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时期的最后一秒钟·第一
作者:A.И.波克雷什金·前苏联
出自————《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
出自————《战争通史》
一
“喂,赶马车的!”
当马车夫赶着马车朝着我们这边跑过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退回到了另一个世纪。我们在德涅斯特河彼岸的中队长训练班生活学习了半年,刚刚返回别利齐,准备回到自己的飞行团去。
“喂,赶马车的!”米洛诺夫那洪亮的叫喊声,马蹄叩击路面发出的清脆的嗒嗒响声,还有那活象古老故事里描绘的那种模样的四轮马车,这一切,都给人以异乎寻常的感觉。
米洛诺夫急忙抢了一个好座位。
“上机场!”
其实,马车夫是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的。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瘦小的米洛诺夫一眼,随即盯住我和潘克拉托夫,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唉,但愿他这辆破马车可别散了架子。马车夫一抖缰绳,对着马吆喝一声:
“驾——!”
座落在这条主要街道两旁的那些熟悉的房屋,从我们身边掠过。这条街道,这座城市,使我联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大事——比萨拉比亚重新与苏联合并 [ cdhyy注:1940年6月26日,斯大林吞并比萨拉比亚,导致罗马尼亚卷入战争,加入到轴心国一方。 ] 。当时,我们曾经准备进行空战。可是,一切问题都和平解决了。我们飞行团的飞机编成阅兵队形,威风凛凛地飞过边界线,随后,就在别利齐城郊的机场着陆了。我们熟悉这座城市,就是从这条主要街道开始的。那时,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到这条大街上来散步。
南方阳光强烈。米洛诺夫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眯缝着眼睛说道:
“坐上这辆马车在整个欧洲兜上一圈儿没问题吧?”
“你算是找到闲游逛的好地方了——别人想从那里往外逃跑还来不及呢!”潘克拉托夫接上他的话茬儿说。
马车夫扭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马车夫在想什么呢?记得,就在前几天,一架南斯拉夫的萨瓦型轰炸机在我们机场着陆了。机组人员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逃出法西斯魔掌。南斯拉夫飞行员们的面部表情是阴沉严峻的,充分显示出他们要誓死搏斗的决心……
“要是在《大圆舞曲》那优美的旋律伴奏下,驾着我这马车漫游维也纳森林,那该有多么舒畅啊……”
四轮马车在飞行团司令部驻地的木板棚前停住了。马车夫是很熟悉到这里来的路线的,因为那些住在城里赶不上早晨接人班车的飞行员,常得求助于那些清晨早起的马车夫。不过,米洛诺夫、潘克拉托夫和我——我们这三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在一段时问里,是无求于接人的班车和马车夫的,我们有自己的小轿车。那可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弄到手的。
在我们这些苏联军官刚刚来到别利齐的那些日子里,成群的街头流浪儿总是缠住我们不放。他们说:“叔叔,我们等了你们20年了,给我20戈比吧。”那些当地的经纪人却常把话头岔开,纠缠着要和我们做生意。
有一次,有那么几个经纪人围过来,用夹杂着波兰语的俄语说:
“军官先生,不打算买点什么东西吗?”
“买一条大轮船!”我的一个同伴跟他开玩笑说。
“买大轮船?那也未尝不可。不过嘛,买那玩艺儿有什么用处?还不如买一辆小汽车呢。”
“那就来它一辆小汽车好了!”
第二天,果真有一辆老式小轿车开到我们的住处来。开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见过面的那个经纪人。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都傻眼了。当初,我们只不过不大愿意坐那种装着怪声喇叭的汽车外出罢了,总觉得不够气派。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凑合着买下这辆破汽车了。
“西班牙-瑞士造!竞赛车!”经纪人指着厂家标牌介绍说。
我们几个人倒也乐意。摸了摸木板拼成的双座驾驶室,动了动外面包着一层实心轮胎的木制车轮。然后,在汽车周围贴满了“羚羊角马”之类,我们就坐上它阔阔气气地在城里兜起风来。尽管发动机那震耳欲聋的怪声很惹过往行人讨厌,然而,我们却都觉得坐上这辆“西班牙-瑞士造”舒适极了。
我们这一群吵吵嚷嚷的伙伴,每天早晨都坐上这辆破轿车到飞行团司令部去。工作之余,我们就驾上它到宽展平坦的大路上去兜风。后来,我们到中队长训练班去学习,这才中断了这一段驾车兜风的愉快生活。现在,我们的“西班牙-瑞士造”可能早就被人丢进垃圾堆了,因为在去年这一年里,苏维埃比萨拉比亚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来到飞行团司令部,我们只见到了值班军官——一位下级军官。他说,飞行员和机务人员,这几天都到科托夫斯克城郊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了。
“不过,团长没有走,他在机场上呢。”值班军官补充道。
机场,到处都被弄得坑坑洼洼。载重汽车在新堆积起来的土堆之间来来去去,成群的比萨拉比亚青年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挥锹掘土。
“我说弟兄们,你看他们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后勤人员真的想要把汽油罐埋藏到地下去呢?这家伙可是一个头号的大目标呀!”米洛诺夫提高嗓门嚷道。
“早就该这么办了。这样大的目标,就是在老高老高的同温层也能够看得见。”莫恰洛夫颇有同感地附和着说。
“那为什么还要把它涂成白色的呢?”
“别瞎嚷嚷了!大概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用上混凝土跑道了。”
“这才是正经话呢!整天嚷嚷着混凝土跑道,可是,我们的飞机机轮还从来没有接触过混凝土跑道呢。”
机场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只是在机场的尽头,在离小溪不远的地力,有一些很大的长方体木箱。团长伊万诺夫和团机务主任肖洛霍维奇都在大木箱跟前。我们几个人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伊万诺夫团长见我们回来了,很高兴。在我这个当小组长的向他报告过我们刚从中队长训练班结业归来之后,他笑着和我们握手,说道:
“祝贺各位结业归来!还要祝贺你,波克雷什金,给你改任新的职务了。”
我们几个人彼此望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米洛诺夫沉不住气了:
“我早就说过嘛,训练班主任是不会饶过你这个爱出‘怪点子’的家伙的。这回可好哇,我也祝贺你:被人家给降为普通飞行员了!”
伊万诺夫团长那宽展丰润的脸上,显出温厚的笑容,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善地眯缝着。
“他的‘怪点子’我们是知道的。等他坐进米格飞机的座舱,就让他好好出出‘怪点子’好了。驾驶米格飞机,可不像驾驶依-16型飞机那样容易。……波克雷什金被任命为飞行大队副大队长了。”
说到“怪点子”嘛,那是因为我在空战训练中常常喜欢独出心裁地琢磨一些高级特技动作,或者根据空战需要改变一些高级特技动作的样式,同伴们就在说说笑笑之间,把这个爱出“怪点子”的美名安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们的中队长训练班主任,由我们的副团长日兹涅夫斯基兼任。他主张循规蹈矩地、四平八稳地驾驶飞机。对一切新鲜事物,他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他自己飞行的时候从来不带“激情”,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带着“激情”飞。
团长刚才说“等他坐进米格飞机的座舱……”,这是什么意思呢?噢,我明白了!他们不是刚从那些白色的大木箱里,一架又一架地拖出来好多架崭新的草绿色的歼击机吗?干干净净的歼击机,真象刚从鸡蛋壳里孵出来的雏鸡,可真惹人喜爱。
那还用说,机场上来了新式飞机,那对飞行员们来说,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们一齐朝着大木箱拥去。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飞机响声。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抬头仰望天空。
一架陌生的飞机正从高空飞来。
“德国侦察机!”
“是容克式的!”
“可不只是一架哟!还有梅塞施米特式的呢!”
可不是吗,在那架菱形机翼的双发轰炸机的周围,还有4架歼击机护航呢。这些飞机是刚从我国内地上空返回,途经别利齐,向西飞的。
“容克式”。在我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容克式”。现在,当我们都在仰望天空的时候,不由地勾起了我对当年的回忆……
那是9月的一天,新西伯利亚市上空突然飞来一架飞机。也许是为了吸引大人和小孩来参观吧,这架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然后才降落在一个大操场上。全城的人都拥向大操场。我们小孩子可比大人利落,光着两只小脚丫儿,跑起来飞快。最先拥到大操场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了。尽管飞机旁边已经布置了岗哨,我们这些小孩子到底还是挤到了飞机跟前。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冷的机翼,还凑到发动机跟前去闻了闻从来没有闻过的热腾腾的滑油味儿。不管怎么说吧,也许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产生的感受,决定了我的未来。
在那架飞机跟前召开了群众大会。会上有人提到要建立苏联自己的航空队,说到保卫祖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听说“容克式”这个词。看来,那架飞机,显然是用西伯利亚人的捐款,从德国“容克”飞机公司买来的。这是一次对各大城市进行宣传鼓动的访问性飞行。那时,“容克式”这个词,对我来说,是既神秘又悦耳的。它唤起了我的求知欲望,引起了我对飞行的幻想,在小学和后来在工厂技工学校里,我一方面勤奋地学习,同时也加强了身体锻炼,为的是将来能够考进航空学校。我对轰轰烈烈的事业充满了幻想。夙愿终于实现了,我终于飞上了具有无限魅力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今天——1941年5月的一天,我又看见了“容克式”。然而,那是德国的轰炸机呀!德国轰炸机断断续续的轰鸣使我感到,祖国的天空好象一下子被别人主宰了,我不由地怒火中烧。
“这是法西斯德国的飞机吗,少校同志?”米洛诺夫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还能是谁的呢?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空中目视侦察,照相侦察,他们都干过了。”少校团长忧心忡忡地回答说。
我在想,为什么不发警报呢?我们的飞机为什么不起飞去跟踪它呢?于是,我顺口说道:
“要是这里有飞机的话,那我就立刻上去用照相枪把这一群恶棍的卑劣行径拍照下来!”
“它们已经飞到普鲁特河上空了。”团长叹了一口气说,“要想截击这种飞机,那可得用比咱们的‘依-16’飞得更快的飞机才行呢……不过,上级规定不准打这类飞机。”
团长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很使我们困惑不解。
“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规定呢?他们侵犯了我们的领空,难道我们就无权把他们揍掉吗?”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青天白日就大摇大摆地飞来照相侦察,难道连狠狠地吓唬它一下也不行吗?”
我们都非常激动地望着团长,好象关于国境地带的这一条规定是他制定的,他有权改变这个规定似的。
“这是上边的指示。”团长忧郁地解释说,“是外交上的需要嘛……你去追赶这架敌机,你看一看地图就明白了,恐怕别处也会有敌机越境侵扰呢!”
我们总觉得这太不公允。虽然我们也在试图寻找几条理由来说服自己,但结果全都无济于事。各种迹象使我们极为不安地预感到,法西斯德国的飞机越来越频繁地侵犯我国领空,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们站在被挖掘得坑洼不平的机场上,身旁摆放着不少尚未组装到一起的飞机大部件。我们在想,刚刚飞走的那架德国侦察机现在大概已经在罗马尼亚或者匈牙利的某一个机场上着陆了吧?那个机场上一定挤满了敌机。在这种时刻,每一个人都会想起法西斯德国背信弃义地践踏了差不多整个西欧各国的领土,它的军队拥进了巴尔干半岛。我们也痛楚地意识到,我们这些飞行员,对隐藏在国境线丘陵地带那一边的敌人机场的情况知道得太少了。
机务人员在团机务主任的带领下,又动手组装飞机了。团长一会儿走到这架飞机跟前吩咐几句,一会儿又走到那架飞机跟前交代一番。后来团长用力招手叫我们到他的跟前来。
我们来到一架已经装上起落架的米格飞机跟前。机翼已经与机身对合好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都傻呵呵地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爬进座舱里去看看!”伊万诺夫团长说完,就朝着一个正在启箱的大木箱那边走过去。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爬进崭新的歼击机的座舱,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座舱里的各种设备。
“怎么样,喜欢这种飞机吗?”团长拐回来以后问道。
谁也没有吭声。刚刚看了一眼,谁也说不上该如何评价这种米格飞机。
“倒是挺好看的,发动机的功率可能也不小,只是武器好象有点差劲。”我小心翼翼地说出这种飞机给自己留下的初步印象。
“差劲?”少校团长有点诧异,“好几挺大口径机枪,还有两挺速射机枪,难道这还不够吗?”
“要是给它装上一门机关炮就好了,团长同志。‘容克式’可不是那么容易揍得下去的呢。”
“容易?哪有那么多容易的事情!”团长反驳说:“要动脑筋才行呢。我们驾驶这种米格飞机上去截击,管叫它‘容克式’倒霉……要不,咱们还是驾着那头可爱的‘小毛驴’(依-16型飞机)上天怎么样?”团长最后开着玩笑说。
我们大家都转而纷纷赞扬起米格飞机来了。
“这就对了!”团长高兴地说,“你们今天就必须动身上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那里已经有两架米格飞机了。你们没有看见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战争正在威胁着我们。我们必须加速进行改装飞行训练。要打击强盗,就必须加速训练!”
他开始忙着给站在机翼旁边的垫脚板上的机械员传递螺杆。
“这不是,我们正在组装够一个飞行大队用的飞机呢。你,波克雷什金,等我们组装完毕,你马上就把这些飞机送到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我们在那里训练好一个飞行大队以后,就回到这里来。”
团长试图在忙碌的工作中寻求安慰,以稳定自己的激动情绪。我们也都在等待着团长下命令,叫我们也都来参加组装新式飞机的工作。可是,团长却谈起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事情来。他说,现在必须珍惜每一分钟时间。
“带上你们各自的东西,尽快动身吧!”
我们急忙离去,准备启程。
二
经蒂拉斯波尔开往科托夫斯克去的列车是晚上开车。临行前的准备时间,只剩下半天了。我们约定在火车站候车室集合,紧接着,就各回各的住处去做准备。
路上,米洛诺夫遇见了我们邻舍的年轻姑娘弗洛丽雅。他掉队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过,当他追上我们的时候,我见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快活极了。
我们住的房子,是从一个从前的大商人那里租来的。他有两间大屋子出租给外人住。我们很少见到房东。只要他们在家,那厨房里的香味儿就准灌满走廊。房东总是很勤快地把我们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回到住处以后,正当我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房东登门造访。这个老头儿今天显得比往常格外精神。他用手向上指了指天棚,神气十足地问道:
“您看见了吗?”
“什么?”我耸了耸肩膀,尽管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你们这些飞行员太无能了,太无能了!”房东很激动,“以前,在我跟您闲聊的时候,军官先生,我就猜想过,一年以后,德国人准会到我们这里来。这我是跟您说过的。您瞧,我没有说错吧?一年刚过,他们果真来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假装叹息地说,“一切竟如您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也许,您的大商店很快就会有人归还给您的。”
“别开玩笑了,军官先生。我一向把您看作正经人。他们……”他又向上指了指——德国侦察机不久前从这里飞过,“我们犹太人是了解他们的。德国人会把大商店归还给我?唉,您怎么跟我说起这种没来由的话头来了呢!……我老了,活不上几天了,谁来都一样,只要希特勒别来就行。”
“德国飞机从别利齐上空飞过去的时候您不是挺高兴的吗?”
“这话是谁跟您说的?”
“从您的神态上,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在挂念着罗马尼亚那边呢,我的兄弟姐妹都被困在那里了。从前,每逢星期天我们都能欢会,可是如今呢?……噢,布加勒斯特!您要是能去游览一趟,那该有多好啊,布加勒斯特实在太美了!”
“早晚总会去的。”我肯定地说。
房东睁大了眼睛,在期待着我继续说下去。也该转一转话题了。
“今天付给您房租。”
房东没等听完我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我从床底下把手提箱拉出来。那里面装的全是单身汉的衣着用品。我开始挑选在飞行训练营里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子制服什么的,那是非带上不可的。新裤子也得带上。还有衬衣呀,手帕呀,毛巾呀……绘图册,那是一定要带上的。还有书。这是什么东西?哎呀呀,我怎么这样马虎呢!去年冬天给妹妹买的衣料,至今还没有寄出去!那可是我准备在开春以前送给妹妹的礼物呀。印花的白丝绸,她肯定很喜欢。还有带白点儿的中国黑色绉绸,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妹妹玛丽亚比我小两岁。在我们兄弟姐妹当中,她是唯一的女孩儿。她小的时候,可比我们弟兄几个辛苦得多,家务琐事过早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还得赶着去上学。我们弟兄几个都很喜爱她,谁要想欺侮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过,她可从来不跟我们诉苦——个性如此。
思念妹妹的情绪使我的心飞回到老家——新西伯利亚市。新西伯利亚如今离我太遥远了,然而我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它。我家的那栋小房就座落在卡缅卡河的岸边。1937年我离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了。我的心已经被我所热爱的飞行生活占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付出了多少艰辛,苦苦追求,宛如攀登又高又陡的翻山小路。如今虽然我已经爬上山顶,却怎么也看不够展现在眼前的辽阔原野。
我热爱飞行生活,竭力争取当一个好飞行员。歼击机飞行员在哈桑湖地区和在卡累利阿地峡地区作战的经验,促使我必须好好动脑筋想一想,更加坚定地投入到飞行训练中去。他们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我必须认真地去想一想,融会贯通,落实到行动中去。我的心思全在这上头。我尽量避免和姑娘亲近。我觉得,家庭会分散飞行员的精力,难以完全献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
准备送给妹妹的衣料怎样处理才好呢?随身带上它吗?在飞行训练营里是无法投寄的。唉,亲爱的妹妹,我答应送给你的东西,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只好再忍耐一段时间了,等我把这些米格飞机都送走以后,再抽空把礼物寄给你吧。我把衣料重新放进手提箱底层,就把它推到床下去了。
在等待米洛诺夫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不由地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今天,团长任命我当飞行大队副大队长了。对我来说,这可以算是一件有意义的大事。当然,日兹涅夫斯基副团长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要是伊万诺夫团长事先跟他商量的话,那他准不会同意提升我当副大队长。他是知道我不喜欢象他这样的飞行员的。正因为这个,他也就容不得我。我呢,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从不遮饰自己的情感。在探讨驾驶术和战术问题时,从不持模棱两可的态度。
可是,对伊万诺夫团长呢?说心里话,对他,我五体投地,佩服极了。这得从头说起。
1939年秋,我从卡恰航空学校毕业来到这个飞行团。在团司令部里有人告诉我说,团长正在飞行。我来到机场时,正好赶上一架歼击机起飞。只见这架依-16型歼击机正在爬高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机翼简直直上直下地竖起来了。这使我大为惊叹。依-16型歼击机的脾气,我在航空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了,是很犟的。我知道,在低空做如此惊险的急盘旋,那是要受到这种飞机“严惩”的——一下子就栽下去!可是,这位飞行员却能够如此熟练地驾驶这头可爱的“小毛驴”,让它象闪电般急剧地转弯,这真使我吃惊不小。歼击机飞行员都知道,在空战中若能做出如此猛烈的突然动作,那他就一定能占上风。
“刚才起飞的是哪一位?”我问身边的飞行员。
“你连团长都认不出来吗?”这个飞行员听了我的问话,有些茫然不解。
“团长?!”
“那当然了!”他颇感自豪地说。
飞行员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摩着自己团长的高超飞行技术。我怀着羡慕的心情看了他们一眼,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向这样的高手学习!第二天,我就跟伊万诺夫团长一起上了乌齐-4型双座歼击教练机。
歼击机飞行员要想掌握高级驾驶术,要紧的是要向某一位榜样人物学习。我和我的同伴实在太幸运了,团长本人就是我们的学习榜样。他在庆祝航空节的那一天,在莫斯科上空做过五机特技飞行表演。今天他和我的一段谈话,以及他严厉要求我们立即进行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德国轰炸机从别利齐上空大摇大摆地飞过去,在我心中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痕。我只觉得整个天空重重地向我头顶压下来,逼得我透不过气来。外国飞机的轰鸣,又在我的记忆中复活……
米洛诺夫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可有点不满意,我决定一个人先到火车站候车室去。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了。
“对不起,萨沙,我回来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生怕别人把他当成哑巴——又开腔了!
“到了蒂拉斯波尔,我们玩上它一天怎么样?我认识很多那里的姑娘,多的是呢!”
“一整天全部白白地浪费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吗?”
“没要紧的事情?”米洛诺夫一楞。
“对你来说,那的确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米洛诺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得出,他是极少听到过别人对他如此坦率的规劝的。他生气了。
“哎哟哟,可不是吗,我怎么忘记了呢,您当上官儿了!给咱上一堂品德教育课怎么样?”
“我首先是你的战友!”
“这是我的私事,你管不着。”米洛诺夫有点难为情,低声地嘟哝着。
“可那到底算做一桩什么事体呢!昨天,你把一个女大学生给勾引得恋恋不舍,哭了;今天,你大概又把弗洛丽雅给招惹得泪流满面了吧。这很不好。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
“这种事情你不懂,萨沙。”
“噢,是啊,把姑娘弄得个个神魂颓倒,这可是一个复杂问题,我不懂……喂,你可别忘了多带上几块擦鼻涕用的手帕呀……我们不能在蒂拉斯波尔停留!”
我走出了房门,米洛诺夫从后面赶上来。
三
从别利齐到科托夫斯克这一段路上可把我们折磨苦了。以前,我们驾着飞机不止一次地在这个地区上空飞行过,用不了半个钟头就能够飞遍整个地区。可是,坐火车可就大不相同了,整整磨蹭了一昼夜!
我们搭上运送汽油、给养和弹药的顺路汽车,来到了位于马亚基村附近的马亚基机场。
马亚基机场,这是一个几十年来只有在秘密地图上才能够找得见的机场。集体农庄把它当成了养草场和牧场。在乌克兰大草原上,这一类机场真是星罗棋布,遍地皆是。在这一类机场上,多少年来,从无一架飞机落下来过。有些人就以为这些机场都是废弃不用的了。今天,军用飞机终于需要它了,我们飞行团的飞机就象一群蜜蜂,纷纷降落在这一片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从空中传来的飞机响声不绝于耳。
机场区内有一片林带,绿树成荫。浓荫下放着一个很大的装过米格飞机大部件的胶合板木箱。团司令部就设在这个大木箱里。团司令部参谋长马特维耶夫少校,象往常一样,正在忙于打电话、办理文件、下达指示。他见我们到了,迎上前来。
“怎么样,听说你在训练班里又耍了一通把戏?”他高高兴兴地跟我打着招呼,“日兹涅夫斯基副团长可对你有点意见呢。”
“如果他把驾驶术看成耍把戏,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噢,这算不了什么!”参谋长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但他却回避了正题,“当然了,如果这是真正的驾驶术,那用在米格飞机上可就厉害了。你看,这两架米格飞机多威风!听说,这种飞机有点怪脾气,你可别光想着‘耍杂技’,小心你的脑袋哟!”
“不要紧的……要是能够早些飞上这种飞机,那就太好了。”
“噢,你想马上就飞?真够勇敢的!快去安顿安顿吧,你又不是在这里只呆一天半天的,急什么呢?”
很快就安顿妥了,放下手提箱,交出供给证,看看“名胜”,只此而已。二层楼上的大教室是宿舍,食堂在一层。至于洗澡嘛——旁边有个芦苇塘!米洛诺夫去找此地的老住户打听有没有可供光棍汉消遣的去处。人家告诉他说,离此地5公里左右有一个村庄,村子里有一个俱乐部,那里有时放映电影。
两天假期过完了。我们这些“老飞行学员”,都把飞行帽挂在腰间皮带上,把飞行图囊斜挎在肩上——谁也没有命令我们带这些东西,可是,万一急需呢?我们又被卷进紧张而有意义的日常生活的旋涡。
机场啊……在它的飞行场地上,起飞线处已经被人们的脚步践踏得尘土飞扬,跑道也已被风吹得干干的。就在这一小块地上,我们驾机起飞上天,去演练各种飞行动作,然后,再把我们在空中学会了的东西或者犯的错误带回到这一小块土地上来。不论我们飞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只要我们升上天空,机场就好象是我们的教员,也好象是热心的观众,我们必须向它汇报:是否合理地利用了宝贵的时间,是否白白地浪费了汽油和枪炮弹。这一小块地盘可就归飞机所有了。只有飞机,才有权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滑跑、起飞;只有飞机,才有权落在这上面。
飞行员只要一到机场,他就成了半个“天上的人”了。他的感情,他的思想,都已经上了天,与正在空中飞行的飞行员同呼吸共命运。只要有一个飞行员在天上飞,别的飞行员的心也就都跟着上天了。
你看,今天在我们机场上发生什么新鲜事了?为什么如此严重地违反了《飞行条令》的规定?为什么还不发射警告信号弹?这些飞机的落地速度怎么都这样大呢?……
今天,我们的大队长索科洛夫上尉,亲自站在起飞线上手拿信号旗指挥飞机起飞、着陆。他身着制服,胸前佩带着红旗勋章,脸上还残留着烧伤疤痕——他参加过哈桑湖地区的空战。
飞机螺放桨打过来的气流,混合着春末的热风,在抽打着他。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在每一架飞机放飞之前,他总是用手势提醒飞行员该做什么。有时,他把两条腿一弯,两只手一扎煞,活象一只正在孵蛋的老母鸡。这是他在教飞行员怎样做动作呢。当飞机落地以后向他这边滑行过来的时候,他就迎上前去,爬上机翼,手扶座舱盖,把头伸进座舱里,大声地喊着什么。飞机螺旋桨打过来的强大气流简直要把他从机翼上掀下去。制服的后背,被气流吹得鼓鼓囊囊的。他的脸由于紧张而胀得通红。
大队长又放飞了一架飞机。座舱盖关严了,再检查一次,再提醒一遍……发动机怒吼了,飞机开始起飞滑跑了。
“上尉同志,我来报到。”
“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索科洛夫笑着说。
“任命我来给您当副手。”
“祝贺你!你来得正是时候——阿特拉什凯维奇正需要你这样的副大队长呢。”
“他们是派我到您这里来给您当副手的呀!”
“我明天就要到基洛夫格勒学习去。你要同阿特拉什凯维奇一起训练这个飞行大队了……你看见了吗,又有一架飞机正在进入着陆。唉,跟他说过上百遍了,他也记不住。嗓子都喊破了……别减速!低一点低一点,不然你就摔下来了!就这样,带杆儿!对了,好!”
看着索科洛夫没有无线电台,就这样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地指挥飞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这太可笑了,大队长同志。”
“明天,嘿,你受的罪比我还要多呢。不这样训练不行啊!”
我跟他讲了德国侦察机从别利齐上空飞过的事。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了。看得出,他激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定要烧死这些禽兽!烧死它们!外交照会是吓不走它们的。”
“用米格飞机干掉它们!”
“对,这不就是‘米格’?好好欣赏欣赏吧!”
四
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过程并不长,但却复杂。飞行员必须把驾驶别种飞机的本领,转用于驾驶新式飞机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必须把那些用得上的本领全都转用到新式飞机上来,而且还要学会新本领。
6月22日那一天,我们团的飞行员驾驶米格-3型歼击机与敌机遭遇。这一次空战实践使我们认识到,飞行员还必须学会不少新本领才行,非加倍刻苦训练不可。我是很喜欢这种飞机的。我总觉得它很象一匹烈马。刚毅的骑手骑上它,它能够飞驰如箭;拙劣的骑手就可能被它践踏在蹄下。设计师们在设计飞机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况:要想照顾飞机本身的性能,就不得不降低火力;要想照顾火力,就会使飞机本身的性能受到影响。二者难以兼顾。不论哪一种飞机,总都难免有某些不足之处。不过,在当年的每一种新式飞机上,我们都能够看到我们的技术成就和创造成就。
米格-3型歼击机的优异战斗性能好象隐藏在它的某些缺点的背后。只有那些肯于钻研善于发现的飞行员,才能够发现它、运用它。
我们加快了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进度。我们预感到,西线的严重事态已经追在眉睫。德国侦察机越来越频繁地侵犯我国领空。6月初,师首长就把第一个改装训练完毕的飞行中队派到最前线去了。
这个飞行中队的中队长是费吉切夫中尉。他长就一副高高的身材,生就一身黝黑的皮肤,配上他那又黑又浓重的连鬓胡子,可真不象是一个在乌拉尔地区土生土长的人。他光荣地接受了驻守在我国领土的最前沿、靠近普鲁特河的这个重要岗位。这个地方极其隐蔽。我们的飞机从这里起飞,能够出其不意地对敌机发动攻击,好比神奇的勇士,嗖地从地上蹦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敌人猛捅一刀。所以,在我们飞行员的词汇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神剑”。“神剑”,是这个极其隐蔽的机场的代号,意思是,飞机从这里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敌机发动突然袭击。
这些天来,落在我肩上的担子不轻。我们这个新组成的飞行中队里有吉亚琴科中尉、多夫布尼亚中尉和我。我们的任务是,试飞在别利齐组装起来的新式飞机,并把这些飞机驾驶到马亚基机场去。
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别利齐往德涅斯特河彼岸转送飞机,这对我和我的战友在掌握新式飞机方面倒是大有益处的。
米格-3型飞机只要飞行速度达到每一小时500公里以上,就能够做出垂直高度达600-700米的急跃升动作,紧接着做俯冲动作也就容易了。依-16型歼击机就做不成如此陡峭的急跃升动作。只要飞机能做出如此陡峭的急跃升动作,我们就能获得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而有了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也就有了速度储备。我很喜欢这种飞机。它的性能和外形,都表明它很适合用于进攻。
驾驶这种飞机上天,飞行员总会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力量无穷。我在演练高级特技飞行动作时,总是努力探索新的空战动作,总是着意琢磨出敌不意的机动动作,以使自己在真正的空战中处于有利地位,而陷敌于被动挨打之逆境。只有这样做,才能在激烈的空中格斗中获胜。当我们手中掌握着速度大、火力强的歼击机的时候,我们总是想着如何把驾驶术方面的、机动动作方面的和空战方面的复杂细节钻研深透,总是努力探求我们这一行职业中的新东西。
记得,我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人的感觉器官对某种外界现象的反应速度大约是半秒钟。训练有素的飞行员的反应速度比这要快。但是,每一个飞行员的反应速度也不一样。越是反应敏锐、准确,他的动作就越突然,就越出敌不意。要培养这种素质,我认为,在飞行训练中不能怕紧张。必须把飞行训练当作真正的空战对待,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飞行实践的一个重要特征。我喜欢做猛烈的动作,喜欢飞极限速度、极限高度。飞特技时,我总是力争做到手与脚的动作配合默契。这一点,在做垂直特技动作和退出俯冲时尤其要紧。有些人被我的“玩命”动作吓昏了头,说我的飞行动作是“怪点子”。但是,理智的谨慎是一回事,不顾飞机性能一味地蛮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些人认为,与敌机进行空战,完全和在机场上空进行的空战训练一样,一切都要严格地按照一成不变的固定样式进行,只能以编队形式进行,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训练我们飞行大队的参谋奥夫琴尼科夫飞米格-3型歼击机。他就时常跟我辩论。
“这样粗暴地对待飞机是不行的呀!”他忿忿地说,“怎么可以硬让飞机做它力所不及的机动动作呢?这样做是要倒霉的!……”
“这怎么会是飞机力所不及的呢?”我反驳道,“既然这架飞机听我使唤,那它也一定会听你使唤!不过,首先你自己必须敢于做这样猛烈的飞行动作。”
“照你这样说,那我不就成了被人家硬塞进座舱里去的没有知觉的木偶了吗?”
“那倒不尽然。你和木偶毕竟不完全一样——谁也不会开炮去打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的。如果我们都象你那样温文尔雅地驾驶飞机,那就不论是你,还是我,在第一次空战中就得被人家揍下去。”
“得了,你别吓唬人了。我早就摸到这种飞机的脾气了。”
“对!”我挺爱听他这句话,“不过摸到并不等于摸透。可不能到此为止哟,要不断地向前探索才行呢。你要勇敢地去承受过负荷使你产生的压迫感,要努力去发掘飞机做机动动作的极限潜力和速度极限潜力。”
为了说清问题,我向奥夫琴尼科夫介绍了对运动目标进行射击时,我是怎样运用新的瞄准方法而达到很高的命中率的。按规定,能够把空中运动靶标打穿12个洞,就算“优秀”成绩,我却能够一次就把空中运动靶标打出40个窟窿来。
“拖曳空中靶标的飞行员可都怕你呢!人家甚至再也不愿意为你驾驶拖靶飞机了,生怕你把人家揍下去。人家都说‘他会把我们揍下去的’。”
“这是多余的顾虑,过分谨慎了。”
“谨慎总是必要的吧。”
“可是,胆小怕事有时会酿成灾难,这你想过吗?”
就这样,我和奥夫琴尼科夫的看法仍有分歧。但是,在飞行后讲评中进行这样的探讨是有益的。它能使我们在主要问题上取得一致见解。必须认真进行空战训练才行。不论是个人单独练习,还是集体练习,都应当这样做。
迷人的六月天,又回到人间。绿色的山丘显露出它那柔媚的轮廓。美丽的花园,象迅速翻阅的书页那样,在机翼下面一闪而过。小河和池塘的水面鳞光闪闪。农田已经披上了灰蓝色的衣装,禾苗在大地上随风荡漾。可是,飞行员的目光却只能盯住这静谧不动的大片农田……
在“紧贴着”地面飞行——我们习惯上称之为超低空飞行或掠地飞行——的时候,我们只注意那些显眼的大目标,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模糊一片而已。但是,凡是我们看见了的东西和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给人留下一种快速运动、转瞬即逝的感觉;地面上的一切迎面疾驰而来,飞机本身则是倥偬掠之而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对飞行员来说,可太重要了。如果一个飞行员总是想着尽量低些进行超低空飞行,那就表明他极愿意使自己处于极度紧张状态,表明他极想锻炼自己的眼力和快速定位能力。这时,你还可以极深刻地体验一下达种飞行的滋味儿:你会觉得,迎面而来的色调鲜明的地面景物,好象穿过你自己的身体疾驰而去。如果你在高空飞行,那你是得不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的。在高空飞行中,有时你会完全看不见地面。这时,你就只好两眼盯住远方的地平线,或者盯住远处不动的云块、散在的林带、细如丝线的河流……
从别利齐向马亚基机场转送飞机,可叫我们把超低空飞行飞了个够。我们从马亚基返回别利齐坐的是运输机。在我们落地以前;这里已经把米格飞机给我们组装好了,而且加足了油。我们赶紧检查飞机的操纵系统,随即起飞,在机场上空做高级特技:直冲云霄的急跃升、大坡度的盘旋,疾如流星般的俯冲——差不多快要触及地面才拉起来!机务人员都很高兴,因为飞机一切正常。在机场上做工的人们,也都兴致勃勃地仰望空中的惊险场面。他们可真饱享眼福了。只有那些负责机场修建工作的领导干部斜着眼眉瞪我们,因为我们耽误了他们的工程进度。
在机场上空飞行和飞航线,我们都是独立自主的。我碰上了好伙伴。他们既勇敢又有钻研精神。这一来,试飞新式飞机,就成了我们自我训练的大好机会。
我想起了六月上半月那些晴朗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促使我更加刻苦地投入飞行训练中去。
有一次,到达别利齐以后,我在住处停留几分钟。房东见了我,高兴地请我到他家去吃午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一次,他突然如此好客起来,这倒使我摸不着头脑了。他如此殷勤,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呢?我无暇在此逗留,婉言谢绝了这一顿午餐。当我走到门口准备告别的时候,房东用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激动地低声说:
“您听着,不出一周,德国一定会进攻苏联的。”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表面上不得不装成漠然置之的样子,并且不得不称之为挑拨性的谣言。可是,房东老头儿却不甘心:
“这不是谣言!人们都成群结队地从罗马尼亚法西斯独裁者安东尼斯库统治下向外逃跑,这怎么会是谣言呢?他们都亲眼看见了所发生的一切。希特勒军队已经到达普鲁特河对岸。他们的大炮已经瞄准了我们!下一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呢?!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往哪里逃跑呢?要是我稍微年轻一点的话,那我今天就往俄罗斯逃跑。可是,现在呢,我们只有为俄罗斯祝福,为它的力量祈祷了。一定要让希特勒在这里碰得脑浆迸裂!不然的话,我们是注定要遭殃的了……”
我匆匆忙忙地向机场赶去。一路上,我一直在回忆着这个老头儿极度不安的神态,一直在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从前他是多么瞧不起我们呀!后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而现在呢?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直到返回机场以后,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要赶回住处去一趟——打算回去取那块衣料,好把它寄给妹妹玛丽亚。可是,忘记了!我只好自我安慰地想:算了,下一次回来再说吧。那时,我请房东给我缝一个邮包,我一定把它寄出去。
但是,在短期内,我是再也回不到别利齐了。一直过了三年,直到红军从德国法西斯和罗马尼亚法西斯的铁蹄下解放了摩尔达维亚以后,我才得以重返这座城市。
五
我们终于把最后3架米格飞机送到了马亚基机场。我高兴的是我们完成了任务,又可以重新开始学习了。我们中队飞行员的飞行驾驶技术,已经演练得相当不错。现在,该轮到打空中靶标和打地面靶标了,也该跟经验十分丰富的空中假设敌伊万诺夫和阿特拉什凯维奇进行空中格斗了。我深信,只有在紧张的空中格斗训练中(而不是在自由自在的飞行中),才能把每一个主战动作都演练得十分精湛,才能巩固已经学会了的本领。
我们大队的飞行员,已经承担起在别利齐机场战斗值班的任务。米洛诺夫以及其他同志,都坐进了各自的米格飞机座舱里,处于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我多么想和他们一起执行战斗值班任务啊。可是,一切都与我的愿望相反。伊万诺夫团长听完我关于飞机转场完毕的报告以后,和往常一样,顺口说“好”,紧接着说道:
“还有一项任务需要你们去先成,然后,你们再做自己的事情。有3架米格飞机必须送到大队长训练班去。事情可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们要先在格里戈里奥波尔落地,从那里带上两架飞机,然后,你们这5架飞机一起赶路。就这样吧,今天你们先休息一下。”
我们在马亚基机场听到了关于发生在“神剑”隐蔽机场的一起重大事件。一架德国容克式侦察机在我国领空飞行,费吉切夫中队起飞拦截。他们的米格飞机从普鲁特河附近的“神剑”隐蔽机场起飞以后,对德国侦察机进行了警告性射击,命令它“跟我来”,可是,德国的容克式侦察机竟不顾警告,掉转机头,加大油门奔逃而去。费吉切夫率领着他的歼击机中队,一直追踪到国境线。由于精力高度集中于追踪,他们误入罗马尼亚领空数公里。还没有等到他们返场落地,那边就掀起了外交波澜。莫斯科很快就知道了我们的飞机侵犯别国领空的事件,并且给师司令部打来电话,随后又给团司令部打了电话。
飞行员们气愤地议论着这一起事件。
“要是让‘容克式’再深入一些,那就好了。我们可不跟它来外交上的那一套!”
“你得了吧!费吉切夫也许是想要飞过去吓唬它一下呢。”
“这怎么能叫做‘飞过去’呢?”
“要是没‘飞过去’,怎么会越境呢?”
“照你这样说,那不就是只许‘容克式’侵犯我们的领空而不准我们追踪了吗?它逃跑了,难道我们跟着它的屁股后边踩它的尾巴一脚也不行吗?真莫如干脆吃掉它,倒也干净利索!”
“也许他们巴不得我们这样干呢。希特勒进攻波兰,就是从挑衅开始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不深思的。国际局势中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过,这些使人心烦的事情,很快就被紧张的日常活动给挤掉了。就拿我们中队来说吧,下一步的任务正等着我们去执行呢。
大清早我们就起飞了,直奔格里戈里奥波尔飞去。我们是编成密集队形从北向南飞的。一团铅灰色的浓云,正自西向东横压过来,简直要把我们一直压向地面去。
在离格里戈里奥波尔城几公里远的地方,驻守着一个歼击机飞行团。他们也是因为要改建混凝土跑道而从基什尼奥夫转场而来的。飞行员和机务人员都住在帐篷里。团司令部也和我们的一样,设在一个装过飞机大部件的胶合板大木箱里。
我们把飞机停在停机坪上以后,就向团司令部走去。一路上,遇见很多老相识。我和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在基什尼奥夫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团的某些飞行员。那时,我常到那里去集训。有些飞行员是我在中队长训练班学习期间认识的。基什尼奥夫歼击机飞行团参加过卡累利阿地峡地区的战斗。许多飞行员胸前都佩带着战功勋章。我一直想见见他们,和他们谈一谈。我很羡慕那些跟敌人打过仗的飞行员,但也惭愧,1940年冬,我们飞行大队没有来得及赶到苏芬战争前线去。当时,我们的飞机已经装到铁路平板车上了,而我们这些飞行员呢,一旦空闲下来就想象着在雪地上空、战壕上空、火力点上空飞行的情景。
在团司令部里,我们接到通知说,那两架米格飞机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转场飞行,但是,现在不允许起飞,因为航线上天气太坏。团司令部参谋长在为我们安排好休息处所——帐篷以后,开着玩笑说:
“看来,得给你们报户口了。”
“要在这里呆很久吗?”吉亚琴科不安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
我们在帐篷里住三天了,真是度日如年。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看看书,睡大觉,天南海北地闲聊天儿。每当我们看到从丘陵那一边爬过来的低垂的无边无际的乌云的时候,心里烦恼极了。它们是从什么地方爬过来的呢?它们在西方天边聚集多少了呢?为什么今年仲夏,天气突然变得这样坏呢?
心中充满了阴森可怖的预感。
只有每天晚上,当飞行员们都聚集在食堂里的时候,烦恼才会烟消云散。我们久久地坐在那里无休止地谈论着新式飞机,谈论着空军中出现过的奇迹。
闲聊天儿最活跃的中心人物,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个子挺高,长得标致的大尉。他很会讲故事。我只在基什尼奥夫见过他一面。不过,在我和其他歼击机飞行员闲谈的时候,却常常听到人家提起他——卡尔马诺夫。从前,他在莫斯科当过试飞员。因为犯了点什么错误,就把他下放到飞行团里来“以观后效”。现在,他当飞行大队长。飞行员都尊重他,因为他飞得好,又平易近人。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只要别人认真听,再附和他两句,那他讲得就格外起劲。
第一天晚上,我凑到桌子旁边,跟别的飞行员坐在一起听他讲故事。卡尔马诺夫讲的是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以前听人讲过。
“所以,安全带也能把飞行员弄得狼狈不堪。”他讲到末尾时这样说道。
“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还会出这种事情。我不大相信。”头发全白了的年轻中尉不无怀疑地说。
“没有想过?”卡尔马诺夫有点生气了,“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认识的一个飞行员身上。从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他原来也是‘不大相信’的……喂,姑娘,请您给我倒一杯茶来!”卡尔马诺夫招呼食堂女服务员,接下去讲道:
“当时,就象现在我给你讲故事这样,那个飞行员坐桌子旁边,对我讲述他自己遇到的一桩倒霉事情。他在西班牙打过仗。有一次,他的飞机被敌人击中,起火了,火焰烧进座舱里来,他只好跳伞。就在这时候,降落伞带被安全带挂住了。你知道,这条可恶的绳子可是扯不断咬不烂的呀。你听懂了吗?”
“这回我懂了。可是,这种情况不多呀。”
“这种情况……只要发生一次,就能把你赶进棺材里去!飞机也有‘阑尾’,必须把它割下来扔掉。”
“安全带竟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有人怀疑地发问。
“偶然情况不能成为结论的依据。”白发中尉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见解。
“不对!”卡尔马诺夫不同意这种看法,“仔细剖析值得吸取教训的偶然情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您怎么没有喝茶呢?”食堂女服务员走过来问道。
“啊,茶不是酒,是喝不得那么多的。”卡尔马诺夫站起身来要走。显然,他对那些不认真听他讲故事的飞行员很不满意。
随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我抬头一看,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早就不见了。我们离开帐篷以后,卡尔马诺夫向右拐弯走去。我和那个白发的年轻中尉是同路的,我们在一起默默地走着。
漆黑的夜,湿气袭人,微有寒意,清风透体凉。虽不是秋天,秋意却浓重。
“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飞行员,只是爱信口开河。”年轻的中尉心平气和地说,“把安全带比作阑尾,这太过分了!要是听惯了这种话,说不定真会有人把安全带抓过来就割掉呢。”
“各个飞行团里都有这种说法。就拿我这个中队来说吧,有一个飞行员说:‘我一定要把这个阑尾割下来扔掉’。”
“是真的吗?”
“我不说谎。我还跟他说:‘干嘛要割掉它呢?你又瘦又小,到时候你把身子一缩,不就从安全带下脱身了吗?’。”
“你同意他割掉安全带了吗?”
“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这就对了!不能光听别人摆布。听惯了别人的摆布,自己就不想动脑筋了。在关键时刻首先要自己拿定主意……”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在德涅斯特河的彼岸,在比萨拉比亚那边,灯光忽隐忽现。我立定了脚步,等待着这位年轻的中尉谈他自己的经历。我没有猜错,他又开腔了:
“在苏芬战争开始以前,我特别喜欢听别人讲战争故事,讲各种各样的人在前线的表现。不久我自己也来到了战争环境。三番五次地执行任务,参加了不少次空战,突击过芬兰白匪的工事。一时的一帆风顺,使我觉得自己好象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清楚了。
“有一次,我倒霉了。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炮弹击中,我掉队了。这时候,非靠自己拿主意不可。航线上的地标,我连一个也没有记住。我驾着飞机往回飞。可是,我说不上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飞,是在敌区呢,还是在我区?弄不清楚。负伤的飞机再也飞不动了,眼看着就要栽下去。我赶紧找了一片平坦的雪地,驾着飞机往下落。落地成功。我从座舱里出来,爬到机翼上,警觉地环视着四周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枪声。随后,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出现一群身着白色伪装衣的人。他们脚蹬滑雪板,疾速向我这边滑跑过来,我断定,他们肯定是芬兰人。这时,我立刻想起了平时别人教给我的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不投降,烧毁飞机。
“身着白色伪装衣的滑雪兵,已经冲到我的跟前。我刚刚来得及拔出手枪。我提枪就打。可是,子弹没有飞出枪口。说实话,手枪套筒咔嚓咔嚓地响,我原以为子弹飞出去了呢。重新装弹以后,我又开枪,依旧是只听手枪套筒响,不见子弹出膛来!这样折腾了一阵子。整整一梭子枪弹,全都完好无损地落在自己的脚下。可是,人家也没有把我打死。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雪地上痛哭起来。
“不知是谁,把我从雪地上扶起来——原来,滑雪兵都是自家人。这时我才明白,我落在自己的上地上了!你说,这事可怕不?这里面是有一些值得总结的教训……”
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反复地翻动着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枕头。那位白发中尉讲述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
……已经是星期六了,依然不允许我们起飞。
“据预报,星期一是一个大晴天。到时候我就放你们起飞。”参谋长说。
“我们闲得发慌,少校同志。让我们到格里戈里莫波尔城里去逛逛吧。呆在这个帐篷里可真把我们闷死了。”吉亚琴科祈求着。
“那好吧,为了不让你们闷得发慌,给你们派一辆车,你们去兜兜风好了。”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就置身于城里了。在拥挤不堪的餐厅里,我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这一下吉亚琴科可高兴了。这个高高身材、绯红面颊、淡黄头发的草原人喜欢喝酒聊天儿。他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才把酒和下酒的菜弄到手。摆好以后,他笑着说:
“天上也好,生活中也好,一线光明总会到来的。”
直到天色很晚,我们才回到营区。躺下以后,又低声闲聊了很久。星光在我们头项上闪耀着。我们甚至能够透过帐篷的亚麻篷布去辨识它们。周围一片宁静,我们渐渐地沉入梦乡……
有谁会想到,和平时期竟然只剩下这最后一秒钟了呢?
六
用铁轨做的警报器发出急促的惊心动魄的当当响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警报演习呢。军人哪,可真是在家在外都不得安睡!从帐篷外面传来了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紧张的叫喊声。
吉亚琴科一边埋怨着军事飞行员的生活太不安宁,一边到处寻找他的袜子。我和多夫布尼亚等着他找袜子,好一起到团司令部去报到。
机场沸腾了。飞机发动机一台接着一台地吼叫起来,掩盖了铁轨警报器不断发出的急促的当当响声。
我在想,既然他们开始疏散飞机,那就是说,边是一次郑重其事的警报演习。这样训练部队倒也不错。紧挨着机场就是玉米地,隐蔽飞机,地方是足够用的。
在团司令部所在的那个大木箱跟前,聚集着佩带全副装具的飞行员,他们的表情全都极其严峻,就象生铁铸就的一般。那是很自然的了,警报演习破坏了他们的休息日,搅得他们不得安宁嘛。不过,从他们那直楞楞的眼神里,似乎能够看出,也许发生了什么很不寻常的事情。
我挤到门口,准备报告我们中队的飞行员到齐。就在这时,吉亚琴科抢先发起牢骚来:
“我们是到这里来出差的。为什么打扰我们睡大觉?”
“睡大觉?”有人激愤地反问,那简直就像刚刚冲出枪口的子弹那样猛烈,“战争打起来了!”
“战争打起来了?”每一个人都在自己问着自己。有的人不相信这话,有的人不相指自己的耳朵,有的人僵木了……但是,在蒂拉斯波尔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的冲天大火,机场上紧急出动的飞机,所有这一切,都证明,可怕的战争真的打起来了。
战争打起来了!一切日常琐事,一切和平时期的计划,都已经成为过去,消逝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一切,都是不祥的,凶险的,不可知的。
现在,我们这三个出差在外的飞行员应当如何行动呢?正当我们的飞行大队在别利齐为了保卫国土、保卫机场、保卫城市而与敌人作战的时候,正当那里迫切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闲呆在这里袖手旁观呢?
“能不能允许我们立即返回我们自己的飞行团去呢?”我向参谋长请示道。
“起飞吧。”
“请给我们派几位机械师准备飞机。”
“派人!谁也腾不出手来!这是战争,你懂吗?”
从机场西北方向传来了飞机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变为轰鸣。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在发亮的天幕上,显现出了飞机的黑影。这是一队轰炸机。还有歼击机护航呢。是谁的飞机呢?是我机,还是敌机?
几架依-16型歼击机起飞了,迎着不明国籍的飞机飞去。轰炸机开始转弯。现在,已经能够看清楚飞机的菱形机翼了。
敌机!是啊,战争真的打起来了……
我们眼睛盯着敌机,朝自己的飞机跑去。
空中传来机枪射击声。这声音听起来可和往常的大不一样——现在正在进行着的是实实在在的空战!
如果我们这几架米格飞机武装齐备,那我就立即起飞,冲上前去支援自己的战友,去跟法西斯分子拼杀。我真担心,是不是又会像1939年那样,不叫我上战场呢?别的飞行员已经在天上跟敌人干起来了,而我呢……
我当过机械师,既然他们派不出人手来,那我就自己动手检查飞机好了。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弄来了压缩空气瓶,准备启动飞机发动机。
飞机起飞以后,我立即感到很不是滋味儿,我们的米格飞机连一发子弹也没有捞着。只好低低地紧贴着树梢和庄稼地飞回自己的部队去。
我们飞到马亚基机场上空以后,感到很吃惊:机场上一片宁静气氛。所有飞机都疏散到玉米地里伪装起来了。飞行场地空荡荡的。落地以后,我第一个滑行到玉米地里。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把他们的米格飞机紧紧地停靠在我的飞机旁边。
“战争打起来了,难道你们忘记了吗?”我对着他们大喊起来,“为什么要靠得这样近?这不是检阅!”
他们重新启动了发动机,向旁边滑行过去。
我叫他们两个人在飞机旁边等着,我向团司令部跑去。遇见了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我向他报告:
“任务中止,中队归来。请允许我们返回别利齐,回到自己的飞行大队去。”
“别急,我正需要你呢!”
我四处张望,想找见团长。可是,连团长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好等着。我向同志们一打听,这才全明白了。昨天,师长命令伊万诺夫团长和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立即奔赴“神剑”隐蔽机场,调查清楚为什么费吉切夫在追踪德国侦察机时越过了国境线。伊万诺夫团长是坐乌齐-4型双座歼击教练机去的,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坐的是汽车,傍晚,伊万诺夫团长传来话说,他的飞机燃料耗尽,迫降在一片野地上了。阿特拉什凯维奇也报告说,他坐的汽车陷在一个什么沟里了。中队长谢里维尔托夫呢,被师司令部叫到基什尼奥夫去听候审查,说是他犯了什么错误。
就是这样一种混乱局面!机场上连一个指挥员也没有,有些飞行员也不见了……
“别利齐!别利齐!”马特维耶夫少校一句不漏地重复着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
我站在门口,侧耳静听着他们在电话里谈话的内容,尽量不漏掉一个字。别利齐那边说,清晨,德国轰炸机在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掩护下,空袭了机场,炸毁了汽油库。我们的歼击机与敌机发生了空战。奥夫琴尼科夫牺牲。
那些站得离电话机稍远些的同志听不见,我们就把奥夫琴尼科夫牺牲的消息转告他们。
战争的警号,对敌人的仇恨,填满了胸膛。如今,又加上亲密战友的牺牲给我带来的悲痛,一时心急如焚,心乱如麻。我去过他在别利齐的家,不止一次见过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婴儿……我真想马上就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怎样牺牲的。看来,敌人的子弹在夺去了我们一个同志的生命以后,还在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呢。我们必须设法避免牺牲。消灭敌人需要机智。
“请允许我们中队去支援战友。”我再一次向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提出请求。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急嘛!”他很不耐烦地说,“第二飞行大队刚刚飞走。别利齐机场没有汽油了,即使他们到了那里又顶什么用呢?”
参谋长显然惊慌失措了。
我急忙向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那边快步走去。我叫他们两个人在原地等着,我去要求给所有的飞机都装上子弹,并进行机枪试射。
吉亚琴科一见了我,就冲着我跑过来:
“起飞吗?”
多夫布尼亚惊慌不安地看着我,问道:
“别利齐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的妻子和婴儿,还都留在别利齐呢。
“我们的战友正在跟敌人拼呢。奥夫琴尼科夫牺牲了。”
一阵沉默。
“怎么回事?”
这正是不久前我自己也发出过的惊呼。所有的飞行员,差不多都爱刨根问底,哪怕是惨痛的细节也不避讳。怎样牺牲的?为什么牺牲了?我们不是期望着打胜仗吗?
当然,我们的军队是有防御准备的。对于敌人强加于我们的战争,我们是有准备的。为了掌握新式技术装备,我们刻苦地学习了,连一天时间也没有白白地浪费掉。但是,法西斯军队向我们发动了突然袭击,使我们猝不及防。当然,如果我们的警惕性高的话,那我们还是能够从容迎敌的。不过,象我们这个飞行团在开战当天早晨出现的那种混乱局面——飞行大队各自西东,人员星散收不拢,飞机也都毫无作战准备,那是不能容忍的。
第一次遭受损失使我们开始懂得,这一场战争将是残酷的,血流成河的。从今以后,只要我们起飞上天,就很可能再也回不到这个机场上来,就很可能再也看不见如此美好的晴朗的早晨了。
“波克雷什金,到司令部去!”团值班员喊道。
“是!”
我一边跑着,一边抬头往天上看。早晨的露水打湿了靴子,显得沉甸甸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
司令部跟前依旧挤满了人。
“把地图拿出来!”马特维耶夫参谋长迎面走过来说道,“你看见这一片独立树林了吗?”他在地图上指点着一片旷野当中的一个绿色圆圈问道。
“看见了。”
“那你就驾上‘乌-2’(双座教练机)起飞吧。伊万诺夫团长就在那里。”
按照规定,我应当回答“是!”。然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伊万诺夫团长驾上“乌-2”飞回来,把我留在那里,陪伴着他那架连一滴汽油也没有的飞机闲呆着!难道这也算是战斗任务?!
马特维耶夫猜透了我的心思。
“加油车已经上路了,很快就会到达那里。你把情况报告给伊万诺夫团长,就说别利齐机场遭敌机轰炸,汽油库被炸毁。我已经把第二飞行大队派到别利齐去了。总之,叫他尽快飞回来。”
我向自己的飞机那边走去。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正在机器下面坐着。见我来了,他们都乐得蹦起来。
“起飞吗?”——依旧是那一句问话。
我摇了摇手,就从我们的米格飞机旁边擦身而过,直奔隐蔽在玉米地里的“乌-2”走去。
七
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里寻找一片小树林,寻找降落在小树林旁边的一架飞机,再让“乌-2”降落在这一片不熟悉的野地里,这些虽然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可总比向伊万诺夫团长报告别利齐发生的事情和奥夫琴尼科夫牺牲的消息轻松得多。
伊万诺夫听完我的报告以后,显得很镇定。你看他,上机翼的动作多么利落,跳进座舱的动作多么灵活,给我指点守候地点和起飞地段时多么冷静。这一切,都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们的团长遇事该有多么沉着镇定啊!当只有我一个人留守在这一片空旷的野地里,陪伴着一架“瘫痪了”的飞机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变得沉着镇定了。没过多久,加油车果然到了。
回到飞行团以后,我就去见伊万诺夫团长。我觉得,该做的事情我做了,尽管做的不多,现在,我也该有权去执行战斗任务了。
“你来得太巧了。”伊万诺夫团长说,“你那个中队准备出动。”
十分钟以后,我们起飞向普鲁特河彼岸的罗马尼亚领空飞去。我们的任务是,侦察雅西地区和罗曼地区的敌人机场情况。
我在想,低空飞向第一个侦察点,那是轻而易举的,要紧的是,我的两个僚机必须紧紧地跟上我。然而,要想飞到敌后城市罗曼去,那可就难得多了。但也正因为难得多,才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遗憾的是,团长命令我侦察完毕立即返航,不许恋战。
当我们出现在雅西上空时,敌人的大口径高射炮向我们开火了。我好奇地望着那些在我身后爆炸的炮弹形成的象帽子一样的烟团。我并未觉得这对我有多么大的威胁。
雅西机场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看来,显然是因为此地离国境线太近,敌机都转移到别处去了。它们到底都飞到哪里去了呢?一定要到罗曼上空去看一看。一点也没有摸到敌人的情况就返航,那怎么行呢?
刚刚飞过雅西,我们就立即下降到超低空。我想,如果被敌人的对空观察准确地判断出我们下一步的航线,那当我们飞到罗曼上空时,就一定会遭到敌人高射炮有组织的射击。因此我决定运用别的飞行员从前在前线作战时积累的经验:飞得越低,就越容易躲过高射炮的炮弹。
在我们经过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满了德国的步兵部队、机械化部队和炮兵部队。他们排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的纵队正在向东推进。当我们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的时候,德国兵都向道路两侧跑开,熟练地趴在引水沟里或矮树丛中躲避空袭。这一群发了昏的东西!明天就会拥上我国的领土!
靠一个人记住所发现的一切情况,记住地点,那是很困难的。真希望在我向团长报告的时候。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能够替我补充一点什么漏掉了的内容。
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罗曼城郊的敌人机场。我们径直地向着机场飞去。远处已经显现出罗曼城的轮廓。可是,超低空飞行又能够发现什么呢?我们开始爬高。至于高射炮的威胁那就顾不得了。不过,高射炮对我们毕竟是有威胁的。地上的高射炮开火了,成串的炮弹疾速地向我们扑来。这时,我们发现罗曼城上空,飘浮着一朵不大的云块儿。我们迅速躲到云块儿的上面去。但是,从这里很难观察到地面上的情况。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发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是湖泊吗?不对,是飞机!
敌人的机场上挤满了飞机,一排一排地罗列着,足足摆了好几排。敌机的座舱盖和机器,在阳光照耀下,形成一个很大的反光镜面。
这时,什么高射炮呀,危险呀,我都一概置诸脑后。我们硬是盯住这个机场不放了,一定要数清敌机数量,哪怕大概数量也好。
……轰炸机和歼击机加起来,足有200多架!有些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发动起来了。我们俯冲下去,以很大的速度从这些敌机的头顶上一掠而过。随后,我们就对准航向朝东飞去。
现在必须立即返航!唉,要是能把侦察结果立即通知到司令部去,那该有多好啊。可惜,我们的飞机上没有无线电台!
返航时,我们依旧是从那些挤满了敌军的上空飞过的。普鲁特河、德涅斯特河……我们的马亚基机场,落地。我们高兴极了,因为我们第一次完成了战斗任务,而最重要的,倒是我们亲眼看见了法西斯匪徒们在听到我们飞机的怒吼声以后,向大路两侧惊慌逃开去的狼狈相。
我们的飞机滑行到停机坪以后,司令部派来接我的小汽车也到了。我把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留在飞机旁边。在我向他们问过都看见了些什么以后;情况就凑得更全面了。
“为什么不马上干掉这个‘航空展览会’!”吉亚琴科的头上冒着大汗。他一边摘飞行帽,一边暴躁地嚷着。
“我们飞去侦察,正是为了要干掉它们!”
八
我们守候在自己的飞机旁边值班,随时准备起飞去掩护我们的轰炸机或者保卫马亚基机场使之免遭敌机空袭。德国飞机已经把别利齐机场的飞行场地炸毁了。
司令部电话命令:转入一等准备!据对空观察哨提供的情报,敌轰炸机3个九机编队共27架,正向我们的机场袭来。
我立即跳进飞机座舱,为迅速启动发动机做好了一切准备。我的目光一会儿瞄向指挥塔台,一会儿扫向远方的地平线。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我在想象着:敌容克式轰炸机正在空袭我们的机场,我向它们发动进攻,几架敌机被我击落……
我陷入美妙的幻想之中。
突然,耳边传来呼喊声:
“来了!”
我抬头往天上一看,可不是吗,一个机群正从阳光射过来的方向飞来。飞机的影像越来越清晰了。
我启动了发动机。飞机从玉米地里滑行出来。其他飞行员,也都采取了同样行动。我的眼睛盯住了指挥塔台。为什么还不发射信号弹呢?……啊,渴望已久的三颗红色火球,终于升上了天空!
组成楔形编队的轰炸机,紧贴着机场旁边飞着。尽管阳光耀眼,我还是看见它们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轰炸机:单发动机,飞行员座舱和领航射击员座舱连在一起,怪模怪样的。
我迅速向最外侧的轰炸机接近,紧接着,就打了一个短连射。我觉得命中目标了。可不是吗,我离目标太近了,目标飞机的螺旋桨打过来的强大气流,几乎把我的飞机吹翻。我急忙向右上方转弯而去。我的飞行高度超过了轰炸机的飞行高度。我居高临下放眼一看,不得了,这太可怕了!机翼上明晃晃地涂着红五角星呢!
自己的飞机,被我击中的是自己的飞机呀!
我呆呆地在这个机群的上方飞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被我击中的那架轰炸机渐渐掉队了,我在这架飞机的上方飞行了几秒钟,就象和那架飞机系在一起似的。我万分内疚,我的心已经完全飞向正在忙于采取紧急措施的轰炸机机组成员那里。
我们的另一批歼击机,编着密集队形飞过来了。带队长机已经开始做机动动作,以便从轰炸机的另一侧翼发起攻击。我心里难过极了——这不都得被他们揍下去吗!我来不及多想,就对着一架正在进攻的歼击机打横里直冲过去,阻挡它的去路。我摆动着机翼,示意不要射击。那架歼击机在差不多就要撞上我的时候,才掉头离去。可是,其他歼击机,还都正在猛烈进攻呢。我不得不一会儿飞到这架飞机跟前开枪警告,一会儿又冲到那架飞机跟前开枪阻拦。飞过来,穿过去,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如此,有些歼击机还是开枪射击了,幸而没有击中目标。
被我击中的那架轰炸机迫降在野地里了。其余的都平安地飞到了格里戈里奥波尔机场上空。从那个机场起飞的两个轰炸机大机群在空中同他们汇合以后,由歼击机护航,一起向西飞去。
我们这个团的飞行员,在把自己的战友着实地恐吓了一通以后,都返航了。我没有勇气立即返回机场去。伊万诺夫团长会说些什么呢?飞行员们又会怎样看待我所犯的错误呢?思前想后,觉得,我首先必须将功赎罪。于是,我下定决心,跟随轰炸机机群一起去执行任务。
后来我又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先于轰炸机飞抵目标区域,把敌人的机场封锁起来呢?我们的轰炸机机群,肯定正在向着罗曼城郊的敌人机场飞呢。只要我能够迫使敌歼击机晚起飞几分钟,我们的轰炸机机群的突击行动就能收到最大效果……
我又飞到了罗曼上空,敌人的高射炮开火了,炮弹朝着我的飞机扑来。我一面不断地改变着飞行高度和飞行方向,一面观察着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是否正在起飞。当我发现两架敌歼击机正在向起飞线滑行时,我立即发动了攻击。这两架敌机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显然,它们是在等待着我从它们的头顶上掠过,冲到前头去呢。且慢,我还来得及打它几个连射。可是,太遗憾了,子弹都从目标旁边擦过,连一架敌机也没见起火。
又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依然不见我们的轰炸机机群飞来。我在敌人的高射炮弹幕里,穿梭般地穿过来冲过去,一直在盼望着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到来。可是,始终不见他们的踪影。难道他们轰炸渡口去了?
我向普鲁特河方向飞去。大概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已经向集结于河右岸的敌军投过炸弹了吧?可不是吗,前方高高地升起了一大片黑烟。
我追上了我们的轰炸机机群。我认准了这是我们的飞机。我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因为我见到了自己人的飞机,因为我压制了罗曼机场上的敌机——这可能有助于我们的轰炸机机群放心大胆地去轰炸敌人吧。
轰炸机大机群解散了。其中的8架飞机向左转弯,朝着我们机场的方向飞去。我在这八机编队的一侧飞着。我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有8架。是啊,这不就是当初被我击中一架的那个九机编队吗!那架飞机已经迫降了,它现在的情况如何呢?……关于这一点,一直过了好几年,其实已经是战后了,是在一次与一个轰炸机飞行员会面时才知道的。他讲述了他们那个大队第一次出动时的情形,也讲到了向他的轰炸机发动攻击的那架歼击机……
我和那8架轰炸机,在晚霞笼罩中,一齐向前飞去。
我的飞机剩油不多了,但我实在不愿意落地。我没有脸面去见那么多的飞行员,也没有脸面去见伊万诺夫团长。战斗出动时,我是那样慷慨激昂,可是,要落地了,我却是多么难过悲伤!
九
前线情况复杂,我的过失得以从轻发落。这要是发生在其他时候,那可真说不上要开多少次会来追查这次不幸事件的细节呢。但是,严肃的事实会使我们认识到,既然全部行动都是有正式依据的,那就没有理由去惩罚这次荒唐事件的直接闯祸者。
傍晚,我们在离停机坪不远的地方集合,为在战争打响第一天就牺牲了的飞行员奥夫琴尼科夫和机械师科马耶夫默哀。随后,大家就议论起我们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以及妨碍我们顺利作战的因素。
“为什么从来都不叫我们去看一看苏-2型飞机,弄得我们把它当成敌机攻击了一通呢?”一群飞行员激愤地质问道,“听说,我们还有什么别-2型飞机。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连‘别-2’也免不了要葬送在出己人手里呢。”
“这是国家大事。新式飞机要保密嘛!”有的人这样推论说。
“这‘密’可保得不错!”有些人显然不赞成这种解释。
“苏-2型飞机就驻扎在科托夫斯克机场,离我们这样近。连做小买卖的女人每天都能见到它。同是我们这个师的飞机,却只能在天上碰个面,难道这是正常的吗?”
“师首长哪有闲工夫跟咱们在一块儿闲磨蹭呢,人家正忙着调查费吉切夫的越境‘罪行’呢!”
“你们的话都说完了吗?”伊万诺夫团长大声问道。接着,他把手一扬,示意大家肃静。
“现在,让我来说两旬。”
团长说话声调平和,但用词尖刻。无论对谁都不留情面。参谋长错发了战斗警报紧急出动信号,挨的批评可真够他受的。我呢,也有好几次被团长刮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
后来,团长把话题转到这一天来收到的令人鼓舞的消息方面。米洛诺夫少尉在别利齐地区击落1架德国汉舍尔-126式侦察机。阿特拉什凯维奇大尉在同一地区把佩带铁十字勋章的德国航空联队长揍下去了。莫洛佐夫大尉在基什尼奥夫上空用自己的飞机撞毁了一架法西斯德国的歼击机,而自己的飞机却完好无损……在敌机空袭基什尼奥夫时,卡尔马诺夫大尉一举击落敌机3架。这一天来,我们这个师总共击落敌机10多架。
当我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时,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这些事实表明,我们终归还是能够对付得了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德国王牌飞行员的。今后,我们会学得更聪明些。这一高兴不打紧,我立刻觉得混身倦怠,真想马上爬上那辆老旧的一吨半载重汽车回去休息……
草原的宁静气氛,被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打破。
“飞机!”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些松散的三机编队络绎飞来。也有单机飞来的。歼击机这样乱七八糟地返航,那是只有在非常残酷激烈的空战之后才会发生的情况。
“是咱们的飞机!”
“是从别利齐来的!”
第一架飞机直接落地了。这时,只见沉默了一个晚上的多夫布尼亚,把耷在腰间的飞行图囊往肋下一按,拔腿就朝着这架飞机飞跑而去。
飞机相继落地了。飞行员们下了飞机,都向指挥塔台走去。也是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的。也有孤零零一个人走的。这里的飞行员一拥而上,簇拥着刚刚落地的飞行员们,一起向指挥塔台走去。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简要地问这问那,而且都极认真地听着。可是,刚从残酷激烈的空战中下来的飞行员,谁也不想多说半句话。他们的衣服上满是油渍和油烟。有的飞行员扎着绷带,有的嗓音嘶哑了,看上去,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十分严峻。
又一架飞机飞来。飞得太低了,这可不象超低空飞行。啊?螺旋桨不转动了,发动机放起“炮”来——汽油烧光了。救护车朝看那架飞机疾驰而去。
今天,他们都跟敌机拼杀过了,他们都闯过了火药味儿。他们才是真正的军人呢。
带队长机阿特拉什凯维奇简要地说了说在别利齐发生的事情:
“容克式轰炸机飞来以后,对准机场投下了炸弹。那简直就象从口袋里往下倾泻一般。汽油库中弹,当即起火爆炸。当时,民工正在机场上劳动。高射炮太少。我们立即起飞迎战。机务人员从敌火下往外抢救伤员。第一次空袭好歹算是被我们击退。几个小时过后,又有一个轰炸机机群飞来。这一次,他们的轰炸目标是别利齐市区。我们全力以赴地保卫了这座城市。到处硝烟弥漫。军官家眷都跑来问:‘我们可往哪里躲避呢?’我们把所有车辆,只要是有的,都给了她们,让她们带着孩子后撤。飞机上没有汽油了,我们就到处搜罗,直搜得一滴不剩。容克式轰炸机又第三次飞来。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跑道。我们起飞以后,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展开了激烈的空战。我们不得不一边与敌机格斗,一边注意自己飞机上的剩油量,生怕剩下的汽油不够飞到马亚基机场用的……”
“帕斯凯耶夫,你怎么弄得活象一只落汤鸡呀?”有人看到帕斯凯耶夫混身上下,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两只靴子也沾满了污泥,问道。
他垂头不语。
“你倒是说说呀,为啥愁眉苦脸的呢?”飞行大队长纳扎洛夫中尉笑着刺了他一句,“是不是你觉得,你现在还在泥潭里泡着呢?你可真够机灵的!要是当时给你照上一张相,嘿,那才好看呢!”
别的飞行员也不时地插上一句半句的,这一来,也就真相大白了。原来,帕斯凯耶夫看见敌人的轰炸机飞来,他不是奔向自己的飞机,而是直奔已经变成了泥潭的小溪跑去。他一下子就钻进泥水里再也不出来了,一直泡到空战结束。当别人把他从泥潭里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抖做一团,活象发疟疾。这个人没有经受住第三次空袭的考验……他在精神上已经向敌人投降了。
“奥夫琴尼科夫是怎样牺牲的?”我问阿特拉什凯维奇。
“他的飞机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摔到机场上了。”
“起火了吗?”
“那还用说。在他平稳盘旋的时候,敌机就盯住他了。在他的飞机象游艺场上的木马那样稳稳当当地兜着圆圈的时候,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就咬住了他的尾巴,接着就开了火。”
救护车开到了我们的身旁。飞行员奥夫宪金从救护车里钻出来,头上缠着绷带,乐呵呵地喊道:
“向英勇的后方部队致敬!”
看来他的伤势不算重,至于说“后方部队”嘛,那总是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怎么没有见到米洛诺夫呢?”我不安地问道。
阿特拉什凯维奇放慢了脚步。
“他是和我们一起飞来的呀,难道他还没有到吗?”
我们静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有的飞行员从指挥塔台出来,招呼大家回去吃晚饭。
大家都上了汽车,彼此挽着臂,站在车厢里。战争打起来了,可是,一切依旧和昨天一样——一吨半载重汽车,战友的肩膀,和往常一样的晚餐。
阿特拉什凯维奇见我站在一边不动,喊道:
“快上来,就要开车了!”
“我再等一会儿,也许米洛诺夫会飞来的。”
汽车开走了。
天空沉默不语,好象隐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