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 星期二 16点-17点
作者:太平洋战争研究会 ·日本
出自————《日本最长的一天》
出自————《战争通史》
“不,我注定明天死去。”
井田正孝中佐
陆相阿南将军回到首相官邸后,内阁会议继续进行。
内阁书记官长迫水发给每位阁员一份油印文件,上面印着将由天皇向全国和全世界广播的终战诏书的草本。
迫水久常和木原道男根据天皇在两次御前会议上 的讲话起草了诏书。这两次御前会议,一次在星期四至星期五的夜里,一次在几小时之前。从各方面来说,起草这份诏书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至少从诏书采用的文体来说也是如此。
日语是一种等级森严的语言:日本人所用的词和动词形式是由交谈双方之间的关系决定的。天皇和日本国民是君臣关系,他不说、也不可能说市厘百姓甚至大学中使用的那种语言,他讲的是庄重、古雅、宫廷式的日语。他将签署并向全国宣布的诏书,自然采用他所深谙并且与其身份相符的语言。迫水和木原起草诏书时,翻阅了好几本参考书[8],还请教了日本的两位古汉语权威。
在内阁圆桌四周就座的人弯腰接过诏书草本,默默地坐下研读。房间里窗子又小又少,光线很暗,虽说夏日的下午天还很亮,可是会议室里却打开了电灯。有的阁员还戴上了眼镜。
迫水站在一扇小窗子边。玻璃上贴着十字形胶布,但是,透过间隙仍然能清楚地看到敌人的空袭给这煊赫一时的首都带来的浩劫。首相官邸后面原先曾有一座日本式建筑:现在只剩下一堆东倒西歪尚未燃尽的屋梁房柱。内阁秘书官住的西式洋房现在也变成一片残垣断壁。眼前的树木都已烧死,树皮黝黑萎缩,树枝焦黑光秃——尽管此时正值仲夏。
首相官邸的围墙外面,也是满目凄凉:一排排楼房毁于炮火,烧焦的墙壁后还冒着浓烟。虽然偶或有一两幢完整的房屋,但也无法为这凄凉的景象增辉。在溜池港对面一座小山头上,美国大使馆芄芄孑立,乍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实际上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屋顶已经被烧掉了。
迫水转过身来,手臂从窗边的黑窗帘擦过。文部大臣自己本来起草了一份诏书[9],但现在放弃了。他说:“我提议,我们就根据这份卓越的文本来讨论吧。”
这份诏书带来的后果之一,是陆相和海相领导的两支大军解体。两位大臣说,在他们表态同意诏书之前,想让本省的高级将领先看看。内阁理解这两位大臣的心情,还担心阿南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所以立刻同意了,并向两省各发了一份诏书副本。
显然,关于诏书的讨论可望在一小时左右结束。因此,内阁给宫内省下达了一道令人鼓舞的指示,要他们做好一切准备,最迟当天下午六时录音。集中在这间幽暗凄怆的房子里的人比谁都清楚,诏书正式颁布得越早,日本投降井然有序、不流血的希望就越大。
畑中少佐在骄阳下骑着自行车跑遍了整个东京。他从陆军省来到近卫师团,从近卫师团又赶到东部军管区司令部,然后又回到陆军省。他走进井田中佐的房间。
井田正在打扫屋子,准备自杀。他惊讶地打量着畑中。畑中满脸尘土和汗水,军装湿漉漉的。他容光焕发,同四小时前在陆相屋里失声痛哭的畑中判若二人。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他请井田随他到陆军省的屋顶晒台上去,井田十分纳闷地答应了。在屋顶上,两人一边凝视着东京城的残垣断壁,缕缕黑烟,一边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这次谈话毫无结果,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10]。
他们俩曾是陆军大学的同学,虽然井田比畑中早毕业一年,但他们是莫逆之交,常常无话不谈——当然,从来没有在这种极其紧急的情况下谈过。他们的谈话很象一出戏里的对白——也许眼前的戏剧性事件正中这两位演员的下怀,他们以变成废墟的世界第三大城市为活生生的背景,念起各自的台词来。
畑中首先问井田,他认为该怎么办。井田毫不犹豫地答道,以他之见,败军之将只有一条路可走:按照武士的规矩全体自杀。井田用的是“切腹”一词;“剖肚”不是一个高雅的词儿,不能用来表示这种高雅的行为。
畑中怔了一会儿,然后喊道:“对!这的确是一件高尚正当的举动——”
井田:只有这么做才对。
畑中:不过,你觉得能行吗?
井田:怎么不行?赞成我的军官差不多已有四分之一……
畑中:但是,还会有人愿意这么干吗?有的人说要转入地下。不,依我看,你的计划虽好,但难免失败——
井田:那么,只有袖手旁观,听天由命,坐等敌人来砍头啰?
畑中:不!
井田:那么,你说怎么办?
畑中:不知道,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们应该服从天皇的圣断呢,还是继续打下去?有谁知道?谁又能未卜先知?
井田:我们必须听从天意。
畑中:我宁愿作一名忠诚的日本人——即使这意味着最终落得个叛逆的恶名。(激动地)我宁愿同敌人决一死战,也不愿把天皇和国家奉送给敌人!
井田(动情地):但是天皇本人已经表了态。阿南将军已经命令我们服从——
畑中(两眼闪光,激昂地):苍天助谁——凡夫俗子哪能知道。但行动总是左右判断,如果行动的动机是一片忠诚,那么即便失败了,又何须自惭呢?来日方长,谁人能知将来事。但是,人人都可以凭良心行事。
井田(平静地):有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和根据?
畑中:有的,中佐。我打算占领宫内省,切断宫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想集中全力帮助天皇保全日本。我已经同近卫师团取得了联络,着手必要的准备工作。现在,如果有一些军官率先起事,整个陆军都会响应。毫无疑问,我们会成功。上天会保佑我们的。跟我们一起干吧,中佐!
(井田不语。)
畑中:你难道不觉得这要比剖腹好吗?
井田:成功当然是件大好事,但陆相说过没有成功的希望。天皇决意终战。
畑中:不用说,每个相信日本永恒不可毁的人——象你,象我——都必须做出最后的努力,直谏天皇改变主意。他身边的人——
井田:不过,如果陆军起事不成,引起内战,日本又将如何呢?正如你自己所说,没有成功的把握。因此,我认为陆军必须服从圣断。我们各人根据自己的意愿,各自采取不至于危及整个国家的解决办法。
畑中:可是,中佐——
井田:不要再说了,畑中少佐,我不能同意你的计划。死灰难以复燃,这乃是人生之道。
畑中:中佐谈到了成败。你怎么能肯定天皇的圣断就会成功?首相和外相都不能证实投降后国体肯定能够保全。所以,我决意把我的计划付诸行动。
井田: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不能证明天皇的圣断一定会保全国家。但我深信,陆军的暴动必败无疑:常识和我的军事教养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们正在逆时代的潮流而动。因此,我准备自杀。让世人看看,我没有驯服地放下武器,而是手握自己的军刀,切腹自杀的。
畑中:可是近卫师团已同意——
井田:畑中,我钦佩你的勇气,这种钦佩实在难以言喻,或许还有点妒嫉。因此我要对你说,干吧,我不拦你。但我又不愿跟你一起干……。不,我注定要明天死去。(拍了拍畑中的肩膀)再见,畑中。
(畑中施罢礼离去。此刻他不象到来时那样情绪激昂,信心十足。他同井田的谈话显然挫了他的锐气,但是他无意放弃自己的计划。)
正在铃木首相官邸参加内阁会议的陆相阿南将军,收到了刚刚送来的陆军省对诏书油印稿的意见。陆军省提出一条建议,诏书颁布前应由枢密院批准,因为接受波茨坦公告在法律上相当于缔结一项条约。
这条建议是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内阁才请了枢密院议长平诏男爵出席御前会议。不过,既然提出了诏书是否合法的问题,内阁就不能简单地以平诏曾出席御前会议为由对此置之不理。内阁面临的问题突然按照几何级数倍增起来。陆军的建议如具有法律效力,就必须尽快召集枢密院会议——可是,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枢密院当天开不成会。另一方面,事情又不能再拖延下去。就国内外形势而言,必须在几小时内实施投降。拖延下去无疑会使天皇及其大臣们为终止战争、保全日本作出的努力付之东流。
内阁书记官长迫水据理力争,称陆军的建议没有法律效力,投降一事不必经枢密院批准。
内阁踌躇不决。于是,铃木首相请到会的法制局局长村濑直康火速研究这个问题。村濑起身向首相施礼后便立刻走了。内阁暂时休会。
陆军省的这条建议极其令人担忧。这是否意味着陆军至今还不准备投降?还是仅仅为了争取时间进行兵变的又一条缓兵之计?陆相的怀中是否揣着一纸要命的辞呈?如果真是这样,他说不定随时都会掏出来。到那时,内阁就不复存在了,有权实施投降的合法机构也就没有了。日本依然处于危殆之中。大臣们偷偷地望着阿南将军,但是他的脸还是那样难以捉摸:他似乎在镇静地等待村濑的归来,仅此而已。如果一个人决意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哪一位同僚又能指望揭开这层惟幕呢?其他阁员也在等待村濑回来,他们比阿南更加惊恐不安。
此刻,第一近卫师团第二连队(团)的一大队(营)人马正进入皇宫,加强了原来担任警戒任务的一大队(营)人的力量,这是异乎寻常的举动。
近卫师团共有三个。当时,第二近卫师团正在海外,第三近卫师团隶属东部军管区,因此护卫天皇的任务便完全落到了第一师团的身上。该师团的两个连队(团)轮流守卫皇宫。这天,八月十四日,星期二,执勤的是第二连队(团)。通常,一个大队(营)执勤,一个大队(营)就留在指挥部里,另一个大队(营)或训练或休整。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连队(团)长又亲自率领一大队(营)人进驻宫中,加强已在值勤的一大队(营)人的力量。更使人觉得异常的是,当时并没有空袭警报。
连队(团)长八贺丰次郎大佐命令他的副官素贺正吉大尉在他办完事之前留在师团指挥部里。素贺对此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为什么八贺大佐亲自率部增援。这件事太蹊跷,使素贺顿生疑窦。星期六他听到谣传,说日本已经接受了波茨坦公告。现在看来,这个说法是没有根据的。素贺不知道,就在当天早晨,天皇再次圣断,重申了原先的决定。素贺无法解释连队(团)长的行动,不禁忧心忡忡。
法制局局长村濑回到内阁会议上,此刻,他正在列举理由,说明天皇的决定无需枢密院批准。内阁书记官长迫水不安地扫了阿南将军一眼,但陆相不动声色地听着。待村濑说完,他点点头,并没有坚持要求进一步考虑陆军省的建议。
他也没有从怀中掏出什么辞呈来。
阁员们的胆子似乎壮了点,于是重新开始讨论诏书的措辞。会议时时被打断,阁员们不断被叫出去私下里商谈,内阁会议似乎要没完没了的开下去。
不言而喻,如果政府要达到和平投降的目的,那就必须赶快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