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乌克兰·第十五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最后的春天·魏斯雷德少校的死·大逃亡
经过了一段颠簸的路途后,我们重返了乌克兰。这里的道路还没有从春天的解冻里恢复过来,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泥泞,我们非常吃力地在里面穿行着。天气很好,甚至多少都有些炎热了,我们大家都把上衣脱掉了。
我们在路上的 时候收到了命令,我们的目的地不再是维尼察了,我们的新任务是重建后方和前线的交通安全。这里的道路不断受到那些俄国游击队的骚扰。我们奉命去消灭这些游击队。他们对我们运输线的破坏非常厉害,我们对于前线部队的运输几乎都被这些游击队搞瘫痪了。维尼察将是德国军队新的反攻地点。在这里我们将挡住苏军向波兰的突进,并重新和北方的前线连成一片。
我们部队的任务是通过伏击战来消灭那些游击队。这些战斗的胜利很大程度取决于谁先发现对手。我们的师被分成了几个部分。最大的一组被派到波兰的勒沃夫和白俄罗斯的北部去执行这个任务。我们的这部分则是负责乌克兰南部和中部打击游击队活动的任务。虽然如此,我们依旧被认为是能够帮助其他连队从危机里脱身出来的机动部队。
然而,我们的机动性主要依靠那些临时征用的民用车辆,而那些车辆最后因为机械故障都没法用了,我们只好骑马或自行车来替代。我们后来又向那些数以千计的乌克兰难民们征用他们的马匹、自行车和其他车辆。有些时候游击队会混在这些难民里向我们开枪。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出于自卫而胡乱向难民开火,以达到分化我们和难民的目的,从那些游击队的角度而言,只要为了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是可以的。
在5月底的一天,我们包围了一支规模很大的俄国游击队。他们大约有400多人,并装备有重武器。在我们这边,我们有3个连负责围歼这股游击队。
就算是最凶猛的野兽,它们在荷枪实弹的猎人面前也会本能地逃跑。但这一次,我们这些猎人的猎物比那些最凶猛的野兽还要危险许多。那些被我们从树林里惊飞而起的小鸟们,它们绝不会想到这些地球上的主宰们已经在同类里创造出了一批和他们同样残忍的敌人来。作为这个世界主宰的人类已经学会了如何来毁灭自己的艺术。这种荒诞的自然选择结果最终将我们所谓的主宰权变成了一种笑柄。
我们大家都感到紧张极了。虽然大家对于死亡多少准备好了或是无能为力,但是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大家还是感到害怕。那些树叶碰在我们钢盔上的摩挲声让我们想到,在这个晴朗的日子生活本来应该是美好的。但对于我们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什么战火的洗礼了,这是我们每一天都要面对的生活,几乎所有的勋章都是发给死人的。我们已经看过了太多战争的恐怖,我们不认为自己能够再看到什么新的东西了。我们每个人现在都知道迟早自己会在某一天执行任务时被打死,但是我们还是故作坚强地不时发出勉强的干笑声。有一些坚强的人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反正每个人注定都不可能长生不老,每个人迟早都会死,所以什么时候死就并不重要了。那些意志坚强的人多少能够在走路的时候去考虑死亡之外的其他的事了。而其他那些意志并不那么坚强的人则希望把自己死亡那一刻的来临推得越迟越好。无论怎样,我们这里大多数人还是感到自己的冷汗顺着身体浸透了自己的军装,还有靴子和手心。
恐惧会让一个人的所有理想信条化为乌有,即使每一天面对这些恐惧也不能让你习惯起来。在每次行动开始之前,你总是会感到恐惧。就算是那些能够学会停止思考的士兵们也常常不可抗拒地受到恐惧的袭扰。
只要和敌人交上火,这些恐惧就会立刻消失掉。第一声枪响会像一个帷幕拉起的大戏一样让每个演员都全神贯注起来。一个会思考的士兵是可怜的。当第一批士兵中弹倒下时,大家的紧张情绪反而都会缓解下来。
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正在带领我们靠近那个游击队的营地。我们前面林地里被踩平的灌木丛和许多的空掩体说明这里是一个很大的俄国游击队营地。我们现在每一步都有可能踩上他们埋的地雷。汗水顺着我们的太阳穴淌了下来,这招来了一些烦人的苍蝇。这里每一棵树或灌木丛后面都可能拉设了地雷的绊线。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有一架飞机此时从我们头顶的树梢上飞过,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让我们都屏住呼吸,仿佛我们担心那些引擎的轰鸣声是游击队向我们开枪的信号。终于我们听到了一个短促的哨音,我们大家都趴到了地上。在我们前面的小路的尽头有一间看起来很结实的木屋。在我们包围圈的边上,战斗已经打响了。
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命令两个士兵——巴勒斯和普林斯——负责向那个木屋投掷手榴弹。普林斯是林森那个反坦克小组的成员。但是今天,他们没有什么反坦克任务,所以普林斯变成了一个掷弹兵,他带着一大捆沉重的手榴弹向那个小屋爬去。巴勒斯看起来面如死灰,他此时也在沿着另一条小路向那个小屋爬去,其他人都颤抖着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巴勒斯和普林斯是谁呢?
他们无非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兵。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招人恨吗?上帝爱他们还是恨他们?他们也是我们这群疯子中的一员,是我们的战友。我们也许在和平的年代绝对不会成为什么熟人的。但在这里,他们每往前爬一寸都会揪动我们的心,让我们的心跳和他们一样。这两个我们并不太熟悉的人现在突然变得比我们最亲近的家人对我们还要重要,我们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知道,我们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挑中完成这个危险任务的。他们现在已经爬到了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也许他们已爬到了离自己的死亡越来越近的地方了。他们此刻已经被茂密的树林遮住了。突然我们看到普林斯站了起来提着那捆手榴弹向那个木屋冲去,接着他又扑倒在了地上。
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撼动着整个树林。在树林上面裸露不多的蓝天里,我们看到许多受惊的小鸟像射出的弓箭般飞离了这里。普林斯的手榴弹没有投中那个小屋,那捆手榴弹在离小屋大约七八米的地方爆炸了,并留下了一个到处是碎树枝的大弹坑。
我们的军士长小声说道:“真他妈糟糕。”
有人说道:“那里面没有人。”
然后我看到巴勒斯站了起来向那里奔去。我看着他的脚步,感到似乎是自己在那里跑着。他也把自己手中的集束手榴弹抛了出去,接着他扑在了地上。一道白光和巨大的爆炸声似乎让这片森林都呻吟了起来。巴勒斯又站了起来,普林斯也接着站了起来。他们的前面是一片被炸毁的林地,那个刚才还矗立在那里的木屋已经完全地消失了。
巴勒斯向我们喊道:“来这里,同志们。这里没有人。”他看起来对自己的投弹结果非常自豪。
我们都站了起来准备走向他那里。他正在有些紧张地笑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从树丛中传来,接着又是两声。普林斯依然向我们继续跑来,但是巴勒斯只是在向我们有些迟疑地走来,他向我们张开了双手,接着便倒下了。
不到一个小时后,这个营地里躲藏的大约400个破坏分子发疯一般试图突破我们渐渐收紧的包围圈。他们用所有的武器向我们开火。那些游击队的阵地挖得非常巧妙,我们如果想要发起正面进攻的话,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有两个士兵踩上了地雷,他们立刻被炸得四处飞散,有些尸体碎片还挂在树枝上。
我们这里正在遭受一挺四管机枪的猛烈扫射,我们的机枪被压制得无法开火。我们试图挖一些单兵坑,但是树林里的地面到处都是无法砍断的错综复杂的树根。我们的进攻几乎已经转变成了防守。而且如果那些游击队试图突围的话,我们要挡住他们会是非常困难的。
我们只有靠几门几乎是垂直摆放的轻型迫击炮来向敌人发动一些攻击,但是看起来这些游击队并没有受到我们迫击炮太大的影响。他们现在正在用两三门也许是缴获的德国造的榴弹炮向我们射击着。这些炮弹的爆炸把大树都连根拔起。我们无法看到那些大炮开火后的硝烟,这使我们难以用迫击炮消灭这些大炮。我们已经对他们的阵地发起了10次进攻,但是每一次我们的人都被挡了回来,只留下一些中弹倒地的士兵在他们阵地前惨叫着。后来我们知道魏斯雷德少校竭尽全力试图调来一些装甲部队,但是在这个区域我们没有装甲部队,所以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完成这个任务了。看来现在所有的德国装甲部队都已经被投入到了与苏军的前线作战中。
在进攻失利后,我们又在树林里等待了一个小时。我们的指挥官决定孤注一掷地向俄国游击队的营地发起进攻,除了在包围圈外围留下几十个人。我们还要让那些俄国人相信他们现在已经被一支强大的德国部队包围了。我们的指挥官准备向敌人最薄弱的一个V字形阵地集中500个士兵发起攻击,那个俄国人的阵地上有大约40个人和一挺机枪。命令一下达,士兵们用掷弹器向那里密集地发射着手榴弹,这使得那些俄国人没法准确地瞄准我们。
有七八个士兵中弹倒在了路上,但是大家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在第二拨的进攻部队里,我们后面还有两拨。当我们到达那个阵地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那些剩余的游击队还想顽抗,但是我们的手榴弹把他们大多数人都炸死了。剩下还活着的敌人也被第一批冲上来的德国士兵用刺刀给捅死了。我们紧跟着前面的第一拨士兵冲进了俄国人的营地。我们后面的士兵们也跟了上来。在树丛里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散发着一股火药、硝烟和鲜血的味道。我看到了从营地的木屋里冲出了更多的俄国人,他们正向我们的人开着枪。在一片混乱中,我和其他士兵们也向俄国人开着枪。一个个头很高的俄国人向我一连开了三枪,但是都没有打中我。他接着向我冲来,一边冲还一边喊着什么。我和另外两个士兵同时向他开了枪,他虽然中弹倒下但依然试图给自己的枪装上子弹,我们立刻猛扑过去,枪托奋力地砸向了他,他在我们的脚下死了。
在另一个木屋旁边,一场白刃搏斗正在进行着。在搏斗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些德国人和俄国人的尸体碎片被炸飞到了天上。其他人继续冲上去加入了这场格斗,惨叫声和叫骂声夹杂在不时响起的枪声中。不一会儿,我们也被卷入了这场搏斗里。一个我旁边的德国士兵的手被一颗爆炸的地雷炸伤了。许多士兵正在木屋附近用匕首、铲子、腿,还有石块和那些俄国人搏斗着。一个军士长刚刚用自己的战壕铲砸在了一个俄国人的脸上,那个俄国人的脸上随即被砸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着。凯勒曼正在向那些躲在榴弹炮后面的俄国人扫射着。至少有一半的游击队从我们的包围圈里逃跑了。我们收集了这里所有散落的武器和食品,由于无法带走那两门榴弹炮,只好炸毁了它们。接着我们掩埋了70个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的战友。我们用树枝做成的担架抬着受伤的人回到了在库克霍兹的营地,在那里喝了许多酒,试图抹去这一天那些惨淡的回忆。
乌克兰的春天总是每天都好像没有夜晚似的。
晚上11点钟的时候天空依旧微微地亮着,几个小时后,天色就开始变成了粉红色。此时的天气几近完美,四处是温暖和煦的微风,夏日的炎热暂时还没有到来。不幸的是,虽然这个季节让我们想到了和平,但是战争的机器在冬天短暂停息后又再次全力开动了起来。这里的天空现在是属于俄国空军的,他们的飞机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德国空军的主要任务已经变成了防卫德国城市和满足西线战场的需求,面对那里占有绝对数量优势的敌人,他们的任务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些自杀性的任务。我们现在战场上的胜利完全只是一些部队绝对的英雄主义的结果。俄国的天空和前线的主宰已经掌握在了俄国人的手中。在前线后边,这里也成了另一个战场,德国军队和那些俄国游击队的战场。我们不停地派出巡逻队,几乎每一支巡逻队都会和游击队遭遇。这里的每一座小山或木屋都可能埋着地雷,或者有游击队的埋伏。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的车辆、汽油或是所需的相关零件,也不能从后方接收到什么供给了,那些破烂的德国车队在苏军猛烈的空袭中依旧向摇摇欲坠的前线开去。当那些车队终于抵达前线的时候,他们很多时候找不到那些所需要供给的部队,那些车辆上的军需品往往被一帮帮从战火中后撤的士兵们给消耗了。
我们现在的补给只够支撑我们所需的十分之一。我们不得不靠当地的那些老百姓取得所需的食物。那些老百姓已经对我们非常厌恶了,我们现在面临着饥饿的威胁。由于还是春天,树上没有结出任何的果子。要去林子里打猎,那我们成为“猎物”的可能性要远远高于我们打到野味的可能性。
我们3个连现在住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面,士兵们在执行任务的间隙都光着身子睡在地上。
当飞机飞过时,我们都忙着躲藏起来。当那些飞机离开时,我们又躺在了阳光普照的地上。晒太阳有助于我们那些冻疮的伤口恢复。我们望着蓝蓝的天空,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我们现在的生活仿佛已经和过去完全地剥离了。那些过去和平的回忆现在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一些教科书里面的知识。战争让每个人都学会了去珍惜那些原来并不起眼的好事。今天,暖暖的阳光已经代替了我们想要吃的那些香肠和麦粉,我们现在再也收不到信了。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乌克兰的土地上,至少现在这里还是安宁的。明天,也许有一些食物和汽油会被送到我们这里。甚至会有葆拉来的几封信……也许明天还是只有我们,还有这里的土地、天空和阳光……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一天,我们的无线电里传出来一个在罗马尼亚边境上德军哨所的求救电报,他们被一群俄国游击队包围了。
在德国陆军的眼里,我们依旧是一支机动后续部队。我们负责方圆250公里部队的增援任务。那个向我们发来求救信号的哨所在离我们大约160公里的地方。那个哨所的士兵被告知可以在危急的时候向我们求援。我们现在只有4辆车况很糟的卡车,1辆民用货车,1辆挎斗摩托和我们指挥官的吉普车。魏斯雷德少校正在心急如焚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咒骂着。
100名士兵立刻登车向那个哨所开去,我们拿上了尽可能多的自动武器以弥补我们人员的不足。每一辆车上都架着两挺机枪。但我们最担心的还是俄国飞机。我们在俄国的那些糟糕的道路上疾驰着,车后面掀起了一股漫天的黄土。在开了大约50公里时穿过了一个看起来是史前时代风格的俄国村子,那里的村民们正在拼命地从我们的车前跑开。我们这些坐在车上的人已经早就是灰头土脸了。当我们离开村子时,一些村民站在路边上看着我们,前面魏斯雷德少校的吉普开了过去,接着后面的第一辆卡车轧死了一只狗,第二辆卡车撞倒了一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黑猪。我在第三辆卡车里看到了这一切。前面的卡车突然停了下来,那些尖叫着的村民向路边跑去,五六个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去追那只受伤的猪。终于士兵们用刺刀刺中了那头猪,那头黑猪拼命地挣扎着,那几个下去抓猪的士兵身上都被溅满了猪血。最后他们把猪用皮带和麻绳捆了起来,这头猪奄奄一息地躺在了我们的后车厢边。
接着我们离开了那里。那头猪身上现在已经被漫天的灰土盖了起来,猪身上依旧汩汩地流着鲜血。我们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不在意了。对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而言,这意味着今晚上我们有新鲜的猪肉吃了。胜利万岁!
我们穿越一片到处是黑色岩石的丘陵地带,那些小山由一些黑色的岩石构成,小山上面长着几棵稀稀疏疏的矮树。这里的泥土也是黑色的。我真希望我懂得一些地质学。我们的车队在这片奇特的地貌里行驶了大约20多公里。
我们刚刚离开这个地方,就发现了俄国人的飞机。有一个士兵说他看到了在我们左边的树顶上方有飞机,我们的卡车立刻停在了路边的树丛下面。魏斯雷德用自己的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天空。现在等上几分钟看来是个明智的决定。在我们这辆放着猪的卡车上,士兵们正在抽这个空隙飞快地把那头猪的肚子划开并把内脏抛掉。他们还没有做完这个工作,我们的车队又出发了。
我们又开了一段路,当我们在一片乱石嶙峋的地方行驶时,有两架飞机从我们的头上掠过。我们大声地喊着司机停车,车停了下来。但是周围没有可以供我们躲藏的大树。当那两架飞机飞过我们头顶时,我们都被一种疯狂和绝望的恐慌所充满了,有些士兵吓得裤子都尿湿了。当飞机向前飞去时,我们看到了这两架飞机是我们的梅赛施密特109战斗机。他们一定是某个执行战斗任务小组的幸存者。没有人向这些飞机欢呼,我们都已经被吓个半死了。
到了下午4点钟的时候,我们抵达了那个哨所。我们的卡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慢地向前开着并准备好了对付随时而至的埋伏。魏斯雷德少校的吉普车在我们车队的前面开着。两个士兵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位置向前仔细地看着那些我们周围的高山。我们看不到什么人影。突然,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山谷。我们停了下来,把卡车的引擎熄灭了,我们此时立刻听到了冲锋枪的声音。我们毫无疑问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在远处透过夏日灼热的空气,可以看到一个村子。我们现在将几辆卡车的间距定为100米并继续向前匀速开去。我们的肚子又开始因为这个临近的威胁而扭痛着。
敌人显然知道了我们的到来。第一辆卡车突然看到少校的吉普车以飞快的速度倒了回来,就在此时吉普车前10米远的路上传来了一声爆炸。每个人都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趴在地上。第二声爆炸在路上炸了个洞,并掀起了一大片的尘土。那些游击队正在用37毫米反坦克炮向我们射击。接着机枪子弹打在了第一辆卡车的车身上。幸运的是,第一辆卡车上的士兵都已经离开了那里,只有倒霉的司机目睹了这一切。
敌人躲在山上,我们看不到他们。不管怎样,坐在吉普车上的人依旧为自己能够活下来感到庆幸。那门藏在树丛间的反坦克炮奇迹般地在吉普车转过路口时没有开炮。在路口的地方那些游击队放置了一棵砍倒的树。
我们立刻架设了两门轻型迫击炮向反坦克炮的位置射击,很快那里就安静了下来。
魏斯雷德说:“他们看来是一些新手。”
我们架设了12挺机枪向山上的游击队射击着,士兵已经穿过树林向第一座岩石山顶爬去。我们的迫击炮将炮弹向任何一个可能藏匿着敌人的地方打去。敌人在炮击中暴露了一个他们准备伏击我们的阵地。
普林斯向斯迈伦说道:“这帮杂种,他们想在那里伏击我们,现在看看我们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的部队用掷弹器向那些游击队射击着。接着我们有人用机枪向那些游击队埋伏的地点扫射着。在吃了两轮手榴弹的攻击后,藏在那里的狙击手们试图逃走。一个身影从那里跑了出来,他被我们的机枪立刻打倒在了地上。
普林斯喊道:“这个狗娘养的。看到这些白痴被打死可真可怕。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待在家里等到战争的结束,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没有人可以让我来打仗的,你也会这样的,不是吗,萨杰?”
家,这个字好像是一杯醇美的酒一样从我的脑海中穿过。家,战争结束……
我终于回答道:“没错。”
普林斯又说:“你看,现在我们必须得把这些家伙杀掉,这真让我恶心。”
我们听到了敌人掩体里面的号叫声。在我们左边,机枪和掷弹器正在将这里的一切宁静撕碎,突然一个俄国男孩从战壕里站了起来用冲锋枪向我们开火。子弹打中了我们一个士兵的右手和另一个士兵的小腿。那个俄国人立刻被我们的机枪打倒了。那两个被打中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我旁边有人喊道:“妈的!你们就不能打准一点!”现在从那些游击队的阵地里爬出了两个人来,他们有些不慌不忙地向后跑了起来,我们的机枪立刻把他们俩撂倒了。
斯迈伦向那个机枪手说道:“你看到了吗,你刚刚打倒了一个女孩。”
机枪手说道:“一个女孩?你敢肯定?如果这帮家伙里面有女孩的话,那就说明他们的处境不妙了,”
几分钟后,我们清点了那些游击队员的尸体:有6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他们里面有两个漂亮的女孩,他们的尸体上都是血,现在已经有一大群苍蝇爬在了上面。
我们看着这几个人,感到有些恶心。他们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性命来阻挡我们呢?这些业余的阻挡被我们迅速地瓦解了,我们清除了路障,继续向村子走去,卡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我们。
敌人是否得到了错误的情报?他们是否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并不强大的兵力?他们或许是害怕了?不管怎样,那些游击队现在已经放弃了对那个哨所的进攻,向我们扑了过来。
阳光照在这条狭窄而满是泥土的道路上。在我们前面的士兵已经和敌人接上了火。那些游击队藏在附近的一片公墓里。这是一个典型的俄国公墓,到处是蓝色、金色和白色的装饰,整个墓地看不出有什么悲伤的感觉。现在已经是6月底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日了,我们是多么想看一看那些山里的云雀啊。
每一次手榴弹爆炸后的烟尘都被山里的微风迅速地带走了。我们原来只打算进行一场短暂的交火,但是我们的指挥官却不这样认为。少校告诉我们不能让敌人认为我们的人很少。所以我们的手榴弹投掷器和轻型迫击炮向公墓开火了。两批战士把游击队从公墓里赶了出去,并随即占领了公墓。现在那些游击队躲在附近的一个大谷仓里。
为了尽快毁掉这个游击队藏身的居所,我们给机枪装上了爆破燃烧弹。那个谷仓上的草顶立刻就被子弹点燃了,敌人现在正试图用冲锋枪来抵挡我们。
一排迫击炮弹把谷仓的房顶打进了谷仓里面,那些游击队员们不得不从这个地方撤离了。
我们有两组人向谷仓冲去以追击那些逃跑的俄国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正靠在谷仓边一堆石头上,老头已经受伤了,他的怀里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他的同志,老头的衣服上到处是破洞和烧焦的痕迹。我们在离他不超过3米的距离里走过他身边。我们手里的枪并没有吓住他。他依旧向我们挥舞着拳头并大声地咒骂着我们。我们透过谷仓燃烧的火焰和烟雾看着他,但是我们没有人向他开枪。他一直不停地咒骂着,直到整个谷仓在烈火中坍塌在了他的身上。我们第一组人已经到了村子的街上并向一切移动的东西开着枪。
剩下的游击队向山里逃去。他们有一刻完全暴露在了我们的枪口前,我们把他们中的20来个人打倒在了土路上和灌木丛里。
我们的机枪里装上了一种特殊的杀伤弹,大批的游击队员被这种子弹打死了。当我们停止射击的时候,那些在德军哨所里的幸存者从里面出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许多人已经受伤了,12名德军士兵被打死。我们立刻为伤员作了包扎。我们把那个村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现在村子里面到处都是火。
村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参加到了灭火之中。我们花了大概整整一个小时才把火灭掉。然后我们和那些村民把那些尸体都拉到了一个集中的地点放置了起来。女人们大声地尖叫和哭泣起来,她们在那些尸体里面也许发现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或是未婚夫。看起来大多数的游击队员来自本地。
很快,那些哭泣和眼泪就变成了威胁和诅咒。我们依旧在无声中掩埋了自己的死者并带上那些受伤的士兵。那一天的天气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我们都不能相信这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此时我们的眼睛已经学会了忘记那些刚刚结束的悲剧,霍尔斯正在一边看着周围壮丽的山色一边搀着一个衣服上满是血迹的伤员。小鸟再次回到了这里动听地呜叫着,虽然此时天空中依旧到处是烟雾和灰烬。对于我们这些东线的士兵而言,大自然的复苏总是让我们忘掉那些痛苦的战斗经历。在经历了泥泞和酷寒之后,大家都被这片明媚的阳光迷住了,我们知道今晚上不会再为夜晚的寒冷感到恐惧了。
我们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难受,我们何等需要那些可贵的宁静啊。
那些村民们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眼泪中,他们向我们大声地辱骂着,虽然我们并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的语气和神态是不会错的。
有一块石头从人群里面扔了出来,并砸到了我们一个伤员的脸上。两个士兵转过身去,向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冲锋枪。
他们向人群吼道:“你们这些猪猡,都散开,否则我们会把你们都打成蜂窝。”
但是那些愤怒的叫骂声依旧继续着。我们队伍两边是一些愤怒的妇女。她们的脸被愤怒所扭曲着,向我们咒骂着并吐着口水,并且还挥舞着拳头。突然空中出现了6架并排飞行着的苏联战斗机,他们看来正在寻找我们的一个车队。这些飞机让这群俄国人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们指着那些盲目地搜寻着目标的飞机喊着:“乌拉,斯大林。”
我们看到这些充满仇恨的脸不禁都打了一个寒战。我们想起了那些被俄国游击队所残害的德国士兵,他们被肢解的尸体。我们也记起了那些在我们撤退路上被游击队杀害的德国士兵,他们的脸被斧头劈开,这样他们的金牙可以被取出来,一些伤员的头被放到了另一些德国士兵被剖开的尸体肚子里,那些被割下来的生殖器,还有那些被游击队脱光后反绑在摄氏零下40度户外的德国士兵,他们的脚被泡在外面的洗衣槽里,那里的水早已和他们的脚冻成了一块,我依然记得在那些黑暗冬日里被游击队杀死的德国士兵们的脸……
我们现在听着那些俄国农民愤怒的咒骂声,他们也许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高昂的代价。现在如果有人命令我们向这些村民开火的话,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我看到我旁边的一个士兵的枪在自己脏兮兮的手里面颤抖着,另外一个士兵的脸都已经气得抽搐了起来。我们现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我们的愤怒就像是一座火山般随时要爆发出来。
一个高瘦的人现在站在了我们这两群对峙的人中间。我们看到那个人是我们的少校魏斯雷德,他的脸现在也因为愤怒而显得苍白。他站在离那些俄国人大约5米的地方,他用一种可怕的目光向这些俄国人扫去,人群立刻恢复了安静。他在俄国作战的几年里已经学会了俄语。他告诉村民们去埋葬他们的死者,就像我们这样安静地埋葬自己的死者一样。他还说战争马上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他们应该好好地活到最后,而不是去参加游击队。他说道,从来没有想到必须要向平民开枪,那些拿起武器和我们作战的人是受到了虚假宣传的蒙蔽,他别无选择,只能打死这些游击队。他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加严厉起来,向人群说他不会再容忍任何的敌意。他想带着所有的士兵活着回到营地,但是如果有一个德国士兵受到伤害的话,那所有村民要承担一切的后果。
魏斯雷德的话立刻让那些俄国村民安静了下来,一切又恢复了秩序,那些死去的人被埋葬了,哭泣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我们在那个哨所里面找到了足够的汽油,那里的士兵拿出他们保存了很长时间的酒让我们喝。接着我们就上路了。有8个伤员留在了哨所里面,明天会有医护车来把他们接走。
我们登车点名的时候,有6个士兵缺席,他们都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一片乌克兰的土地上。
有人说道:“现在我们的车不太挤了。”
没有人做声,我们的眼睛都看着那个在我们车轮卷起的烟尘里消失的村庄。明媚的阳光照在我们戴着钢盔的乌黑的脸上,我们的意识已经和正常的人分割开了。我们的思想,如同我们的眼睛一样已经不能习惯那些具体和安宁的事物,正常世界的感觉在我们这里没有地位。
我们在飞扬的尘土中继续前进,我们除了周围的卡车和那头血糊糊,爬满了苍蝇的猪,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的车依旧沿着狭窄的山路颠簸地前行着。山路附近不时出现一些山羊。路面上有凸起的石头。有时候路上会出现一股从山上冲下来的溪流,或是雨后留下的水坑。其他时候我们仿佛是在穿越一片干涸的充满了沙尘的沙漠。我们的卡车带着我们颠簸起伏着,车厢的挡板和锁链在这些颠簸中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我们仿佛向着一片新的地平线驶去,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也无法让我们忘记战争的存在。我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春色,仿佛像一个哀伤的流浪汉看着圣诞节时满是礼物的商店橱窗一般。
我们也梦想战争能够结束与和平的到来,就像是一个病人膏肓的人希冀看到春天枝头上的嫩芽一般。
但是战斗并没有能够停下来,没有一刻可以享受的安宁,总是有人希望这场战争变得更加丑陋。也许那些交战双方的人们都有理由这样去做。在那一天,有一个人穿过了我们上山时的那片道路。他看到了我们的到来,迅速地在10分钟内埋好了自己的陷阱,他的陷阱和那些路上无数的小坑没有什么区别。接着他藏了起来,也许他想看到自己杰作的效果,也许想看到那股撕碎了我们领头吉普车的黄色火光。随着一声寻常的巨大爆炸声和司空见惯的滚滚黑烟,天空依旧是那么的蓝。但是6个满身血污的人正在这片浓烟里慢慢地死去,那辆吉普车的车头已经被炸飞了,剩下的残骸翻倒在了路边。
一些士兵把那些受害者从这堆燃烧的废铁里拉了出来,其他士兵则准备战斗。我们把魏斯雷德少校和另外5个受伤的人放在了路边的红土地上,他们中的两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人的一只腿被金属碎片撕开了几个大口子。魏斯雷德浑身是伤,他的身体多处骨折。我们尽力想让少校从昏迷中醒来,他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和我们见过的所有临死的人不同,我们少校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他有些肿胀的脸上甚至掠过了一丝笑容。我们当时以为我们把少校救活了。他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向我们谈到了一起战斗过的日子,他告诉我们要团结,无论碰到任何局面都要拧成一股绳。接着他向自己的口袋指了指,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从那里拿出了一封信,无疑这封信是少校写给家里的。在这之后,过了不到一分钟,我们的少校死了。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毫无表情,一片可怕的沉寂笼罩在我们周围。
我们从少校的吉普车里救出了两个伤员,我们把他们小心翼翼地放在后面的卡车上。沃勒斯上尉接任了少校的指挥,上尉带领我们隆重地安葬了我们深深敬爱的领导。所有的人一一地走过他的墓地向他敬礼,我们都感到失去了一位我们全连人都依赖的朋友。
我们感到自己被遗弃了。
那个晚上我们回到了营地,那里我们剩下的战友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们的回来。我们少校的死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尽管我们随时都面临着死亡,但是魏斯雷德少校的死对我们这些年轻士兵而言就像是小孩子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一样。
这天晚上的执勤变得比以前要困难许多。我们这3个连的士兵现在看起来要比以前更脆弱,我们过去有烦恼时总是找少校谈心的。
我们的新领导会是谁?我们这些人的命运要依靠谁?
第二天天一亮,一架多尼尔-217式飞机从我们的村子上空飞过,飞机向我们投下了一个烟雾信号。这个信号告诉我们必须立刻开往北边的一个前线阵地。
我们被命令毁掉我们的营地和村子里大多数房子。我们不能够留下任何敌人可以使用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燃烧弹,我们只好烧掉村子里那些有茅草屋顶的房子。
我们这个机械化连队步行出发了,我们把所有的给养放到了仅有的4辆旧卡车上面,无线电卡车和挎斗摩托车开在我们的最前面。每隔15到20公里,我们的卡车和摩托车都会停下来等我们。
我们的命令是荒唐的。那些向我们发布命令的军官们依旧没有想到我们这些所谓的摩托化部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交通设备了,我们只好尽自己所能了。
食物供给是我们这里面临的最大困难,很长时间没有从后方得到过食物了,每一顿饭似乎都是某种奇迹的结果。我们实际上变成了猎人或是土匪,甚至也在尝试着吃野果。在长途跋涉后,我们这一大群人终于抓到了一匹被抛弃的马。我们这800个人每天都需要许多食物,我们每天都在面临相同的难题——每天都向上面请求食物补给,而我们每次得到的回答总是:“正在路上。应该马上就到了。”军队的邮件服务也消失了,我们收不到任何的包裹或是消息。
夏天的太阳越来越热了,我们的局势也变得更加危急。
昨天我们把那头猪烤了之后用将近两百公斤的水把猪炖成了美其名曰的“猪肉浓汤”。
今天就要开赴前线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像饿狼一样放着光。我们的肚子是空的,饭盒也是空的,每个人都在受着饥饿的煎熬。我们无法想象被饿死会是什么样子。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习惯了食不果腹的生活。我们平常的食物可以在几个星期内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小资产阶级活活饿死。大家都已经骨瘦如柴了,那些原来的啤酒肚或双下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虽然饥饿,但是我们的感官却比以前更敏锐了。虽然现在我们饥肠辘辘,但是我们还是抱着在前面的路上能够找到食物的希望。毕竟俄罗斯不是一片沙漠,周围的原野看起来十分肥沃,我们肯定能够找到一个可以掠夺的村庄的。
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和林森在查看着地图。地图上显示着附近有许多村庄,看来局势还不是太糟。问题是这个地图的一个角也许就会有法国那样大。在地图上的两个村庄之间也许实际上有几百公里没有人烟的地带。只要稍微偏离路线一点就意味着要多走好几天的路。
从不言败的林森说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前面有许多村庄没有在地图上标出来。我们会找到食物的。”
我们被命令向北方开进,必须以最快速度到达前线。我们队伍里有人发出命令:“大家继续走!”
我们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原野上以每小时5公里左右的速度前进着。
一个来自汉诺威农村的男孩说道:“如果有人在这里开农场的话,他能够赚钱的。”
每个村子附近一般都有大片大片的小麦田。在这些小麦田后面,依旧是一望无垠的没有开垦的长满了杂草或原始森林的荒地。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广阔。我们也想到了这些地方也许会成为我们的战场。对那些战后回到自己西欧家乡的士兵来说,他们所要去面对的是那些拥挤不堪的城市或乡村的生活。这些体验过俄罗斯辽阔大地的士兵回来时发现自己所坐下的每一片草坪都已经属于别人。
对现在而言,我们正走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俄罗斯原野之上,我们的靴子在干枯的草地上踏起了一阵阵的尘土。要不是战争的话,我们都会好好地感受一下这片辽阔大地的魅力,即使在许多年以后,我们总是对这片辽阔的大地有一种思念之情。
唉,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在上午11点钟休息结束后,我们又上路了。
我们刚刚像服药一样喝下了一大口在两天前煮的小麦嫩芽。我们又喝完了最后一点小米粥。天气非常炎热,幸运的是,这些清稀饭并没有让我们产生饭后的那种昏昏欲睡感。
我们有些担心地喝着水壶里渐渐减少的水。那些原野上的小溪和池塘的水里有许多能够带来疾病的病菌,例如痢疾、猩红热和霍乱。为了提神,我们现在开始唱起歌来,这些空洞的歌词和调子被原野上夏日的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们必须要想尽办法节省水壶里的水。
天色渐渐地变暗了,黑暗笼罩着我们的营地和四周的原野。尽管走了一天,但是在这片原野上,我们多少感到像是没有移动一样。我们其实在走路的时候就几乎已经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又继续开始行军了。走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前面的那些山脉似乎离我们还是那么远。我们在穿越一片满是岩石的地区,这里最高的“小山”也没有超过一个人的高度。大平原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小树丛,这让我想起了非洲的地貌,这些小树丛非常低矮,有些像那种高纬度的树木,风把红土吹得到处都是。我们早就放弃了排成三排的行军,采用了那些游击队的松散的走法。我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每个人都非常疲惫,步伐也放慢了下来。我们也不再聊天了,精力已经完全放到了走路上面。我们到底走了多远?靴子已经成了灰土色,我们继续着自己似乎没有终点的征程。微风吹拂着我们满是灰尘的蓬乱的头发,我们所参照的那些在地平线那边的山脉依旧一动不动。不变的脚步声和原野的风声已经让这次行军变得极度枯燥乏味,我们不时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一阵阵饥饿的咕噜声。
在上午11点的例行休息之后,我们吃掉了最后一点小米粥,这时,两架双引擎飞机出现在了炎热而晴朗的空中,我们幸运地在飞机离我们很远的时候看见了它们。这个宽阔的原野任何东西在到我们这里之前5分钟就能够被我们发现。我们立刻散开了并准备着防空射击。我们有人马上就要死了……飞机看起来要么是侦察机要么是轻型轰炸机——但毫无疑问它们是俄国的飞机。
这两架飞机在我们头顶上大约500米的低空盘旋着。飞机的引擎声打断了原野上的微风细语并多少和我们胃里的咕噜声互相呼应着。
这两架俄国飞机在遭到我们射击的时候并没有向我们还击。它们在我们周围绕了一个大圈子,我们用焦虑的眼睛看着它们。它们这时第二次向我们飞来了,看来准备向我们进攻了。
但是它们的第二次回来并没有向我们投弹或扫射,只是向我们投下了许多在蓝天中飞舞的传单。
这两架飞机一走,一些士兵就过去捡起了地上的传单。一个家伙手上拿着一叠传单向我走过来。
他说道:“俄国佬看起来不太明白,如果我们没吃饭的话,我们是拉不出屎的,可他们现在给我们送来这些手纸。”
我们开始念这些传单:
“德国士兵们:你们被抛弃了……向我们的部队投降吧,我们会优待你们的……你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显然俄国人为了降低我们的士气在那些传单里印上了一些不知是哪里的废墟照片。废墟照片的文字说明是被轰炸所摧毁的德国城市。在照片上还有一些微笑着的德国俘虏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下面有几行字写着:
“同志们:我们现在的状况和你们所被灌输的谎言完全相反。我们对战俘营里的友善待遇感到非常惊讶。同志们,当我们想到你们正在那些满是泥浆的战壕里为保卫那个资本主义世界而战斗时,我们不能不建议你们最好是放下自己的武器。”
剩下的话大家都可以猜到。
我们有一个士兵是从莫斯科附近的陶沃斯战俘营里逃出来的。他现在正愤怒地吼道:“这帮杂种!据我所知,我是那个该死的战俘营里唯一活着的人。”
他充满厌恶地把手里那些传单撕了个粉碎抛在风里。
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着。传单依旧在士兵们的手中被传阅着,那些传单上的话,如“战争已经输掉了”、“背叛”、“城市被摧毁”,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萦绕着。
当然,这些传单都是那些俄国人的宣传。我们只需要和那个从陶沃斯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家伙谈一谈就知道了。但是曾经回到德国的人都看见了那些被轰炸的德国城市,然后就是我们持续而痛苦的撤退。我们现在每天的生活完全没有最基本的交通工具、汽油、食物、邮件,什么也没有。也许我们真的输掉了战争,但是这怎么可能?
我们还走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这片土地还算是我们的吗?或者这里只是我们慢慢死亡的开始?
但是这一切的猜想都是没有依据的,我们必须把这些丧气的念头抛到脑后。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在度过一段困难的时期。
明天,我们一定会得到一些补给的,还有其他一些能够让我们生活恢复正常的东西。我们必须停止想那些令人丧气的假设。今天,阳光依旧灿烂,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我们又开始唱起了军歌。
这是霍尔斯第二次把我摇醒了。
疲劳让我们都很快地睡了过去,当我们被人突然从沉睡中唤醒的时候自然会感到恼火。
霍尔斯对我说:“我肯定听到炮声了。”
我竖起了耳朵听了一会儿,但在夜色里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于是我对霍尔斯说:“让我安静一会儿,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把我叫醒了。我们明天还要走路的。我现在已经累死了。”
霍尔斯接着继续说:“我肯定听到炮声了。如果你看一下周围,其他的士兵也正在听这些炮声。”我于是又听了一下,但是除了原野上微风的声音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道:“有炮声又怎么样?这又不是第一次。回去睡觉吧。你会感到好些的。”
霍尔斯对我说:“我没法空着肚子睡觉。我已经受够了,必须得找些东西吃。”
我有些恼怒地对霍尔斯说道:“这就是你把我喊醒的原因?”
这时正在站岗的施莱塞向我们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听到了大炮的声音吗,伙计们?”
霍尔斯此时用手捅了捅我对施莱塞说:“这就是我刚才一直想告诉这个傻蛋的。”
虽然我依旧没有睡醒,但我还是听到了霍尔斯的这些话。
施莱塞说:“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苏联人突破我们的防线。”
霍尔斯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都完了。”
一个刚刚从地上跳起来的家伙说道:“但是我们也可以与那些俄国人战斗的。”
霍尔斯用一种奚落的口气说:“战斗!用什么?就我们这些东倒西歪、饥肠辘辘、只有轻武器的七八百号人?你别开玩笑了,那样我们只能是去送死,老实说,我们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提到要战斗的士兵叫凯勒曼。他刚刚满20岁,但是他已经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老练。此刻霍尔斯的话让凯勒曼内心的忧虑都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接着我们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我们都彼此看着对方。这种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又开始了,又停了下来。
施莱塞说:“这是大炮。”其他的人都沉默不语。
我和其他人一样听到了炮声,但是疲惫已经让我不能够专注这个远方的炮声了。我不知道这是个梦或是真的现实。我感到自己又要睡着了。我周围的那些战友依旧在聊着天。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没有太注意到他们所说的内容。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刚刚来到了我们这里,他看起来想对那些炮声作出一些自己的推测。
他说道:“那些炮声还远,我们大概会在一天到一天半左右到达那里。”
霍尔斯补充说道:“要是坐车的话只要一两个小时。”
军士长看着他说:“你着急了?非常抱歉我们不再是摩托化部队了。”
霍尔斯嘟囔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想到了那些俄国佬,他们一定有坦克和汽油。如果他们突破了防线,他们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我们这里。”
斯佩罗夫斯基一言不发地从我们这里走开了。他为什么要为此感到沮丧呢?毕竟他也只是师里的一个小官而已。
凯勒曼说:“我们睡觉吧,现在没事可干了。”
他又接着说:“这班岗真好。我们就像是一群屠宰厂里的牲口,等待着屠夫在天亮的时候过来宰我们。”
霍尔斯大声说道:“我们会饿着肚子被打死吗?”由于大家又累又饿,我们还是再次睡着了。我们一直睡到了天亮的时候——其实这时只能算是凌晨。
我们没有军号或是军哨,军官们把我们从睡梦里推醒。我们虽然睡得很熟,但是却奇怪地容易被周围一些轻微的动静所吵醒。作为一支开往战区的部队,其实在晚上或是凌晨的时候更方便行军。但是德国陆军即使是在目前的危急关头,依旧按照习惯的时间唤醒士兵,并带领士兵向那片光荣之地走去。
那些军队的条例没有考虑到饿着肚子的士兵是否能够避免这样或那样的困难,条例上只说到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一切任务,无论你是否吃饱或是年纪如何。
我们的军服在晨光中看起来变成了灰色。我在与我共同走了两年的同伴们迈着相同节奏的步伐,这些伙伴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每当我想到那些我们在俄国的岁月时,就会仿佛看到那些似乎并不重要的细节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在微明的天空下那些熟悉的身影,松散地塞到自己靴子里的裤腿,被弹药压得垂了下来的皮带,斜挂在一边的钢盔,那些钢盔总是在行军时碰到什么金属的物件儿发出一种没有回音的撞击声。每个人都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步伐,即使是那些没有个性的军服也不能掩饰这些。对于外人而言,我们这些德国士兵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彼此所称呼用的“同志”也并非代表我们不分彼此。在这些制服和公式化的称谓背后,我们依旧是一个个不同的个体。
那些在队列中似乎相同的背影,其实他们都是属于每一个不同的人的。那个背影叫施莱塞,在我右边的那个背影叫索尔玛,靠我近些的那个背影是林森的。还有那些是普林斯、霍尔斯、林德伯格、凯勒曼、弗罗施……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弗罗施的背影。我们每个人的不同依旧从这些相同的制服之中显露了出来,每个人一定从出生的时候就被烙上了这些不同的特质,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能将他们涂抹掉。
我们所有的钢盔虽然都是墨绿色的,上面都落满了尘土,但是没有一个人的钢盔是挂在规定的地方或是与其他人的钢盔一样地摆动,所有钢盔都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独特的晃动。只有一样东西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它的区别,那就是这些一无所有的士兵脸上的那些忧虑,他们的每一步都把自己带向了前方无法预测的危险之中。我们虽然准备好了死亡,但是想要活下来的愿望也同样强烈。
除了这些情绪是相同的以外,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是共同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对于那些局外人而言,他们相信“所有匈奴人都是相同的”这样的陈腐观点。
我们在大约半公里的地方看到了他们。
他们已经在那三四辆开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卡车旁边围了起来。他们至少有1万人。在这片乌克兰的平原上,1万人几乎等于零,尽管这个数字的确不小。这1万多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他们试图挤上我们破烂的卡车。他们有不少士兵在我们的卡车上反复翻找着,试图发现一些吃的。他们已经躺到了拉着我们连装备的卡车里,似乎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上面对他们的抛弃。
这些衣着褴褛的士兵是从各个不同的连队来的,他们在和苏军激战几天之后撤了下来。那些俄国人实际上只是拿他们当玩偶,俄国人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方式和时间把这些德国士兵一一消灭掉。这些士兵都徒步往后面撤着,在那些战场上可怕的经历之后,他们的脸上都只有一种死灰色。他们许多人还拉着或是抬着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员。这些人已经被太多的灾难所麻木了,他们早就不再是为什么理想而战,现在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即将被饿死的狼。
那种求生的原始本能能够让一个人变成一只嗜血的野兽。这些士兵已经无力辨别敌友,他们已经准备为一点点不能果腹的食物而去杀人。几天之后,这些倾向都被残酷地证明了,一帮快要饿死的德国士兵血洗了沿途的两个村子,只是为了多得到一些食物。但是这些士兵中的30个人依旧在到达罗马尼亚边境之前饿死了。
我们看到这些前线部队的样子时的震惊和他们看到我们时的震惊是相同的。一个瘦高的上尉用一种讥讽的口气问我们的上尉:“你们是要去哪儿?”这个上尉身上穿着一件显然比他要宽大许多的制服。
沃勒斯上尉指着地图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他接着说到了地点的名字和坐标。那个瘦高的上尉一边听着,一边像一棵风中的枯树般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他说道:“你在说什么?哪个地区?什么高地?你是在做梦吗?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人的坟墓,明白了吗?而且那些坟墓是一些被风刮着的敞开的坟墓。”
那个上尉衣服上挂着一个1935年纳粹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徽章,他的制服上早已是污迹斑斑,皮带上挂着一大圈手榴弹。
我们的上尉用一种恳求的口气说:“这不会是真的吧,你们的确经历了很大困难,但是你似乎有些不太清醒,而且你也饿了。我们其实能够到这里也是靠着不可思议的奇迹才实现的。”
那个上尉死死地盯着我们的上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仇恨而焦躁的目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病人膏肓的野兽。
他吼道:“没错,我是肚子饿了,我现在的饥饿感是那些苦行僧们都没有想到的。我既饿又累,而且我还很害怕,我现在可以杀掉全人类,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来。我真想吃了你,上尉。在斯大林格勒那时我们有过吃人肉的事情,马上这里也要发生了。”
我们的上尉回答道:“你简直疯了!如果情况糟到了那种程度,我们还可以吃野草,而且我们还继续占据着俄罗斯,我们有许多的物资可供部队使用。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你们继续撤退,我们来掩护你们。”
那个上尉发出了几声干笑说:“你们来掩护我们,那我们就可以安静地走了!你去告诉那些士兵,他们已经连续作战5个月了,他们五分之四的战友都死了。他们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增援、弹药、维生素、食品和药品。他们已经为此祈求了一千次,失望了一千次。你没法向他们这样说,上尉,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也不拦你……”
我们正在把我们这几辆破卡车上的东西挪一挪好让那些重伤员能够上来。伤员上来后,卡车开走了,我们羡慕地看着那些躺在卡车上的伤员消失在了远方。此刻我们这些所谓的摩托化部队真的是徒有其名了。
我们这些混合部队继续着自己的撤退——一个无用和没有目标的撤退。我们似乎在一个巨大的不断延伸的地毯上行走着,我们无论走多久,似乎都还是在原地踏步。我们已经走了多少个小时、多少个白天和夜晚?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们的部队散布在这片无垠的乌克兰平原里,一些人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任何的命令或威胁都无法让他们走动了。其他少数像我们这样还有点食物的人继续往前赶着,许多士兵在绝望中自杀了。我还记得那两个被血洗的村庄,士兵们为了一小杯羊奶、几个土豆或是一碗小米就开枪杀掉了那里的人。那些饥饿的豺狼是不会有时间讨价还价的。
在这样一个狼群里还是有一些人类存在——几个士兵宁可饿死也不拿走两个婴儿身边的一罐酸牛奶。一些人在抗议自己同志暴行的时候被杀害了,还有一些人因为被怀疑私藏了食物而被打死了。通常这些人身上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但这也有例外,一个来自奥地利的士兵被其他士兵踢死了,他的背包底下发现有一些压碎了的维生素饼干。这些饼干也许是他在几个星期之前从某个被打死的苏军政委身上拿到的。人们为了一点儿食物而大开杀戒。当所有的食物都被吃完的时候,士兵们就只好吃那些刚刚才冒芽的野菜。12000名饥饿的士兵让沿路所有的村民都闻风而逃了。
这片乌克兰的原野上到处都是一些快被饿死的德国士兵,他们像僵尸一般跌跌撞撞地走着,到处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他们有些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一直到太阳落山。接着几辆俄国追击部队的装甲车开了过来,它们向那些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群用机枪扫射着,完事之后,便向后调转车头离开了。
每一个人都在逃跑,都在向西面逃跑。许多人在路途中死去了,只有不多的一些人在向着罗马尼亚的边境走着,我就是属于这批人中的一个。我们走在一起的有9个人,霍尔斯和我(我们总是不分开)、斯佩罗夫斯基、弗罗施、普林斯、一个叫西门雷斯的老兵(他战前在政府里当公务员)、3个匈牙利人(我们和他们无法交流)。那些匈牙利人是志愿军吗?或许他们参军的原因和我相似?没有人知道。他们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我们,似乎我们要为第三帝国的厄运负责一样。然而他们现在依然和我们紧紧地走在一起,似乎和我们在一起就能够让他们回到自己遥远的家乡。
一天,我们走在一条有着一排小树的路上,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地方。似乎是在一个梦里,我们前面是一片无比宽阔的田地。我们可以看到在前面的小山那里有几间房子,我们决定要去那里找些吃的东西。
在我们走到那片农田的中间时,一阵飞机的轰鸣声让我们抬起了头——两架雅克式战斗机正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我们9个人中的7个立刻趴下了,只有我和弗罗施跑了起来。
就像是一帮忙于自保的被追逐的猎物,每个人都只想到了自己,以至没有人通知我们飞机的到来。那两个俄国飞行员看到了在下面疯狂奔跑的我们,立刻向我们俯冲了下来。虽然我们只是两个人,但是对于那些俄国飞机而言,我们依旧是应该被消灭掉的敌人。
飞机的引擎声逐渐尖厉起来,我们本能地扑倒在了面前的草丛中。机枪子弹从我们的头上掠过打在离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们抬起头来,看到了飞机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我们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我们的头顶上又再次响起了飞机俯冲时的嘶鸣。那两架俄国战斗机又向我们扫射了两次,每次都偏离我们有二三十米。现在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恶作剧,这些飞机第四次向我们俯冲了下来。我们浑身颤抖,汗流浃背地像两只蚂蚱般在草地上跑着。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土沟,我们扑了进去。
我们立刻感到了身后响起了火箭弹的声音,我们藏身的这个土沟两边的泥土都被震垮了,战友都以为我们死了。那两架飞机又一个盘旋,接着飞走了,那些飞行员们确信他们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小命。当我们从飞扬的尘土中爬出来的时候,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发出了欢呼。
那个农庄的主人们在我们到来前15分钟前就逃走了,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芋头汤,显然这些东西是主人们故意留给我们的——好让我们不翻箱倒柜地找吃的。我们立刻把这锅芋头汤吃完了。两天后,我们两次用枪逼着一些俄国人给我们提供土豆。接着我们和一列长长的德军车队相遇了,我们立刻加入了他们向罗马尼亚的撤退。
我们进入了罗马尼亚,那里的人看到这些被打散的德国军队非常惊讶。
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也处在了一种混乱之中,每天都有外国飞机飞过他们的头顶,来自罗马尼亚的军队,俄国游击队和我们德国军队没完没了地抢粮食或其他的物资。那些罗马尼亚的妓女们向我们的车队蜂拥而来,她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我们都感到似乎罗马尼亚的大多数妇女都在从事这种职业。我们每天走40甚至是50公里路,都走得有些眼冒金星了,一会儿脱掉靴子走,一会儿又穿上靴子走。我们的肚子依旧是饥肠辘辘,有些士兵试图哄抢物资或做其他的一些违例行为。宪兵们已经警告我们这些行为可能导致就地处决。
这里的风光非常优美,但是早就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这些,我们现在只想着食物。
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事情,这是一群发狂的人类所作出的失去理智的行为。我们已经走进了山里并正在通过一个叫做雷京的小镇,那时这个小镇叫做阿劳或是厄劳。我们满脸灰尘,汗流满面地继续走着。我们幸运地没有被编入临时连队,沿着崎岖的山路都是我们不见头尾的部队。在队列里面有一些士兵正在用所有的车辆装载着我们的物资。
我们征用了一切可以征用的车辆,甚至是只剩下了钢圈的自行车。那些士兵用这种自行车赶到队伍的前面去寻找到一些食物。在这片乱石丛生的高山,我们不再担心敌人的飞机了,但是这里的地形对于那些游击队而言却非常理想。我们的士兵和游击队之间爆发了许多残酷的战斗,士兵现在只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战。
大家现在都奋力想回到自己的祖国,这个愿望支撑着大家继续走下去,我们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回到家的话,我们的祖国会用特别的温暖迎接我们的,祖国的人民也会帮助我们忘记那些恐怖的战斗。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一回到家,战争就会结束了,就算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回国的部队都会被重组,敌人绝对不会踏进德国。我们抱着这样的希望,这个希望的实现会让我们感到这一切的痛苦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也不会再在绝望中没有出路了。
这些昨天的精锐部队士兵,曾经千百次地面对死亡,而现在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我们不得不抱着这样的希望继续走着。我们还必须每天都要面对埋伏和袭击,必须要一刻不停地走,好使那些紧追在后的俄国人不会太快赶上我们。我们也只能每天吃到一点点东西,这对我们而言是不容易的。
我们走在一起的有12个人:施莱塞、弗罗施、沃勒斯上尉、林森、凯勒曼、霍尔斯和我,还有其他几个人。霍尔斯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瘦了,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就走在我前面四五米的地方。他常常走在我的前面,这让我感到了某种安全感,虽然已经瘦得太多。他已经脱掉了上身的衣服,只是在胸口上挂了一条机枪子弹带,背着的一个皮包里露出了一件防寒的俄式外套,皮包里面还装了四五个手榴弹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头上的钢盔似乎和他的头焊到了一块,脏兮兮的头发里面的那些虱子一定已经由于缺乏光线而闷死了。
许多人都把自己沉重的钢盔丢掉了,但是霍尔斯感到自己的钢盔是一个士兵身份的象征,即使是经历了残酷的艰难考验,一个士兵依旧要像一个士兵,而不是一个流浪汉。我把自己的钢盔也像霍尔斯那样留了下来,但是把它挂在了皮带上。
前面有人向我们喊着要我们去看什么东西,我们顺路边的山谷看下去。一辆涂了迷彩,车身上写着“WH”字样的卡车已经翻到了谷底。林森此刻已经顺着山坡向谷底跑了下去。
有人喊道:“当心!这也许是一个陷阱!”
沃勒斯上尉也去追赶林森。我们都站在了原地,我们多少担心这辆卡车是游击队的陷阱。我们可能看到自己的两个战友会随时被爆炸撕成碎片的。但是一个令人安慰的喊声传了上来:“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我的上帝,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物资仓库。”
我们立刻向那辆卡车冲了下去。
“你们看哪!巧克力、香烟,还有香肠……”
“我的天!还有三瓶酒!”
施莱塞吼道:“闭嘴!否则你们会把整个军都引到这里的!没有人发现这辆卡车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弗罗施轻柔地说道:“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让我们都尽量多拿一些,我们过一会儿在路上再分。”弗罗施和另外一个家伙在装了许多东西后爬上了道路去望风。我们周围的道路上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在通过。我们正试图拿走所能带走的一切东西。当我们快干完的时候,放哨的那两个人向我们喊道:“当心!”
我们跑到了附近的灌木丛里,接着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摩托声。摩托慢了下来,接着似乎停了下来。我们沿着灌木丛向前跑着,手里面紧紧地抱着那些珍贵的物资。我们已经习惯了迅速地逃跑并将自己隐藏起来。我们听到了几个军官的吼叫声,猜想那两个望风的士兵一定是被巡逻队或是被宪兵抓住了。
沃勒斯上尉小声说道:“那两个家伙被抓住的时候夹肢窝下还夹着几瓶酒呢。”
林德伯格说道:“我们赶快跑吧。”他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林森小声说:“有人下来了,是一个宪兵,我看到他的胸章了。”
有人说道:“去他的,我们赶快从这里离开。”
每个人都开始跑了起来,我们在灌木丛里分散地跑着,似乎俄国佬在后面追我们一样。我们在跑了五六百米后重新集合了,此时我们躲在了一块大岩石的后面。
霍尔斯说道:“因为这些狗娘养的,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如果他们能够追那么远的话,让我来对付他们好了。”
林德伯格对霍尔斯说:“你疯了,别这样说。你到底想给我们带来什么?”
霍尔斯向林德伯格说道:“闭嘴!反正你也回不了家。俄国佬肯定会抓住你的。你为什么现在不好好想一想弗罗施和另一个家伙,他们已经被抓住了。”
沃勒斯上尉说道:“我们现在还是抓紧吃东西吧。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汗流满面又担惊受怕的生活。如果会因此被枪毙的话,那更应该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再说。”
接着我们像一帮饥饿的野兽一般吞下了手里的食物和罐头,大家都在贪婪而大声地咀嚼着。
林森说道:“我们最好都吃掉,如果被抓住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们的背包里有食物的话,就有大麻烦了。”
有人说道:“没错,我们把东西全都吃掉。他们不会把我们的肚子划开来检查的,那些狗娘养的家伙必须要检查我们拉的屎才行。”
我们一直吃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感到自己撑得快要吐出来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天色放暗之后我们从一条岔路回到了主路上。林森首先钻出灌木丛向外望了望说:“一切平安,都出来吧。”
我们向前走了大约三四百米,经过了那个我们找到食品的地方,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又走了四五公里,接着大家都瘫倒在了路边。
施莱塞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我不习惯一次吃这么多东西,这就是后果。”
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又有一大队德国士兵从我们身边经过,一个年纪很大的军士长叫醒了我们。
他喊道:“站起来,继续走,否则俄国佬会比你们更早到柏林的。”
我们又开始走了起来。这批德国士兵找到了几辆马车,我们有一段时间可以坐在马车上。天亮的时候,到了一个修建在山边的小镇上,一些士兵正在洗澡,另一些人正在地上睡觉。
前面已经走着一些向西前进的士兵,他们在憧憬着那个准备迎接自己的祖国,而想都没有想到那片土地的情形是什么。
镇上有一棵苍翠的大树,粗大的树枝向四处伸展开来。在这些树枝上挂着两个像麻袋似的东西,这两个稻草人似的东西被两根短短的绳子挂在了树上。我们走到他们下面,看到那两个面色灰白的人是我们可怜的朋友弗罗施和那个与他一起为我们放风的伙伴。
霍尔斯小声说道:“别担心,弗罗施,我们已经把那些东西都吃了。”
林德伯格捂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我费力地读着在弗罗施扭断的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牌子。
牌子上面写着:“我是一个小偷和自己祖国的叛徒。”
不远处,有大约10个宪兵正站在一辆挎斗摩托车和一辆吉普车旁边,当我们经过的时候,我们和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