武王问”,足以显示其与前两卷在性质上是有所不同。概括言之,《龙韬》所讨论的范围是以“为将之道”为焦点,其内容都比较实际化,很少深入到理论的层面。不过,其中还是有若干篇值得研究,并且与较高层次的战略研究具有配合的关系。以下的讨论所重视者即为这些部分,至于其他的部分则从略。
一、《王翼》。用现代观点来看,这一篇所讨论的主题是最高统帅部(或参谋本部)的组织,相当地有意义:“武王问太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为之奈何?太公曰,凡举兵师,以将为命,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授职,各取所长,随时变化,以为纪纲。故将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应天道,备数如法,审知命理,殊能异技,万事毕矣。”这一段话有两点值得分析:
1、在整个军事组织中,“将”是惟一的核心(以将为命),将必须是通才,他不是专家,但要能利用各种不同的专家。
2、将必须有一个完善的参谋组织,按照作者的理想,应由七十二位专家所共同组成,各有其专司,以作为统帅的辅弼。
从这一篇的内容上看来,可以想像在战国末期,军事组织已有长足的发展。照这一篇的构想,统帅部的组织相当庞大,分工也相当细密。其中包括许多专家,例如天文(气象)、地理、兵工、工程、心战、军医、会计等。姑不论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否已能达到此种标准,但至少可以显示《六韬》作者具有高度现代化的眼光和见识,很令人佩服。
二、《论将》。这一篇的主题非常明显,并且也有其特殊的见解,即所谓“五材十过”之说:“武王问太公曰:论将之道奈何?太公曰:将有五材十过。武王曰:敢问其目。太公曰: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所谓十过者,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人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喜信人者、有廉洁而不爱人者、有智而心绥者、有刚毅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以上所论与孙子的意见只小有出入,但似乎还更为精密。其最显著的差异为《六韬》把“忠”列为必要条件之一,这是《孙子》所不曾列入者。此种差异可以显示时代的不同。孙子是春秋末期的人,在那个时代为将者多为各国贵族,其效忠本国大致是毫无疑问的。但到了战国后期,各国都竞用客卿,所以“忠”当然也就成为一个必要的条件。这篇结语说:“故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先王之所重也,故置将不可不察也。”这段很容易看出又是在抄袭《孙子》。
三、《军势》。这一篇论战胜之道,而强调先胜观念,与孙子之言可以互相发明。篇中的要语为:“夫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故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设备于已失之后者非上圣也。智与众同非国师也,技与众同非国工也。”就思想而言,与孙子大致相同,但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这可能是我国古代兵书首次提到“技术”,而且还有所谓“国工”之称。接着又提出“先胜”的观念:“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故曰:未见形而战,虽众必败,善战者居之不挠,见胜则起,不胜则止。故曰:无恐惧,无犹豫,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非常有趣味。《六韬》不仅模仿《孙子》,而且也照抄《吴子》(原文为“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见《治兵》第三)。这又是另一证据,足以证明这本书成书较晚。
四、《农器》。这是《龙韬》最后一篇,从篇名上看来,似乎与军事或战略都殊少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篇含有非常现代化的观念,简直可说是超乎想像之外。其所提出者即为现代战略中的总动员观念:“武王问太公曰:天下安定,国家无争,战攻之具可无修乎?守御之备可无设乎?太公曰:战攻守御之具,尽在于人事。”这也就是说在平时有合理的安排,则可以利用民间的生产设施和器材,来保持高度的战备。换言之,透过有效的动员制度,可以迅速地把民间资源转换成为军事装备。
那个时代的国民经济生活是以农业为主,所以此篇主张利用现成的农业装备,以及农村组织来作为动员基础,其所言不免有点夸张,但的确是一种高明的理想。所以,其结论为:“故用兵之具尽在人事也,善为国者取于人事。故必使遂其六畜,门(辟)其田野,规(安)其处所,丈夫治田有亩数,妇人织纴有尺度,是富国强兵之道也。”此种富国强兵的观念,似乎要比先秦其他学者都更为深入。关于《龙韬》的内容所拟分析者,就以此四篇为限,至于其他各篇则因与当前情况已较当时殊为不同,故不予讨论。
结论
《六韬》像《尉缭子》一样,可以作为战国后期战略思想的代表。他们都受到前代或同时其他学派及著作的影响。比较言之,《尉缭子》受法家影响较大,而《六韬》则受道家影响较多。但他们也都以儒家思想为源头,并都以《孙子》为范例。《尉缭子》比较偏重军事;《六韬》虽然大部分内容也是属于军事方面,但其对于为政之道、平时的国家战略(大战略)等所发表的意见,则代表民本主义的正统儒家思想,在当时可谓曲高和寡,有超时代的意义,非常值得推崇。诚然,《六韬》是伪书,其真正作者为谁,迄今仍无定论,但其在我国战略思想史中的地位仍应予以高度的肯定,并不会由于真伪之辨而影响其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