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第聂伯河·第九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天空中的雨水伴着狂风落在了广袤的乌克兰平原上。
辽阔的天空里不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预示着另外一场暴雨的来临。雨已经连续这样下了两天,虽然雨水给我们的前进带来不便,但是我们却希望这样的天气能够多持续两天。我们现在每天的行军速度是50公里。再走两天,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就能够到达第聂伯河了。
在这种绵绵秋雨的日子里,没有飞机会出现在我们头顶的,所以现在我们头顶上没有俄国的雅克式机——那些没有雅克式飞机的日子让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德国陆军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机动性在这一片原野里不复存在了,德国中央集团军群现在正在艰难地走向第聂伯河。原野上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队列,行军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5公里。我们后面苏军难以置信的人数优势使得我们这次撤退异常艰难。除此之外,苏军的装备已在不断改进,我们已经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些高度机械化的俄国军队交手。那些在科诺托普围困我们的苏军现在可以抽出手来追击我们了。
在早上的时候,虽然雨还没有停,5架俄国雅克飞机依旧出现在了我们头顶上。所有士兵都本能地一边举起手中的武器,一边在这片开阔的原野上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但是如同被困住的野兽一般,我们知道在这片原野里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那些在飞机必经道路上的士兵已经单膝跪地站成了一条直线以准备向俯冲扫射的飞机开火。这些部队随即遭到了雅克飞机的俯冲扫射,我看到几名士兵被飞机的大口径子弹旋即撕成了碎片。但是士兵们顽强的抵抗让其中的一架雅克飞机中弹起火。不幸的是,这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一个跟斗栽到了我们的车队里,并撞到一辆满载伤员的卡车里,飞机坠落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七八米宽的大坑,坑里到处都是尸体碎块。周围没有人哭泣。实际上,连看一看的人都没有。我们只是拿起自己的背包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都累得对一切的刺激失去了反应,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的情感重新苏醒过来。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太多的刺激了。我头痛欲裂像一个木偶般往前走着。当然,友谊对于我的生活依旧重要——例如霍尔斯和葆拉。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个雅克飞机坠地时的大坑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那是一个遍布人体内脏的大坑,坑里被染成了殷红色和黄褐色的一片,那里散发出恶心的臭味。在那里,生命瞬间消失了,但是那些各种各样破碎的人体器官依旧躺在那里,并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们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此时前面一眼望不见边的队列变成了一个半圆形,看起来他们站住了。我们依旧没有看到第聂伯河。原计划5天到达,但是今天已经是第6天了。我们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以每小时不超过4公里的速度前进着,我有生以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广袤和空旷的原野。那些还有汽油的卡车和其他车辆早就驶到我们前面去了。那些拉着物资的老马早就被饥饿的士兵们吃掉了。不时有人从一辆坐得满满的吉普车上下来步行,而那辆吉普车被两匹马在前面拉着。我们被命令不许丢弃自己的装备。我们应该得到一些燃料才能继续前进,但天知道燃料从哪里来,也许真的从天上来吧。实际上,那天我们真的从天上得到了一些“给养”。两架容克-52式轰炸机给我们投了8大包绳子。这些绳子是用来让我们把车辆拴在坦克后面用的,而我们的坦克大多在科诺托普突围时被摧毁了。那些瘦弱的马匹正在稀泥里拖着由于缺油而无法再前进的车辆。大约有30个旅的士兵现在走在我们的前面。吉普车正被两匹马拖着,这两匹马是我们一年前从农户那里征用的,我的背包都放在了吉普车里面。这两匹马里有一匹身上长满了脓疮。两天后,在第聂伯河河岸,我们这匹勇敢的马收到了自己辛勤劳动的“犒劳”。一个装甲部队的军官将它和其余10匹马都用枪打死了。在渡河的木筏上几乎不可能带上马匹,现在装人都还不够。那些留在后面的一切带不走的东西都不能给俄国人用,所以,我们的“焦土政策”开始了。
病倒的人在不断增加。虽然我们的领袖反复提倡“在健康的身体里还要有一颗健康的心灵”。但是在这次的撤退中,大多数人看起来两者都失去了。
幸运的是,天气依然很糟糕。但这种天气对于那些发着高烧、营养不良而且伤口感染化脓的伤员们特别艰难。但是任何能够产生大风、暴雨、乌云的天气都让大家感到高兴。要是晴朗的日子来到,那也就意味着空中即将传来敌机的轰鸣声。那些飞机就像是一群无情地吞噬着地上动物腐尸的乌鸦。
我们在行军路上的每一天都会两三次组织起部队阻击敌人。那些追击我们的部队正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我们后面。那些被选下来殿后的士兵们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来做自己的掩体,这些小坑只有他们身高的四分之一,然后,他们就在那里等待着苏军势不可当的战争机器吞没他们。
我们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那些被抽中担任阻击任务的士兵了。在其他的一些地区,整个整个旅的德军士兵被快速推进的俄国装甲部队赶上,结果都被消灭掉了。撤退的代价是高昂的,这样的代价在第聂伯河畔达到了顶点。在那里,宽阔的河岸边,到处挤满了士兵和装备,如果有一颗俄国火箭弹掉落在这里,那爆炸的杀伤人数将会创造世界纪录。一个有着健康心灵的健康的身体是没有理由来到这种地方的。
我们从科诺托普突围后的第8天,在翻过一个宽阔而低矮的小山后,终于到达了第聂伯河岸边。
我们这些已经难以对什么东西感到触动的眼睛此时惊讶地看着河边这一片难以置信的场面。河岸边无数的人群里浮动着一种恐慌,人们发现只有踩着其他人,或是把其他人从船上推落水中,才可以挤上那些数量少得可怜的破烂的渡船,有些船在到达对岸之前就因为超载而倾覆了。
我们在这一片的混乱中听到了引擎的声音。引擎的声音意味着附近有汽油供应,这个发现让我们多少感到了一些莫名的安慰。我们知道在这个辽阔无边的乌克兰平原里,摩托化部队的作用是不可以小觑的。然而,即使是有了摩托化装备,在乌克兰秋天泥泞的道路上行进的速度依旧是缓慢的。不管怎样,只要我们听到引擎声,这多是意味着部队重新集结的开始。在拥挤的人群里面,我看到了一些硬是被马匹拖到了河边的车辆,这些车辆正在河边高高的野草里停放着。实际上,我们所听到的引擎声并不是来自岸上的车辆,而是来自河里。工兵们正在用这些摩托艇尽可能多地运送着岸上的士兵和装备。物资的运送有优先权。往原本是用来装马车的木筏上放卡车和轻型坦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幸运的是,我们有许多人力可以替代本应该有的吊车。现在我们这边的岸上至少站着10万名等待过河的德军士兵。我看到那些工兵走到没过他们脖子的水里支撑着那个修建中的货物装卸台,一旦有人没有撑好的话,那个正在搭建的装卸台部件便坠入水中。那些工兵们坚韧不拔地和时间赛跑着。直到我们到这里的两天以后,装卸台才修建好。我们现在还有大约10艘小船,每艘小船可以装载20个人,还有4艘没有燃料的渡船,每艘渡船前面都有两艘装着发动机的小艇拉着。最后还有4艘登陆艇,每艘可以乘坐150人。
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岸位于基辅南面,这里的第聂伯河河面大约有800米宽。如果我们选择一片位于基辅北面人口稠密的河岸的话,就可以找到许多可供渡河用的船。还有,那里的河岸还不到100米宽。基辅市本身也有一些横跨第聂伯河的大桥,有些桥可能已经被毁坏掉了,但是也许还会有没有被毁坏的……在我们抵达第聂伯河岸后的第3天,至少有1万名士兵渡过了第聂伯河。首先过河的是那些伤病员,我看到了许多轻伤员或病号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那些重伤员。虽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肚子里刚刚吃下去的生马肉依旧让我们感到难受,但还是借着这些机会尽可能地休整。
我们在河边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夜晚,再一次听到了那种地狱般的声音。随着雨停了下来,我们听到了远处模糊的引擎声,引擎声越来越清楚,接着清晰地听到了坦克履带在泥里开进的声音。
光是那些隆隆的坦克履带声就可以让我们这些还留在第聂伯河东岸的85000名士兵感到不寒而栗。在到处趴着筋疲力尽的士兵的小土坡上,数以千计的人正在探出自己的脑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着。
我们试图在浓浓的夜色里看到什么东西,接着,那些黑魆魆的怪兽在我们前面出现了,这些苏军的坦克在飞快地行驶着。
有人喊道:“坦克!”
每个人都拿起自己的背包向那个坦克不可跨越的第聂伯河岸跑去。我们希望那些渡船依旧在运送着士兵,而且这些渡船可以奇迹般地突然把我们所有人都一次运过河去。
一大群人现在在河边的一块干地上站着,远处坦克沉重的履带声和我们的喊叫声混成了一片,有些人跳到了河里向对岸疯狂地游去;有些士兵在大声地向对岸喊着;有些士兵走到水里,一直等他们在水里再也站不住为止。现在那些恳求和呼救的声音是如此强烈,以至那些准备靠近东岸的渡船都不敢靠岸,唯恐蜂拥而至的士兵会把船弄翻。疯狂像烈火一般在士兵们中蔓延着。我和五六个士兵坐在一堆被遗弃的背包堆边,我们看着那些疯狂的士兵从身边跑过。到处都看到像我们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的士兵,他们只是在其他奔跑的士兵碰到他们的时候才挪一挪自己的位置。
军官们此时试图组织一些仍旧清醒的士兵来阻止现在的混乱,这些依旧清醒的人们像牧羊人一样试图控制住一群受惊的羊。终于士兵们被组织起来,他们被安排在几个山坡那里以阻截那些可能开到这里的苏军坦克。我们这一大群士兵尽可能分散地趴在河岸上,以使可能的伤亡率降到最低。幸运的是,这些坦克的数量不算多,它们的真正目的地是基辅,在那里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着。
我还是在原地那堆背包堆上靠着。听说有一个用轮胎做成的筏子能够载不少人划到对岸。我们沿岸跑了几百米,在那里碰上了一大群站在水边泥地里的士兵,看到有十几个士兵正在把轮胎的内胎取出来,然后把这些内胎绑在一起做成一个筏子。我们的到来并不受大家的欢迎,最后有一名大个子对我们说:“你们看,这个轮胎做的筏子不够装我们这里一半的人,你们往前看看吧,会找到想要的东西的。”
他一定和比我们早来的一些士兵说了相同的话,但是那些士兵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他们都希望能够坐到这个筏子上,就算是用一些暴力也在所不惜。考虑到我没有个子或体力能在这场登船的搏斗中取胜,因而我和两个炮兵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了。
我们在一片渐渐升起的雾气中沿着河岸前进着,经过了一群群在慌乱和惊恐中不停地在河堤上走着的士兵。雾气越来越浓了,到最后我们连前面的原野也一点看不见了,我们现在就像是白布前面的中国木偶一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担心自己走错了方向。幸运的是,总有人时不时喊着:“唉,河水在这里!”
我们没有多想地继续往前走着,不知道所走的方向将把我们最终带到基辅,在那里战斗正在极为激烈地进行着。但是现在没有人还能理智地思考一件事情,除了想尽可能地去躲开俄国坦克,
照明弹不时在我们周围升起,还有大炮射击的声音。有一群人从我们不远的地方经过,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我们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了他们是俄国人。
有人喊道:“当心!俄国佬!当心!”
我看着旁边的这两个炮兵,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我们以为俄国人在右边,在那片山后面,但是开火的声音却是来自左边。
我们等着俄国人向我们开枪,接着开始跑了起来,想找一个可以躲避的凹处或一个坑什么的地方藏起来。在一个浅浅的池塘里趴下来后,我们开始分析局势。一个军官认为俄国人一定在用他们的巡逻艇把那些他们碰到的德国人都打死。从不远处爆炸的火光来看,一定有几艘俄国人的巡逻艇。
现在炮弹从河的西岸而来,炮弹落在靠我们东边一点的小山上。这让大家都多少受到了些安慰。那些炮弹落在东边的小山那里,目标是俄国人,所以一定是我们的大炮在开火。那个在我身边的炮兵高兴地说:“这些大炮一定是我们的,我听它们的声音可以知道。”
一名刚刚来到这里的士兵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会得到炮兵的帮助。”
但到了最后,炮击只是持续了10分钟。由于是随意的射击,所以这次炮击也许不会给俄国人带来太大的影响。由于雾太大,我们无法看清德军77毫米炮弹的弹着点。随着雾气浓重起来,气温也开始降下来,我们每次的呼吸都感到寒气刺激着肺部。
有人说:“我的上帝,现在可真冷。”
池塘里面的水淹到了我的靴子的中间,我感到水的温度接近了冰点。虽然我们的军靴防水性能很好,但是寒气还是透过靴子的皮面渗了进来。
那个炮兵说道:“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从这里离开,否则我们会死的。再有,为什么我们要怕自己的炮弹呢?”
我的靴子现在好像有一吨重,长久泡在水里使靴子的重量主要由水组成。
疲劳加剧了自己的恐惧,而恐惧又反过来加剧了疲劳。我们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像猫一样保持警觉,但是现在奶油浓汤一般的大雾让我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由于自己的鼻子不通,我只好靠嘴来呼吸,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刺激着自己的喉管,并一直传到空空的胃里。
我想起了老兵的建议,但是我不能想到任何可以安慰我的温暖或干燥的东西,虽然我有意识地回想起那些很久以前经历过的愉快的事情,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头脑里现在只有那些苦涩的回忆。前面弓着腰的那个士兵不可能在我的脑海里变成在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家里忙碌着的自己母亲的背影,或者是我弟弟的背影,或者是任何我在战前认识的人的背影。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战争的身影,一个我这样的年轻人无法抹去的身影。战争可以把这些刻骨的记忆烙在一个男人的生命里。那个男人也许可以忘记女人,可以忘记金钱,但他绝不会忘记战争,因为正是这场战争才毁掉了他的一切生活,甚至是那些感知正常快乐的能力。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在大笑时总是带着一些造作和勉强,对他们说“要学会利用自己过去的经验”诸如此类的话是丝毫无益的,他们的感觉已经过度磨损并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对他们而言,泪水远比欢笑更有价值。
远处的炮声越来越响了,听起来就像一列迎面呼啸而来的列车,机枪射击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虽然我们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切中,我们也听到了四处响起的人的嘶喊声。我们在原地停了下来,白色的水汽从每个人半张的嘴里冒了出来。我试图在其他人的脸上找到某个能够解释现在局面的答案,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迷茫。在战争年代任何的意外情况都可能是致命的,我们立刻开始在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但是,能够找到的只有光溜溜的河岸。我爬下了河堤,直到我的大腿完全浸没在河水里,和外面冰冷的空气比起来,河水居然显得有一些暖意。
我正死死地盯着黑夜里的一切动静,前面的夜色就像是一个剧院的大幕一样。这时坦克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了,我身下的河水也开始颤抖起来。
当这些威胁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感到了一种完全的解脱和放松。至少我知道了那些让我们恐惧的东西是什么了。如果这种危险是不可抗拒的,那至少面对危险的人可以知道一切将很快结束。但是,如果一个危险没完没了地延续着,那就会让人受不了了。在那种时候,号啕大哭也不会让人释然的。就如同那些在别尔戈罗德的连续几天没完没了的炮击一样,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最终只会崩溃和疯狂,恐慌和哭泣只是这种崩溃的开始。最后,那个人会不可遏制地呕吐并倒下,整个人的身心都被撕碎并呆滞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我心里非常平静。虽然河流挡住了我们的逃生路线,但是河流也给我们带来了安全和希望。雾气遮蔽了宽得让人害怕的河面,我心想,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形,我还可以向河对岸游过去。我对此感到挺有信心。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了灯光,听到了像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枪声。有五六个士兵跳到了我身边的水里。
他们有人说道:“就是那些对岸的狗娘养的炮兵把俄国佬引到了这里。”
坦克的引擎声几乎被疯狂的惨叫声淹没了,那些惨叫声是如此凄厉和可怕,我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我突然感到脚边的河水凉得吓人。
有人在我旁边小声说道:“我的天哪!”
我们听到机枪和爆炸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外面的尖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一些人因此突然脱掉自己的棉外套像幽灵一样潜到了漆黑的水下,从他们在水里的声音判断,他们是在试图游泳。我们剩下的人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一片可怕的坦克轰鸣声从前面不远的地方经过,身边的土地和河水在剧烈地抖动着,还看到有一道强烈的车灯刺破了前面的雾气。我们不能看到这些坦克在往哪里开。在这个恐怖的时刻,我们几个人像孩子一样抱到了一起。我把自己的头压低了下来,然后又探出头从河堤的草丛中往外看。可以听见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机枪疯狂的扫射声和坦克的履带声。那些坦克正在岸边密集休息的士兵里碾压着,黑暗和恐惧让一些人吓得一动不动。在稍远的一些地方,我还看到有两盏车灯在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到了天亮,我们看到了昨晚至少来过10辆苏军的坦克,他们从这里通过,一刻不停地开向基辅。
我们昨晚在河水里一直站了许久,一动不敢动。
对岸的德国炮兵用自己的炮火把布尔什维克人的坦克精确地吸引到了我们这里,那些坦克用自己的机枪和履带夺去了许多德国士兵的生命。
岸上依旧没有停歇的惨叫声让我们从河里爬了上来,试图跑去照顾那些重伤员,但是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照顾的重伤员,我们看到的景象是人类的言语无法描述的恐怖。我们在那里开枪打死了许多被坦克轧得稀烂的奄奄一息的士兵,只是想让他们从这种可怕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虽然有明文规定禁止这种“安乐死”。
太阳升起后,雾气渐渐散开了。
一些士兵被强迫组成了掩埋这些扭曲而可怕尸体的殡葬队,每个人只要有机会就想尽力从这个殡葬队的工作中逃出来,逃得越远越好。
疲劳再一次让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感到阳光明亮得难以让人忍受,浑身的疲劳也让我难以明白我本该脱去自己的衣服到河里洗个澡,然后在温暖的阳光里让自己的疲惫的身体放松一下。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呆呆地躺在原地,并透过自己几乎闭上的眼皮看到了自己灰绿色的军服渐渐变干,最后变成了一种黄色。当我终于睡去,又被一种恐怖的喊叫声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灰蓝色的天空,天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俄国飞机。当我想把自己撑起来时,听到了自己浑身骨头发出的响声。我除了看到一排正在草丛里睡觉的士兵外,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已经有许多人醒过来正向天空张望着。一个戴着咔叽布军帽的家伙从我们身边跑过,口里还大喊着什么。
在我们身后的一挺重机枪开火了。我们坐了一会儿才从困倦中完全清醒过来,头顶上4架俄国的战斗机正在大约1000米的空中盘旋着,每个人都在喊着,无论他是士兵或军官。
一名衣衫褴褛的上尉向我们喊道:“你们想坐以待毙吗?你们至少要试着抵抗一下!”
我们在一片混乱里拿起了自己的步枪,单腿跪在地上等待敌人的飞机向我们俯冲下来,但是这几架雅克飞机却飞走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些飞机居然怕我们,推断大概是飞机快没汽油了。我们的警惕松懈下来,大家揉着眼睛松了一口气,每个人都在考虑是否再躺回到地上补补觉时,突然那挺重机枪转向了北面开起火来。每个人都向那里看去。那4架苏联飞机紧贴着地面从我们的头上呼啸而过,飞机的机枪向我们吐着火舌。此刻听到那名上尉大声喊道:“开枪啊,你们这些杂种!”
当飞机从头上掠过时,我看见上尉滚到地上,紧接着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拿着左轮枪向飞机继续开火,然后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接着就完全倒了下来。在所有人里,上尉是唯一被飞机击中的人,飞机的目标是我们后面正在渡河的那些士兵,每只船上都挤满了人,而船由于载重太重向前的速度异常缓慢,这简直就是飞机的最佳靶子。
一名面容消瘦的士兵喊道:“过来帮帮我们。”他和另外一名士兵在包扎着上尉。
有人问道:“他为什么要站起来?”
一名军士长说道:“上尉表现得像个英雄,他是这里唯一的英雄,我们都该为自己感到害臊。”
那个面容消瘦的士兵现在正把奄奄一息的上尉抬到河边。我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一些上尉的东西。
那名士兵叹了口气说道:“这和害臊没有关系。”
我们并没有被抛弃。在河的西岸,我们的高射机枪正在向那些我们头顶上的俄国飞机开火。河面上的两只破旧的渡船继续向西岸前进。那两只船上开始骚动起来,上面有不少人在这次空袭中受伤或是被打死了。
那几架飞机再次向拥挤着士兵的河岸和河面上那两只渡船俯冲下来。飞机的扫射演变成了一次可怕的屠杀。当飞机扫射完开始爬升的时候,我们看到周围到处是被打中的人,那两只在河里的渡船也被飞机打得千疮百孔,那些还能移动的士兵纷纷从渡船上跳到了水里。那几架飞机现在第四次俯冲下来开始扫射,这次我们所有人的枪开火了,这几架飞机被迫放弃进攻离开了。有一架俄国飞机被我们打中了,它试图拉起高度来,但是飞机后面喷出一股黑烟。突然飞机一头栽向河面。我们看到飞行员试图跳伞,但是伞没有打开,飞机和他几乎同时砸到水里。此时,我们的欢呼声淹没了渡船上伤者的呼救声。但是到了中午,俄国飞机再次飞了回来,这一次一共来了12架。
在此期间,每个人都挖好了自己的掩体以多给自己一些保护,但是我们的武器很难够到那些飞机。俄国人这次还是集中火力扫射那些挤满人的渡船,那些渡船此时已经快到河的西岸了。我们的高炮并没有能阻止这些伊柳辛式对地强击机向我们的渡船俯冲下来。当炸弹碰到水面的时候,一艘渡船和它上面的士兵被爆炸撕得粉碎。我们的渡河行动暂时停了下来,但是这些飞机的攻击才刚刚开始。那些伊柳辛式强击机向上爬升,准备再一次俯冲下来。一名在我旁边的士兵哭喊着说:“这些杂种!这些杂种!”我们汗津津的手紧张地擦着掩体边的地面向飞机瞄准开火。
我旁边的另一名士兵喊道:“我们没法把它们打下来,它们会把我们都打死的,这些狗日的!”
一个奇迹出现了,这个奇迹完全扭转了这里的局势。
有人喊道:“胜利!胜利!我们的空军!”
9架梅塞施密特109战斗机出现在天空,它们向那些俄国飞机冲了下来,那些俄国的伊柳辛式飞机刚刚结束扫射后试图拉起高度,看到了俯冲而下的德国战斗机,它们试图逃跑。空中立刻充满了机炮开火的声音,两架伊柳辛式强击机像被猎枪击中的野鸡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河岸上,士兵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5架俄国飞机此时从我们的头上低空掠过,我们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威胁,士兵们向这些飞机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那个在我身边的家伙,刚刚还对于这些俄国飞机又恨又怕,但是现在他已经高兴得发抖了。我们的战斗机追着那些落荒而逃的伊柳辛式飞机。它们飞过一座小山,小山把我们的视线给遮住了。我们听到了机炮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然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们接着包扎起了自己的伤员。
第二天,我们在小雨中醒了过来,几乎要欢喜雀跃了。渡船一刻不停地将士兵们运到河的西岸,每艘船都尽可能多地装着士兵。然而许多士兵依旧站在东岸。我们已经不记得在东岸待了多少天了,但是我们还是在各种困难中重新集结了部队。那些不同部队的士兵按照自己的部队番号重新组队等待登船。我们的军官们也组织了一些士兵到河岸边的小山上以防止苏军突然进攻。我们知道俄国人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对俄国人到现在还没有进攻感到惊讶。也许是争夺基辅的激烈战斗让他们腾不出手吧。
我现在加入了一个由大德意志师成员组成的一大批等待渡河的人员中。在一些军官中我看到了魏斯雷德少校,他告诉我们说,作为精锐师,而且也作为一支以进攻为职能的部队,我们应该优先登上渡船。军官们都说我们是下一批登船的部队,大家自然都希望能够尽快地到达西岸。有一些家伙现在想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渡过河去。他们将河边的芦苇用皮带捆起来,然后将它们当做筏子划过去。这样的办法在过去已经被士兵们屡试不爽,但是如果这样过河的话,那士兵们势必要抛弃自己所有的装备,而每一名士兵都不愿意被视为是逃兵。
那些用这种方式过了河的士兵一定会受到军官们的训斥。但是要向那些已经被恐惧吓坏了的士兵执行军规看来并不容易。许多用这种方式渡河的士兵要么被淹死,要么后来死于肺炎,剩下的人则在渡河后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
我现在对于局势已经不再清楚,我正在忙于发现在我们师等待过河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我的朋友,但是我的寻找一无所获。有一次我觉得看到了几个属于我们这个被打散的连队的士兵。我和这些人交谈了一会儿,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不记得任何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筋疲力尽的士兵而言,我的问题无疑让他们恼火,他们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必须渡过第聂伯河。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对于那些军官们的尊敬和敬畏让我几乎无法开口去和他们说话。有几个年纪比我大一些的士兵斗胆问了他们一些事情,但是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士兵,情况就不太一样了。我十分想和魏斯雷德少校搭上话,这样的愿望已经体现在了我的脸上。所以我总是在他的周围走来走去。终于当我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的时候,魏斯雷德少校开始向我走了过来。我看着那个穿着被雨水打湿皮大衣的高大身影,准备向少校立正敬礼,但是少校示意我坐在原处。我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少校的脸,少校看起来要比平时高大,我想这是因为自己所坐的位置较低的原因。
他问道:“你是哪一支部队的,年轻人?”
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同时也告诉他在科诺托普突围时连队的番号。他起初把我当成了捷克人,我于是向他解释自己的祖籍。他听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嗯”字。
少校说:“那些我率领的部队是最后突出包围圈的。”
我红着脸说道:“我知道,少校先生,我当时看到你了。”
少校说:“啊,那我们在突围时有许多相同的回忆了,那真是一个艰难的时刻。”
我回答道:“是的,少校先生。”
他想拿出一支香烟来,但是发现自己的烟盒是空的。他是准备给我拿一支香烟吗?
少校接着说:“我们明天就要过河了,年轻人。我希望在这之后你会得到一次休假。”
少校说出的“休假”两个字对于我而言就像是一杯可口的香槟酒那样。
我高兴地喊道:“休假?”
少校说:“是的,我们不会把这个休假从你的生活里偷走的。”
那些我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激动突然都回来了。这是真的吗……但是休假总是可能的,我怎么会怀疑呢?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沮丧有多深,自己已经有多么的绝望。现在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葆拉。自从我被编入了进攻部队以来,就再也没有收到葆拉的信。虽然我们的部队活动频繁,但是和葆拉失去联系这件事一直让我的心里很难受。在那些战斗中的极度沮丧和厌倦里,儿女情长的话语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那些在爆炸中坍塌的房屋似乎也让我对生活的正常感觉随之坍塌,那些战争里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无法实现的爱情所造成的痛苦。我常常想,如果我能从这场战争里活下来的话,那我对生活的要求是极其微小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都还在朝不保夕的话,那他如何能够为那些爱情的失意而耿耿于怀呢?自从别尔戈罗德的恐怖以后,我对世界的所有原来的认识都被摧毁了。在瞬息万变的战局里,我们常常不知道到底要放弃生活里的哪些事物才可以取得某种身心上的平衡。我依然不愿向死亡屈服。我已经在那些极度的恐惧中向自己发誓:即使是失去一切财富、爱情,甚至是一部分肢体,我也要从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活下来。
我现在感到魏斯雷德少校就要离开这里了,因而我问他是否知道我的一些战友的下落。他只记得老兵的下落。他对我称呼着老兵的名字:“奥古斯特·维尔纳的连队在突围的时候负责协助一个榴弹炮连。他们是第一拨的突围部队,那时的处境非常艰难。那些活下来的人现在恐怕在基辅了。那里是我们师重新集结的地方。”
我安静地听着少校的话,少校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他离开时告诉我说:“我们明天过河。”
少校提到的休假的消息让我由于突然而来的兴奋感到有些眩晕。我也为自己的一些战友可能在突围中战死感到沮丧。也许基辅到科诺托普的路上我曾经经过他们被烧焦的尸体。我也会像别人那样试图忘记和他们的友谊吗?我也必须“无悔地”否认——在战争里,“无悔”是一个奢侈的用词——那些和霍尔斯、林森,甚至是林德伯格那个浑蛋的记忆吗?
但是,即使我所有的朋友都不会回来,我从老兵那里也学会了一件宝贵的事情,那就是无论在何种艰难的环境里,我都可以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即使我躺在冰冷的雨地里任凭雨水湿透全身的时候也不例外。那些在我脸上流下的雨水可以让我的眼泪不被别人看到。
雨在不停地下着,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停了下来。我们站的河岸边的土地完全成了一片踩起来像海绵的地方。我们全身早就没有一处是干的了,有些人干脆把自己的衣裤都脱了,光着身子在岸边等待着。大多数时间我们都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渡船在来回地运送着士兵们。
到了中午的时候,尽管天依旧下着小雨,但是一队俄国人的伊柳辛式强击机出现在了我们这里。我们一边诅咒着这些带来厄运的飞行器,一边迫使自己趴在了黏糊糊的河岸的泥土上。那些飞机向我们来回扫射和投弹了3次。又有一些士兵成了这次渡河行动新的阵亡者。
终于在下午6点钟的时候,那时天色已经渐渐变暗,我们师的部队开始登船了。
我们被下令拿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排好队走到3个登船地点。
我们拿着自己沾满泥的枪和背包在大雨里无声地等待着,我们师最后上船的人不得不在岸边等待好几个小时。
模糊和短促的笑容闪现在人们的脸上,至少我们开始过河了,这一切的麻烦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换上干衣服,然后就是好好睡一觉,再也不用担心俄国人了。我们都在憧憬河那边的新生活,但是还有一个恐惧——在我们过河的时候会发生问题吗?那些过度使用和严重超载的渡船是否能够撑得住?或者它们会突然沉没并将船上的士兵带到幽深的河底?还有那些俄国人的雅克飞机……如果那些飞机出现的话……我们都非常清晰地记得前天在河面上的那场屠杀。
天渐渐黑了,俄国飞机在晚上很少出来,也许至少现在我们不再受它们的威胁了。
当轮到我时,我和大约100名士兵登上了渡船,渡船的木板边上被数以千计的士兵的皮靴底磨得到处是木渣。水面离渡船的边上只有大约20厘米,这让我有些不安。
一名40来岁的军官喊道:“船长,好了,你想要我们都沉到河底吗?”
那名负责开船的工兵笑着说道:“施比斯先生,我们被命令要搭载尽可能多的士兵,我们已经习惯了。好了,现在再上来10个人。”当我们的船到了快倾覆的时候,那些负责开船的士兵解开了绳子。随即他们矫健地跳到了船上给他们预留的位置上。
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大家都不敢动一动,唯恐会把这艘船弄倾覆掉。河的西岸随着起伏的波浪不时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站在船的中间,前后是两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一个是来自解救我们从科诺托普突围的步兵旅,另一个家伙来自我的连,他现在已经站着睡着了,看起来他是这里唯一对于周围一切一点也不在乎的人,而现在其他人都在留心地听着或看着周围,特别是头顶上的天空。一艘只有我们一半大的船,靠着后面与我们型号相同的马达慢慢地和我们的船并排驶着。那艘船的甲板也和我们的一样拥挤。
过河大约花了15分钟,但是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河水缓缓而轻柔地从我们的周围流过,这让我们这些焦急渡河的人心里感到烦躁和狂乱。有几个家伙一直在数数,不知道他们是在计算时间呢,还是在帮助自己睡觉。
船的前部传来声音说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那些在船前部的人可以看到那个笼罩在雾气之中的河岸了。我们的心跳开始加速,默默地希望船的马达能够转得更快一些。我们马上就要上岸了,而此时天空依旧是安静如常。
一艘空空的渡船经过我们向东岸驶去。我们冷冷地看着这艘船。任何向东的运动都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现在西岸离我们只有20米远了。我们依旧不敢动一动,如果是在其他的情形下,我们一定会跳起来欢呼。在经历了那么多天的等待和沮丧之后,我们得救了。
现在船离岸只有10米了……然后就是5米。马达开始倒转起来,船缓缓地停了下来,停靠在一个由木桩搭成的码头上。我们又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说要慢慢和小心地挪动。我们一个接一个踏上了岸边的土地,这里的土地就像是东岸那般泥泞。但是这些泥泞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到了河的另一边。西岸意味着安全,这里也是我们和俄国人之间的天然屏障。大家都强烈渴望这种安全感很久了。德军战报里的命令是明确的:我们必须要死死守住第聂伯河的防线。敌人不能从这条防线通过,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发起反攻,一直把那些俄国佬丢到伏尔加河里去。在痛苦而漫长的撤退途中,还有在东岸的似乎无尽的等待中,所有人都在想着这个命令。我们的厄运似乎随着我们踏上西岸而结束了,我们就要重新整编,领到干净的衣服,休假,还有那个我们还没有被打败的信念。当然,西岸依旧是俄国的土地,但是这是一块在几年前曾经欢迎过我们的土地,这里的人们喜欢我们。我们似乎感到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