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 星期二 21点-22点
作者:太平洋战争研究会 ·日本
出自————《日本最长的一天》
出自————《战争通史》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八贺丰次郎大佐
在首相官邸的记者室里,《朝日新闻》记者芝田智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在漠然等待官方发布诏书签署完毕、即将颁布的消息。
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除了等待,他无事可干,也没有心思去干 。
他本能地收听九点钟的新闻节目,象往常一样,这个节目全是皇军大本营的通告。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镇静、严肃的声音,宣布次日中午将有重要广播,全体国民都要收听。仅此而已。新闻照例在军乐声中结束。
日本亿万人民中绝大多数不知道次日广播的性质,不知道天皇将宣布,他们的国家第一次打了败仗,他们必须放下武器,尽力抛弃仇恨,努力重建一个荒芜凄凉的战败国。而芝田却是少数知情者之一。芝田想象得出,当一亿日本人意识到他们输掉了为之作出巨大牺牲的战争,当他们不得不想到野蛮无耻的占领军掠夺日本神圣的大地、奸淫女同胞的情景时的恐怖心情。
八月的夜晚酷热难忍,但芝田只觉得,两道冰冷的汗水从脸颊上流下来。
荒尾大佐日前接见了一批批来访者,他心力交瘁,嗓音嘶哑。但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整整一天却只有两批人来找他。对于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正在痛苦地试图结束它所发动的战争)的陆军省军务课课长来说,这种情况真是蹊跷。果真奇怪吗?他痛苦地感到,日本陆军省一夜之间成了最不受人欢迎的地方。
市谷山的山峰罩上了一层浓浓的夏霭。陆军省庞大的中央大楼冷落、阴郁的走廊上,每一个声响似乎都要从一头回荡到另一头,然后才逸出窗外,消失在沉寂、浓厚的雾霭中。陆军省仿佛与之妄图征服的世界隔绝开来。荒尾打算今晚在这荒凉的城堡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他认为每个士兵应服从圣上和政府的决定;另一方面,他又信奉战斗乃士兵之天职的教义——日本如果打下去,投降的条件也许会有利些。可是不行,他发誓要服从阿南,阿南也发过誓要服从天皇;不管他多么羡慕畑中和井田这样敢做敢为的人,但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思忖着,他倒是应该马上去找找井田,劝他不要鲁莽行事。他是井田的顶头上司,对井田负有责任。他又多坐了一会儿,未及动身,勤务兵进来报告说陆相有请。荒尾穿好军服,系上军刀,驱车驶入雾蒙蒙的黑夜,前往陆相官邸。殊不知,此时陆相的汽车刚刚驶进陆军省的大门。
荒尾也不知道,离他不远的办公室里,井田中佐同样一人独坐,打算对自己而不是对国家,采取最后的、最轻率的行动。
东京各报收到了情报局发布的次日中午天皇发表广播讲话的消息——可惜已经来不及早晨见报了,三小时之前晨报就已付印。不管怎样,不经情报局批准,这则消息不能发表。在诏书颁布之前,他们是不会得到批准的。第二批编排的报纸将在天皇讲话播出后发行。
日本广播协会的技术人员还在等待天皇录音的通知。聊天的话题已尽,挂钟的嘀嗒声似乎愈来愈响。
阿南将军发现陆军省前门外竟没有哨兵值勤,不禁大吃一惊。他下了汽车,大步来到主楼门口,这里也空无一人。阿南猜想,大楼里肯定和门口一样也是空的,显然出了事。阿南刚刚听到谣传说,大批美国登陆部队正在东京湾集结待命,清晨将发动总攻击。一旦如此,东京最危险的地方就莫过于陆军省了。对于这种谣言,陆相大可置之不理,但他的部下显然做不到。他很怀疑,难道这就是那些主战军官赖以重创敌军的部队吗?也许,他们早已换上了能够弄到的各种便衣。在这方面,他们倒是挺幸运,因为现在正值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月份。
陆相不动声色地走进办公室。对于陆军省的萧条冷落,不知道他是鄙视,还是怜悯;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阿南来到桌前,动手清理文件。有的文件扔在一边,有的文件签上自己的姓名缩写。副官上来帮忙,阿南要他去叫自己的内弟竹下中佐。副官走后,陆相继续清理房间。副官回来报告说,没有找到竹下,阿南又要他设法找到荒尾。但是,由于忙中有错,荒尾此刻正驶往阿南的官邸,也可能正从阿南官邸折回。
陆相知道,翌日中午部队将听到天皇的广播。但他觉得,如果不从陆军省直接向将士们发布命令,就是自己的失职。于是,他亲自起草了下列电文,准备以他本人和陆军参谋总长的名义发给各部队:
……圣上已作出圣断。军部希望你们服从这一决定,不要擅自采取有辱皇军光荣传统及其累累战功的行动。你们必须好自为之,以免愧对子孙后代。希望你们用自己的行动,在全世界面前发扬光大日本皇军的荣耀……
陆军大臣和陆军参谋总长悲痛地下达这道命令,希望你们在明天正午十二点皇上亲自宣读终战诏书时,能理解他的心情。
随后,陆相写了一道辞呈,放进口袋。他的用意不是逼迫内阁总辞职,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所有文件有始有终。
阿南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冷漠的微笑。他的使命就要完结了。他在坐等荒尾。办公室里溽热难熬,简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澡堂。幽黑的薄雾锁住了房间,不但没有使室内凉快些,反而把整个房间变成了牢房——没有丝毫希望,没有丝毫光明。阿南环顾四周:他独自坐着,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这位五十七岁的军人毕生献身于陆军,获得了陆军中最高的职位。他一边等着荒尾,一边捋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
内阁会议定于九点半复会。难道他不见荒尾一面就去吗?正在此刻,荒尾粗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两眼直直地看着陆相的脸。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一股互怜互谅的暖流穿过了两人的心田。
阿南说:“荒尾,我希望我们的青年军官不要做出任何孤注一掷的蠢事来。国家需要他们,他们要活下去。不要切腹,明白吗?你有办法。”
“什么办法?”
“跟他们谈谈,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帮他们加入警察部队……”两人都明白,一个被训练成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的青年,一旦这台机器停止运转,是没有多大作为的。
老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怎么办?”荒尾问。“我们能干什么?”
阿南从桌前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他向外凝视了一会儿,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说:“我们的人民是勤劳的人民。日本肯定会振兴的。陆军虽说不能在这个新日本有所作为,但它的将士们却可以。荒尾,你就可以做到。我要对你说的就是——为将来的使命养精蓄锐吧,未来有许多许多使命值得一搏。”他微笑道:“就这样吧,我要回去参加内阁会议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盒雪茄烟,用一张报纸包起来,两人一起走出房间。荒尾比陆相高出一头,陆相身材不高,却很结实。两人默默地走下楼梯。
这时阿南拿出两三枝雪茄烟,微笑着说:“荒尾,这些给你。”阿南穿过陆军省的门前,走进黑夜中,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外务省里,外务次官松本春一批准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电文。天皇已经签署了诏书。一俟内阁阁员在诏书上签字,外务省就将向日本驻瑞士和瑞典的公使馆发电,驻瑞士公使将通报美国和中国,驻瑞典公使将通报英国和苏联。
松本的电文如下:
日本政府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致美国、英国、苏联和中国四国政府:
谨就日本政府八月十日接受波茨坦公告条款的照会和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八月十一日送交的美、英、苏、中四国政府的复照,日本政府荣幸地通知四国政府如下:
1、天皇陛下已颁布了关于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条款的诏书。
2、天皇陛下准备授权并保证日本政府和大本营签署为实施波茨坦公告各项规定所必需的条款。天皇陛下还准备向日本的陆海空三军当局以及所属各地的武装力量发布命令,停止军事行动,放下武器,并准备按照盟军最高司令的要求,发布在实施上述条款中必须发布的其他命令。
十五年前,日本以“满洲事件”为契机,发动了这场战争。对于美国来说,这场战争是四年前,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爆发的。现在,随着这份电报的发出,日本外务大臣无须再通过瑞士的马克斯·格拉斯利临时代办,又能与美国国务卿直接对话了。
与此同时,外务省和全世界都在静待从日本首相官邸圆桌旁传出的消息。
首相也在静候。天皇签署过的诏书摊开放在桌子上。诏书旁备有一块新砚台和一枝毛笔,以供阁员们签字。但是,尚有半数左右的阁员末到。
陆相走进房间,弯腰施礼。然后,坐下等候。
八贺大佐是近卫师团第二连队(团)长。一个多小时以来,畑中少佐和椎崎中佐一直在振振有词地动员他,希望他同意动用近卫军继续保护天皇——不过,现在是“保护”天皇不受身边“卖国贼”的左右。换句话说,就是把天皇和皇宫与外界隔绝起来。这样,陆军就能举义,天皇将会因此而改变投降的主张。反过来说,只要天皇改变主意,陆军就能举义。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合乎逻辑。在这两种情况下,徘徊于苟且偷生和光荣献身之间的部队,无疑会选择后者。日本将得以再生,日本皇军也将如此。
八贺大佐还是犹豫不决。
这时,畑中和椎崎向他泄露了一个天机,陆相、陆军参谋总长、东部军管区和近卫师团的司令官都参与了这一计划。倘若八贺继续拒绝合作,他不仅会坐失良机,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实际上,陆相、陆军参谋总长、东部军管区和近卫师团的司令官们都已表过态,无条件地反对这一计划。但这丝毫没有使畑中和椎崎感到不安。他们被浪涛卷到了九重天,自以为只要把八贺抓到手,把天皇隔离在宫中,陆军的四位领袖就成了他们的同谋。他们四位也就会回心转意,然后是天皇、统帅部、军队。他们的先后顺序无关大局:不过说实话,畑中和椎崎起码还懂得,最好赶快把近卫师团的森将军争取过来,否则,八贺大佐就会发觉受骗上当了。
此时,八贺显然已经上了钩。钩子结实吗?在两名密谋者看来,钩子是牢靠的。
八贺大佐把副官素贺大尉叫进自己的办公室。素贺看见两名陌生的军官坐在那里,不觉一愣。他们很象一小时之前他在二重桥遇到过的那两名军官。素贺觉得屋里的气氛异常,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两名陌生军官坐在那里,非常紧张,军刀夹在两腿之间,手按在刀柄上。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八贺开口说:“素贺,记一下命令。”
副官准备记录。
但八贺大佐并未口述命令。他在深思。军官们谁也没有说话。素贺两眼注视着连队长。
“好吧,”八贺终于说,“你可以走了,谢谢。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素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畑中和椎崎同样莫名其妙。
内阁会议定于九点半召开。现在快到十点了,大多数阁员已经到会。首相决定开始签署诏书。他用毛笔蘸了蘸墨,俯下身去,在诏书上写下“铃木贯太郎”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