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坦克·第十二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第聂伯河第二道防线
我回到部队后,10天过去了。
我们轮流到那些木房子里休息,已经喝完了一大缸咖啡,没有伏特加,也没有饼干,接着战争再次来到了我们这里。
为了打发时间,士兵们在战壕里要么正在用温水洗脚,要么在抓虱子,还有的人竟然用自己身上的虱子来与其他人的虱子进行虱子爬行比赛。大家都暂时放松了下来,但是这样的时间正在飞快地结束,很快就陷入了一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一切都是那样按部就班,我们对于这样的前线生活都已经非常熟悉了。无论我们的士气有多高,大家的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战斗开始前的焦虑感。
在这10天里,我们许多次地来回于战壕和村子里的那些小木屋之间。每次轮班站岗12个小时,一些士兵都会被从战壕里换下来,回到大约800米外的村子里休息。白天的时候,我们总是呆呆地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平原。晚上,大雾将我们能够看到的距离缩短到不过5米左右。虽然并没有试图阻挡敌人的推进,但是他们的阵地正在向我们靠近。
俄国人有几次用摩托化部队试图从防线上突过去,我们向他们开了火。有一次,俄国人的坦克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接着坦克向我们的阵地开了火。除了这些时候,我们都是无所事事地呆呆看着雪花落在自己已经冻得像木头一般的军靴上。每隔12个小时,我们回到村子里的小木屋休息。每6个人相互紧紧地抱在一起休息,这时那硬邦邦的军靴才又慢慢地变软了。我们被严令禁止生火,因为烟雾会暴露我们的位置,魏斯雷德少校常常来检查我们。
我对于自己的小组特别感到一种温暖感。老兵说话直来直去,我们这些年轻的士兵常常听着老兵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士兵的聊天,他们所聊的内容常常让我们感到惊讶。部队已经放弃了基辅了,那里曾经是战斗的中心地带。我们试图守住第聂伯河前线,密集的炮击对于俄国人疯狂的进攻似乎也奏效不大。从切卡西到克莱门楚,俄国人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第聂伯河两岸的战略要地,他们也控制了德斯纳河地区。在内德戈罗夫,我们也从那里撤了出来,在那里的德国士兵实际上面临着被俘或是死亡的残酷选择。
幸运的是,由于我们的阵地极其不稳固和漫长,我们这些人只负责守卫第聂伯河防线的南翼。这个地方的地势看起来就像是台球桌那样平坦,就算是有充足的供给,要守卫住这样的地形也是极为艰难的。在我回到连里的第12天,俄国飞机轰炸了我们的阵地,许多人在轰炸中受伤或阵亡。在那天的晚些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长队衣衫褴褛的德国士兵,他们是从切卡西突围出来的部队。这些满是伤员,又累又饿的部队像蝗虫一般涌到了我们的战壕里,把我们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们刚刚经历的惨烈的战斗可以从他们极度憔悴的脸上看出来。这些幸存下来的德国士兵们穿着破烂的靴子,背着空空的背包,眼里布满了血丝。苏军强渡第聂伯河的战役从喀山开始,他们迅速突破了德军在西岸的防线,并在喀山包围了许多德国部队,这些退下来的士兵刚刚从苏军强渡第聂伯河的战役中幸存了下来。现在外面的气温已经降到了摄氏零下20多度了。
在这样的酷寒中,俄国人抵达了我们的防线,他们到来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够听到,我们就像是一群被困住了的动物一般专注地听着猛兽的逼近。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们都仔细地在听着这个声音。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不断有人喊道:“他们来了!”
紧张的心情让无数可能发生的场面从我们的脑海中升起。我们也想到了远方的家人,或是自己的爱人。我们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战斗结果——投降、被俘、战斗或是死亡……有人手里紧握着武器在想象着自己的英勇表现能够把俄国人挡回去。但是大多数人此时都想到了自己的死,我们也准备好了接受这样的结局。这样的思想准备正是那些创造辉煌战功的士兵最重要的特质。
在面对着苏军难以置信的数量和装备优势时,我们往往只好选择逃跑。但是我们也常常别无选择地要面对着这个对手,许多人成了没有勋章的英雄,这些人的决心有时竟能够成为他们击溃强大于自己许多倍敌人的原因。我们已经不再是为希特勒战斗,也不为了什么国家社会主义事业而战,或者是为第三帝国的前途而战,甚至不是为我们饱受轰炸煎熬的家人或是未婚妻而战,我们坚持战斗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恐惧。无时不在的死亡的阴影让我们已经习惯,但是我们也为这个无人能够逃脱的结局发出绝望的怒吼。我们现在战斗着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可耻的,但是这个原因到了最后胜过了一切的理想或说教。我们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战斗着,我们不愿意死在一个到处是积雪和泥浆的掩体里。我们像一群耗子一样战斗着,当我们被一只远远比我们强大的猛兽困住时,也会奋不顾身地跳起来露出自己的牙齿。
虽然我们已经无数次被打败,但是恐惧反而成为一个让我们战斗下去的动力,就像此时我们正趴在冰冷的冻土上专注地听着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现在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坦克和步兵前进的声音。穿得像一大袋土豆的霍尔斯此时向我挪了过来。
霍尔斯在我耳边说道:“你听见了吗?他们有坦克。”
起初只听到坦克的声音,接着我听见了俄国士兵唱歌的声音。他们高唱着一支胜利的歌曲,现在轮到他们感受那些只有前进部队才有的乐观和激情了。
老兵嘟囔着说:“一年半前,向莫斯科进军时,我也是这样唱着歌的。”
到了晚上,这些俄国军队发出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息下来,那些在村子里睡觉的德国士兵都回到了战壕里,每个人都准备迎接俄国人的进攻,甚至连那些炊事兵和医务兵们也拿起武器和我们站在了一起。我们的前线单薄而漫长,单是我们师所防御的阵地就长达100公里。看起来我们有不少人,但是俄国人的数量至少超过我们30倍。
心里的焦虑让我们感到头上的钢盔似乎越来越沉重。我们的手脚刚刚还被冻得生疼,而此时却只感到自己僵冷的手脚似乎已经在恐惧中不再属于自己了。在其他的夜晚,士兵们还常常在战壕里跑着驱走自己的寒意,但是今晚上,所有人都脱掉了那些笨重的棉鞋,轻装站在冰冷的战壕里一动也不动。刺骨的寒冷在我们身上盖上了一层白霜。有时我们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武器,但是当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枪身时便感到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在我们前面,俄国人依旧按兵不动,我们现在所听到的只有他们坦克的轰鸣声。
我们有时会听到某匹快被饿死的马的哀鸣。疲倦和沉沉的睡意像寒冷和恐惧一样向我们袭来,我们虽然大睁着双眼,但是每隔5分钟或10分钟,都会感到眼皮像灌了铅一般压了下来。接着我们又会清醒过来,慢慢等待着黎明的到来。黎明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人或牲畜往往都是在这个时候被冻死的。
俄国人正在故意拖延他们进攻的时间。自从我们听到他们到来后,已经一整天过去了,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装备和人员的话,此时发动反攻一定会取得成功的,但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原地等待。现在实行了4小时的轮休制,这样我们的战壕里能够随时有很多的士兵。许多人抱着枪睡着了,他们身上到处都是冻疮。那些伤员和病号正一个个被马车或人背抬到了后面,我们不会有预备部队来增援我们。
老兵抱怨说:“这简直是一塌糊涂。”
到了黄昏的时候,我们看到林德伯格光着屁股站在雪地里。他刚才走开想去拉屎,但是在雪地里蹲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拉出来,结果他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样。霍尔斯对他忍无可忍,终于大发起了脾气,用林德伯格的防毒面具带子狠狠地在他的大腿和屁股上抽了一顿。
到了第二天早上,俄国人还是没有进攻。我们已经被冻得浑身发僵而且变得更加紧张了。我们的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投了四捆邮件。我收到了四封,两封是家里的,还有两封是葆拉写的。所有的信都是至少一个月以前就写的。我如饥似渴地看着葆拉的信,她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忧愁。她说现在在离柏林大约有70公里的一个小工厂里工作。她还说现在柏林已经没法居住了。
我该怎样思考这件事呢?我该如何想象葆拉现在的处境呢?
我父母的信依旧是一贯的开头就让我感到恼火的无病呻吟的抱怨。我和老兵维尔纳说了这件事,他回答道:“这就是那些法国人所能抱怨的事。”
我母亲的来信让我为她不切实际的建议感到震惊。这个可怜的妇人在信里恳求我要照顾好自己,别出风头,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除了这些外什么也没有了。她的这些建议和我现在所要面对的环境没有任何关联。我从信纸上抬起了头,望着前面即将到来的面对死亡的战斗。母亲对于我们的处境毫不知情的可悲态度让我眼里充满了泪水。
那些收到信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信的内容感到意外,我看到了那些比我大好多的老兵们眼里都噙满了泪水。有人从战壕里跳起来像一个疯子般大声号叫着,一个他的亲人或密友在轰炸中被炸死了。
我旁边的一个高个士兵说:“这些信让每个人都感到恼火。”边说边看着旁边一个他的哭得难以自抑的朋友。
看起来生活不会放过我们,哪怕是在这个时候。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们中一些人被派出去侦察对面的俄国人的情况。他们从战壕里爬出去消失在了满天的风雪里。指挥官们已经厌倦了等待并准备去刺激一下敌人,我们听到了几声枪响,接着那些被派出去侦察的士兵跑了回来,他们报告说俄国人那里到处是坦克和军车。
我和战友们在夜幕降临时被喊醒了。我们跑向了前沿阵地,心怦怦地剧烈跳动着。俄国人的坦克此时正在向我们的阵地冲过来,可以感到它们的履带让我们脚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着。
我们的反坦克炮炮手和那些拿着反坦克火箭筒的士兵们此刻正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用望远镜盯着前方,他们不时地擦拭着落在望远镜片上的雪花。阵地前面有几个反坦克壕,但是这些壕沟的数量和质量仅仅只起到一种装饰的作用。我们知道如果我们没能挡住苏军坦克,那一切就都完了。大家手里都紧紧地拿着刚刚发给我们的反坦克手榴弹或是磁性地雷。
我们保护的那门反坦克炮由奥林海姆、巴勒斯、弗雷维希还有其他几个人操纵。我们的观察范围被漫天的鹅毛大雪严重降低。在我们北边,一挺我们的机枪开火了。坦克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但是我们依然看不到坦克。在我们北边,已经枪炮声大作。虽然是漫天大雪和暗淡的天色,我们还是看见了那里激烈战斗的火光。反坦克炮特有的短促而沉闷的射击声正响彻着原野,我们的呼吸随着坦克声音的越来越大而愈发急促起来。地平线已经被火光照亮了。附近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长长的火舌,将大雪纷飞的原野突然照亮。我们现在听到了坦克全力加速的声音,这时5个钢铁怪兽从夜幕中突然冲了出来,它们的行进路线和我们的战壕刚好平行。我们的反坦克炮已经开火了。老兵维尔纳将自己的机枪顶在了肩窝上。此刻巨大的恐惧感几乎让我无法移动身体了,那群T-34坦克的领头坦克将炮管转向了我们,我们的反坦克炮弹在这辆坦克的车身上击出耀眼的火花,虽然我们有5发炮弹击中了这辆坦克,但是这些炮弹只在坦克车身上留下了一些划痕,看起来这辆坦克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影响。
另一辆坦克从我们的身边大约10米的地方疾驰而过。我听到了一声巨响,我们的一发反坦克火箭弹在坦克车身上爆炸了。那辆钢铁怪兽立刻减慢了速度,然后浓烟从坦克的炮塔与车身结合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坦克的舱盖打开了,舱盖重重地砸在了金属车顶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里面的喊叫声,接着一声巨大的爆炸淹没了这叫声。巨大的爆炸把这辆坦克的炮塔撕了个粉碎,在炮塔的残余部分到处挂满了血淋淋的人体组织碎片,这些被巨大爆炸撕开的金属呈现着紫色和金色。我们的阵地上没有人发出欢呼声,只是不时响起的反坦克炮的声音。我们一发反坦克炮弹击中了第二辆坦克的后部,这辆坦克也冒起了黑烟。然后我感到自己手中的机枪弹带从手指中滑动出去——老兵维尔纳开火了。那些从这辆坦克中逃出来的人被子弹无情地打倒在了地上,我们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此时阵地前被燃烧的坦克残骸映得通红,现在也可以更容易地看到那些扑向我们的坦克了。已经有一辆苏军坦克从我们的战壕上碾过去了,当这辆坦克向我们径直冲来时,我可以感到自己的发根在恐惧中竖了起来。反坦克炮立刻把自己的炮管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掉了过来,指向了那辆疯狂向我们驶来的坦克。一发炮弹随即向坦克发射了过去,炮弹穿透了坦克前部的装甲打到了坦克里面。坦克的引擎立刻戛然停了下来,然后发出一阵阵的嘎嘎声,听起来好像是坦克的传动系统被击中了。几乎与此同时,在我们的右侧看到了两个明亮的火球,然后就是一长串爆炸声。有一辆坦克此时正向我们开炮,周围大块的冻土被爆炸抛到了天上。
我在混乱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右边的那辆坦克熊熊燃烧了起来。
有人喊道:“向反坦克火箭筒手致敬!胜利万岁!”
我们的反坦克炮正在向另一辆突破我们防线的苏军坦克开火,那辆坦克显然也出现了机械故障。接着坦克的左边被自己内部弹药的爆炸给撕开了。我们现在的注意力被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吸引住了,一辆T-34坦克刚刚轧过我们的战壕,战壕里的几个士兵倒在了坦克的履带下面,我们的一辆半履带式卡车正在追着这辆坦克,卡车上的反坦克机枪正向坦克的后部猛烈射击着。弗雷维奇现在已经受伤,甚至可能已经死了。我们用机枪向那辆突破阵地的俄国坦克射击着,但是那辆俄国坦克丝毫没有减慢速度。有两发俄国坦克的炮弹在那辆追击坦克的卡车附近爆炸了,第三枚坦克炮弹在我们的战壕前面爆炸了。那辆突破了我们防线的俄国坦克看来确信自己依旧被我们的卡车追击着,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风雪里。
俄国人的进攻终于结束了。这次进攻延续了大约半个小时,进攻的目的显然是试探我们的防御能力。许多俄国坦克被我们摧毁在了阵地前面,俄国人的损失似乎要远大于我们的损失。但不幸的是,这些损失对于正在我们前面集结的庞大的俄国坦克部队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虽然我们表面的损失不大,但是有4个反坦克阵地被摧毁了,这严重削弱了我们的防守能力。
现在紧张的气氛缓解了很多。战壕里面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有人命令担架员去转运伤员。虽然在战壕里抽烟是明令禁止的,但老兵正坐在战壕的地上抽着烟,霍尔斯也和我们坐到了一起。
霍尔斯喘着气说道:“我听说魏斯雷德的掩体被一辆T-34坦克给压垮了。”
我们惊讶地看着霍尔斯,想知道更多的消息。
老兵对我说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霍尔斯提醒老兵说:“小心你的香烟。”
老兵回答道:“谢谢提醒。”
老兵把自己的烟头的火灭掉,然后把烟头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他半个小时后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老兵说:“我们挖了10分钟才把魏斯雷德找到,他没事的,他的两个副官也没事。只是他的通信兵死了。他一定是看到坦克慌了,在试图跑进掩体的时候被坦克轧死了,我们在掩体的废墟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们为魏斯雷德少校能够逃过这一劫而感到高兴。我们所有人都非常爱戴他,在战斗中连里所有的士兵都深深地信赖少校的指挥。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平原上到处都是被积雪覆盖着的坦克的残骸。
在我们阵地前至少有20辆被击毁的苏联坦克,一些坦克仍然在燃烧着,火焰将坦克的躯壳烧成了棕红色。看起来昨晚上苏军坦克向我们防线的4个地点发起了攻击,每个地点大概相隔20多公里。4个攻击点的一个就是我们的阵地,这里由6个连防守。另外3个攻击点在离我们更北的地方。
我们早晨8点钟的时候回到了阵地上。这里一切又都变成了一片无声无息的寂静,阴云密布低垂的天空仿佛就像一个铅制的屋顶一样在我们头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俄罗斯冬天这样的天空,常常对这种铅灰色的辽阔天空感到惊讶,从密布的阴云里透出的光线让地上的一切东西都显得极不真实。我们冬服的颜色在这片纯白雪地的映衬下看起来是一种脏兮兮的尿黄色,许多士兵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冬装披上了,这使得他们的活动非常笨抽。由于那些冬装并没有考虑到要套在几层厚厚的其他冬装上,有些最外层的冬装已经被撑裂了,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些会活动的破烂枕头堆。
虽然处于劣势,但是现在我们都稍稍松了一口气。那些俄国人的坦克残骸就像是一些在一次狩猎活动中被宰杀的野兽一般。我们都知道这根本不算是一次严重的进攻,但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把敌人最可怕的战争机器挡在了我们阵地前。连队里的老兵们都认为俄国人是主动停止了进攻,而一些新兵则认为我们已经阻止了俄国人的攻势。少校现在为那些受伤的士兵打开了几瓶酒,那个晚上我们在村里的小木屋中开了一个庆祝晚会,我们特别祝贺了我们的反坦克火箭筒手的英勇表现。
我们点燃了七八支蜡烛,向几个负责反坦克火箭筒的军士长们祝贺着,他们是林森、凯勒曼和顿德。掷弹兵斯迈伦和普林斯与魏斯雷德少校碰了碰杯。魏斯雷德少校的左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两个副官脸上也缠着绷带。有两个伤员躺在担架上,我们给了他们许多香烟。
霍尔斯依旧在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战斗的情景,他左手拿着酒杯,右手在不停地挠着自己满是虱子的夹肢窝。林德伯格现在也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正如他在任何顺境里的表现一样。他在困难的处境里显得特别怯懦,虽然看起来依旧非常年轻,但是他的脸上现在也有了几分沧桑感。
尽管周围很喧闹,有几个士兵却已经在一旁睡着了,那些还没有睡着的士兵们也很快就喝醉了。像所有的德国军队的庆祝一样,有几个士兵开始唱起了军歌,因为大家几乎不会唱其他什么别的歌曲。在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下,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动人,但又是如此的不真实。
老兵开始唱一首俄国歌曲,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在唱什么,我们不知道他唱的是一首布尔什维克的歌曲还是一首友好的乌克兰人唱的歌曲——虽然我们在乌克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每个人都在唱着自己喜欢的歌,结果没有人能够在这一片乱哄哄的歌声中听清什么。霍尔斯现在扭着我的胳膊逼我唱一首法国歌曲,我虽然已经喝得想吐,但还是勉强唱了几首法国的小调。
霍尔斯此时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他大笑着喊道:“现在我们有法国佬来帮我们了,乌拉!”
接着一件让人不悦的事情发生了。林森酒气熏天地站了起来说道:“谁他妈在谈法国佬?我们能够从这帮孬种身上指望什么?”
他正在向霍尔斯吼着。霍尔斯此时像头狗熊一样跳着舞,他一把把林森拉过来试图和他跳一曲华尔兹。
林森嚷嚷道:“住嘴,你这个白痴!把你自己的脑袋埋到雪堆里再去放这样的屁吧。”
比林森高一个头的霍尔斯此时还在继续跳着舞,林森用拳头打在霍尔斯身上向他喊着:“列兵霍尔斯,立正!”
霍尔斯现在用他醉意蒙胧的双眼看着林森说道:“你他妈是谁?你敢叫我闭嘴?”但林森还是重复自己的话:“立正!否则我会让你好看。”
霍尔斯喊道:“但是你还忘了萨杰!”他边说边向我招着手。
霍尔斯说:“萨杰是半个法国人,他一辈子都住在法国。不管怎样,法国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了。”看起来霍尔斯和我读到了同样的新闻简报。
林森说道:“你这个傻瓜,你在哪里看到这个消息的?”
霍尔斯回答道:“我在东线战报上看到的。”
我现在不知道该让自己的眼睛看哪里。
林森吼道:“醒醒吧,你们这些傻瓜。就算是一小批法国孬种参加了我们又怎么样?任何这样想的家伙和整天只知道弹着吉他哼着爱情小调的那些黑头发浑蛋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林森在谈论长久存在于普鲁士和德国南部之间的文化与历史差异。
我说道:“林森,你别忘了我的母亲是在柏林郊区长大的。”
林森对我说:“那你就必须要选择。要么你像我们一样是德国人,要么就是那些没有用的法国佬。”
我正想说我自己对于自己的身份实际并没有选择的能力。
霍尔斯吼道:“但是萨杰的确作了选择!他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林森又说:“所以他现在和那些法国佬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森刚刚击毁了第七辆俄国坦克而被授予了铁十字勋章 [ 译者注:相当于一等功奖章。 ] 。
我突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脆弱,我感到自己简直无法取得像林森那样的战功。我发现战争总是让我感到虚弱,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法国血统吧,而林森从骨子里面看不起法国人。我虽然和林德伯格有区别,他也不是一个正宗的德国人,他生在德国南部的康斯坦察湖,那里就是林森称呼的“黑头发家伙”们居住的地方。
一群人现在正唱着《马力恩卡》这首歌,每个人都已经烂醉如泥了,而我此刻一个人待在一边陷入了沉思。我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感受到的所有自豪感,一切在F训练营中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德国人的快乐,一切所忍受的折磨和痛苦都在林森酒后的话语中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现在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了,虽然我竭尽所能和林森经历了许多的艰难时刻,但是我的这些战友依旧在内心中拒绝着我。他们会认为我有资格参加德国军队吗?在内心的一个角落,我诅咒着自己的父母带给我的这个充满了矛盾的身份。
我感到气愤和难以言表的孤独,我能够信任霍尔斯和维尔纳,也许还有其他几个人。但是连他们也正在和自己的同胞们一边跳着一边继续喝着酒。
我再也不能用一种轻松的心情来唱那些我曾经喜爱的德国歌曲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战场上死去,但是我的身份似乎并不比一个死在主人脚下的忠心的老黑奴好一些。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个联想让我更加感到有一种想吐的感觉,我走到外面吐了出来。接着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醉意浓浓的脑袋不能让我拥有清晰的思想。回到了小屋,倒在了几个背包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俄国人又开始行动了。先是打了几发炮弹过来,他们已经连续好几天故意让我们处于这种紧张而不安的状态中。显然俄国人正在准备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进攻,目前他们的这种拖沓就是他们惯有的组织进攻的风格。在白天,有一批炮兵部队来到我们这里增援我们,所有人不得不为那些大炮挖出掩体来,结果大家完成任务后两手都满是水泡。我们被命令突破苏军的防线。那天下午,我们的大炮开火了。敌人的阵地上没有任何反应。天一黑,一些部队趁着夜色爬出战壕向苏军的阵地摸了过去。我们再次向东面前进了。
真是糟糕!在一阵慌乱中,那些摸到苏军阵地前面的部队居然和一大片苏军的装甲部队相遇了。那些装甲车辆在雪地里停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夜晚的宁静被我们的冲锋枪声、手榴弹声和俄国人的惨叫声所打破了。俄国人被我们的突袭完全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向那些车辆投掷了燃烧弹,这些燃烧弹一定毁掉了不少俄国人的装备。
然后那些进攻的部队转身跑回到了原来的阵地,他们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次袭击激怒了俄国人,他们决定在天一亮时就向我们实施报复。
就像是在别尔戈罗德一样,俄国人的阵地上突然炮声隆隆并发出耀眼的火光,一场瓦格纳式歌剧一样宏大的进攻开始了。我们拼命地趴到战壕的底部。炮弹像雨点一样倾泻在我们阵地上,那些从村子里跑到战壕准备战斗的士兵中大约有四分之一在路途中受伤或阵亡了。我们仿佛再次回到了别尔戈罗德噩梦般的回忆,战壕里面到处都是那些中弹而发出垂死惨叫的伤员们。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而且也准备好了自己战死在这里,但是我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幸运的是,我们早就不再盼望的德国空军出现了,我们的战机把苏军阵地上的炮火削弱了很多。但是到了第二天,俄国人也派出了自己的飞机疯狂轰炸我们的炮兵阵地,炮兵被迫在晚上撤退了,我们现在失去了最后的保护。
我们在战壕里又坚持了4天,在这4天里,苏军向我们频繁地发动着步兵和坦克结合的进攻。在这4天里,我们连阵亡了83个人,我们只好在战斗间隙把他们草草掩埋掉。这些阵亡的人里面包括了奥林海姆,他刚刚从别尔戈罗德战役受的伤中恢复过来,却在这片本该平静的第聂伯河西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俄国人现在已经完成了大部队的集结准备向我们这里发起总攻了。俄国人的炮火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正向我们的阵地和周围较远的后方疯狂射击着。老兵维尔纳也受伤了,他已经被转移到了后方一个安全的地点,他和其他的几百名伤员正在等待着被送到医院里。一个愣头愣脑的军士长取代了老兵的位置,我继续负责为这个新来的人填装子弹。这个军士长的枪法明显要比老兵生疏许多。
(正文246缺半页)明亮的曳光弹和爆炸所撕碎了。借着这些光亮,看到了一辆涂着S157号码的俄国坦克向我驶来。我大张着口急促地呼吸着,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我周围到处是苏军坦克前灯刺眼的光柱,在这一片的巨大嘈杂中,我似乎听到了那个军士长所操控的机枪的吼声。我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了,不知道如何才能从我在的地方逃脱出去,只好趴下来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等待着屠夫斧头瑟瑟发抖的牲畜一般。
在离我大约有100米左右的那门反坦克炮已经被炮手们连同弹药箱快速地拖出阵地撤退了。我听到了混乱里坦克巨大的轰鸣声。一辆坦克的前灯光柱射了过来,那辆坦克显然已经越过了我们的阵地,正向我们后方突进,坦克在离我大约20米的地方经过。我看见这辆坦克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爆炸的力量让一股热浪迎面冲我扑来。在半麻木的状态中听到许多双靴子从我的头旁边跑过,虽然周围都是巨大的爆炸声和枪声,我还是听到了那些脚步声中的喊声既不是法语也不是德语,而是俄语。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我实际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依旧可以听到一挺机枪的吼声,还有数以百计的人的吼声。又有一辆坦克爆炸了,爆炸的碎片散落到了我周围的地方,我们的一些士兵一定还在战斗着。
然后一切都渐渐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延续了大约45分钟。我已经被极度的紧张折磨得筋疲力尽了,缓缓站了起来向自己20分钟前离开的阵地走回去。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些烟雾和一动不动的尸体。我们的整个阵地上都弥漫着浓重的烟雾,继续向我们的第二道防线走去,这时我突然被一具尸体给绊倒了。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没有武器,我捡起了那具尸体身边的武器,随后便开始跑了起来。
我听到了周围响起了四五声枪声,子弹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道白光。我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晕倒在地上,紧接着我一头跌入了一个大弹坑里,弹坑里面正躲着3个和我一样惊魂未定的德国士兵,他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望着东边被黑暗笼罩的地平线。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火光,这让我感到更加头晕了。
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后听到了和我躲在一起的其他几个人的惊呼声。在我们阵地的南边,整个地区似乎都像燃起了大火,天空中传来了阵阵如同雷鸣般的响声。
在离我们大约30公里的德军第聂伯防线以西第二道防线南翼,苏军排山倒海般的进攻撕碎了那里的阵地,数以千计的德国士兵被打死,20个旅的德军没有来得及撤离便被苏军团团围住,最终被迫放下了武器,虽然浴血奋战,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俘和被羞辱的厄运。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战争依然在继续着。我决定离开藏身的弹坑,弓着身体像一个疯子般向我们的后防阵地跑去,在那里有一群士兵正在给一个人包扎着。有一个我没有认出的家伙喊着我的名字说:“你从哪儿来?萨杰?”
我的头依旧没有从炮击所造成的眩晕中解脱出来,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我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里每个人都已经死了……我从那些俄国佬中间逃了出来。”
在我们后面,听到了引擎的轰鸣声,一辆牵引车正在拖着一门反坦克炮进入到阵地。接着俄国人的炮弹在我们这里再次落了下来,疲倦让我们都感到随时会倒下来睡去。俄国人的炮弹密集地落在了我们周围,我们再一次扑向了掩体的地面,爆炸剧烈的冲击每一次似乎都离我们越来越近,大块大块的积雪和泥土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落下来,我们战壕边突然闪过的一道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我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到了战壕的一边,接着雨点一般的石块把我们压在了战壕里面。
在那个死亡的边缘,我被死亡的力量所撼动着,以至感到自己的脑袋在裂开。我像一个疯子般喊叫着,那时候的记忆至今还让我感到恐惧,那种被活埋的感觉超过了一切人类语言的描述。无数的尘土从我的面庞与脖子流下,越挣扎越被那些雨点般跌落的土石压在战壕的底下。在我的大腿下面有一个疯狂抽动的人腿,我奋力从土里把自己的脑袋拔了出来,钢盔此时也脱落了下来,钢盔的系带牢牢地勒住了我的脖子,险些让我喘不过气来,身体依旧被掩埋在泥土下面,我知道要么会憋死,要么就会失去自己的理智。
我的嗓子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没有什么噩梦能够达到这样的恐惧。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在战场上凄厉的惨叫声,也明白了那些部队的军歌,那些军歌往往描述一个在战斗中死去的士兵,然后这些歌的旋律会突然地阴沉下来。就如一首歌的歌词那样:
“我们如同兄弟一般向前进,然而他此时已经躺在尘埃之中。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我的心已经被绝望所撕碎……”
我再一次经历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的那种绝望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看着自己死去一样。
到了晚上,俄国人试图撕开我们的第二道防线,他们的9次进攻都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再坚持一次或是两次,一定会成功的。我看到连里剩下的将近四分之三的士兵在20分钟中差不多都战死了。一阵俄国大炮的轰击让我们旅2800人中的700人转眼之间被夺去了生命。我用自己的手狠狠地抠着身下的泥土,身边有两个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士兵此时已经被炮击所掀起的泥土掩埋了起来,他们能够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有一个在我身边的士兵被炮弹击伤了,在我旁边痛苦地号叫着。他也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埋了起来,我不得不把他从土堆里挖了出来,帮着他在一阵阵爆炸中转移到后方,路上看到了地上有一支枪,我随手将那支枪捡了起来。
那个晚上我们所面对的困难继续在增长着,似乎被卷入到了一场我们注定要输掉的可怕比赛之中。
我们旅剩下的士兵在各样的弹坑中重新集结了起来。到处被笼罩在烟尘里面,原野上散落着我们和俄国士兵的尸体。那些没有冻死的伤员在雪地上哀号着,他们的哀号声好像是严冬时寒风的呼啸一般。士兵们现在被组织起来去救治那些到处都是的伤员。
和以前一样,俄国人再次把救治他们伤员的工作交给了我们。他们的伤员倒在了他们被击中的地方,他们的结局无非是死在那里或是被我们的医务兵们给与适当的护理。俄国人的战备物资与日俱增,但是他们的战场急救工作似乎从来也没有运转过。那些受伤的俄国士兵几乎不可能得到我们很好的医治。
当那些医务兵在照顾伤员的时候,我们有12个士兵转移到了一个被完全摧毁了的掩体里。魏斯雷德少校刚刚来到这里。少校的出现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欢喜的心情,霍尔斯、林森和林德伯格都来到了这里。当我正在包扎一个右手受了重伤的军士长时,魏斯雷德少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把我们交给了一个军官去点名,然后这支严重减员的部队在清晨到来之前出发了,我和林森走在一起。俄国人在这次进攻中也蒙受了巨大的伤亡,现在他们停下了攻势以能够喘息片刻,林森不明白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对于林森而言,我能够从俄国人的进攻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我的冬装在撤退中完全丢掉了,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在逃跑的过程中,捡起的那支枪结果是俄国人的。对于林森而言,一切都清楚了,俄国人攻占了阵地,而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我,或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从俄国人手中夺取了一件武器,接着靠着这件武器冲了出来。
林森坚持认为:“你只是吓坏了,但是我相信你后来会想起来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解释你那时的处境。”
林森的观点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我已经无法记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反正在不分东南西北的混乱中逃了出来。也许林森在试图弥补那天晚上他对我不友善的态度所造成的伤害。
到了黄昏的时候,德国部队撤出了第聂伯河西岸的第二道防线。俄国军队的进攻已经给处于战线南面的德军和罗马尼亚军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我们的部队只好从阵地里撤出,并放弃了那些不能够带走的军需物资。大德意志师一半的士兵依靠步行离开了防线。我只希望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能够飘下来一些雪花,这样的话,俄国人对我们追击的速度就能够减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