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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迈尔战役·第十七

美迈尔战役·第十七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我们向北方退去,库尔兰前线 [ 译者注:库尔兰地区现在位于波兰境内。德国北方集团军群于1944年秋被苏军围困在该地区。库尔兰战役从1944年秋开始一直持续到二战德国战败为止。 ] 已经全面崩溃了。我们师再次重组。这些试图重新建立前线的努力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和伤亡。

        现在俄国人已经打到了波罗的海边上,极度惨烈的战斗在德国的许多地方爆发了,无数的难民被夹在其中。这些难民也让我们部队的行动受到了极大阻碍。

   整个普鲁士的平民都向着北方的海岸逃亡。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可以向南前进,但必须要通过几个苏军的前沿阵地;或者向北面走,一直走到在美迈尔新建立的前线。不管怎样,我们的指挥官们迅速意识到我们已经不可能向南转移了。南部的两个重镇科涅斯堡和埃尔宾都已经成了战场。我们如果向南的话,必须一路战斗下去,而且由于沿路无数的难民,我们完全无法得到任何的补给。

   最后美迈尔成了我们的目的地,这是一个自从今年秋天就被俄国人包围了的城市。我们必须要从俄国人的包围圈中突进去,我们还要为无数的难民打开一条通向美迈尔的通道。一路上的难民已经让我们的前进速度大打折扣,有时几乎都走不了了。那些可怜的难民正走在寒冷的户外,刚刚下过的一场初雪使道路非常泥泞。我们虽然有命令在身,但是还是不得不去帮助和安慰那些混乱的人群。几乎所有能动的车辆都开到了路上,即使这些车辆的汽油只够开一个小时,每辆车上都坐满了惊恐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则在这些车辆旁边走着,士兵们在这些人流中缓慢地前进着。

   我们经过了一些村镇。那里的人们几天之前还在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虽然他们明白俄国人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在过去的两天里,这里的老人、妇女和儿童都在拼命地挖着战壕和反坦克壕沟。这种可怜而英勇的努力对于这些习惯了那种安静生活的老百姓而言无疑是一种震惊,他们看着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憔悴而饥肠辘辘的士兵,几天之后,这些老人、妇女和儿童也加入了向北涌去的难民行列。

   我们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会投入到保护这些难民的战斗里,紧追在人潮后的苏军正在随意地屠杀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难民们。我们必须要阻止俄国人的步伐,那些被派出去执行阻击任务的士兵们似乎就像是在扑灭一场燎原的大火。人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任务的艰巨和结果。人们对那些即将参加阻击战的士兵们依依不舍,那些负责阻滞苏军追击的士兵们也都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活着回来。然而,一切努力都不能阻止住战争如同野火一般的蔓延。那些从苏军包围圈突入到美迈尔的人也有可能会在那里死去。但是死亡在美迈尔似乎只是一种解脱,那是一种比死在其他地方更安静的死。

   最终我们师三分之一的人突入到了美迈尔,我们随即被编入了防守美迈尔的部队。在突入到美迈尔的战斗中,我们师有1500人倒在了路上。我们连一共有20个人在战斗中阵亡,他们中有西门雷斯和温克。

   我们也许在突入到一个陷阱里,我们甚至想到这是俄国人故意让我们通过的。和我们一起进入美迈尔的还有许多难民,对于那些没有能够和我们进入到美迈尔的德国难民,他们将面对那些横冲直撞的苏联坦克、榴弹炮的炮击和多管机枪的扫射,最后还有俄国佬的刺刀。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怀抱着吃奶孩子的母亲而言是无力抵挡的。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死的。

   我们拉着没有油的卡车走进了美迈尔,每一辆坦克后面都拖着一长串的车辆,我们已经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了。在城里,每一个人和可以开动的车辆都在走着,人们心里都有一种感激和庆幸之情,苏军飞机的轰炸只能够吓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所有活着的人都在继续走着,他们经过的路上到处都是倒在路边的伤员或是马上快死的人。

   虽然到处冒着浓烟和烈火,俄国战斗轰炸机的轰鸣声,大炮的轰击,各样的恐慌和飞舞的风雪,美迈尔依旧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地方。

   我再一次无力找到合适的辞藻能够描述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景象。

   我感到人类的辞藻最适合描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而一切语言都无法描述那场在普鲁士进行的最后的战斗。

   我原来在法国的时候也当过难民,看到过母亲在农庄里向那里的人要牛奶,我也看到过路边翻倒的车辆,有一次我们在蒙塔基斯还遭到了机枪的射击。但是我那时的回忆带给我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忧虑,这种忧虑甚至有些令人陶醉。那时在法国,天气是美好的。而现在在普鲁士,大雪正在飘落下来,我们周围的一切都被摧毁了。数以千计的难民正在死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当那些俄国人没有和我们作战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些难民赶到自己的前面,接着就向他们开火并用坦克向惊恐的人群身上碾过去……任何还有一点点想象力的人都可以懂得我所描述的场景。从来没有什么惨景能够超过这些,用“恐怖”这个词来描述这些事情未免太过于敷衍了。

   我们到达的美迈尔是一个“死胡同”,一个20公里左右长的半圆形的防御阵地围绕着美迈尔,美迈尔的后面是波罗的海。海面上常常被浓重的雾气所包围。我们几乎整个冬天里都牢牢地守着美迈尔周围的阵地,尽管我们时时会受到俄国人的炮击和进攻。俄国人的力量正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我们的力量则日渐衰减。成千上万的难民还在不断涌入美迈尔,那些难民一路上所遭受的苦难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们等待着从海路转移到别处。

   美迈尔的废墟无力收留如此之多的德国难民。我们对于这些从普鲁士各地来到这里的难民还是给予了最基本的照顾,这打乱了我们的调动和防守任务。在这个半圆形阵地里,到处都是炮弹的爆炸声,防守的士兵来自原先的精锐部队、人民冲锋队,还有已经被截去了一只手或脚的伤员。城里面那些妇女、儿童、婴儿和重伤员都在暴风雪和爆炸声中呆呆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撤离船只的到来。城里的粮食供给已经变得越来越短缺了,现在5个人一天的食物还不够一个小学生正常一顿午餐的分量。在雾气中传来一阵阵呼吁人们保持秩序的命令。每天都有许多船来到这里,每次这些船离开的时候上面都是坐得满满的。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列向码头涌去,那些负责登记上船的官员们已经无力应付如此之多的人了。那些从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在拥挤尖叫的人群里留下了一个个狰狞的巨大弹坑,弹坑里到处都是被炸碎的人肉和骨头。人群依旧继续排着队等待着下一艘轮船的到来。这些人被告知要耐心等待,也被告知要节约粮食,在等待的时候没有任何的食物供应。一些老人自杀了,那些有着几个孩子的母亲将自己的定量供应卡和孩子交给另一个妇女,并恳求着那个妇人能够喂养好这些孩子,她接着拿起一支死去士兵的步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里,绝望和英雄主义是如此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那些官员们试图改变人们这种绝望的情绪,但是在那个时候,一切说教都失去了意义。人们默默地看着别人的自杀,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有些人在疯狂的绝望中,在那些城里到处都是的尸体堆旁用枪自杀了。似乎投降是唯一能够让这一切噩梦停止下来的办法,但是那些俄国人所展示的骇人听闻的暴行让所有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必须守住美迈尔,无论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直到我们所有人都从海路撤出为止。我们要么守住,要么死在阵地上。或者说不定最高统帅部还有一些其他的打算,也许他们打算将美迈尔变成一个发起反攻的桥头堡。这个想法被我们这些镇守美迈尔的守军视为一个纯粹的痴人说梦般的幻想。无论如何,当那些平民离开美迈尔时,一些增援部队也被船运到了这里来。我们只认为他们是来帮助我们防御的,而不是发起什么反攻。

   我们在这里顽强的抵抗受到了最高统帅部的赞赏,其实我们只是希望在最后一个平民撤离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登船撤离这里。无论我们多么沮丧和绝望,我们都必须死死守住美迈尔。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不去战斗,那些眼泪已经哭干了的孩子们在帮助那些伤员和负责分发食品,这些孩子不得不抵御住那种想把手中食物一口吞下去的强烈愿望,他们毫无怨言地执行着那些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这些孩子都理解了这里的局面。那些经受了这些艰难而又活下来的人们绝不会对正常生活里不可逃避的那些困难斤斤计较了。这些德国的民众经历了那些最悲惨的事情,我对于他们在这一切中的表现唯有深深的敬意。

   在我们混乱的前沿阵地中,一些平民有时直接与我们并肩战斗,这些平民往往都是妇女。在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我们的阵地守住了。我所说的“守住了”是指我们的防线没有出现全面的崩溃,实际上,一些地方的阵地正在不断地收缩着。我们所挖的防坦克壕在我们遏制苏军的进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俄国人现在主要依靠自己的飞机和大炮向我们发动攻击。

   但不管怎样,俄国人的进攻也让他们损失惨重,我们防线的收缩让我们更有可能集中自己的兵力。美迈尔的周围到处都是被击毁的苏联坦克,我们阵地上的反坦克手几乎和步兵一样多。那些平民志愿者们将一批批的地雷运到我们的阵地上。我们的步兵常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反冲锋来赢得埋地雷的时间。我们唯一没有能力抵抗的是俄国飞机的空袭。俄国人的战斗轰炸机常常飞到我们的阵地上来扫射。在我们的西北部,几节留在了铁路上的车厢已经在两天之内遭到了8次空袭。我们所有的防空火力现在都集中在了码头地区,那里是俄国飞机最重要的目标。但是那里的防空火力也对那些俄国飞机形成了严重的威胁。结果这些飞机更愿意避开码头,而去进攻城里别的地方。

   尽管寒冷、战火和食品的极度短缺,尽管这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美迈尔奇迹般地被我们守住了。接着一天下午,我们师的部分官兵被重新集结了起来,大家领到了反攻用的弹药。我们每人领到了两盒罐头,其他人领到了一磅苹果酱,另一些人则领到了一磅人造黄油。虽然每个人拿到的食物各有不同,但是我们依旧看到了在这一片满目疮痍的城市里,德国的军事指挥部门依旧不可思议地能够组织起这些活动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此刻行动的目的是要将在克朗茨与科涅斯堡的德国前线连接起来。军官们正在将此次行动的目的告诉我们这些早已经不再相信什么奇迹发生的老兵。

   现在,霍尔斯和我都从自己呆滞的状态中猛然清醒了过来。在过去的战斗里,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最令我们震惊的命令,但是这一次我们将靠着这些单薄的装备去进行反攻,这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浑身发抖和无法控制的头晕眼花。

   一些还算完好的坦克也将配合我们的反攻。那些原来属于库尔兰地区守军和从其他地方调运过来的物资也发放给了我们。我们将到南面离这里大约15公里的一个小村集合,然后我们将沿着海岸边的一条公路开始冲锋。这次行动的指挥官选择了恶劣天气肆虐的一刻开始发动反击。这时天上正飘着雪花和雨点,天气情况非常糟糕,以至俄国的大炮也停止了射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指挥官决定开始这一次最后的进攻。

   大约12辆涂成斑驳深绿色的坦克向前冲了出去。坦克侧面的黑色十字架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来了。那些坦克炮塔里的短波收音机正在播放着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雄壮的《瓦尔基里进行曲》。一些破破烂烂的卡车里装着重机枪和各种武器跟在坦克后面行驶着,而过去我们一直都是用装甲车运送弹药的。一大批的步兵走在这些车辆旁边或跟在最后,许多士兵都穿着空军和海军的制服。我高兴地看到了霍尔斯和维尔纳,他们正在一辆卡车的边上。

   我们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一支苏军装甲部队的营地面前,那些坦克和装甲车在雪地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似乎在准备迎接一个检阅似的。俄国人被这个绝对没有想到的攻势吓呆了,他们匆忙逃出了营地,我们接着把营地给烧毁了。我们发现了一批苏军储备的汽油,这样我们的进攻又可以继续了。我们在凛冽的寒风里继续推进着,又有几批苏军部队在我们前面四散而逃了。

   然而,俄国人在美迈尔周围的部署非常广阔,当他们发起反击时,我们进攻的势头随即被遏制住了。我们此刻听到了俄国人阵地那里传来了很大的响声,我们立刻知道将很快就会遭遇到俄国人无情而疯狂的进攻。第一支俄国的坦克部队现在向我们这里隆隆地驶来了。

   局势现在对我们而言万分紧急,就在此刻,我们听到从海里传来了大炮射击的声音。恶劣的天气让我们不能看清海岸那里的情况,但是那里的弹雨落在了向我们扑来的俄国人的进攻部队里。几艘停靠在海岸附近的德国巡洋舰和鱼雷艇正在支援我们的进攻。虽然能见度为零,我们的坦克所提供的敌人坐标依旧让那些军舰能够精确地打击我们前面的俄国目标。俄国人此时的进攻被多少阻止住了。他们也许错误地判断了我们炮火的来源而以为我们的确有比实际更多的地面炮火。

   无论怎样,这些军舰的射击对整个美迈尔战场的格局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俄国人拥有几乎取之不尽的军需供应和人员。在开始进攻这天的晚上,我们进攻部队的侧翼受到了苏军的攻击,很快我们就招架不住了。我们大约一半的坦克被击中起火了。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我们的这次进攻失败了,我们被命令退回到美迈尔,必须回到10公里之外的进攻起始点,现在回去的道路周围都已经是蜂拥而至的苏军。我们从原来的道路上退了下来,此时我们的那些装满弹药的卡车已经尽可能地分散了开来。在黑暗中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们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美迈尔。让局势更加糟糕的是,我们不得不穿过一片自己埋设的雷区。

   我们在俄国人子弹炫目的轨迹中向后退了大约两公里。这里的道路比较狭窄,但是还算完整,路面上不时有几个弹坑。我们第一批车队此时沿着这条公路全速地行驶着。俄国人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大炮的目标,他们的第一排炮弹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但是他们的第二排炮弹让我们的两辆卡车中弹起火。还有两辆虽然也被弹片击中,但是依旧继续往前通过了这片危险的地带。刚才被打中的那两辆卡车已经堵在了路上,我们被派去清除这两辆卡车。俄国人已经到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他们在用掷弹器和机枪向我们开着火。虽然我们心里充满了恐惧,还是在爬上一片湿滑路基的时候向他们不停开火。路基两边的沟渠里面我们已经埋设了地雷,我们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困住了。已经有几个我们的士兵中弹倒下了,他们双手大张地倒在了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我们在那两辆卡车的残骸旁边等待着命令。俄国人的手榴弹在我们周围爆炸着,把夜色照得通明。俄国人的四管机枪向我们所在道路的路基扫射着,幸运的是,我们这片的路基比地面略微高出一些。

   俄国人的炮击横扫着路上的车辆残骸,每一次炮击都会把那些金属残骸炸得飞溅到四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看到有两个德国士兵此时倒在了那几辆已经被炸得稀烂的卡车残骸边上,他们身上穿着和我们一样破烂的军服,他们也曾希望能够回到美迈尔,但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们必须要清除掉那几辆挡在路上的汽车残骸,但是任何站起来的人都有可能被子弹击中。老兵维尔纳再一次从我们这批趴在路上的士兵中爬了出来,他在弹雨中跪着向第一辆卡车投出了一捆手榴弹,那辆卡车随即被爆炸推到了路边。第二辆卡车也像这样被炸到了路边。不幸的是,那些依然还在卡车里的伤员也同时被炸到了天上——战争就是这样。

   到了午夜,战斗变得愈发激烈了,我们这批进攻部队大约三分之二的人撤回到了美迈尔。指挥部已经了解我们一路的艰难,他们决定为我们提供掩护火力。在疲惫中,我们走到了防线后面的营地里。在一个澡堂的废墟中,我们列队报了名,那些失踪士兵的名字被登记了下来。在前线没完没了的爆炸轰鸣中,我们试图躺下来睡觉,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睡觉本身就是一种英勇的行为。

   第二天上午11点左右,我们刚刚吃完了昨天进攻时发的食物,就被命令回到防御阵地里去。在这样瞬息变化的局势里,我们完全不可能有任何的正式休息时间,在战壕里,越来越多的美迈尔平民加入到了我们的防御部队的行列。

   现在海面开始汹涌地翻动起来,所有的建筑物表面都盖上了一层白霜。这些建筑物原来的住户现在正在码头上等待着登船。那些海浪把一阵阵冰冷的海水溅到他们的身上,但没有人发出一声怨言。

   我们的部队继续让那些俄国人望城兴叹。从海路离开美迈尔是所有人唯一的退路,这使得人们为了美迈尔的防守而投入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力量。食物、弹药和药品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这里。有几天,俄国人的炮击减缓了下来,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但是这里的生活却变得好多了。我们不知道的是现在俄国人正在集中自己的兵力准备猛攻在我们南面的科涅斯堡、海林根贝尔、埃尔宾和哥滕哈芬。我后来知道那里的难民要比这里至少多出10倍。俄国人暂时放弃了美迈尔以集中兵力向普鲁士纵深挺进。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殊死的抵抗,但是俄国人最终消灭了这些抵抗。那三个攻入德国的苏联集团军拥有绝对的武器和人员的优势。老兵现在小心翼翼地在一间房屋的废墟里架起了自己的机枪,这片废墟最高的地方也没有离地一米。他不时地用手把枪身上的积雪拭去,他的手已经因为持续的冻疮而变成了灰黑色。自从我们结束了进攻,老兵似乎又恢复了自己惯有的冷静,那些搅扰我们的紧张和焦虑似乎在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不再参加我们关于战局悲观的讨论,看来在把自己从我们的痛苦感受中分离开来。战争、严寒和所有让我们不安的恐惧现在似乎再也不能够影响到老兵。他的举止开始变得有些怪异,我们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的精神出问题了。

   然而,就是在那个早上,老兵的机枪把我们从一支俄国侦察兵手中救了出来。这帮俄国兵似乎对我们所在的这一片阵地特别情有独钟。结果20具俄国人的尸体倒在了我们阵地面前,尸体边上还停着一辆依旧可以开动的人民冲锋队的卡车,卡车的一个后轮是用一段粗大的原木做成的——这又是那些在美迈尔的人小小的杰作之一。俄国人先是向这辆卡车发射了一发50毫米的炮弹,炮弹穿过了车头,把坐在驾驶座的两个穿着军服的人民冲锋队成员打死了。结果那辆车好几个小时停在了我们的前面,并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一些俄国侦察兵试图利用这辆卡车作为盾牌向我们靠近并用手榴弹把我们都消灭掉。但是维尔纳用自己的机枪准确地消灭了这些俄国人。对付这样的突袭,速度是最重要的因素,维尔纳显然是我认识的反应最快的机枪手。现在他默默地坐在地上像对待一块宝石一般擦拭着自己的机枪。而剩下的人——霍尔斯、林德伯格、我和另外两个士兵正拿着冰冷的冲锋枪呆呆地坐在战壕里,我们终于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冲锋枪根本不可能在刚才敌众我寡的战斗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现在有三发反坦克火箭弹、一把新式冲锋枪,这种新式的冲锋枪是刚刚发给那些人民冲锋队的,它结合了原先班用机枪和老式冲锋枪的优点,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武器,最后我还有一颗小小的磁性地雷。在美迈尔,我们每个士兵都必须要随身带许多这样的弹药。背着这些让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跑起来。

   我们将在这里守卫两个多星期。我们每隔两天都会打退一次俄国人不太猛烈的进攻,现在离后面的城市并不太远,这使得我们都可以每隔一段时间休息一次。离我们不远的街道废墟里竖立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这里离海岸有8公里远,这是我们从顿河撤退以后的最后8公里了,我们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用腿走完了这长达几千公里的路途。老兵有时揶揄地对我说:“孩子,这就是你的祖父在拿破仑时代所走过的路。你可以把这个经历看作是你的家庭传统,这至少可以让你得到一些安慰。”

   晚上,我回到了那个我们栖身的潮湿和冰冷的地窖里面,这里是我们临时的住所。我们注意到几乎所有在美迈尔的难民都消失了。最后一批难民一定是我们还在前线的时候走的。我们走过了城市的街道,这里现在更像是一个被丢弃的露天停尸场。我们带着某种轻松的心情回到了地窖里。

   我的几个战友正蜷缩在自己的床上,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吃着司务长格兰德斯克做的晚饭,没有人注意晚饭的口味或内容是什么。大家都在一种凝重的沉默里面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灰黑色的地窖顶。大家都在梦想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撤离。大家睁着自己无神的眼睛陷入了幻想之中。他们都已经看够了外面战争的残酷,而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仔细地看一看自己的内心了。他们都在继续幻想着,每个人都默契地一言不发,而只是继续更深地陷入了自己对未来的思绪之中。

   我是唯一注意到大家的人。我注意到大家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注意,而且我已经幻想够多了,幻想多少已经不能够再安慰我了,我有太多的梦想已经成为了噩梦。甚至在我能够幻想的时候,我也没有勇气再幻想了,因为如果我幻想中的一个能够实现的话,这个过程也都将是痛苦的。

   所以我学会了逃避幻想而只去观察别人,并不时回到现实里面看着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磨破了的皮靴、地上变色了的呕吐物,还有那几件脱下来的破军服。当我有幻想的冲动时,我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幻想是可怕的。那些其他人的幻想结果又怎样了呢?我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幻想了。

   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珍藏着一些残酷现实所没有能剥夺的东西。我似乎依旧能够听到它们并触摸到它们,它们常常会在沉默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我内心的平衡被这种声音打乱了,因为我已经不敢再去幻想或守住什么承诺了。我已经害怕向自己的生活索求什么了,我担心哪怕是最微小的希冀都会终究变成一个虚幻的泡影。

   我已经放弃了几乎一切的回忆——我的情感、我的痛苦、我的忧愁,还有我的恐惧。我也忘记了葆拉,这样我的生命就不会再有什么挂念了。我也忘记了我依旧是一个年轻人。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现在在美迈尔,有人生活是如意的吗?在这里,那些肚子上被炸开一个洞的人依旧被劝慰要勇敢,其他的人,就算是自己伤口的鲜血已经喷涌了出来,染红了脚下的雪地,还必须坚持向俄国人开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尽管现在我已经咳个不停,痰里都是鲜血,我的生命依旧如烛光一般跳动着。人们必须要停止向他人索要什么的梦想,此刻我在看着战友们的梦想,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梦想有多么危险。美迈尔需要所有的供给,其中也包括梦想和希望。那些还有梦想的人比那些没有梦想的人战斗得更为英勇。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厌倦了战斗。

   有时有人会从这些失神的畅想中尖叫起来。这些尖叫完全是身不由己的,我们没法阻止住它们。我们疲惫的各个器官让我们不得不尖叫起来。

   有人莫名大笑起来,而其他人则在默默地祈祷。那些祈祷的人还有希望的能力,如此之多的希望都已经死去,所以他们只好用大笑来说出自己的祈祷。不管怎样,就算是这些梦想现在都成为现实,一切也都太迟了,即使是听我们祷告的上帝也没有勇气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已经滥用了自己的怜悯,那天早上被打死的斯迈伦就是这种怜悯的体现。斯迈伦直到得知了他的小弟弟的死讯之后,才放弃了这一切的希冀,他只见过自己的小弟弟两面。斯迈伦一直为这些希望而死死坚持着。但是在这里,在美迈尔,即使上帝能够显现,一切也都太迟了。

   几天之后,我们的部队开始撤离这里了。首先撤出美迈尔的部队是那些重伤员。那些还能够走的伤员正在为这样的安排而默默地感到欢快,他们甚至都忘了自己的伤痛。部队撤退的命令像一场吹去沮丧的和风一般从废墟里缓缓穿过。现在除了那些依旧呼啸着的俄国飞机,生活似乎又渐渐恢复了那些原来的色彩。一些被飞机炸沉的船只的残骸像礁石一般露在码头的水面上。废墟里面依旧到处都是那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狰狞的尸体。这里的德国海军正在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如果没有他们,那我们一定全都完了。

   一艘装满了士兵的渡轮被一架苏联飞机的炸弹直接命中,我们被命令去清理这艘渡轮。我在这里不会提到任何的细节,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回忆依旧让我感到作呕。我们那些负责清理的士兵的皮靴上到处浸透了鲜血,那些被炸碎的人体残肢被我们从这艘即将沉没的渡轮上扔到了水里,大群大群的鱼被吸引到了渡轮边上,那些被炸弹撕碎的人体发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可怕的气味,虽然我们已经用水冲洗了甲板,但是这种气味似乎依旧强烈。

   我们刚刚下到水里时,还觉得水里要比外面温暖。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就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我们的四肢开始变得不灵活了,接着胸口发出一阵阵让我们眩晕的疼痛。我们必须坚持干下去。

   现在又有两艘船装满了士兵开走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

   到了上午10点钟左右,天空放晴了。苍白的阳光照着这一片灾难的景象,这让我们感到有些难受。我们对于那种阳光灿烂天气的欢喜很早之前便消失了。这样的天气里,俄国人的飞机一定会出现在我们头上的。

   当我们还没有把那艘渡轮打扫干净,俄国人的轰炸机飞到了我们的头上。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这些俄国飞机是不会放过这样好天气的。我们拖着酸胀的腿向任何一个可以隐蔽的地方跑去。所有的真正意义上的隐蔽所现在都成了医务所。我们只好在废墟里趴下来,或者是找到一个弹坑。我们三三两两地躲在这样的地方,想要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我们即将到来的撤退上面。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周围防空火炮的轰鸣声,也许这些火炮是在试图让这些飞机飞离港口……但是我们听到了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的声音,飞机巨大的引擎声让这里的空气不停地震颤着。看着这些飞机从城市的废墟上掠过,我们搓了搓自己已经麻木的手。飞机飞过人群时,人们就像是狂风中的小草一般低下身来。这5架飞机此刻飞过了两艘已经抛下了锚锭的轮船,5枚炸弹同时从飞机上落了下来向码头砸去。两枚炸弹落在了码头边的水里,巨大的水花把那些等待上船的士兵们淋了一个透,第三枚炸弹落在了废墟里,最后两枚炸弹落入了一群等候在码头边的士兵里面,尸体被高高地抛到了天上。一些受伤的士兵被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搀扶着,一些受重伤的士兵现在正大声地惨叫着。

   我们头上出现了40架俄国飞机,更多的飞机从北面的峭壁后面也向这里飞了过来。其中一架飞机突然凌空爆炸了,也许是我们的高射炮击中了它。但是我们没有人为此发出往日惯有的欢呼。

   渡船已经被士兵们坐满了,但是那些在岸边的没有能上船的士兵们依旧一动不动地排着队,期待着下一批船的到来。那些密集的俄国飞机在天空盘旋着,也许在寻找投掷自己炸弹的最佳位置。

   我们因为寒冷和绝望而颤抖地看着这些飞机。但是没有人认为那些仍旧一动不动排着队的士兵发疯了。如果轮到我们的话,也会这样做的。在那个时候,希望对我们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能够将我们这些士兵带离开这里的轮船承载了我们对于生活所有的依恋。

   那些飞机又飞了回来,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飞机的轰鸣声大得吓人,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上帝。我没有死在十字架上,因而没有资格去睁开自己的双眼。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美迈尔除了在战略地图上还存在外,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城市周围的防线在不断地萎缩,但是已经有许多士兵登上了渡轮。然而依旧有好几千名士兵在城市里等待着,并来回于地窖和前线之间。我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些在废墟里穿行的士兵们。

   那些士兵已经失去了一切正常人所能拥有的生活,看着他们,我的心在一种深深的孤独里痛楚着。

   我们已经在这里多久了?我们已经活了多少次了?这是无法回答的,全世界也都不能回答。我感到好像我是为了这些可怕的经历才生到这个世界的。美迈尔已经成了我生命的顶峰,一个无法超越的顶峰,只有永恒才可能超越它。我们都感到在美迈尔之后,我们所有的生命都随之结束了。美迈尔是我生命最终的坟墓。我们这些士兵都默然无语,这个不可思议的集体沉默让我们这些活死人都在思考着下一步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际遇。虽然现在说这些话有些傻气,但是我们当时的确想着我们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得到人们的承认,甚至直到我们死后也不会被遗忘,这让我们在那时都感到了一些慰藉。如今,关于我们在美迈尔所经历的评判取决于一个据信是完美无误的价值体系,但是这个体系完全忽视了那些在美迈尔所发生的事情。

   如今,美迈尔的那些事情已经被时间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了。

   我们刚刚离开了自己安身的地窖向一个火炮掩体搬去,那门火炮已经被摧毁了。我把自己的背包和弹药放在了那门炮原来的位置上。霍尔斯、施莱塞和另外一个士兵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我的东西旁边。维尔纳、费汉姆、林德伯格,还有其他七八个士兵坐到了掩体其他的地方。我们的这个掩体要比我们住的那个地窖干燥一些,但这不是我们搬迁的原因。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可以更方便地到达前沿阵地。我们的阵地继续向港口的方向萎缩着,现在那些防守美迈尔的德国守军正在面临着俄国人的决定性的进攻。我们被告知必须要小心地接近自己的阵地。我们一些士兵有时会向那些进攻的俄国士兵投降,然后那些俄国人就会穿上这些德国士兵的破衣服冒充他们。

   我们有些倒霉的士兵已经好几次中了这样的埋伏。更多的时候,那些俄国人不声不响地爬了过来,而此时那些睡着了的德国士兵则成为他们的猎物,接着这些俄国人就待在那些士兵们的掩体里等待着换防的德国士兵。

   维尔纳和其他两个士兵差点掉到了这样的圈套里。老兵及时地发现了那个掩体里不正常的情况,并打死了那些俄国人。其中一个当时和维尔纳在一起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维尔纳救了我们,他用手榴弹让那些俄国人飞上了天。”那两个和维尔纳在一起的士兵都用一种紧张的腔调不流畅地说着。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如果不是维尔纳,他们其实是活不了的。

   维尔纳此时什么也没有说,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斜靠在了掩体的墙上。我们已经习惯了被维尔纳从种种危险中拯救出来了。那天晚上,我们这里的一个士兵准备抽一支从俄国人尸体上搜出的香烟。他点燃了香烟后走到外面去解手。俄国人立刻发现了他闪亮的烟头,一发50毫米的炮弹穿透了掩体的混凝土打在了他的背上,他一声没吭就这样死了。

   费汉姆小声说道:“现在俄国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第二天,在刺骨的寒风里走到了我们最前沿的阵地。在到那儿的路上,我们看到了最后一辆在那里的德国坦克。那是一辆古老的马克-2式轻型坦克,这辆坦克不久前刚被俄国人打中起过火,坦克的车身上面有着许多的弹痕。它原来的火炮已经被摧毁了,现在被换成了另一辆其他什么坦克的炮塔,每天人们都要把这辆破坦克推到某一个战壕里作为碉堡,这辆坦克有效地阻挡住了许多次俄国人的进攻。

   那些我们附近的步兵常常把这辆坦克从战场上拖回来修理,这辆坦克在那些士兵的战斗里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今天,这辆坦克的引擎出毛病了,一群衣着破烂的机师正在坦克那里忙碌,我们蜷缩在附近的掩体里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一个机师在修理的过程中弄断了一个工具,他咒骂着把那个工具摔在了地上。我们听到了其他的机师在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这辆坦克的发动机已经没法修好了,那些机师站在坦克周围商议该怎么移动这辆坦克。

   有两架飞机刚刚从我们附近的废墟上飞过。所有在坦克那里的士兵们都趴在了坦克旁边紧张地看着这两架飞机。令我们惊讶的是,这两架飞机是德国的侦察机。他们从哪儿来?飞机上的飞行员们看到我们的坦克后降到低空向我们飞过来。由于坦克上没有德军的标志,我们所有人都有些恐惧地想到,那些飞机会把我们当作俄国人吗?我们于是都从掩体里跳了出去向飞机挥着自己的手。飞机从我们右边很低地飞了过去。我们甚至看到了飞行员,他们中的一个向我们挥了挥手。

   他们一定是来自我们的一个基地,也许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我们灰黑的脸望着那两架飞机一直到它消失在了远方,心似乎也随着那两架飞机飞走了。

   面对这辆一动不动的坦克,刚刚飞走的那两架飞机给了我们一些新的鼓舞,现在我们大家都站到了坦克的旁边,有人建议我们来推坦克。虽然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是我们还是把手放在了坦克冰冷的外壳上。我们30来个人喊着号子拼命推着这辆坦克,靴子在结了冰的地面上滑动着,但是坦克依旧一动不动,我们终于再也使不出劲了。那3个坦克驾驶员正责怪着我们的窝囊。大家简短地讨论了一会儿,有两个人跑到了坦克的后面。我们也跟着他们到了坦克后面,这时我们听到了引擎的声音。美迈尔还有一辆卡车,这我可没有想到。那辆卡车好像是喘着粗气似的开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立刻把一堆木柴放在了卡车的引擎前面当作减震器,接着卡车缓缓地从坦克后面推着坦克。我们那时以为卡车一定要原地打滑了,但是卡车终于一点点将坦克往前推动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坦克缓缓转动的履带。这个履带的移动对我而言就像是在美迈尔发生的小小的奇迹。卡车的引擎吼叫着,我们也奋力地踏着坚硬的地面向前推着坦克。坦克继续向前移动着,虽然我早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但是我们坚定的意志终于让这辆坦克前进了,也许我们应该为此而高兴吧。坦克满是铆钉的履带占据了我的视野。坦克继续在这片宽阔的防线上前进着,现在它在转弯了,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快乐。坦克也许被我们推不了多远,就像是我和霍尔斯或许会在美迈尔这里走到我们生命的终点一样。我感到似乎我和这块巨大的金属之间有了一种共鸣。在美迈尔,一切能够移动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我依旧还活着……

   我们后来又两次回到了阵地上。明天我们还要再回来,如果我们还能够活过今晚的话。但是今晚,那些俄国人似乎醒了过来,他们将炮弹像雨点一般倾泻在了美迈尔城里。大地不停地摇晃着,天空中到处都是照明弹,爆炸的火光将这里映得如同白昼。我们的掩体在俄国人密集炮击下坍塌了,爆炸巨大的气浪将我们肺里的空气抽了出去,我们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们的指挥官沃勒斯上尉试图跑到外面自杀,但是我们追了出去死死地拉着他的皮带。在把上尉救回来的过程中,一个士兵被四处横飞的弹片击中死了。

   俄国坦克已经到了我们营地南面的一个小山那里,在那里负责阻击这些坦克的士兵们都阵亡了。正当那些坦克从山坡上开下来的时候,从海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炮击声。几辆在山坡上的苏军坦克随即爆炸起火了。那些俄国坦克在我们巡洋舰的炮轰下甚至不得不往后撤退了,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向我们这里开着炮。巡洋舰的炮击还在继续着。透过黑暗和大雾,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大炮的火光。第二天白天,我们透过厚重的烟尘看到了有两艘战列舰正停靠在离我们很近的海岸边。一艘战舰是“尤金王子号”,另一艘战舰的大小和“尤金王子号”差不多。对于我们这些在绝望中鏖战的美迈尔的守卫者而言,这样及时支援是我们不曾想到的。那些俄国坦克畏于这些巡洋舰大炮的威力不敢靠近我们的阵地。

   今天早上我们按照安排回到自己的阵地。在这里,我们常常都睡得不深。我们的睡眠是怪异的,能够大睁着眼睛睡着,就像是一盏熄灭的灯一样。这时我们的脸和那些死人的脸没有什么区别。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动起自己的手脚来,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节枯木一般僵硬。我现在已经不敢再看自己的手臂,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两根枯柴一般了。

   我感到了自己的胸口有些痛,似乎我的里面也在发生着一场战斗一样。最后我还是必须从这样的困顿中摆脱出来。我周围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和我一样怪异,他们的脸就像是死人的脸一样浮现着一种灰色。人们看到他们的时候会说他们也许是死人,因为在美迈尔严格意义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活的。

   我们离开了自己睡觉的碉堡向前线走去。俄国人依旧漫无目的地射击着,他们的射击就像是在打发时间——一会儿一颗子弹打在你左侧的地上,一会儿另一颗子弹打在了你的右侧。在昨晚那一场地狱般的炮击后,现在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算什么。随着我们离前线越来越近,沿途那混乱的场面愈发变得不可想象起来。我们必须要爬过那些大弹坑和高高的土堆。我的头依旧在眩晕着,力气都赶不上一个孩子。

   我们可以看到在俄国人的阵地上有烟尘升了起来,德国海军一定击中了几个目标。在路上,我们经过了几个守在自己机枪后面的士兵,他们死死地盯着我们,似乎这一切的局面都是我们造成的。我们继续默默地走着,在这里,礼貌一文不值,除了勇气之外,一切都死了。

   现在维尔纳在干什么?

   他已经停了下来。我不太明白——但是现在一切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由于极度的疲惫而麻木了。但为什么他现在开火了?维尔纳已经在地上架起了自己的机枪,他甚至连支架都没有打开就向前开火了,机枪子弹正扫在我们掩体的边上,每个人都趴到了地上。霍尔斯正趴在我的右边,但是我不敢看他。霍尔斯似乎突然变老了,他现在看起来恐怕有50岁。

   霍尔斯从牙缝里小声地说道:“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时老兵丢了一个手榴弹出去,手榴弹落在了我们本该去的掩体附近。维尔纳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士兵。因为如果是我们的人躲在那里,他们一定会叫喊的。

   但是那些已经悄悄摸到我们掩体里的俄国兵此刻一声也不吭。如果他们想要靠喊叫来糊弄我们的话,我们会立刻识破他们这样的伎俩的。老兵是正确的,那些躲在我们掩体里的俄国佬已经在向我们开枪了。

   维尔纳喊道:“这帮猪猡!狗日的!”

   维尔纳本该成为一个将军的,甚至有能力成为元首,他已经成了我们最信赖和依靠的人。他此刻正向那些准备伏击我们的俄国佬们射击着。那些俄国人已经被我们的弹雨压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接着我们听到了坦克向我们开来的声音。我们知道那里有一辆坦克正准备向我们开炮。

   维尔纳已经准确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现在正拽着枪向后面缓缓地退着,在我的左边,一个士兵已经被打中了。

   霍尔斯现在喊道:“我们往回走吧。”

   但是往后撤和向前冲一样危险。现在谁能给我更多的勇气呢?我的母亲吗?我曾经有过母亲吗?是葆拉吗?但是这种儿女情长的回忆现在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是我的皮肤?我的皮肤看起来像霍尔斯的一样枯干灰暗,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一看自己的皮肤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无法找到自己的勇气是一种最令人疯狂的事……但是还有维尔纳,我们真正的领导,他值得我们为他去死。

   我们不得不抛弃我们的朋友汉斯,他的屁股中弹了,在俄国人猛烈的射击中,我们没法为他包扎。我们对他说了声再见。他知道如何去面对死亡,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活着在美迈尔意味着什么。

   我们退到了一个弹坑里,在那里架起了随身携带的两挺机枪。正如我们所预料的,俄国人的坦克正在疯狂地向我们刚刚所在的位置开着火。现在战斗在我们南面和北面同时响了起来。俄国人正潮水般地涌入我们原来的战壕里。看到那些俄国人,我们都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维尔纳已经停止开火了。他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他,似乎我们都在祈祷着一个能够从这个困境中解脱出去的方法。我们看着老兵的面容,立刻知道了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在我们这里了。

   老兵此刻突然喊道:“你们赶快走!用你们所有的气力赶快跑吧!”他的声音从密集的枪炮声中传到了大家耳中。

   我们已经拿着自己的武器滑到了坑底。我们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大家都望着维尔纳。

   费汉姆此时向维尔纳喊道:“赶快下来啊!”

   老兵回喊道:“住嘴,神父。你也必须得走。”

   但是费汉姆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

   老兵又向费汉姆喊道:“为了上帝的爱,你快走吧。不要管我,我已经受够了战斗和撤退了。”

   我们此刻向老兵喊道:“维尔纳!”

   老兵说:“战争结束后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正常生活的,你们还记得吗?”

   维尔纳此时已经再次开火了。他正向着那些顺着掩体向我们冲来的俄国士兵射击着。费汉姆又向老兵喊了一声,但是机枪的声音淹没了费汉姆的喊声。我们此刻都向后飞快地跑着,我们刚才那个弹坑里的阵地不可能再保住了。为什么维尔纳不跟上我们呢?

   10分钟以后,我们跳到了我们的迫击炮和反坦克炮的阵地里。在我们500米外的东边,可以看到滚滚的浓烟从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升了起来。我们此时感到固定战壕壁的木桩正在剧烈地颤动着,我们都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武器。

   我们战舰的炮火再一次帮助我们阻挡住了俄国人汹涌的进攻。如果不是这些大炮的话,我们的阵地已经被俄国人占领了。所有美迈尔的士兵都回到了自己的阵地。在激烈的枪炮声里,我们可以不时听到受伤人的呻吟声。现在战斗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那些码头上准备登船的士兵们也赶了回来加入了战斗。此时这里没有什么利他主义,只有纯粹的自身利益。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美迈尔失守的话,一个人也走不了。

   美迈尔再次击退了苏军疯狂的进攻,这个地方此刻就像是绝望的海洋中一个充满勇气的小岛。然而我们一直等待的渡轮还没有来。我们已经被抛弃了吗?那个我们为之战斗的原因已经消失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第二天晚上,一艘渡轮像幽灵一般停靠在了美迈尔的岸边。一帮半死的士兵飞也似的涌向了这艘船,彼此互相推搡着,任何命令也不可能阻止这样的混乱,那些军官也和这些士兵一样向那艘渡轮冲去。

   这艘船看来并不是接我们的,而是来拉走食物的。现在我们这里的食物足够我们吃3个月,既然我们将立刻撤离,这些食物最后只能毁掉。而此时在我们南面,有数十万的难民正在死于饥饿和寒冷。那些已经冲到了岸边的士兵们此时听到了船上一个海军军官通过大喇叭传出来的声音。起初他们没有听懂这些话的意思,后来他们模糊地弄明白了他们需要帮助那些在南面的难民们。船上的小艇此刻装满了食品和一些伤员向渡轮驶去,那些原本以为可以离开的士兵们此刻呆呆地站在夜色笼罩的海边。

   我们逐渐减少的部队此刻被派到了美迈尔的北边,这里是一片靠海的沙滩,沙滩旁有一些不太高的悬崖。我们的碉堡就建筑在悬崖的顶上。但是俄国人已经占据了这片悬崖的几个制高点了,虽然人数还不太多,但是他们已经派了一些狙击手到了那里,那些狙击手不断地向下面的海滩射击着。

   德军的这些阵地就像是一些被敌人团团围住的要塞的制高点,这里的士兵已经无法得到任何的外界补给。在美迈尔,任何能够动一动的东西都算是活的,那些能动的东西自然会被人使用。

   一个衣冠不整的军官将我们带到了这里,他担心俄国人会在这里突破我们的防线。虽然这里阵地的位置非常险要,但是这里至少比前线安全。那些俄国坦克不能通过这里,除非他们能够翻过这些峭壁。我们利用那些难民们在这里挖的那些临时掩体作为我们的阵地。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俄国人了。他们正在沿着海岸的峭壁上走着,不时从那里向我们射击着,有时候也用迫击炮。我们周围那些松软的沙地已经被爆炸翻了起来,那些迫击炮的炮弹在这样的沙土中显得特别有威力。那些俄国人只不过是在拿我们开心,他们一刻不停地向我们开着火。如果我们的脑袋不木然的话,此刻一定会充满了愤怒。

   虽然外面依旧寒冷,但是海面上也向我们这里输送来了雾气,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消息。俄国人已经渗透到了我们阵地的后面,我们已经在阵地后面打死了一些俄国人。那些俄国人其实也非常害怕,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坦克或大炮能够一劳永逸地将我们这些阵地都消灭掉。俄国佬小心翼翼地试图穿越我们的阵地,当他们走到了他们认为我们能够听见的距离时,他们就会向我们喊出一大堆的脏话来,告诉我们他们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妻子和母亲。他们也说道会割下一些我们身上的器官。有时,他们也会唱起歌来。

   霍尔斯和我都在听着,我们的手指放在冲锋枪的扳机上。

   在那些俄国人唱完歌后,会像这样数数道:“听好了,德国兵,你们马上就要死了。听:一、二、三……”接着他们就会向我们射出一阵弹雨来,而我们依旧默默地听着。

   在晚上的时候,海上会驶来两三只小艇。一帮衣衫褴褛的士兵会冒着被俄国人打死的危险向海边跑去。我们的阵地离海岸太远,因而我们无法及时地跑到那里。此时我们的嗓子眼感到想呕吐,我们无力地站在掩体里,猜测着周围的局势。那些装满士兵的小艇每一次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的防线就变得越发单薄起来。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些俄国人的进攻了。此时我们的时间已经变成了一场噩梦,我们都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霍尔斯此刻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我用自己充满忧伤的目光盯着霍尔斯,霍尔斯看到我的目光后把枪放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这里依旧被浓雾遮盖着,前线非常安静,俄国人正在准备什么吗?

   霍尔斯和施莱瑟向海滩边的一辆破汽车爬去。我小心翼翼地加入进去。霍尔斯小声地对我说:“帮帮我们,萨杰。我们要把这辆车的内胎拿出来,它的三个内胎都还是好的。”

   我接着问道:“你们要做筏子?”

   霍尔斯回答道:“是的,一艘小船,但是必须得小心。我们没有任何工具,所以我们必须得用刺刀。像这样做,但是得小心别把车胎刺穿。”

   我此时感到了一线希望之光照进了我的脑海中。一只筏子,我们也许会在这只筏子上漂很久,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我们没有工具,所以我们必须要将这些轮胎从车上取下来,同时还不能把车抬起来。焦虑让我们都颤抖了起来,我们开始了这个要命的工作。我们取出来的内胎必须是充满气的,否则它们对我们而言是没有用的。费汉姆此时也过来加入进来。

   他说道:“你们疯了,就算是你们把车胎拿出来,它们也会爆掉的。是外胎让这些内胎不爆掉的。”

   神父的话是对的。我们刚才已经晕头转向地折腾了半天,但我们还是不能放弃逃生的念头,于是我们对于费汉姆的建议报之以一阵咆哮。

   霍尔斯说道:“那我们就把整个轮胎拿下来。”

   费汉姆说:“我相信它们漂不起来。”

   霍尔斯吼道:“闭嘴!你靠你的上帝去吧,我自己对于这些轮胎是有信心的。”

   费汉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我们一同用刺刀把轮胎上的螺丝取下来。

   我们至少花了两个小时才把这些轮胎取了下来。我们还把这辆车的右前轮下的沙挖空,最后这辆车的底盘完全贴在沙滩上了。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在美迈尔重型迫击炮弹爆炸的声音,爆炸的力量甚至传到了我们这里,看起来俄国人已经夺取了一大片的城区。我们已经不敢想象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着手上这份荒唐的工作。在这中间我们有两次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回到自己的掩体里。俄国人正在借着大雾渗透到我们的防线,有七八次我们向一些长着亚洲人面孔的俄国士兵射击着,每一次我们手中的冲锋枪射出子弹,都使我们在恐惧中发着抖。

   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美迈尔都淹没在一片烈火之中。苏军的喀秋莎火箭弹持续地向着城区呼啸而来。我们此时已经对此毫无反应了。我们七八个人正在用一些皮带将木板绑在这3个轮胎上,几分钟之后,也许这七八个人就要相互厮杀起来了,因为那只筏子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

   现在筏子已经做好了。施莱瑟和费汉姆把筏子推到了水里。我们像一群担心失去自己该得那份食物的恶狼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

   费汉姆此时说道:“等一等,我先来试一试。”

   我们此时都往前走了一步。费汉姆看着大家,他知道如果他把这个筏子稍微划远一些的话,我们会杀了他的。我们的身后是美迈尔冲天的火光,而我们此时正在注视着半没在水中的筏子的移动。

   当费汉姆试图在筏子上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他一定在向那个虐待狂一般的上帝祈祷着,而上帝只是看着那个筏子沉到了水底。费汉姆直到海水淹到他的皮带时才跳了下来,我们通往安全的希望就这样随着筏子也沉没了。

   夜晚依旧在美迈尔巨大的火光中流逝着,沙滩已经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一个非常年轻的人民冲锋队的小男孩刚刚因伤势过重死去了,他的尸体直挺挺地夹在我们中间,我们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另外一个人突然从我们中间站了起来,似乎他是被美迈尔那边的火焰催眠了,他径直向美迈尔走去了。我们剩下的人看着他消失在了那片明亮而几乎有些不真实的黑夜之中。

   俄国人现在可以在任何时候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挡他们的进攻了。我们这几个东部战线最后的守军现在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美迈尔末日般的景象。天亮的时候,那些城里的火光已经几乎变成了亮白色。我们没有接到过任何命令或是被告知过这里的位置,只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消失在这一片揪心的孤独之中。

   到了中午,我们的领导沃勒斯上尉告诉我们他要离开美迈尔了。他没有命令我们必须跟随他,但是我们大家还是跟着他走了。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都瘫倒在了地上。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这走完的800米的距离就是我们所能够走得动的距离。

   在不远处的东面,战斗还在继续着。

   我们这些人依旧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夜幕渐渐降临到了美迈尔,夜色中的美迈尔火光冲天,连城市上空的乌云都被映得通红,在城市南部的码头那里也有火光。有人能够从这样的地方幸存下来吗?我们躺在原地,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们的眼睛还在继续注视着眼前这片巨大的灾难。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生命早已干涸了,我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美迈尔的大火。没有人想到要打开我们剩下的几个罐头。我们知道任何食物现在都已经变得苦涩了,就像是美迈尔的味道一样。

   黑暗再一次隐蔽了我们,我们这帮一动不动的人现在被一片海上升起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在离我们不到10米的地方有一群人弓着腰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像是幻影。他们是那些城里面幸存的德国士兵吗?他们是俄国人吗?或者只是一个幻觉?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坐了多久。也许是又坐了一天一夜。没有人能够完整地复述一个噩梦。再者,就算我们知道过了多久,这又有什么价值呢?在美迈尔的时间不能用常规来量。直到今天,我还是需要有人作证才可能相信那些在美迈尔发生的事情,否则我会以为是自己一个疯狂的幻觉。就算是到了今天,当我回忆起那些美迈尔的经历时,我依旧不可遏制地由于恐惧和伤痛而颤抖起来,甚至连我的回忆本身都是痛楚的。那时的美迈尔这个人间地狱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但是我依旧牢牢地记下了这段过去的历史。

   我在这里没有为那时的血腥而抗议,我也没有想去呐喊什么复仇,我只是无法对于那些在美迈尔的经历保持默然和克制。我在自己的孤独中也学到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超越饶恕的力量。

   我们有时在听着海上的声音,每一个从海上传来的声音都可能是我们得救的信号。我们站在海边仔细地听着。有个声音此时向我们传了过来,这个模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引擎转动的声音。接着有一些模糊的人声,我们此刻走到了水里,大家几乎没有感到海水刺骨的冰凉。我们终于听清了一些话语:

   “这是温德吗?这是温德吗?”

   那些船上的人在问温德在哪里。温德是一个在我们北边的城市。那艘船的灯光被雾气遮住了,但那个声音依旧继续喊着。也许这个声音是从一个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我们颤抖着用自己浑身的力气奋力大喊着:“温德在这里!”

   我们像一帮疯子般继续向水里跑去。我们边跑边喊着,一直到海水已经没过了我们的胸口。有人此刻跌倒在了水里,接着他们挣扎着站了起来,依旧不停地喊着。很快海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下巴。我们想到了脱下自己的外衣向那个声音游去。接着一个模糊的船影从浓雾里钻了出来,我们又喊了起来。那艘小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们这帮淹得半死的人向那艘小艇拼命游去,终于到了那艘小艇的边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船上的水手,他们此刻正把绳子和渔网抛给我们。他们问了我们一些问题,但是我们没有人回答他们。我们正喘着粗气死死抓着抛给我们的东西。我用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死死抓住船边一个满是铆钉的孔。

   冰凉的海水正在摧毁我的意志,我努力让自己不被冻得失去知觉。这时一个空烟盒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漂了出来浮在了我面前的水面上,我试图将我的注意力放在这个空烟盒上,但是正当我想努力去看时,我的视线模糊了。

   现在一切都变得没有知觉了,自然我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我几乎感觉不到那些将我从水里拉上去的手臂。他们将我放在了小艇的甲板上和我的几个伙伴躺在一起。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包包没有形状的湿乎乎的沙袋乱七八糟地堆在了甲板上。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感到水手们将几杯热茶递给了我们,我冒着烫伤自己喉咙的危险把一杯滚烫的茶喝了下去。我失神的双目依旧紧紧地盯着熊熊燃烧的普鲁士海岸。

   我再也记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在甲板上死于寒冷,也许那些水手们在拼命揉搓着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能够保持体温……我唯一记得的是从岸上传来的各种爆炸声。

   终于,这艘船到达了皮洛 [ 注:皮洛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二战后归苏联所有。现在位于俄罗斯加里宁格勒省,是俄罗斯在波罗的海的重要港口,该港口也是俄罗斯波罗的海舰队的驻扎地。 ] ,在那里我们下船了。我们在一大群的难民中间颤抖地穿行着,我们首先到达了一个急救站,在那里医生给我们检查了一会儿。一大群伤员正坐在或躺在一个露天的棚子里。这个小小的港口笼罩在一种焦躁的氛围之中,如果战争现在还没有到达这里的话,那很快这里也会成为前线了。我们这时可以听到东北面雷鸣般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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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