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第三
作者:A.И.波克雷什金·前苏联
出自————《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
出自————《战争通史》
一
又过完一天前线生活。我们都不安地注视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们的几位战友已经牺牲在德涅斯特河的彼岸,我们的亲人和熟人还都被困在别利齐,说不上谁能够侥幸脱险。凶险的战火,正在向东扩展、漫延。
眼见得入夜了,从马亚基机场派出去的 航空保障队,作为先头梯队,已经向别利齐城郊摩尔达维亚人居住的村庄森热列亚开进。汽油加油车,运载炸弹、机枪子弹和航空润滑油的载重汽车,也随同前往。各类技术人员都出发了。他们必须在一夜之内赶到现场。完成野战机场的布设任务。飞机预定后天转场。
伊万诺夫团长和马特维耶夫参谋长就航空保障队的编成问题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同意他们提出的人选,只是觉得挑选得严格了些。直到团长指定机械师兼大队政委巴雷舍夫为航空保障队负责人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要到最前线去。在那里,一切意想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
在我们全大队的飞机都飞到这个野战机场以后,我们发现,作为先头梯队的航空保障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机械师们迅速把飞机安顿在各个停机坪上以后,立即用树枝把飞机伪装起来。
我和巴雷舍夫一起,把整个机场巡视了一遍。在已经安装了电话机的地下掩蔽部周围,在避弹壕周围,在被称为弹药库和油料库的深坑周围,到处都堆满了新挖掘起来的泥土。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只差主要的一项了——跑道显得太短。这在飞机着陆时,只要飞行员目测稍许偏高,未能刚好落在着陆标志——T字布处,飞机就可能冲出跑道以外去。这很使我担心。
无论冬夏,无论天气如何,在飞机着陆时,都要求我们收油门下滑,使飞机对正着陆标志——T字布,准确地在T字布处接地,误差不得超过几米。加大油门着陆,是严重违反《飞行条今》规定的行为。甚至歼击机飞行员必须掌握的最重要的飞行课目——高级特技和空中射击,也须给着陆训练让路。即使如此,仍有一些飞行员难以避免着陆目测偏高的错误。我是不大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着陆动作的。这样做,会使飞行员忽视其它驾驶技术的练习。
我决定马上就飞机着陆问题同飞行员们谈一谈。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就是用加大油门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结果都还不错。在这个机场上,今天我也是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必须跟飞行员们交换交换意见。
当我同巴雷舍夫走到地下掩蔽部——指挥所的时候,听到飞行员们正在热烈地辩论着什么。
“你怎么老是说如果呀,如果呀。如果西方的政客们是为人民着想的,而不是为他们自己的钱口袋着想的,那他们早就制止希特勒的侵略行动了。难道你忘记慕尼黑会议了吗?!”卢卡舍维奇冲着吉亚琴科说。
“我并没有忘记里宾特罗甫来到莫斯科时脸上流露出来的卑鄙的奸笑!”吉亚琴科愤愤地说:“同我们签订的条约,只不过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在这个幌子的掩饰下,他们向我国边境集结军队,他们的飞机厚颜无耻地在我国领土上空飞行。而我们呢……却只知道严格遵守条约规定的全部条款!……”
飞行员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辩论着,竟没有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我不觉吃了一惊,那边,值班中队的飞行员是不是也争论起来了呢?我连忙望过去。谢天谢地,他们倒也安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各自飞机的座舱里。
这时,大队政委巴雷舍夫却毛手毛脚地掺和到辩论中去了:
“我国政府的做法是正确的,你没有权利议论这些问题。”
“我就是有这个权利!我有,你有,千百万象我们这样的人,都有这个权利!”吉亚琴科毫不示弱:“德国鬼子已经到了明斯克,已经到了波罗的海沿岸。从北方压过来的乌云,已经悬在我们头顶上了。这就是里宾特罗甫的微笑!我们甘愿用我们这9架飞机来保卫我们的整个天空。”吉亚琴科说着说着,竟悲壮地唱起来:“在陆地,在天空,在海洋……””
巴雷舍夫政委紧上一步,两眼瞪着吉亚琴科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散布这种情绪?谁给你的权利?”
显然,巴雷舍夫政委要用拳头“说理”了。看得出,他既无政治工作经验,又拿不出有力的论据去说服吉亚琴科,或者把话题导向别的方面去。在那些日子里,德国人确实颇为得手,而我们则屡屡失利。每一个人都在严肃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退却局面呢?退却,这不仅使每一个人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更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强烈的压抑感。
当然,在战斗出动之前,发生如此激烈的争论是很不妥当的。可是,禁止别人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那也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一定要强制别人把疑问闷在心里呢?
我急忙上前把吉亚琴科与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分隔开,好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巴雷舍夫叫唤着。
“你是一个睁眼瞎子!”吉亚琴科也不示弱。
“我?”
“就是你!你看不见这些家伙已经窜到什么地方来了吗?你想用前线一切顺利的假象来迷惑人吗?”
“别吵了!”我出面干预,“为什么要说吉亚琴科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呢?他是一个很好的作战飞行员嘛。他这样说,那是因为他内心沉痛,憋得难受。依我看,我们都应当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只有看清真实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结论。对敌人估计不足是不行的,不相信自身的力量也是危险的。懂了吗?”
“懂了!”飞行员们赞许我的看法。
“那就开始干正经事吧。”
这一场辩论刚结束不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了。现在,要由我们用机枪和炸弹来解决这些问题。
德国部队和罗马尼亚部队,已经在普鲁特河左岸扩展了几处登陆场。看来,我们的各级司令部并未掌握关于敌军情况的准确情报,所以,给我们下达的任务都很笼统:不是“向温格内地区出动,强击”、“向紧靠着普鲁特河的几条大路出动”,就是“向别利齐前方出动”。不过,我们的飞行员心里都有数,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搜寻敌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探听地面敌我态势的兴趣超过了关心空中情况的兴趣。我们早已知道,在普鲁特河沿岸,苏军部队很少。就在不久前,我们从空中亲眼看到苏军部队向北转移。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是,如何阻滞敌军向前推进。
我们全大队出动执行强击任务。在从普鲁特河沿岸延伸过来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满了德军部队。根据德军高射炮部队的位置,我们就能推断出德军正向东方推进,但进展不快,因为德军高射炮向我们开火的地点几乎未变。
我们的飞机在盘旋中依次投弹,俯冲攻击敌军摩托化步兵的行军纵队。好几辆敌军汽车中弹起火。
我预感到,德国歼击机马上就会到来。看样子,敌军已经通过无线电台呼叫过他们了,我们的飞行高度太低,不利于作战,加之,弹药已经耗尽,我立即把飞机集合起来,向森热列亚机场方向飞去。
飞机着陆时,谁都敢于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了。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前线机场上,我们终于成功地找到了必需而又可行的办法。这样一个小小的成功,也是值得我们大大庆幸的。
这一天,我们从这个隐蔽机场出动了好几次,执行的都是强击敌军的任务。团长命令我们返回马亚基机场去过夜——把9架作战飞机留在德涅斯特河右岸过夜他不放心,他怕敌人突然派出特务来搞破坏。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全都聚集在地下掩蔽部跟前。已经用电话向马亚基机场报告过“全大队起飞准备就绪”。航空保障队的同志,包括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在内,全都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们。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回到德涅斯特河的彼岸,回到家里了,而他们呢,还要继续留在这炮声清晰可闻,硝烟举目可见的前线机场上。
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来:在返回马亚基机场的途中,绕到普鲁特河沿岸去,看一看今天我们强击过的那些地方,顺便“游猎”它几辆汽车或者干掉几架敌机。
“从别利齐上空飞过去不好吗?”卢卡舍维奇建议道。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如今,别利齐已经成为最前线的城市了,卢卡舍维奇和多夫布尼亚完全无法得知关于自己家庭处境的确切消息。现在,他们多么想从空中往下看一眼哪,看看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住的房子。也许他们至今还没有离开这些房子呢。
我和卢卡舍维奇组成双机编队,吉亚琴科、多夫布尼亚和希扬组成三机编队。这种队形便于机动。为了便于进行空战,我们的飞机都没有挂炸弹。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1500米。几分钟以后,我们飞临别利齐上空。原来的机场弹坑累累。机场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别利齐上空浓烟滚滚,大海上也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像刚刚遭受可怕的风暴洗劫过似的。
飞过别利齐以后,我们发现一支稀疏的德军纵队。这很可能就是今天曾经遭到我们攻击的那一支德军纵队。他们正在向东移动。在地面上,有些地力残留着很多履带压过的痕迹。这里显然发生过坦克战。
渐近黄昏,难于搜寻到我们最喜欢攻击的目标——敌军汽车。空中也没有发现可攻击的对象。
可巧,在我们侧方稍高些的地方好象有一架德国汉舍尔-126式飞机。它离我们太近了。可是,为什么我未能及时发现它呢?也许是在这之前这架敌机飞得比我们低,敌机与昏暗的地面背景融合在一起的缘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现在飞得比敌机低,敌机也定然发现不了我。我开始转弯,以便接近敌机。敌机仍无任何反应。大概敌机的机组人员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他们的炮兵校正弹着点呢。
我按下射击手柄。一串子弹直奔敌机飞去,从下方穿透敌机机身和发动机。就在这时,一团乱纷纷的白色碎片突然向我扑来。这是什么东西呀?我赏给他们一串子弹,他们却甩给我一大把传单?不,原来是破碎的铝片!
我把飞机拉起来,接着压驾驶杆使飞机向一侧倾斜,以便于往下看。敌机拖着长烟急速地盘旋着向地面坠去。看样子,敌机是被我揍下去了。咦,不对,敌机在跟我耍花招呢!在眼看着就要触及地面的一瞬间,敌机突然转入平飞状态,径直地向着普鲁特河方向逃去。我看了我的小机群一眼,见卢卡舍维奇正跟在我的身后,吉亚琴科的三机编队也在我的侧方,我就对着敌机冲过去。敌人的高射炮向我开火了。炮弹的弹迹就象触角一样,贪婪地寻找着牺牲品。耍花招逃脱的敌机就在眼前,必须消灭它。此时此刻,一切危险我早已置之度外,甚至下巴被子弹擦伤,也未能把我的目光从敌机身上移开。好,敌机已经掉进我的瞄准具光环里。现在,它再也休想溜掉了。我按下射击手柄,敌机就象胶合板做的模型飞机一样,被我揍得粉碎。这回敌机是实实在在地坠下去了,这可不是跟我耍花招!
我把飞机拉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用手摸了摸下巴,挺疼的,飞行手套上沾满了鲜血。我转头向右侧看了一眼:座舱盖被子弹打穿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空中又出现一架德国汉舍尔-126式飞机。这不是幻觉,是真的!这架敌机,也象刚才被我击落的那架一样,大摇大摆地飞着,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它也许是来替换前头那一架炮兵校正飞机的吧。
我又发动攻击。这架敌机也同先前那架一样,在我面前卖弄起狡诈伎俩来——它也假装坠入螺旋,急速下跌,装作即将坠毁的样子。那可真是没说的,这个迷惑人的动作敌人做得实在太熟练了,装得象极了!
为了击毁这架敌机,我迅速推机头俯冲下去。那简直是垂直地往下俯冲。大地迅速迎面飞驰而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什么东西脱离飞机而去,同时觉得气流打脸。我急忙向怀里拉驾驶杆,想把飞机拉起来。由于动作过猛,我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直到离地面很近的时候,飞机才从俯冲状态改出来。敌机怎么不见了呢?啊,原来它已经坠毁起火了!看来,这架敌机螺旋下跌不是装的。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只差一点点没有撞在地面上!我太冲动了,何必去穷追这架完全没有必要追赶的敌机呢?它并没有欺骗我呀,它是实实在在地掉下去了。
我们编成密集队形向马亚基机场飞去。一切还算顺利。不过,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暗怪自己鲁莽。
我们着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尽管天色昏暗,机械师还是发现飞机座舱盖被我飞丢了。他跑到我的跟前,吃惊地问道:
“您怎么了,副大队长同志?”
“没有怎么呀,我不是挺好的吗。”
“那您怎么满脸都是血呢?”
“满脸都是血?这倒不要紧。只是飞机损伤不轻,够你忙一整夜的了。”
救护车开过来了。
“请您快上车吧,到卫生队去。”医生催促道。
“得先去报告完成任务的情况。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回答说。
我把下巴上的血洗净,就去找伊万诺夫团长了。
“你们强击了什么目标?”团长问道。
“什么目标也没有强击。我们只不过游猎了一通而已。”
“怎么个‘游猎’法儿?”
“是这样的……我们碰到什么,就消灭什么。在10分钟内,我们击落了两架敌机。”
在食堂里,新任命的大队参谋梅德韦杰夫提议,让我喝下双份儿的庆功酒。
“上尉同志,今天您可得喝下这4两酒。”他微笑着说。
“为什么一定要喝下4两呢?”
“每击落一架敌机,就得喝下2两酒。击落两架呢?……”
我朝着我们这个小机组的几位飞行员那边指了指说:“那就给我们每一个人都斟上4两酒好了,能办得到吗?”
“可没有那么多酒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乱出馊主意了。快把这第二杯酒收起来吧。”
手风琴手奏起欢快的乐曲——《卡秋莎》。别的飞行员,也都凑到我们这张餐桌上来表示祝贺。
二
早晨,阴沉沉的,浓雾笼罩着大地。在机场上,即使离得很近,也很难看清楚飞机。
在战斗炽烈的德涅斯特河彼岸,天气或许不会象我们这里这样坏吧?谁知道呢。只有派飞机去侦察一番才行。
各飞行大队都已做好战斗准备。我们这个小机群也在等待着向森热列亚机场转场的命令。可是,“麻烦”(浓雾)却依旧懒洋洋地笼罩着大地,不肯散去。团长派杜比宁起飞去察看德涅斯特河彼岸的天气情况。
杜比宁驾驶的依-16型飞机已经开始起飞滑跑。飞机还没有离地就被浓雾吞没了。现在,从传来的声音判断,飞机已经离地升空了。可是,这声音却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令人心神不宁。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逝。我们开始等待杜比宁给我们带回消息来。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能知道森热列亚机场、普鲁特河沿岸、敌军移动路线上的天气情况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了……依-16型飞机的燃料只够用一个半小时呀!
可是,两个小时了,三个小时了……空中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飞行员们都戴好飞行帽,站在各自的飞机跟前等待着,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天气情况,哪怕是三言两语也好。要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们都在为杜比宁担忧,都在默祝他遇难呈祥——哪怕是在别的机场落地,或者迫降在野地里呢。两天以后,我们才知道杜比宁出了事,而且只知道飞行最后阶段的情况。
当天早晨,摩尔达维亚上空的能见度极好,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到处乱窜。两架敌机发现了我们的单机。杜比宁是否跟敌机进行了空战,这是谁也无法知道的。跟我们说起杜比宁当时情况的人们,只是说他们亲眼见到杜比宁的飞机“紧贴着”地面飞行,一次又一次地摆脱了敌机的追击。敌机不断地从杜比宁背后射击,杜比宁就连续不断地机动飞行。子弹从杜比宁的飞机旁边飞过,却始终打不中他。看来是把敌人惹火了,他们开始两面夹击。然而,他们依旧未能得逞。
后来,杜比宁飞到了我方控制地区。“紧贴着”地面飞行帮了他的大忙,使他避开了两架敌机的连续攻击。他飞得越来越低,完全逼近地面。唉,超低空飞行也不可没有一个限度呀。这时,一架敌机已经冲到杜比宁的前头去,而且掉转了机头。正当敌机迎头攻击杜比宁的时候,杜比宁的飞机突然撞在干草垛上,倒扣过去。就在这一刹那间,敌机撞在杜比宁的飞机上,把杜比宁从座舱里撞出去,连安全带都被扯断了。
敌我两架飞机同时起火。这个德国鬼子倒霉,被烧死在他的飞机残骸里。一群农民把杜比宁送进医院,并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在杜比宁出事的时候,我们还都正在等待着他的关于摩尔达维亚上空天气情况的报告呢。后来,大雾散去了,团长就率领六机编队出动去强击敌军。
我们飞临目标上空。敌军纵队绵延数公里。一架汉舍尔-126式敌机正在敌军纵队上空巡逻。伊万诺夫团长顺路发起攻击,一举将其击落。敌机甚至连一个机动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被揍下去了。
这时,我们机群中的一架飞机,突然朝着已经起了火的敌机冲去,还开了火。这可真是多此一举。更荒唐的是,这架飞机竟然跟起火的敌机凑到一起去了,几乎与敌机相撞。直到这时,也许他猛然想到必须脱离。可是,飞机却象一匹执拗的烈马,不听他使唤,翻了个跟头,就栽下去了。敌机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坠毁。
我从机身上的号码认出牺牲的飞行员是谢苗诺夫。牺牲得多么冤枉啊!
团长带领我们去攻击敌军纵队。我向四周看了一眼,选中一辆又长又大的大篷汽车作为攻击目标。车顶上还涂着供德国空军辨认的识别标志呢。我瞄准了,投下了炸弹,随后又发动一次攻击。我狠狠地按下射击手柄——真想冲下去用螺旋桨敲碎德国鬼子的脑袋。
我一直在思索着谢苗诺夫牺牲的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我同谢苗诺夫第一次共同执行任务时的情景。当时,他的飞机尾部突然拉起长烟,我曾认定他的飞机被击伤了。记得,返回机场以后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你没有减小螺旋桨桨叶的迎角呢?”他回答说:“可不是吗……”。
谢苗诺夫当时的回告就很使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一个飞行员竟连必须做的基本动作都忘记了呢?这是使用发动机的最起码规则呀。眼前这一次的疏忽,竟酿成无可补救的不幸。飞行速度不够,拉驾驶杆的动作又过猛,飞机当然爬升不起来。
团飞行技术检查主任库里洛夫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吗?这位优秀飞行员,也犯了一个极其疏忽大意的错误,在飞行速度不够的情况下,他猛拉驾驶杆,致使飞机失速下坠,坠入螺旋,栽向地面。
大概每一个飞行员都知道,米格-3型飞机对操纵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在飞行速度不够的情况下,是做不得猛烈的机动动作的。为什么谢苗诺夫竟把这一条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呢?看来很明显,并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已经完全摸透了这种新式歼击机的脾气。你看,由于学习得不精深不透彻,我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呀!
敌军纵队明显地稀疏了,大路上只剩下几十辆敌军汽车在跑动。不过,我们不能再恋战了,敌歼击机眼下就会飞临我们头顶。在每一次发动攻击之前,我都警惕地看一眼从西南方向飘浮过来的那一大片云块。敌机极可能从云上俯冲下来对我们发动偷袭。这是不能不提防的。
你看,敌机果然来了,还是一个大机群呢。情况突变,必须立即决定是投入空战呢,还是自卫呢,抑或脱离?……顷刻之间,几处同时发生了空战。不知是怎么搞的,在我这里,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单机了。云块妨碍我做垂直机动动作。我只好做水平盘旋,与4架梅塞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周旋。最末尾的一架敌机,眼见得就要被我的瞄准具套住了。我努力调整机头方向。只差那么一点点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我的飞机突然下跌,坠入螺旋。我改出螺旋以后,推油门加速,随即向上拉起,冲入云中。
云中一片黑暗,如同漆黑的夜。座舱盖没有了,是昨天空战中飞掉的。气流简直要把我从飞机座舱里吸出去,多亏安全带帮了我的忙。我感到什么东西在一股劲儿地砸着我的额头。是子弹吗?那我怎么没有被打死?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俯冲出云,却刚好从4架敌机身边擦过。我又把飞机拉起来,并略微偏转机头,从下向上,对准离得最近的一架敌机开了火。敌机冒烟了,尾部拖着一条像水蒸汽样的白色烟带。敌机被我击中了。可惜,我的飞机机翼上没有安装机枪。要是机翼上也有机枪的话,那敌机准会当即完蛋。追上去,把它揍掉!可是,这时另一架敌机却咬住我的“尾巴”。我又俯冲下去,接着做一个急跃升动作。这几架敌机对我毫无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去。
我们的飞机呢?怎么连一架也看不见?看来,我也该撤离战场了。
我在返回森热列亚机场的途中,不断地观察四周。这次出动的一切细节,在我的头脑里回荡着。我觉得,这次飞行的留空时间特别长。如今,那么多事情,都一幕一幕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谢苗诺夫牺牲了……我们这个大队只剩下八个人了……是什么东西一股劲儿地砸了我的额头呢?大概是我在云中盘旋的时候,使周围的水蒸汽变成了冰雹吧?我们的飞机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机场以后,我只见到地上停着7架飞机。一架飞机不知为什么陷在飞行场地的尽头了。据说是着陆时机轮掉进地缝里,螺旋桨的桨叶被撞弯了,活象弯弯曲曲的羊角。真是祸不单行啊。
又发出战斗出动命令。敌容克式轰炸机正向基什尼奥夫袭来,我们必须截击这个敌机机群。
这一群“乡巴佬”(容克式的起落架是收不起来的,我们鄙夷地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外号)一见我们这7架飞机飞来,胡乱丢下炸弹,撒腿就逃。不过,到底被我们追上揍掉两架。
赶来援救的被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向我们冲过来。其中一架敌机咬住吉亚琴科的“尾巴”,并且开了火。在吉亚琴科近旁的卢卡舍维奇急忙冲过去援救战友。然而,迟了。虽然卢卡舍维奇把这架敌机揍下去了,可是,这架敌机在此之前已对我们的吉亚琴科开了火。吉亚琴科的飞机翻了一个身,就径直地向地面俯冲下去。我们都急切地盼望着他跳伞。可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
“跳伞,快跳伞!”我焦急地狂喊起来,仿佛吉亚琴科真能听得见似的。
就在眼见得飞机就要触及地面的一瞬间,吉亚琴科猛然改出俯冲,向东飞去。卢卡舍维奇追上去,一直把他护送到机场。
直到着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吉亚琴科曾经试图跳伞,但是,在飞机俯冲的时候,他怎么也打不开座舱盖,爬不出来。从此以后,我们的飞行员就都敞着座舱盖飞行了。我是无须担这份心的,因为我的座舱盖早就飞掉了。
三
昨天,在返航的时候,我们自作主张飞越前线,到敌占区去兜了一圈儿。今天,师司令部命令我们:在返回马亚基机场以前,一定要强击温格内至别利齐一线的敌军。我在接受电话命令的时候,发现雷雨云涌起,天黑得比往常早。我请团长把我的想法转告师长。几分钟过后,电话铃响了。
“无论如何你们必须起飞!”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立即起飞。
我们朝着正面宽大的乌云飞去。一堵黑墙似的浓云挡在我们面前,电闪雷鸣,阴森可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此次出动会成功吗?我怀凝。我真不想再往前飞了。可是,师长的脾气……谁都知道,只要他一来到我们机场,就必定申斥一通,训诫一番,再不就撤销某人的职务。在每一次战斗飞行中,在考验面前,在遇到雷雨的时候,只要你一想到这位高大的师长,你就必定会联想到处分,联想到从他那一撮胡子底下喷出来的恶言冷语。这一来,你的头脑也就不可能那么清醒,更谈不上理智了,剩下的就只有形式主义的“遵照执行”。我现在面临着雷雨云。如果我返航,那师长就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固执己见,甚至斥我为怕死鬼。
战前,我见过雷电击中飞机而使飞机起火坠毁的可怕现象。现在,我必须设法寻找一处云层稍薄些的地方,从密致的雨幕遮掩着的云隙中穿过去。
我硬着头皮闯过了这堵黑墙似的雷雨云,眼前突然豁亮起来。这里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正在落山。在被大雨淋过的大路上,一处处小水洼在不断地眨眼,敌军汽车玻璃也在闪闪发光。
我们对敌军发动几次强击,随即返航。
眼前又是翻滚的乌云,比原先更浓重,连一丁点儿云隙也别想找到。如今,只好拼着命硬闯了。眨眼之间,飞机就钻进黑云里,那简直就象突然从大白天闯入漆黑的夜。身边只有耀眼的闪电。闪电过后,又是一片漆黑……顾不得这可怖的雷电了,我的战友们还都在我的身边飞行着呢,要紧的是我必须保持住自己的飞行方向。仪表全都看不见了。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长。前头微微透过来一丝昏暗的亮光。在半明半暗之中,我能够看见地面的轮廓了。费吉切夫中队紧挨着我也从云层里钻出来了。此时,见自己的机群连一架飞机也不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我们好不容易闯过这一堵漆黑的云墙。云墙的这一边此时确实是黑天了。现在该向哪里飞才是呢?如何才能飞回自己的马亚基机场去呢?
要是能够看见铁路,那就太好了,顺着铁路就能飞到列托夫斯克,再从这里“回家”,那就近在咫尺了。
整个机群跟着我飞行一段时间以后,费吉切夫突然向旁边飞去,他的僚机也跟着他转弯离我而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要把这个中队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我掉转机头追过去。可是,这些飞机已经溶化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全无踪影。继续寻找显然无济于事。我只好掉头向马亚基机场飞去。
已经是黑夜了,我们不得不打开飞机上的着陆灯落地。在停机坪上,我没有见到费吉切夫中队的飞机。机械师正在对我说什么,可是,我满怀心腹事,哪有心思去听这些呢?出动时是一个大队,可是,回到机场上来的却总共只有两架飞机!费吉切夫把其余的飞机都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要是他们迷航,飞到摩尔达维亚去,那可怎么办呢?不,这不可能!西边,电闪雷鸣,这倒是一个难得的定位标志。也许他们会在邻近机场落地吧?唉,算了,反正他们会报个信来的。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指挥塔台走去。伊万诺夫团长开始给各个机场打电话,询问费吉切夫中队的下落。我站在一旁埋怨费吉切夫。他们既没有在格里戈里奥波尔落地,也没有在科托夫斯克落地,哪里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伊万诺夫团长放下话筒,说道:“走,吃晚饭去!明天一早会知道结果的。”
“你放心吧,一定能找到他们的。”马特维耶夫参谋长一边往文件包里装文件,一边安慰我。
“少校同志,索科洛夫回来了。”马特维耶夫接着向团长报告说。
“那太好了。”团长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
“为什么天这样晚了,还叫我去执行任务呢?”我不满地向团长发牢骚。
“明天师长就到我们这里来,你去问他好了,懂吗?”
“懂了。”
“那就上车吧。”
食堂里坐满了人。我们大队的这张餐桌差不多是空着的,只有索科洛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他微笑着迎过来。当他发现我的脸色比乌云更阴沉的时候,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当我告诉他说费吉切夫中队飞丢了的时候,他几乎大笑起来。
“哎呀呀,你呀,真差劲!我还当是发生什么倒霉的事了呢。”
“这还不够倒霉的吗?”
“你算了吧,这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一定会有下落的!战争嘛,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要泰然处之嘛。我们在蒙古沙漠上驻扎过,有一次,一个飞行员在空旷的草原上跳了伞,刚巧与被他击落的那个日本鬼子遭遇,他们就动刀子干起来了……这里是咱们自己的土地呀,怕什么呢?放心吧,明天我们这些亲密的战友就会露面的。先填饱肚子再说。”他把斟满的酒杯推给我。
“训练班毕业了?”我问。
“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谈得上计么训练班呢!什么毕业不毕业的?是我一再要求,他们才放我回来的。可真不容易呀!”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平静。”
“我真想过上哪怕一天平静的日子呢。”
“这,我可实在受不了。”
“潘克拉托夫呢?”
“留在训练班当飞行教员了。”
第三飞行大队大队长纳扎洛夫走到我们的餐桌旁停了下来,以头代手指点着那些空闲着没有人坐的凳子挖苦道:“噢,好象副大队长同志还在这里吧!我还当是连他自己也飞丢了呢。现在的局面是,有酒没有人喝呀!”
我知道,两年前我得罪过纳扎洛夫,他至今还耿耿于怀呢。当时,我刚从航空学校毕业来到这个飞行团,被分配在他那个中队里当飞行员。我和米洛诺夫,都是他的僚机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由于长机纳扎洛夫粗心大意,几乎发生空中相撞事故,他因此受到严厉处分,改派别人当了我们的中队长。
……索科洛夫跟我讲起如何在前线条件下修复被撞弯了的螺旋桨桨叶。当机械师的,当然部知道在哈桑湖地区作战时积累的这一条经验。我们大队有两架飞机在着陆时撞弯了螺旋桨桨叶。这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画,仿佛我的战友们正在挥舞着大铁锤,敲打着硬铝制成的螺旋桨桨叶,以便飞机于明晨以前处于战备状态。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如果谢里维尔斯托夫和吉亚琴科的飞机能在明天清晨以前修复,如果费吉切夫中队在我们附近某地落了地,那明天我们是有事情可做的。
我返回机场去打电话,查询费吉切夫的下落。当我给师司令部打电话时,意外地碰上师长接电话。
“你是谁?”师长问。
“上尉波克雷什金。”
“波克雷什金?你那个大队的飞机都在什么地方呢?!”
我本打算有条不紊地做一番解释,但我立刻察觉到师长的话里有话:你波克雷什金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
已经是半夜了,我独自一个人悄然离开机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真是忧心忡忡。
我摸到床边,躺下,心里老也放不下费吉切夫中队。费吉切夫的飞行资历比我深,而上级却把飞行大队交给我来指挥,莫非他心怀忌妒,故意这样整我一下?后来,我又想到师长严令我们冒险硬闯雷雨区的事情。
窗外一片寂静,清爽宜人的夜的气息轻柔地拂着面颊,使人感到格外舒服。战友们都已沉入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们的法定大队长索科洛夫正式接管飞行大队。我向他介绍了各方面的情况,谈到了活着的人立下的战功,牺牲的战友如何英勇果敢。我们一边谈着话,一边不时地望望天空,看看费吉切夫中队是不是飞回来了——我们已经接到通知,说他们昨天是在科托夫斯克机场着陆的。
突然叫我到指挥塔台去。我跑去以后,只见师长同团长并排站在那里,师长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从他那浮肿的脸上看得出,一定又有什么事情不合他的心意了。
“你那个大队的飞机都在什么地方呢?!”当我向他报到的时候,他突然严厉地问道。
这正是昨天晚上师长在电话里问我的那句话一字不差。我回答说,费吉切夫中队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机场上来,其余的飞行员正在准备各自的飞机。
“关于费吉切夫的情况,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师长打断了我的话,“你为什么把这个中队甩掉了?你怎么不说话呀?!当大队长的必须负全部责任。”他转过身去,用同样口气对团长说:“你去写一份命令,撤销他的大队长职务。”
“他不是大队长,是副大队长。”团长平心静气地解释说。
“那我就撤销他的副大队长职务!我还没打忘记他对‘苏-2’飞机开火的事呢2”
“关于打‘苏-2’飞机的事,我有话要说,师长同志。根据当时的情况,我个人是没有过错的。”我反驳说。
“我们打的不好!”师长说:“德国人已经进抵明斯克和列宁格勒了!……”
“这不能全怪飞行员。”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是谁叫你发这种议论的?你要记住:我是要奖赏很多人的,就是没有你波克雷什金的份儿!”
“我是为了保卫祖国才来跟敌人拼命的,师长同志。”
费吉切夫中队的飞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尽管头顶上飞机轰鸣,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发雷霆的师长如何命令团长撤销我的副大队长职务。
“我可以离开吗?”
“去吧!”
我的心头好象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真想现在就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大干一场。
“怎么样?”索科洛夫迎着我问道。
我跟他简要地说了说同师长谈话的内容。
“何必跟他顶嘴呢!”大队长责备我说。
“唉,”我一摆手,“反正他早就有成见了。这算不了什么,说不定明天我就会被高射炮揍下来呢,或者该我倒霉,坠毁了事!……”
“带着这种情绪去打仗可不行啊,我的战友!快去休息一会儿吧。”
费吉切夫笑着走过来。索科洛夫不等他报告完毕,就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掉转机头溜走了?”
“那……他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费吉切夫以头代手指了指我说。
“你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好不好!”索科洛夫被他的自负腔调激怒了,“这要是发生在哈桑湖地区作战时期,就凭你这种行为,也得把你送交军事法庭去受制裁!懂吗?”
费吉切夫吓呆了,他怕索科洛夫当真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去受军法制裁。
“你懂吗?”大队长严厉地重复道。
“懂了,上尉同志。”
“懂了,那你就要记它一辈子!去吧,准备出动。”
“是,准备出动!”费吉切夫干净利索地做了一个制式敬礼转身动作——他可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做过这个动作,随即离去。
吉亚琴科的飞机发动机启动起来了。这声音,听起来又响亮,又欢快,多么像索科洛夫大队长那刚毅的声音哪,真使人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