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覆没·腾冲守备队·第二
作者:吉野孝公·日本
出自————《腾越玉碎记》
出自————《战争通史》
出乎意料的师团命令
经过长时间作战,已精疲力尽的官兵们,进入腾冲城以后,来不及喘息,便马上着手构筑阵地工事。
我们从马鞍山突围出来,在冷水沟阵地作战时生食马肉以后,大部分人都得了严重的肠炎,腹泻不止,疼痛难忍,苦不堪言。
严重的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就要拉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支从马鞍山阵地逃出来的部队,在构筑阵地时,就显得极为困难。各个部队可能都存在这种情况,但经过全体官兵的共同努力,守备队阵地终于构筑完毕。
我们被部署在城内东北角的碉堡里,该碉堡是我军占领腾冲后,由守备队构筑的混凝土结构的坚固阵地。警备任务由卫生队六名战士和通信队的六名战士交替负责。在城墙上,我们每隔一百米挖置一个洞穴,作为射击口。战斗准备已经就绪。
付出千辛万苦构筑完阵地以后,我们只等着迎击敌人。就在这时,接到了师团出人意料的命令。
“腾冲守备队:为救出龙陵部队,速派第三大队前往龙陵!”守备队三千余人的命运到了生死关头,更明确地说,师团命令宣告了腾冲守备队全军覆没的开始。藏重联队长满面愁容,但作为军人,对于军事命令,唯有绝对服从。
第三大队长宫原少佐接到命令后,只好放弃刚刚构筑完毕的飞凤山阵地,带着留恋遗憾的心情,挥泪离开腾冲。
残存的腾冲守备队继第一大队出走以后,赖以作战的第三大队又去了龙陵,剩下的主力部队就只有第二大队了。其他人员也只是些大队本部及从各战场撤下来的伤员。
第三大队刚走,敌人就在6月27日一早迫不及待地向我发动了进攻。战斗一开始,敌人的山炮和迫击炮就怪叫着对我阵地展开了狂轰滥炸。
雨季的腾冲坝子上,绿油油的稻田朦朦胧胧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远处蠢动的敌兵身影视若蚂蚁,其人数在不断地增加。剩下的腾冲守备兵力有二千八百人,其中包括在野战医院里的八百名伤员。这样,剩下的二千兵力,将要迎击敌人的六万大军。
敌人的第一次总攻
迎击敌人六万大军,紧张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守备队本部命令:“我腾冲守备队在此次作战中,将要迎击二十倍于我的敌人,也就是要面临二十比一的挑战,所有队员必须做好勇猛杀敌的思想准备,死守阵地!”
这是腾冲守备战的第一号命令。飞凤山山顶突然升起一股白色的硝烟,随即敌人的炮弹怪叫着掠过我们头顶,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后方爆炸,稻田里,敌人的机枪、步枪和迫击炮刹那间也一齐向我开火。腾冲坝子顿时陷入一片骚动和混乱之中。
此前,我们曾得到指示:敌人不到近旁,决不要开火。遵照指示,接连二、三天我们都静静地守着阵地,没有一个阵地向对方开火。根据我方密探获得的情报,敌军正等着“七七纪念日”,即“芦沟桥事件纪念日”的到来。明天就是7月7日,敌人要在一早发动总攻。
这时,又传来命令:“敌军可能在今夜夜半时分,用火焰喷射器发动攻击,城墙周围各阵地严加警戒!”
夜里,碉堡及城墙周围各阵地都处于高度警备状态,但并无敌人来袭。我们在一片沉寂中迎来了黎明。
第二天拂晓,敌人果然开始了总攻。敌人从稻田对面步步逼近地攻过来。敌人的炮兵阵地也一齐向我猛烈开火。飞凤山的敌炮兵阵地顷刻间不惜血本地向我阵内各阵地倾泻了约一千枚炮弹。
同时,我军阵地也开始反击。步枪、机枪、速射炮、大队炮、联队炮等武器一齐喷着火舌进行还击。彼此展开了激烈的攻守战。下午,敌人出动飞机进行攻击。二十五架飞机编成两组俯冲着攻过来。其中一组对城内和城墙进行狂轰猛扫。其他飞机则对来凤山及周边阵地实施猛烈攻击。约十分钟后飞机离去。与此同时,重炮和机枪又开始了猛烈攻击。
在敌人持续两个多小时的猛烈攻势下,城内的我军阵地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炮击后的来凤山笼罩在一片硝烟中,无法看清山体。据联队炮的西田少尉说,敌人为攻打来凤山,发射的炮弹不下二万发。在一个多少时的攻击中,稻田里的敌人已乘势逼近到城墙周围。埋伏等待的我前沿部队毫不费力地击退了敌人。
守备队本部就这次战斗发表的战报称,我方损失极其轻微。但事实并非如此,各阵地的损失都比较惨重,尤其是来凤山外地,经过敌人猛烈的炮击,损失无疑非常惨重。
夜幕渐渐地降临到雨中的腾冲坝子上。城内外各阵地都保持高度警戒,但敌人并没有夜袭的迹象。夜深了,雨中的战场上死一般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敌人向兵力很小的我高良山阵地展开了进攻。阵地上,守备士兵只有二十余人。我们顽强作战一整天,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但终因寡不敌众,尽了全力的战士们一个个负伤倒了下去。副岛曹长及手下的战士们似乎已知道求援已来不及,全体人员拔刀带剑冲入了敌阵。呜呼,悲壮!勇上们顽强奋战二十小时,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高良山阵地落入敌人手中。
夺回高良山阵地的敌人当天就在我第二大队挥泪离去的飞凤山阵地上部署了强大的炮阵。于是我军城内外各阵地便都成了敌人火炮射击的目标,我们也只能听任敌人炮火的狂轰滥炸了。城外阵地的东营山、来凤山、礼仪台、凤凰山各阵地上,频频地出现了战死受伤者。我们东北角的阵地也在敌人迫击炮、山炮的猛烈攻击中出现了不幸的战死者。通信队的六名士兵,和我们交接完阵地后,围坐在碉堡门口领取作为早餐的干面包。就在这时,一发无情的炮弹在他们的中间爆炸,六人当场被夺去了性命。
在敌人猛烈的炮击中,我军屏住气息,充分将敌人引到近旁,各阵地都在等待着计划中的夜袭。敌人被突如其来的夜袭给搞得晕头转向,乱成一团,弃下多具尸体和相当数量的武器弹药后。退了下去。一连几次的夜袭,我军取得了巨大战果。敌人阵地变得一片死寂,从而挫伤了敌人的进攻。
敌人的第二次总攻
各阵地乘敌人保持沉默之际,赶紧着手加固几天来被毁坏的工事。7月24日,敌人重新调整了阵容,发动了第二次总攻。敌人的巡逻机一早便嘈杂地在上空盘旋侦察。五十多架战斗轰炸机的庞大编队,和敌人的地面部队互相配合,俯冲着对周围阵地和城内外我军阵地展开了攻击。
作为我主要阵地的来凤山在敌人猛烈的进攻中几次易手。骁将太田大尉和成合大尉,不断鼓励剩下的二十几名勇士,英勇地反击逼近的五百余名敌军。他们捡起敌人投扔过来尚未爆炸的手榴弹迅速扔了同去。敌人来到近旁,就采用突击的方式,击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殊死守卫阵地。
我们接到“来凤山阵地危急”的报告以后,交接完阵地,和由各阵地抽调来的十一名战士组成了一支“尖刀队”迅速赶赴来凤山营救被困官兵突围。黄昏微暗的暮色笼罩了山麓。敌人发射的照明弹照得我们前方白昼般明亮。就在这时,我们与几名来到山下的友军伤员不期而遇。
他们大都是重伤号。单只胳膊、单条腿、满脸是血的勇士们凄凄惨惨,已奄奄一息。
“我们是救援队,大家坚持!”我们跑过去不停的鼓励他们,但他们无奈地摇摇头,其中有一人开口说道,“我们已经没救了,很遗憾,我们放弃了阵地。太田大尉马上就下来,”他呼吸急促地说着,“你们赶快回去!”说完便气绝身亡,这就是战败战士的风采!凄惨悲壮!我们背起剩下的伤员回到了城里。
这时的城内战场,情况也极为凄惨。房屋在炮火中已变得面目全非,并不断燃烧着倒塌下来。树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大风中发出呼呼声响。一派人间地狱之景象。勇士们在里边到处跑着。
遭到狂轰滥炸后的废墟上,二、三十名慰安妇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她们已剪掉黑发,头顶钢盔,穿着军服,冒着弹雨,为我们做饭,四处奔跑着救护伤员。她们的英勇行动真让人感动得潸然泪下。
城内决战
敌人渐渐地逼近了城墙。联队本部决定在城内与敌人展开决战,为此所有人员立即开始作战前准备。各自的守备任务及人员部署已经确定,其情况如下:
东面、东南角、西南角各阵地,第二大队主力四百人;西面、西北角、北面阵地,早濑混合部队二百名;北面、东北角、饮马水、水田、税关各阵地,高木中队的混合部队三百名;中门附近阵地,本部预备队二百名,加上野战医院的部分伤员二百名。我被安排在高木中队的附属部队里,从东北角阵地被调到东门前的饮马水阵地,由竹迫小队长指挥。此时的守备队共有一千二百人,要迎击已层层包围我们的四万敌军,敌我兵力悬殊三十余倍。
敌人的第三次总攻
8月1日,敌人发动了第三次总攻。雨后的腾冲坝子上薄雾蒙蒙,腾冲守备队面对敌人四万大军,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战斗。阵地上,伺机出击的勇士们,群情振奋,切齿扼腕,心中的火在无形地燃烧着。但出人意料,这一天的战斗,彼此的规模都很小。
第二天起,敌人改变了战略,不发动任何进攻,只是静静地注意我方的行动。这种令人乏味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天,第五天拂晓,敌人几万大军一起开始了行动。一直寄希望于突然的闪电式袭击的敌军在重武器的掩护下。疯狂地向南侧城墙冲了过来。
对此早有预料的我守备队战士跳出战壕冲入了敌阵。在怒吼声、大骂声、呼叫声中,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激战十多分钟,敌人弃下很多尸体败下阵去。敌人奇袭南侧城墙失败后,放弃了这种打法,转而计划炸毁我西南角的碉堡。夜半时分,敌人开始挖掘碉堡底部。第二天拂晓,敌人在挖好的洞穴里放置炸药,炸毁了我西南角的碉堡。
化为修罗场的城墙
敌人的突击队从爆破的城墙缺口处杀了进来,南侧城墙再次成为彼此攻防的修罗场。 [ 译者注:修罗场为佛教用语,意为战乱或战斗的悲惨场所。 ]
城墙上的太阳旗在风中摇曳,追逐敌人的士兵、四处乱窜的敌人,受伤倒下的士兵、骂声、怒吼声、惊叫声混杂一处的白刃战紧张激烈。彼此一进一退地僵持着,最后顽敌溃败而逃。激烈的南侧城墙攻防战,在敌我双方都付出惨重代价的情况下暂告一段落。敌人又开始按兵不动。
以后几天里,敌人一直没有发动任何袭击,据密探侦察的情报,敌人攻打城墙失败后,正加紧在来风山及其他阵地上立布置重炮等武器。守备队也急忙加固修补各阵地工事,等待着敌人的下一次炮击。
8月7日,敌人动用各种炮火,并与空中相配合再次对我阵地进行猛烈轰击。针对城墙上的枪眼,他们使用火箭炮、火焰喷射器等新式武器实施猛攻。猛烈的炮火中,城内残存的树木和建筑物被彻底击毁,化成了一片焦土。南侧城墙也有好几处被炮火炸毁。敌人再次从缺口处冲了进来。城墙被攻破以后,守备的士兵不得不后退到城内的中央门阵地。
满满的一桶米
为了补给粮食,我穿过到处爆炸的城内跑向中央门。道路两旁到处重叠着被炸死的友军尸体,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脚,有的头被炸飞。血淋淋的手、脚和肉片被大风吹着在地上到处滚动。还没有死的二、三名士兵,表情痛苦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向我求救。对于这种地狱般的现状,我也束手无策,只能熟视无睹地继续往前走。战场上的一切都是残酷的,除了凄惨和残酷之外,我再也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炮击更加猛烈。令人胆颤心惊的迫击炮弹在怪叫声停止的刹那间,在我近旁爆炸。接着又有几发相继爆炸。陷入这种束手无策、极其危险的境地,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蹲下身子。头上的敌机目空一切的盘旋着向我扫射。突然一种异样的气流从头顶吹过来,随着“吱——”地一声,地面沙哑地颤动了一下。定睛环顾四周,一个汽油桶状的物体扎入我前面三、四米的路上。一颗炸弹!我一时间只觉脑中空空,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模糊。稍稍过了片刻,凝神一看,一颗巨大的炸弹一半扎入地中,没有爆炸。幸免于死的我,立刻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周围到处弥漫着硝烟,什么也看不见。
激烈的战火中,我抱着一桶记不清从哪儿弄到手的粗米跑向东门。敌机再次追着我进行疯狂的扫射。子弹打在路上,溅起一排排火花。穿过弹雨纷飞的战火,跑回城外阵地时,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战友们正在牵肠挂肚地等着我。当我把盛满米的桶交给他们时,他们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战局越来越紧。第二天一早,敌人便又开始了猛攻。数万发炮弹刹那间被倾泻到城中各个角落。大编队的战斗轰炸机投下炸弹后,立刻又折了回来,用机枪疯狂的扫射。东门附近城墙因此而被炮弹撕开了两个巨大的口子。我们阵地已有三人中弹身亡,五人受伤,陷入了最为困难的境地,敌机扫射完刚刚离去,突然从侧面的中国医生张德辉家的住宅里,传来了敌人的枪击声。
夜袭
这样下去,位于东门阵地的联队本部处境就非常危险了。于是高木中队长命令我竹迫小队迅速设法击退东门前面的敌人。
在我们阵地上,已经只剩下包括竹迫小队长在内的十一名官兵。小队长毕业于京都大学,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尉军官,沉默、温情而又勇敢,在部下当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这天夜里,留下饮马水等阵地的警备士兵,竹迫少尉率领七名士兵开始对敌人阵地实施夜袭。为了从敌阵背后进行袭击,我们悄悄地沿着长长的土墙迂回着向敌阵里插入,土墙中间有个炮弹炸开的缺口。我们由此缺口潜入了宅子。树木遮盖的屋子里漆黑一片,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又从这间屋子朝着估摸是敌人战壕的南侧土墙,声不响地渐渐靠近。这时,敌人细小的说话声传入耳膜。没错,这儿就是敌人的战壕。少尉小声地命令道:
“上!”
我们随即朝着亮着灯光的方向,像风一祥迅速地冲了过去。可能敌人注意到外面的响动,战壕里立刻传出异样的叫声。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前面的三名战士迅速将手榴弹扔了进去。随着巨大的爆炸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直冲鼻腔。我们带着枪一声不响地闯了进去。黑暗之中,一时静得可怕。左腕上的白色腕章是我们这次夜袭的标志。周围一个敌人影子都看不到,难道是逃跑了?左腕带着白色腕章的战友们围拢一处,用随身带来的灯照了一下周围,最后在战壕里发现了五具敌人的尸体.大概是被手榴弹炸死的。我方轻伤一名,也只不过是轻微的皮肤擦仿。夜袭成功。
但是,第二天早上,敌人再次在上述地点集结。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四十米,连对方的讲话声都可以听到。我们决定天黑以后,挖一条通向敌人的阵地的“Z”字形攻击战壕。夜里,通过大家拼命作业,终于在黎明到来之时我们挖好了战壕。翌日早上,我们穿过Z字形战壕,并于白天对敌人进行了近距离攻击。但敌人根本不把兵力很少的我们放在眼里,进行了顽强的抵抗。
在敌人接连不断的猛烈攻击中,我方兵员损失惨重。战局已变得对我方越来越不利。
野战仓库被炸毁以后,粮食和弹药极为匮乏。敌人补给了武器和兵力后,再次猛袭过来。平素勇猛善战的战士们,这下也无能为力了,阵地一个个相继被击破。
藏重守备队长战死
今后我们就只能尽力死守着阵地,期盼着援军的到来了,战士们每天都在艰苦的恶战中祈祷着援军的到来。
某个山头出现了太阳旗,某个山谷传来了进军的号声……“能看到援军的身影吗?”战士们每天都在期待着援军的声音,期待着那熟悉的号声。
“喂,不要死!千万别死!援军马上就要来了。再坚持一下,坚持!”抱着呼吸微弱的士兵肩膀,不断进行鼓励的战友,眼里噙着焦急和悲痛的泪水。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援军的身影。勇士们的梦幻破灭了。
就在这时,令人更为悲痛的事发生了。8月13日中午刚过,敌人的飞机袭击了城里,炸毁了几处城墙。其中有颗炸弹命中了位于我们阵地后面的城墙东门。“啊!”我们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随着一声巨响,东城门燃烧着倒了下来,周围一片浓烟。
守备队作战本部位于东城门下的战壕里。悲壮!藏重联队长及部下三十余名官兵刹那间从这世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守备官兵的命运立刻又被蒙上了一层乌云。城内作战本部迅速传来命令:“今天藏重联队长不幸战死。今后的战斗由不肖太田大尉负责指挥。所有战斗人员必须团结一致,死守阵地。”
银翼上的太阳旗
继8月4日密支那战场水上先生战死后,腾冲守备队队长藏重大佐也不幸阵亡。守备队官兵一连几天沉浸在无限的苦闷和悲痛之中。
8月25日早晨,恶梦尚未醒来,天空阴云密布,并下着毛毛细雨。突然战壕里的战友惊叫起来,“友军飞机!”仰望天空,六架战斗机正在腾冲城上空盘旋。
机翼上的太阳旗异常鲜艳夺目。久违了,机翼上的太阳旗!战友们兴备得忘掉了敌人就在眼前,在阵地上不顾一切地狂欢乱舞起来。跳出战壕的战友,手里握着枪,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我们连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被欢呼声压倒的敌人,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连放炮都忘了。飞机对敌人阵地进行了几番攻击以后,振动着巨大的翅膀,再次消失在远处的云端里。短暂的兴奋之后,战友们立刻士气大振。此时,城内到处展开了肉搏。每次肉搏,阵亡和负伤的人数都在不断地增加。弹药!粮食!黎明和黄昏,黄昏和黎明,在战士们这种殷切的期盼中更替。
空战
9月1日早上,天空依然雨云密布,不时有几颗炮弹在近处爆炸。敌人可能已经察觉到我方弹药匮乏,肆无忌弹地向我战壕逼近。距离只有三十米。敌人正目空一切地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我们想要开枪射击,却又没有子弹,早饭吃了个半饥不饱,更拿不出力气赶走敌人,所以只能愤恨地眼睁睁望着敌人肆虐而兴叹。
这时,从云层中,低空飞来几架战斗机。银翼上的太阳旗!友军飞军俯冲下来,盘旋着对水田里的敌人进行扫射。敌兵四处逃窜。乘此机会,其他飞机迅速向我阵地空投物资。战友们从战壕里跳出,到处跑着,将空投下来的物资集中到一起。官兵们看着在头顶飞舞的太阳旗压住了敌人,仿佛再生一般,互相手牵着手,全都感动的哭了。我们悲壮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苍。
空投下来的物资有弹药、粮食和卫生材料等。十二架友军飞机完成了空投任务后,再次对敌军阵地进行了扫射。尔后,飞离了腾冲上空。但没有多久,友军飞机又折了回来,不断地在腾冲上空盘旋。接着,从云层的另一端,一群编队飞机正向腾冲上空逼过来,这是敌人的飞机编队。
敌我飞机立刻展开了一场空战。飞机在空中追逐、盘旋、上升、翻转。白色的硝烟划着巨大的圆弧,接着便是沉闷、遥远的连续枪声。这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的敌我空战。我们屏住气息观看着空战的精彩场面,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默默地为我军飞机祈祷武运。
壮烈至极的空战持续了五、六分钟。分不清敌我的两架飞机尾部拖着长长的白烟,从云端坠落。
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离去的友军飞机,祈祷它们平安返回。空战时,地面处于休战状态,双方阵地上的士兵都只是呆呆地站着。
自杀用手榴弹
友军飞机冒死投下的弹药,马上便被分给了守备队全军,每人分得手榴弹一颗,步枪子弹十发。这是腾冲守备队得到的最后一批弹药,因而也是非常宝贵的。
小队长在分发子弹时说,“这是最后一批弹药了。手榴弹留作最后一刻时使用,大家务必好好保管!”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像针一样深深地刺进了每个人的胸膛.
战壕里,腐烂的尸体散发出异样的臭味。连日不停的雨水与尸体里流出的血和油污搅和在一起,一直浸到膝盖。
雨水天,敌人也很少发动进攻,阵地上一片寂静。这时候,我们非常想抽烟,连做梦都想抽上几口。战壕后面有棵桃树。这棵桃树便成了我们的“烟草”树。趁敌人不射击的空当,揪下叶子,用蜡烛和携带的燃料烘干,我们就抽吸着这祥做成的“烟”。这种相同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天。不知为什么,这几天里,敌人没有发动任何进攻。令人乏味无聊的日子还在一天天地重复。我们趁机在战壕里治疗伤员,修理武器,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迎击敌人的进攻。
东门残骸。无情的雨无声地下着。联队长及三十余名官兵的尸体就躺在那儿。
这是战场上静静的一瞬。
争夺南城墙
9月6日是敌人进行城内决战的总攻之日。如果敌人冲过来与我们展开面对面的混战,那敌人的大炮就基本失去了作用。面对我军来说,近距离作战则极为有利。但是敌人依靠雄厚的物力和兵力,使用迫击炮、火箭炮和火焰喷射器等新式武器进行攻击。接近我阵地的敌人还疯狂的向我方阵地投扔手榴弹,使我军处境极为艰难。
在这种情势下,我军全军覆没已非常明显。抱定死战到底的太田大尉,率领守备队主力的第二大队决定夺回南侧城墙。
官兵们朝着已进入城内的敌人,怒涛般地向城墙冲杀过去。一场壮烈至极的白刃战展开了。经过勇士们感泣鬼神的奋战,敌人弃下相当数量的尸体和枪支溃败而逃。夺回南侧城墙取得了成功。我们用这种勇猛果敢的争夺战,一举将城内的敌人暂时赶出了城外。然而,敌人马上便又转入炮击。
敌人的炮兵阵地一齐向城内开火。空中大编队的战斗轰炸机也对城内各个角落实施反复的扫射和轰炸。城内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官兵被炸死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城墙再次被敌人夺回,接着,手榴弹像雨点一样的倾泻过来。
火焰喷射器吐着通红的火舌烧遍城内各战壕。从战壕里跳起的士兵,全身被火包着,像火人一样到处乱窜,身体不到十秒钟就被烧尽了。城内满目皆是这样的尸体残骸。一派火焰地狱的景象。战争可怕,可真正可怕的还是那些残忍至极的武器。
危机临头
9月7日,我们得知了云南最前线的腊勐阵地全体官兵阵亡的消息。此时的饮马水我军阵地上空也在翻滚着死亡的乌云,战友们的死已迫在眼前。不知谁嘴里嘟哝了一句;“我们的生命就要在此了结了。”在敌人火炮的猛烈轰击中,西岛上等兵中弹倒下,在其旁边的西山上等兵也被手榴弹的弹片削去了鼻子,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谁也无暇顾及阵地上的伤员。整个阵地已危在旦夕。这时,中队的援兵带着轻机枪和掷弹筒跑了过来。战壕马上又恢复了生气。然而,战壕里子弹早已打光,已剩下不多的我们,依靠援兵进行反击,着手掩埋战壕里的死尸。弹雨中,我们迅速的挖好了一个墓,将尸体重叠着放进去。
突然,一发迫击炮弹在我身旁爆炸。我横着倒了下去,只觉头好像被谁击了一下,好在无关性命,有个弹片进入了头部。在援兵的攻击下,在场的敌人被压了下去。与此同时,进入东侧约一百米附近的敌人,开始从碉堡里向我猛烈地开火。碉堡共有三处,尤其是中间的那个运用迫击炮疯狂地对我阵地进行轰击。阵地再次陷入危机之中。
高木中队长命令道:“实行夜袭,摧毁此碉堡!”但根据守备队目前的情况,再拉开士兵,已经很勉强。
竹迫小队长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并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但中队长态度坚决,没有采纳。小队长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令,并将此情况告诉了我们五个部下。
夜里,夜袭准备就绪以后,我们五个人随小队长前去炸毁碉堡。夜色蒙蒙的雨中,我们跳入水田,向碉堡后方迂回。三个碉堡里各有两名士兵。牧山军士 [ 译者注:位于上等兵之上的士兵 ] 攻击右翼,贝野和我攻中间,梅野军曹攻打左翼。小队长在后面拔刀的同时,我们一声不响地悄悄向调堡摸近。
一小束灯光透了出来,同时还听到里边的说话声。“啊,就是这个,”贝野把手榴弹扔了进去。突然敌人从里边跑出来。我提着刺刀对准想要逃跑的敌人扎了过去,几乎同时,手榴弹炸爆了。接着,左边的碉堡开火了。机枪子弹打穿了我的左臂。我从碉堡旁一子滚落到水田里。敌人的子弹一个劲地搅拌着周围的水。左臂麻得抬不起来。黑暗中,有四、五个人向我走过来。我还以为是敌人,顿觉一阵紧张,细细一看,我发现了他们左腕上的白色腕章。“喂,”我低声叫道,并听到对方回答,“是吉野吗?”这是牧山军士的声音。想要站起来,但一只胳膊陷进了田里,怎么也站立不起来。
牧山扶起我,抓住我的胳脯,“你受伤了?稍等一下,”他解开自己的绑腿,迅速给我包扎了一下。“能走吗?”“能,”我回答说。他把我架在肩上,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回到阵地。其他四名战友正焦急不安地等着我们。
慰安妇冒死送饭
两军在城内展开了殊死反复的争夺战。官兵们不分白天黑夜,一次又一次地反击不断逼近的敌人,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竭尽全力英勇奋战。
城里送来了连想都没敢想的食物,每个人一个饭团和一袋干面包。听说是由慰安妇冒死做成送来的饭团,拿在手里,只觉眼中发涩,感激之情油然涌上心头。尽管如此,食物还是被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激战中,人们忘记了远在祖国的双亲、兄弟和姐妹,已在思想上做好了奋战到底的准备。就是这些坚强的人们,在慰安妇们再次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一颗颗滚烫赤热的心面前,眼眶中却充满了感激的泪水。在马鞍山突围时,冷水沟上,即将被饿死的刹那,救援队的那个饭团……而今的这个饭团又像当初一样.是那么好吃,那么味美。眼下又像当初一样,是那么难得和宝贵。喜悦和感激之情也像当初那样。如果此次还能活下来,还有相见之日,彼此一定会很激动吧。战壕里的战士们和我一样,歪着脸,就着泪水吃下了她们送来的食物。
战壕后面的蓄水池里,漂浮着几具尸体。他们的头埋在水里,身上淋着雨。不知是饮水的士兵中弹倒下的,还是受伤的士兵饥渴难忍爬到水边后死去的,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地方的战死者。惨不忍睹。
9月10日,敌人在蒋介石总统的愤怒激励下,实施最后总攻,猛烈地向我袭来。剩下的守备队兵力有三百五十余名。敌人根本不把兵力很少的我们放在眼里,抱定最后一击的准备,像狂涛一样席卷而来。奋战、奋战,殊死奋战后,依然是殊死奋战。城内战场在充满怒吼和叫骂的激烈肉搏中化成了一片血腥的荒野。
敌人在进攻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猛烈进攻面前,我军还在进行顽强的抵抗。对此早已气急败坏的敌人,采用了极其凶狠残忍的手段。他们拉起我战友们的尸体和重伤员的身体绑到阵前,或将其堆在一起。这显然是敌人为阻止我方反击而采用的攻心战术。这一招,确使我军的斗志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挫伤。在这种手段极为残忍的行为面前,平素勇猛善战的官兵们,此时此刻,也紧咬牙关,掉下了热泪。
壮烈得连鬼神都会落泪的腾冲守备战就要结束了。
诀别电报
9月2日,太田大尉给师团司令部发了诀别电报。后来我得知了电报的内容,作为参考,这里顺便附上。以下是电文:
“我们已弹尽粮绝。守备队官兵准备在藏重联队长的忌日13日,进行最后一次突击,以发泄自怒江作战以来积压在胸中的愤怒,作为武人的最后一点点缀。我们在敌人强有力的炮火下根本抬不起头,但我们一时一刻也无法忍受敌人的嚣张。请求体谅全体官兵的心情。”
电报发出后,我们随即焚烧了一四八联队军旗。大尉召集了所有剩下的官兵,发布了最后一道命令:
“腾冲守备队全体官兵浴血奋战死守到现在,已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各位,马上向城外突围,冲进敌阵,杀出一条血路,潜往芒市师团司令部,报告腾冲部队的最后情况,以后的一切责任由太田大尉担当。”
发布完命令,大尉和剩下的十几名近卫军勇士冲入了敌阵。
城池陷落
怒江开战以来一百二十五天的漫长岁月里,在云南战场上,一次次地击退和粉碎了敌人的大举进攻,充分显示了九州 [ 译者注:日本的一个岛。 ] 男子意气的“龙”兵团的官兵们,竭尽全力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昭和十九年 [ 译者注:1944年。 ] 9月13日,黄昏时分,天空依然下着雨,守备队三千余名官兵及骁将太田大尉与腾冲战场上的花一起凋谢了。
开战以后,经过勇敢的守备队官兵殊死奋战,仍然无济于事,结果还是以战败而告终。东门城墙残骸,仿佛也在为我们战败而哭泣,凄凉地在雨中淋着。硝烟升腾的地方,守备队队长和他手下的三十余名官兵们将永远地在此安息了。薄暮苍然的腾冲坝子上,黑夜正悄悄地降临。战败的城里,风中漂浮着血腥。
东侧城墙倒塌以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时,从缺口处下来了一群人影,约有五、六十人。这是按太田大尉的命令,向芒市的师团司令部拼死突围的我军部队。还没有出来一半,突然敌人向空中发射了一颗照明弹,青白色的光明亮地照在突围队员的身上。大概是被发现了,南侧阵地上的敌人,顿时猛烈地开枪射击,曳光弹在夜空划着通红的弧线。从弧线下面爬过来的队员们,正置身于死亡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