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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之战·第五

垓下之战·第五

作者:钮先钟 ·中国

出自————《中国历史中的决定性会战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第一节 引言

   “长平之战”赵军惨败,中原六国再无任何能力抗强秦,于是秦国统一宇内之成功已不过时间迟早问题。秦王嬴政十二岁即位(公元前246年),二十二岁时开始亲理国政,决心发动秦灭六国最后一击,完成统一大业。

   秦王重用李斯(他是一系列客卿中最后一位),在其指导之下,采取硬软兼施,内外夹攻之大战略,六国遂迅速逐一崩溃。秦国首先灭韩(公元前230年),其次灭魏(公元前225年),然后灭楚(公元前223年),再于次年灭赵燕两国(公元前222年),最后灭齐,完成统一(公元前221年)。其步骤为:首先从中央突破,再向右(南)向左(北)旋转,巩固侧面,最后从两翼向中央对齐国(东)实施大包围,完成最后一击。此种战略可谓气度宏伟,计划完善,而执行叫又能按部就班,贯彻到底,诚可谓罕见杰作。

   就时间而言,前后不过十年即已完成,而且进度更是愈走愈快,势如破竹,诚如《孙子》所云,“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形篇》),令人叹服。六国相继迅速灭亡,秦始皇终于建立我国有史以来第一个统一帝国。其进一步工作即为在李斯等群臣辅佐之下,立即采取各种新政策(措施),以建立新制度,巩固国家安全,其目的即为使帝国万世长存,永垂不朽。

   秦始皇所推行之新政,概括言之,可列举如下:

   (1)废封建,设郡县。

   (2)开辟驰道,构成全国交通网(车同轨)。

   (3)统一度量衡,统一币制。

   (4)统制思想,统一文字(书同文)。

   (5)北逐匈奴,修长城。

   从上述政策可以发现,始皇、李斯君臣对建立和巩固新帝国的工作,的确已经付出很多思考,作了很大努力。秦帝国开国规模之宏伟,实为后世任何朝代所不及。

   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秦始皇所建立之大帝国不但不能垂之万世,而且寿命极为短暂,前后不过十四年。其理由安在,似乎并不难解释。从历史经验观察,统治远比征服困难。尤其在古代,交通、通信速度相当迟缓,统治新成立之大帝国,当然尤其不易。离心力经常大于向心力,此即所谓“天高皇帝远”。一旦中央政权控制力减弱,分裂趋势极易形成。最重要原因为秦始皇英年早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亲自统治其所建空前大帝国,一共仅有十年。无论其本人如何雄才大略,天纵英明,在如此短暂时间内,不可能完成安内攘外伟业实乃必然。

   大帝国所以迅速崩溃,主要关键又为人事。始皇好大喜功,对国力消耗过度,对后事则毫无安排(当然他不会想到他那样早死)。因此在其突然病逝时,李斯遂受宦者赵高说服,同意矫诏杀始皇正在北方讨伐匈奴之长子扶苏与大将蒙恬,而拥立其次子胡亥(仅十二岁)为二世皇帝。此一政变自然断送帝国前途。

   赵高又杀李斯,国事遂更不可为,于是革命时机开始出现,若有人点火即可燎原。最初点燃革命火种者又往往为小人物,而且其行动又常出于偶然。此种现象几成历史通例,陈胜、吴广即为一例。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一群被征发戍边之壮丁约九百人,行宿在蕲县(今安徽省宿县)大泽中,因雨误期,依照秦律应全部斩首。于是在屯长陈胜、吴广领导之下,死里求生发动叛变。此乃纯粹偶发事件,但革命之火一触即发,不可收拾,而且延烧极为快速,全国许多地区均分别爆发抗秦复国运动。最初领导革命人物,背景非常复杂,但有一共同目标,即为推翻暴秦之统治。

   第二节 三户亡秦

   革命军来源复杂,良莠不齐。其中有由项氏家族所领导之楚军为一支比较坚强兵力。项氏世世为楚将,项梁为楚将项燕之子,项籍(羽)为梁之侄。项家叔侄所领导之八千子弟可算劲旅。项梁颇有领袖才,项羽虽不好学,但天赋颇高,才气过人,尤其力能扛鼎,武艺超群。古代会战中,主将武艺勇气为重要因素,项羽之所以能七十二战,战无不胜,主因即在此。不过其性格与贵族传统又为重大缺点,构成其最后失败之主因。

   此外另有一支较小兵力也有其特点,即为刘邦之部队,其所率领亦为子弟兵,因来自沛县,故自称沛公,刘邦知人善任,萧何、曹参、樊哙从起兵时即一直追随并获张良协助。张良为韩国世家子弟,对刘邦不仅效忠而且佩服:《史记·留侯世家》有记载如下:

  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道从之。 [ 注:《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简言之,张良每与他人讨论兵法,人都不懂,只有刘邦一听就懂。所以认为刘邦似有天才,值得追随。刘邦为真正平民出身,不受贵族思想束缚,此亦为其胜过项羽之优点之一。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秦将章邯先后击败陈胜、吴广及齐魏兵力,唯遭遇南来楚军时三战三败,可证明楚军实力坚强,非其他乌合之众可比。不过当项梁进围定陶时,因骄轻敌,为章邯所击杀。章邯遂以楚不足惧,还军击赵,围张耳与赵王歇于巨鹿。

   在此之前,有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

  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 [ 注:《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 ]

   项梁听范增之计,立楚怀王孙心为王(仍称怀王)以为政治号召。项梁死后,怀王遂乘机命宋义(一位文人战略家)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接管军权。项羽为次将,受其指挥。同时又命沛公西略地入关,并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不幸宋义徒负虚名,到安阳(今山东省曹县东)后即不再前进,置酒高会达四十六日之久。项羽遂怒杀宋义,夺其军,接着表现出惊人神勇,《史记·项羽本纪》有戏剧化描述:

  项羽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此即所谓“巨鹿之战”,奠定项羽作为“西楚霸王”之心理基础。此战虽为战术杰作,但可惜未能发挥战略效果。项羽战胜后并未迅速入关,而浪费六个月时间围困章邯于棘原,以迫其投降,遂使刘邦得以首先入关,并接受秦王子婴投降(公元前207年10月)。秦帝国正式灭亡。

   刘邦能先入关对于尔后楚汉相争之成败为一重要关键。项羽迫降章邯之后始知刘邦用张良之谋,已从武关入秦。但项羽仍不紧张,以为刘邦兵力有限,必不能攻入咸阳,必须等待其大军到达,始能完成亡秦大业。不料天下事常有意外,子婴突然向刘邦投降。

   刘邦入咸阳后,受张良、樊哙力谏(详下节),始封存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以待诸侯联军到达。萧何则“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此一行动对于尔后战争有重大关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扼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由于控制重要资讯,萧何始能有效动员资源用以支持长期消耗战,遂使汉军愈战愈强,终能获胜。

   刘邦入关立即宣布:

  父老苦察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 注:《史记》卷八,《汉高祖本纪第八》。 ]

   刘邦又使人与秦吏同往各县邑安抚人民,秦人大悦,“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此一文告实为政治战略最佳范例,其重点有三:(1)说明刘邦为预定关中王,并向秦民宣布其合法地位;(2)尊重人民愿望,废除苛法,采用约法三章统治方式;(3)说明还军霸上理由,并声明无所侵暴,以示清白。透过此一文告,刘邦遂已与关中人民建立合法统治关系,对于尔后情势之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刘邦之所以能如此从容部署,又是出于项羽所赐。如果项羽赢得“巨鹿之战”后立即挥军西进,则刘邦根本不可能获得“吾当王关中”的机会。

   项羽入关后,大军进驻鸿门,与刘邦军驻地霸上相距四十里。于是双方演出“鸿门宴”高度戏剧化插曲。因为张良与项羽叔父项伯有深厚交情,同时对项羽心态有深入了解,遂终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危机。

   项羽以征服者姿态进入咸阳,与刘邦之解放者姿态成强烈对比,使秦人立即产生恶劣印象。接着开始屠杀无辜人民,杀秦降王子婴,烧阿房宫,火三月不熄,将宝货宫女均收归已有。最后更公然违反楚怀王约言,将关中之地分与三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此即所谓“三秦”。刘邦则被封为汉王,王巴蜀,并勉强解释:“巴蜀亦关中地也。”于是又有一段插曲: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 [ 注:《史记·留侯世家》。 ]

   此事非常重要,刘邦若仅王巴蜀而不能获得汉中,则颇难有还定三秦,再与项羽争天下之机会。

   项羽又大封天下诸侯,其分配亦有欠公平:与其有关系者分得较佳地区,而六国旧人则仅分得较劣地区。项羽自封“西楚霸王”,都彭城(今徐州),又尊楚怀王为“义帝”,将其徙置江南,最后将其杀死。

   项羽行为如此横蛮,自然天怒人怨,引起多人不满,仅因慑于其淫威,暂时敢怒而不敢言,一有机会即将反抗。项羽对于政治一无所知,如何统治大帝国从未思考,更无计划。其思想仍停留在旧时代(封建),仅想恢复旧传统,根本不知时代已经改变。

   第三节 秦楚之际

   “秦楚之际”乃司马迁所创造之名词,其意义为从秦灭亡到汉统一之间的时段。秦亡于公元前207年,次年即为楚汉元年{公元前206年),“垓下之战”为楚汉五年(公元前202年)。所以,“秦楚之际”即为长达五年之战争期。

   楚汉元年四月,诸侯分途就国,项羽东归彭城。刘邦前往汉中,都南郑。其辖区从汉中到巴蜀,后者仍为半开发地区,所以权力中心在汉中,与关中之间有渭河、秦岭之隔。秦岭为绵长险峻之山脉,构成重大障碍。当刘邦进入汉中后,立即采取两项措施:

   (1)听张良劝告,烧绝(断)秦岭山间之栈道,以示无东还之意。

   (2)送张良归韩,实际上乃往彭城,其目的为在敌方阵营中放置一位高级情报专家(孙子所谓间)。张良到彭城后即告知项羽,“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项羽遂完全放心,不再防备。

   刘邦到汉中后,第一大收获为获得大将之才的韩信(详见下节)。在萧何、韩信辅佐之下,刘邦开始还定三秦。四月到汉中,八月即出兵,相隔不过四五个月,行动可谓相当迅速。所作部署大致如下:

   (1)丞相萧何留守汉中,镇抚百姓,并收巴蜀租税,以供军食。

   (2)将军曹参率郎中樊哙为前锋,兵力不可考(大约三万人)。其中部分为骑兵。

   (3)大将军韩信统率全军约十万人为本队。汉王在本队与信同行。

   上述部署显示,刘邦兵力相当有限,总数可能不超过十五万人,若无卓越战略则实难取胜。

   还定三秦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为起点。此两句成语几乎无人不知,但史书并无“明修栈道”之记载。概括言之,应为一种欺敌手段。至于“暗渡陈仓”则为史有记载之事实。

   汉军采取迂回路线,在陈仓(今宝鸡县)附近暗渡渭水而进袭雍城(今凤翔县南)。此后一个月内,汉军扫荡关中,势如破竹,三秦先后被攻占,关中全部收复。

   刘邦乘项羽东归,人心思汉,立即反攻,并善用计谋发挥奇袭之效,其成功乃理所当然。但若楚军迅速赶来,则刘邦未必能胜。因此,项羽反应迟缓实为坐令刘邦成功之最大原因。项羽为何坐视?又并非没有原因。楚汉元年八月间,田荣首先在齐国发动反楚战争,时间比刘邦进攻关中略早。项羽因受张良影响,此时无忧汉之心,遂决定发兵击齐。

   等到刘邦已经袭取三秦,张良又遗书项羽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复东。”项羽此时仍相信张良,遂继续攻齐而置心腹大患之刘邦于不顾。此乃送命决定,假使项羽能先解决野心最大、心计最深之刘邦,则历史即将改写 [ 注:《史记·项羽本纪》。 ] 。

   刘邦非常迅速果断,与项羽成强烈对比。不待关中平定,立即乘项羽攻击齐国时,领兵出关进入中原。楚汉二年三月,刘邦已定河内,渡河到洛阳新城,采纳三老董公建议,为义帝发丧,并遣使者告诸侯: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共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诸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 注:《史记·汉高祖本纪》。 ]

   此乃义正辞严之政治号召,不仅使伐楚之战成为“义战”,更使刘邦取得合法领袖地位。

   楚汉二年四月,刘邦统率诸侯兵共五十六万人(数字不可信)攻占彭城,为刘邦伐楚战争第一次大胜。但同月项羽亲率精兵三万赶回,与诸侯军战于城外,结果刘邦大败,兵力被歼者二十余万,可证明项羽善战。汉军溃不成军,诸侯纷纷叛汉附楚。刘邦情况危急,幸赖张良之谋,始渡过难关。四月下旬,刘邦率残部向荥阳撤退:

  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问曰:“欲捐关以东弃之(譬如丢弃),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北黥布,楚之枭将,与项王有郄(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终)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 注:《史记·留侯世家》。 ]

   刘邦退回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后,即拟定新大战略计划(可能根据张良建议):

   (1)以荥阳、成皋(今荥阳西北)为战略防线主轴,屏障河南西部确保关中安全。以关中为大后方,有效利用其人力、物力,以支持持久消耗战。

   (2)争取时间,利用鲸(英)布、彭越牵制楚军。此乃最迫切工作,项羽大军正穷追不舍,若不迅速加以牵制,则荥阳之线可能被突破,导致全面崩溃。

   (3)俟局势稍稳定后,开始用军事、外交双管齐下方式,争夺魏、赵、齐等国,以孤立楚军,完成大迂回战略态势。

   在此应特别指出,诚如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所云:“任何大规模战略计划之主要路线大部分都是政治性的……不可能对重大战略问题作纯军事研判,也不可能用纯军事计划求解。”即使在比较简单之古代环境中,此种原则仍然不变。刘邦所以胜,项羽所以败,其决定因素绝非纯军事性,非军事因素远比军事因素重要 [ 注:Carl von Clausewitz, On War,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Michael Howard and Peter Pare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7. ] 。

   楚汉二年五月,鲸布在萧何策动之下,出兵攻击楚军后方,遂使项羽不能穷追刘邦。直到楚汉三年十一月(当时历法以十月为岁首)鲸布始被击败,项羽始能继续进攻汉军,于是刘邦因而获得七个月喘息时间,对于楚汉相争最后成败实为重要因素。

   当刘邦退守荥阳,情况危急时,萧何立即动员关中老弱与未傅者(二十岁以下),由尚在废丘围困章邯之韩信率领,赶往救援。此时楚军先头部队已达到荥阳以东地区,正拟进攻该城,立即为韩信所击退,楚军因此不能西越荥阳。汉军乘机巩固战线,奠定持久防御之基础。

   当情势略趋缓和后,刘邦即开始执行其大战略计划第三方面。楚汉二年八月命韩信进攻西魏,韩信以少数兵力,采取逐步跃进方式,到楚汉三年十月即已顺利达成破魏、破代、破赵、下燕诸目标,一共不到三个月,可谓神速(关于韩信用兵,详见第五节)。

   项羽击败英布后,即于楚汉三年十一月向荥阳大举进攻,刘邦竭力防御,同时利用谋略来平衡对方军事优势。陈平为汉方仅次于张良之谋臣,遂献离间之计:

  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捐出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 [ 注:《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

   刘邦乃出金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听其使用),结果使范增愤而离楚,周殷叛变,其他楚将亦多怀异心,不效忠项羽。

   同年五月,项羽猛攻荥阳,刘邦使纪信伪装汉王,夜出东门扬言“城中食尽,汉王出降”,楚军欢呼,放松戒备并群往城东观看。刘邦遂乘机出西门逃往成皋。项羽又追至成皋并攻入该城,但刘邦又已逃回关中并收集兵力,准备再战。同时汉将周苛、枞公仍能坚守荥阳,使汉方战略部署不至于瓦解 [ 注:《史记·汉高祖本纪》。 ] 。

   从楚汉三年冬十一月到翌年秋九月,前后共计十一个月,楚汉相争焦点为荥阳成皋地区,表面上似为楚胜汉败,实际上,汉虽失成皋,但仍能坚守荥阳,严格言之,仍为相持之局。以后项羽攻入荥阳,刘邦则获英布增援,又复入保成皋。

   楚汉四年,项羽进兵围成皋,刘邦又逃出该城,于是荥阳、成皋两城遂均为楚军攻占。此时项羽又作一错误战略决定,不继续追击刘邦,而移师东击彭越。遂又使刘邦再获一次喘息机会。

   即使情势如此险恶,刘邦仍不放弃其攻势思想,早在七月间即已命令韩信发动进袭齐国作战。韩信用兵如神,齐国迅速崩溃。正当项羽进攻彭越时,韩信在齐国大捷的消息传来,项羽遂不能不分兵救齐。结果使其兵力分散,受到相当减弱。

   楚汉四年十月,刘邦知项羽大军东移,仅留大司马曹咎据成皋,立即乘机反攻。汉军渡河向楚军挑战,大败楚军。刘邦收复成皋,守广武(荥阳北),利用敖仓之粟补给军食,并进围楚将钟离昧于荥阳东。汉军威重振,并以荥阳、成皋、广武为三角核心,进可攻而退可守。

   项羽获知曹咎败亡消息,在未能彻底消灭彭越之前,又急自引兵回救钟离昧。项羽虽在会战时几乎战无不胜,但在作战时又常不能竟其全功而留下一条尾巴,此实为其终于失败之主因。刘邦闻项羽军至,急解围退守险要,两军遂又在广武形成对峙之势。

   从楚汉四年十月到同年八月(照现有历法应为次年八月),双方一直在广武对峙,共历十一月之久。足以显示楚军师老兵疲,情势日益不利。最大冲击为韩信已征服齐国,并将龙且所率二十万楚军歼灭在潍水之上(详见五节)。于是双方开始和谈,终于同意以鸿沟为界平分天下,结束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

   第四节 汉初三杰

   刘邦之所以能克服万难,渡过危机,并且以后终于击败项羽,统一中国,其原因绝非侥幸,而且理所当然。若与项羽比较,刘邦确有较高战略天才与领导能力:一方面坚持原则而又能发挥弹性;另一方面更能知人善任,察纳雅言。尤其最重要者为能获三位第一流人杰之协助。此三人萧何、张良、韩信,即所谓“汉初三杰”。帮助刘邦打天下的功臣固然颇多,但决定成败之关键人物即为此三杰。因此,刘邦所以能击败项羽,终成帝业,可用荀子之言作一总评:“非幸也,数也。” [ 注:《荀子·强国篇》。 ]

   三杰为何如此重要,请看刘邦得天下后亲自所作之讲评: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 注:《史记·汉高祖本纪》。 ]

   现在依照三杰与刘邦发生关系时间之先后,分论如下:

   一、萧何

   司马迁曰“萧相国何于秦时,碌碌未有奇节”,似乎为一平凡小吏。实际上,萧何乃大智若愚,有高度智慧与远见。对于刘邦帝业至少有四大贡献:

   (1)萧何初入关时即搜集秦政府之一切资讯,为长期消耗战奠定资讯基础,实为超时代智慧。

   (2)当刘邦不愿前往汉中,萧何极力劝阻:

  虽王汉中恶地不犹愈于死乎?今众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且汉中古称天汉,周之所兴也。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 注:《汉书》卷三十九,《萧何传》。 ]

   刘邦遂恢复理性,同意接受汉王封,前往汉中。

   萧何之言有非常重要之战略含义:国家大事必须以理性为思考基础而不可诉之于感情,《孙子》曰“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实为千古不易之真理。

   (3)萧何最大贡献可能为“月下追韩信”,为刘邦找到一位大将。萧何推荐韩信比鲍叔推荐管仲更难能可贵。管鲍本为知交,萧韩则为萍水相逢,仅凭几次交谈,即断定韩信国士无双,并全力保荐,若非史有记载,真令人不敢相信有如此奇事。

   (4)整个战争期中,萧何能确保后方安定,不仅使刘邦无后顾之忧,而且还能补充人力物力,支持长期消耗。刘邦即帝位后,关内侯鄂君(千秋)论萧何之功如下:

  夫上与楚相距五岁,常矢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令诏,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 [ 注:《史记》卷二十三,《萧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

   《孙子》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萧何对于长期消耗战之成功实具有决定性贡献。

   二、张良

   张良是被公认为典型的“谋臣”,谋即为战略,其贡献为代谋、代交。对于刘邦,张良之重要不亚于萧何。此人是一位传奇人物,确有若干神秘。他是韩国贵族,曾在博浪沙中狙击秦始皇未中。匿居下邳时,又有“圯上纳履”故事。他与项羽叔父项伯有深厚友谊,但欣赏刘邦大才而愿为其效忠。刘邦对张良极为尊重,称帝后仍称其为“子房”,而不像对萧何、韩信直呼其名。在另一方面,项羽对张良之言亦颇相信,并一再受骗,也很难解释。张良来往于汉楚之间,有似闲云野鹤,令人高深莫测。

   张良帮助刘邦先入关中,化解鸿门危机,为刘邦求得汉中,并献计烧绝栈道,以后又使项羽对刘邦还定三秦不立即反应。彭城大败后,张良又建议联合鲸布、彭越,并重用韩信,使局势转危为安(均已见前节)。

   刘邦对于张良言听计从,非常信服,因为张良的确见识高人一筹,具有高度说服力。当沛公入咸阳时欲居秦宫,樊哙劝谏不听,张良曰:

  大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 注:《史记·留侯世家》。 ]

   刘邦立即听从,还军霸上。此即“助桀为虐”成语之来源。目前常有人说“助纣为虐”,实乃错误。

   楚汉三年,郦食其劝刘邦复立六国后世,刘邦同意。张良来谒,刘邦即征询其意见,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刘邦问故,对曰:“臣请借前箸为大王筹之。”于是利用桌上进食的竹筷(著)作为算筹,以列举八点理由解释不可行。刘邦始省悟,立即打消此议。其中以第八点理由最重要,最具有说服力。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封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其故王,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 [ 注:同前注。 ]

   “借箸代筹”成语即以此为来源。当时刘邦正在用餐,张良遂利用竹箸为算筹以计算有多少点理由。

   张良精通战略,但并无著作传世,其战略思想仅能用立功方式反映出来。已经列入《武经七书》之《黄石公三略》,相传其著者黄石公即为曾以太公兵法授与张良之圯上老人,后世遂有人认为《三略》实际上可能为张良所著,不过又只是一种推测而并无证据。

   汉初三杰除萧何、张良外,尚有韩信,关于韩信对刘邦之贡献,将在下节讨论。

   第五节 韩信用兵

   韩信是三杰中最后一位,虽出身贵族世家,但早已降为平民。最先投入楚军,后又随刘邦赴汉中,均不得意。幸获萧何大力推荐,始一跃而拜大将。韩信善于用兵,已成定论。宋朝曾任“武学博士”之何去非在所著《何博士备论》中有云,“言兵无若孙武,用兵无若韩信”,足以显示韩信几乎为孙子化身,能将孙子理论付之施行。

   若用现代眼光观察,韩信似乎精通英国战略大师李德哈特所谓“间接路线”理论。李德哈特在传世之作《战略论》中曾引证若干古今名将事迹,来作为其理论依据,但可惜李氏不懂中文,对于中国历史所知有限,在其书中仅简略提及成吉思汗、速布台而已。如果李氏曾读过《史记》及《汉书》,则一定会将韩信纳入其书中,并会对其用兵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国古史记载常嫌简略,但《史记》对于韩信用兵记述可谓例外,照一般标准而言,应可算相当详细,因此能使后世对于韩信用兵获适当了解。

   韩信出任大将后,第一项工作即为对当前情况作一全面评估,并提出其战略构想。此乃上台第一炮,能否获得刘邦完全信任,关键即在此。其所作评估可对后世为将者提供范例,在我国历史中仅有诸葛亮《隆中对》可以比拟,《史记》对此有相当精彩记叙: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又问):“大王自料勇悍仁疆(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此段对话有重要意义,韩信要刘邦自己承认不如项羽,以破除其心理障碍,使其能诚意接受客观评估。

  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饮食,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印都摸坏了还舍不得给),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韩信根据其个人追随项羽时之观察,指出项羽在性格上有两大弱点:(1)匹夫之勇,(2)妇人之仁,所以不可能成大业。于是再继续指出项羽在大战略(政策)上所已犯之错误。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违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

   简言之,项羽共犯四大错误:(1)不居关中而都彭城,(2)不尊义帝之约,诸侯不平,(3)诸侯学项王榜样,各自王善地,不听指挥,(4)行为残暴,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结论则为其强易弱。最后,韩信遂提出其打倒项羽之大战略构想(计划):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强)楚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如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王举兵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其计,部署诸将所击。

   韩信首先提出其战略构想总原则,即“反其道而行”。然后说明战略实行时应分三方面:(1)任用天下武勇(人才),(2)以城邑封功臣,(3)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简言之,即多方面利用政治、经济、心理因素瓦解楚军,使其自动崩溃。以上为长程计划,接着韩信遂又分析近程计划。即还定三秦之作战。韩信认为有利因素有二:(1)三秦父老对其三王恨入骨髓,(2)汉王深得关中民心,所以结论为“三秦可传檄而定” [ 注:“韩信用兵”一节《史记》原文均引自《淮阴侯列传》。 ] 。

   韩信为大将由汉中入关中还定三秦,作战过程已见前文,不再重述。刘邦在彭城惨败后,诸侯多叛汉附楚。西魏王魏豹本项羽所封,遂托辞归视亲疾,重返楚军方面,渡黄河后即封锁渡口。西魏都平阳(今山西临汾县),其辖区为今山西省西南部,古称河东之地,其地理位置在汉军左侧背,足以威胁汉军基地(荥阳)之主要交通线。

   刘邦企图解除此一威胁,遂于楚汉二年八月命韩信率领步将曹参、骑将灌婴,攻击西魏。兵力史无记载,大致不超过三万人。魏军兵力应占优势,但因分守各城,防御主力亦不应太多,可能与信军相当。《史记》对于作战经过有简要记叙: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

   原文可略加解释如下:魏军集中兵力防守蒲阪、临晋及渡口。韩信在临晋西岸故布疑兵,佯作渡河姿态,同时另率伏兵从夏阳(在临晋之北,今陕西韩城县)用临时搜集之器材(木罂缻)渡河,袭击安邑。魏王大惊,仓皇迎战,遂在九月被俘。韩信结束其破魏战役,费时不过一个月。

   此一战役显示韩信在战略思想上有下列三特点值得注意:

   (1)韩信不采取从南向北而采取从西向东前进方向,并在渡河之后,再从北向南压迫,实为明智选择。因为若不如此,则魏军战败后即可逐步向北退却,并与代、赵两国兵力会合。于是战事将拖延不决,对信军极为不利。

   (2)韩信善用奇袭,使敌人心理丧失平衡,此所谓出奇制胜,完全符合《孙子》“以奇胜”之理念,亦即李德哈特所提倡之间接路线。

   (3)韩信获胜后必继之以猛烈追击,使敌无喘息机会,故能速战速决,充分发挥歼灭战威力。与项羽作战时常未能竟其全功,形成强烈对比。

   一、井陉之战

   韩信破魏后即向刘邦建议继续进攻赵国与齐国,以对楚军形成大包围态势。此乃极富雄心之战略构想,但又非一蹴可至。目前主要敌人为陈余。其地位为代王兼赵相。陈余时在赵国辅助赵王歇,而令其相夏说守代(今河北省蔚县)。当韩信破魏时,陈余已令夏说引兵南下,驻守太原南方×县,以防韩信北进。

   韩信获得少许增援,与张耳从魏都平阳向北进发,击斩夏说,迅速破灭代国。于是准备取道井陉(今河北省获鹿县西十里,山西省平定县东九十里)攻入赵国。井陉为太行山脉中险要隘道之一。诚如李左车所云:“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井陉东口北侧有萆山,距获鹿城仅八里。井陉之西有冶河,从南向北流。横过西端入口处。冶河东岸有一片高地,可封锁隘道西口。

   赵王歇,与其将成安君陈余,谋士李左车,率军二十万进驻井陉东口外,迎战韩信。李左车向陈余建议:

  愿足下假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商垒勿与战。彼前不得进,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韩信、张耳)之头可致于戏(麾)下。

   陈余素以儒学自负,常称义兵,不尚诈谋。于是回答:

  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疲)极。如此避而不击,及有大者何以加之?诸侯将谓吾怯而轻我。

   遂不听李左车之计。韩信经由谍报得知敌情,大喜过望,立即引兵渡过冶河。《史记》对于韩信渡河后作战详情有下述记叙: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宿营)。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汉军旗),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营)逐我。若(你们)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韩信派出奇兵轻骑之后,接着采取下述行动:

  令其裨将(干部)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佯应日:“诺。”又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安营),且使未见吾大将旗鼓,不肯击前行(前卫),恐吾至阻险而还。”(以上为韩信对敌情之研判。)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阵。赵军望见大笑。

   韩信在黑夜中使万人先行渡河,在冶河东岸上构筑防御工事。此即所谓背水阵。因为赵军集中在隘道东口以外地区,所以韩信夜间行动自不受干扰。等到天亮(平旦)韩信遂开始: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佯弃鼓旗(诈败)走水上军(退入水上阵地),水上军开入之(收容退却兵力),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追击)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改(因背水作阵已无退路)。

   此后会战即进入最高潮:

  信所出(遣)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倾巢而出),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已得(俘)赵王将矣。兵遂乱,道走(溃散),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军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陈余)泜水上,禽赵王歇。

   以上即为太史公对于“井陉之战”所作描述,可谓十分精粹。韩信获胜后,诸将皆向韩信道贺并问获胜理由。

  因问信曰:“兵法右倍(背)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不过)诸君不察(注意)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并非能保持内部团结),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若留生路)皆走(都会逃走),尚可得而用之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井陉大捷后,韩信又立即猛烈追击,不让敌人有重整机会,到十月即已连续击破魏、代、赵三国,费时尚不足三个月。韩信以劣势兵力而能大获全胜,完全由于战略高超,算无遗策。其本人对于背水作战成功之解释,显然为引述《孙子》,只是词句颠倒而已。

   二、潍水之战

   韩信以三个月不到之时间,连续攻下魏、代、赵国,并又已招降燕国,使汉对楚之战略态势获得颇大改进。楚汉三年七月,刘邦认为应开辟另一新战场以进一步突破困境,遂决定拜韩信为相国,率曹参、灌婴,发赵兵之未发者(尚未征召者)击齐。

   楚汉四年十月,韩信开始向齐国进兵。刘邦又同时另派说客郦食其去劝说齐王田广投降。田广同意并撤退守军。韩信中途获知齐已投降,遂准备还师。于是又有一位说客范阳人蒯通向韩信进言:“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无行也?”(汉王既未通知而派人说齐,又未命令韩信停止前进,韩信实无不继续前进理由。)韩信接受蒯通意见,继续进军,齐国君臣在无备之下受到奇袭,全面崩溃。

   在韩信穷迫之下,齐王不得已向楚求救。项羽遂派其大将龙且、亚将周兰与留公,领军救齐。韩信闻楚军来,立即准备迎敌,于是双方在楚汉四年十一月展开“潍水之战”。

   两军态势大致有如下述:(1)楚齐联军号称二十万,驻潍水东岸(今山东高密县以南)。楚军含有楼烦(北方部落)骑兵,相当精锐,机动力颇强。(2)韩信所部不过数万,加上破齐后收编之降卒,总数仍不可能超过十万,而且必须留下若干兵力据守历下、临淄等城,所以能集中在潍水西岸上之兵力自然更少。

   龙且拟定作战计划时,有人劝告:

  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改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不听并反驳说:

  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容易应付),且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

   遂决定在潍水东岸上列阵待敌。韩信又如何行动,《史记》记叙如下: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沙囊满盛沙,壅(塞)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佯(假)不胜还走(退回西岸)。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已渡河在西岸。)。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败)至城阳,皆虏楚卒。

   《史记》原文可简释如下:韩信首先乘黑夜用万余沙袋壅塞潍水上流,使下流水位降低。次日引军涉水渡河进攻龙且阵地。然后诈败涉水退回西岸,龙且立即追击。等到其兵力有一部分涉水进到西岸,韩信令人掘开沙袋放水,大水奔腾而下,把尚在水中的楚军淹死一部分,同时将楚军切断在东西两岸上。韩信立即击杀已渡河之龙且,全部楚军也随之崩溃。

   “潍水之战”是韩信所获得的一次大胜,使楚军实力和士气都受到严重打击。尤其重要者为汉军战略颓势开始扭转,于是楚汉之间的持久僵局也随之打开。

   第六节 垓下之战

   楚汉相争始于楚汉元年(公元前206年)八月,以后连续三年中汉始终居于劣势,直到楚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局势始有变化。首先是刘邦乘项羽东击彭越之机会发动反攻,大败在成皋留守的楚军,其王将曹咎、司马欣均自杀。接着又有韩信的潍水大捷,使楚军受到严重损失,尤其对项羽构成了极大心理打击。

   在如此情况发展之下,双方遂终于开始和谈,到次年八月(公元前202年,照当时历法计算仍为楚汉四年)终于达成和议,约定以鸿沟(在荥阳东二十里)为界平分天下,于是双方之间结束战争状态。和约签订后,项羽即引军东归,刘邦也同样想西归。此时,张良、陈平进言曰:

  今汉有天下大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不因其机而遂取之,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 注:《史记·项羽本纪》。 ]

   刘邦遂立即决定背弃和约,率军追击项羽,同时遣使至齐魏约韩信、彭越会师击楚。

   楚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十月,刘邦亲率大军十余万人追至阳夏南(今太康县)暂停,等待韩信、彭越部队会合。项羽已闻刘邦违约追来,立即率其部队约十万人在此地区中止军以待。刘邦再进到固陵(今淮阳县西北),信、越军仍未至。于是项羽挥军反击,大败追兵,迫使刘邦只好就地构筑工事固守待援。刘邦问张良:“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张良对曰;

  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应该)。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可败也。 [ 注:同前注。 ]

   刘邦立即听从,遣使往封信、越。后者立即回报:“请今进兵。”

   韩信令曹参留守齐国,亲率将军孔熙、费将军陈贺,领兵数万(史无明文)南下,以灌婴之骑兵为前锋。首先击破彭城(项羽都城),然后从苏北直趋豫东达到项羽军背面。于是韩信与刘邦发动前后夹击,项羽军死伤约万人,向垓下败退。齐汉两军遂在颐乡(鹿邑县南)会师。

   此时已十一月,彭越、英布等兵力均已先后到达,汉方诸侯大军共约三十万人。刘邦遂命令韩信统一指挥,对项羽继续追击,追到垓下(在睢水南岸,距离固陵已在二百公里之外)。项羽止军集中其残余兵力约九万人准备迎战,于是惊天动地的大会战展开序幕。

   《史记》对于“垓下之战”所作记叙相当简单,但仍能使后世了解此一会战的过程与结果。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周勃)、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军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 注:《史记·汉高祖本纪》。 ] 。

   《史记》原文可用现代汉语分析如下。司马迁首先说明会战双方的对手、时间、地点,并指出此乃决胜之战。关于时间只说明为五年,至于为何月,因为在他处已有说明,自可不再述、但在何日则完全不曾说明。因此后世无法得知。

   其次,对于双方兵力数量,司马迁曾说明:汉方三十万,楚方可十万,照理推估,楚军从固陵退到垓下,已有相当耗损,似乎应已不足十万,可能为九万。因此,汉方实享有三比一的数量优势。

   司马迁对于汉方战斗序列(兵力部署)曾作简要说明:韩信位在中央指挥全军,左右两翼分别由孔、费两将指挥。此为第一线,至于其他兵力则由刘邦亲自指挥,位在第一线后方。两线兵力如何分配未有说明。对于楚方兵力部署则完全不提。照理推测,应集中在中央由项羽亲自指挥。

   会战过程共分三阶段:(1)韩信从中央位置首先向楚军进攻(合),不利向后退却,于是汉方阵线呈现凹入形状,楚军立即随后追击;(2)汉方两翼兵力同时向已突入之楚军后方实施包围(纵);(3)韩信同时也向已突入之楚军发动反击(复乘之),于是在前后包围之下,楚军大败,结束了这场会战。至于韩信是否先诈败退却以诱项羽追击,司马迁未有说明。

图5 楚汉垓下决战态势图

   会战结束,楚军大败之后,情况又如何发展?《史记》记述如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突)围南出驰走。 [ 注:《史记·项羽本纪》。 ]

   项羽战败后,即在垓下构筑工事(壁)暂时不动,汉军及诸侯兵将其重重包围。突然夜间四面楚歌,使其心理上产生极大震撼,为何如此?可以解释如下:在当时战争中,每占一地即征发当地人民作为兵力补充。如果征的不是楚人,当然不会唱楚歌,现在既然四面楚歌,即可证明楚地已全部丧失,所以,自然使项羽大惊,并感到一切都完了。于是始决定乘黑夜逃走,以后即为乌江自刎,结束其生命,也结束楚汉战争(有人认为四面楚歌之计为张良所献,但史书并无记载)。

   从《史记》记述可以发现,垓下之战与西方罗马时代迦太基名将汉尼拔(Hannibal)所指挥之坎尼会战(The Battle of Cannae)属于同一模式。不过,汉尼拔虽赢得一次会战,并歼灭其敌军,但并未赢得战争,而最后也未能使迦太基免于灭亡的命运。因此,“坎尼会战”并非决定性会战。

   反而言之,韩信所指挥之垓下会战,无论从狭义或广义观点来看,都具有决定性。就军事层面而论,汉方赢得此一战,即结束了长达五年的楚汉战争,从此恢复太平,不再有任何战争(no more war)。就历史层面而论,其意义更重大,假使项羽赢得此次会战,则统一中国的人将是项羽而非刘邦,历史也就要改写了。

   刘邦统一中国之后,其所建立之新帝国大致可算秦帝国的延续,所采用之统治政策实属同一典型。因此,秦虽亡,但大一统帝国的形式与精神仍继续发扬光大。此一号称第一帝国,包括秦汉两朝代,全长达四百年之久(公元前221-公元220年),归根溯源,实乃垓下会战所赐。因此垓下之战不仅具有军事决定性,而更具有重大历史决定性。

   第七节 结论

   刘邦为何得天下,项羽为何失天下?其根本原因何在?《史记》有一段文章可以提供启示。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为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 注:同前注。 ]

   斗智不斗力即为得失成败之关键。刘邦与韩信均知如何凭借智慧以求胜,项羽则仅知用力求胜。其最后结果即为: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

   在战略领域中,智慧远重于勇力。孙子在其书第一篇(《计篇》)即明确指出:“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显示孙子在评估将才时,其所列标准,智居于首位,而勇则屈居第四位。尤其战略层面愈高,则智之重要性愈大。此为研究战史者所必须了解之事实。

   当历史进入21世纪之际,资讯时代已早存在,知识远比物质重要,智慧将为未来求生存之凭借。斗智不斗力将决定未来历史演进趋势。此可能即为本章之最大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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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