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诺托普的突围·第八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我们往前开了一个小时,大约走了50公里,天开始黑下来。
我们都急着停下来休息,把身上的厚厚的尘土抖掉。我们累得快散架了,大家都想尽快睡觉。温暖营房里的一张床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晶,我们只想能够在任何地方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我们知道只要一停下休息,都会马上沉睡过去。
天空中那些铅色的乌云边上出现了闪电。大滴大滴的雨点开始落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所一直讨厌的雨水现在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雨水洗净了我们脏污的面容。雨越下越大,顺着我们的领子和身体流下,大家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雨水让我们的军服贴在了湿漉漉的身子上,此时军服已经成了原来的灰绿色,而俄国人的军服也变成了原来的红棕色。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们此时互相咧嘴微笑着,仿佛是两支刚刚交手完毕的球队队员在一起冲凉一样都没有了不久前的那种仇恨,只有一种幸存后的筋疲力尽的感觉。雨越下越大了,我们不得不搭建起临时的挡雨棚,用自己的行军毯遮住了头和肩膀。虽然我们和那些俄国战俘之间语言不通,但我们都相互笑着,并拿出自己的香烟与对方交换——德国的汉诺威牌香烟和俄国鞑靼平原烟草做成的香烟。我们一起抽着烟并没有缘故地高兴着——但这种“没有缘故”的快乐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快乐了。那些在一条行军毯下面的香烟交换和彼此没有顾忌的笑声使得这里成了一个在这一片悲剧海洋里的快乐小岛。当我们麻木的知觉渐渐恢复正常后,我们此时忘记了那些刚才隔开了我们的仇恨。我正在开心地大笑着,一个突兀的念头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雨点依旧打在我的行军毯上。这些俄国俘虏都会在明天被处决掉吗?这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是现在的这种欢乐要延续下去看来也不可能。
我们刚刚赶上了一个停在原野里的德国摩托化旅。雨水冲刷着那些士兵们的脸,停在大树下的那些挎斗摩托上的黯淡的涂层在雨水里明亮了些许。那些开着挎斗摩托的家伙身上都穿着雨衣,这让他们身上多少还是干的。但是,他们所有宿营的装备都放在了师里的补给车队里,所以他们不得不在雨水里踩着地上的小水坑来回地踱着步。
有两名士兵正在给大家分发食物,每名德国士兵都分到了一根香肠和几片面包。俘虏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的食物理论上由师里管理。我们想走远一些吃这些东西,但是必须要从一个公用餐盘里拿取食物。那些一无所有的俄国战俘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些食物。终于,我们用已经磨破和脏兮兮的手掰下了一些面包递给了那些仅仅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拼命想要杀死我们的人。
在吃完了最后一点食物后,我们依旧饥肠辘辘。每个人都渴得厉害,水壶里的水在战斗以后就被喝空了。我们被批准可以下车去方便,但每个人都只想喝水。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原野中间,既没有水井,也没有水槽。好在瓢泼的大雨还在继续着,我们把卡车背后流下的雨水收集起来,还有树叶上的雨水,甚至用防水布来接雨水。我们喝够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甘露之后,就又出发了。
雨终于停了,大家感到透心的寒冷。我们后面和头顶上的灰色天空依然不时被闪电划破,前面也出现了亮光,但是这些亮光与这场雷雨毫无关联,那些亮光是俄国人向我们被困在科诺托普的部队发射的喀秋莎火箭弹。当我们靠近时,从地平线上到处燃起的火光中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不久就听到了隆隆的大炮声。
本来打算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但是现在又面对着另一个地狱般的煎熬,还有对于自己这次能否活下来的思考。我的太阳穴再次突突地跳了起来。那名刚才吹着口琴的金发士兵已经靠着身边的人睡着了。因为疲倦,或是因为想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似乎一下老了20岁。
我们进到了已经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城里。从城边上传来的火光告诉我们,战斗正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激烈地进行着。雷鸣般的爆炸声充满了耳朵。所有的房子在爆炸声中摇晃着。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这次的雨点小了许多。我们被命令下车,像一些梦游症患者一样从车上跳了下来。地面随着附近爆炸的颤抖立刻传遍了我们麻木的四肢。我们跟着军官向前走着,卡车此时开到了附近的一个街道里。我感到自己的眼皮沉沉地坠了下来,睡意让我在一种半清醒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那个士兵的脚步,此时我并不知道即将被再次投入到战斗里。
那天晚上在科诺托普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天晚上这里到处是烈火、爆炸和轰然倒下的房屋。我感到自己的脚在那双越来越沉重的军靴里变得越来越小,太阳穴像火一样烫人,我开始发烧了。湿漉漉的衣服,装满弹药的口袋,还有极度的疲劳正在压垮我并不强壮的身体。
到了早上,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我马上就失去知觉睡了过去。我在一个建筑物入口的棚子下躺了下来,这里几乎不会被雨淋了,只是风特别大。睡了几个小时,然后被叫醒了,看到了100多张像我一样苍白憔悴的脸庞。我的父母恐怕此时见到我也需要花些时间才可能认出来。我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我们躺着休息的大门口前面是一栋几层楼的建筑物。建筑物灰色的墙壁上被常年顺着房间窗口流下的雨水侵蚀得有些斑驳。这个建筑物的旁边是一排破烂的小房子,现在那里只有几只晃荡着的野猫和一些躲雨的士兵们。这里的街道已经被昨天下午俄国人炮击中炸塌的房屋瓦砾完全掩埋了。
我试着寻找一些能够带来某些快乐的景致,同时也想使我能够暂时不太注意自己那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身后有个声音让我转过了头。我看到老兵正拿着两盒热腾腾的汤向我走来,天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我无神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跳过一个个水坑向我走来。他的军装脏兮兮的,那在钢盔下面的消瘦的面容与周围的环境倒是还算合拍。在我们的头上,到处都是一片片飘向天际的灰色雨云。
老兵放下了手里的汤盒说:“那些想吃饭的人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听到赶快摇了摇霍尔斯,他总是睡得死死的。当他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但是弄明白这不是炮击或是进攻时,又安静了下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些含糊的话语,一边用手揉着自己酸胀的身体。
他用一种委靡而厌烦的口气说:“上帝,我受够这一切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老兵说:“快过来吃东西。”
我们在一片沉默中咽下了老兵拿来的小米粥,粥开始凉了。有些士兵现在更希望多睡一会儿。然后我们被命令出发了,我们沿着科诺托普被严重毁坏的街区缓慢地走着,当我们被告知要注意炮弹或是飞机时,大家都迅速地趴到地上,然后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显然是生病了,头和背都痛得厉害,由于发烧而不停地发抖,对此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如果我的病加重的话,我会去医院的,但是如果要得到住院资格的话,必须要晕倒才可以。
我们到了一片被战火严重破坏了的城市的一角,在废墟中,有一辆巨大的虎式坦克。这辆坦克在废墟中轧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但是一颗反坦克地雷炸断了坦克的右边履带。虽然如此,坦克依旧在向那些附近的敌人发射着炮弹。
在废墟里隐蔽着的士兵们看来是在等待俄国人攻上来,那些俄国人的阵地离他们非常近。我和霍尔斯在一片有一个凹坑的瓦砾堆里坐了下来,前面的大约800米的区域和后面500米左右的区域,都是一片瓦砾。我们喘着粗气把所能拿动的瓦片和石块放到坑底,坑底是一汪黑糊糊的积水。我们在茫然的沉默中看着对方,已经说完了一切在这种场合下所能说的话,生命在此时成了一种等待。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事情足够让我们疯狂了。
霍尔斯看着我说道:“你看起来真脏。”
我说:“我病了。”
霍尔斯回答道:“我们都病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周围这个被摧毁的世界。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了霍尔斯的面容里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和消沉。
我也难以遏制地考虑着我们和死亡的关系。看起来能够活下来的时间绝不会太长,我们已经在这种状态里生活了一年多。现在就是那些最可怜的吉卜赛人也远比我们活得体面。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在看着周围的战友不断地死去。突然,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顿河、“高速公路”、一群群掉队的士兵、恩斯特、坦珀霍夫、柏林、马德堡、别尔戈罗德的恐怖、撤退,还有昨天被子弹把腹部打得如同蜂窝一般的乌滕贝克。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能够从那些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活下来?如此之多的生命在我恐惧的双眼面前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是什么样的奇迹让霍尔斯、林森、老兵和我们倒霉的部队中的其他人活了下来?虽然我们的运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这种运气几乎注定要结束了。明天,也许是老兵,或是霍尔斯,或者是我,将会被别人掩埋掉。我突然感到害怕极了。也许很快就要轮到我了,我会被打死,甚至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死。我们都对此习以为常了,我的死也许会被别人记住一小会儿,但是很快当那个记得我的人也死去的时候,我难以摆脱的这一切悲惨的回忆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我的恐慌变得强烈起来,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我知道当人被打死的时候,他的样子是何等的可怕。我看到过许多的人扑倒在泥泞里死去了,他们就那样浑身泥泞地躺在了那里,永远满身泥泞地死了。这个想法让我浑身感到冰凉和恐惧。还有我的父母,我真的想再看他们一眼,我不能像那样死去。还有葆拉?我的眼睛此时已经噙满了泪水……霍尔斯现在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周围这片被夷为瓦砾的城市那般荒凉,无论是痛苦,或是死亡都不能将其改变。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无论是恐惧的嘶喊,还是垂死的呻吟,还有像红色的河流一样浇灌在地里的鲜血,都不能改变这一切,战争按着自己的步伐无情地前进着,无数人所能做的只是在苦难中哭泣和哀号。留给我们的只有等待和希望。但是希望什么呢?去逃避那种扑倒在泥泞里的死亡?还是去逃避战争本身?所有这一切都只需要一个领袖的命令,这一切无边的苦难都会旋即结束。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毕竟,我们都是人……我不停地抽泣着,用哽咽的声音向霍尔斯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些。
我说道:“霍尔斯,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我害怕。”
霍尔斯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平线说道:“离开?去哪儿?睡觉吧,你病了。”
我突然带着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霍尔斯,连他也成了这一切冷漠的一部分了。
我们旁边的虎式坦克开了一炮,对面的俄国人随即回敬了五六发炮弹。炮弹将一些瓦砾炸得四处飞溅。也许这些炮弹已经打倒了几个我们的战友,或许会是老兵。突然这一切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陷入了完全的沮丧中。我的哭泣声引起了霍尔斯的注意,他有些恼怒地看着我。
他说道:“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睡觉吧。你不能一直像这样。”
我说:“我睡觉还是死去有什么区别?我才不在乎呢,因为没人在乎。这里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当你被打死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这件事的。”
霍尔斯回答说:“没错,那又怎样?”
我说道:“那又怎样?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为了上帝的爱,而不是死气沉沉地坐在这里,就像你现在一样。”
霍尔斯无神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内心的感受也许和我一样强烈,只是此时他的倦怠淹没了愤怒。
霍尔斯又说道:“现在你需要睡觉,我告诉你,你病了。”
我向他吼道:“不,我宁可被打死和结束这一切也不愿像这样,就是现在。”
我跳了起来,离开了我们的这个凹坑。还没有走出两步,霍尔斯就抓住我的皮带把我拽了回来。
我更大声地喊道:“霍尔斯,你放手。你听到了没有,放手。”
霍尔斯叫道:“你给我闭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越快越好!”
霍尔斯紧咬着自己的牙齿,用他的两手攥着我的脖子。
我向霍尔斯喊道:“你和我都清楚我们迟早都逃不掉的,所以就先在我这里发生吧。这关你什么事?这有什么区别!”
霍尔斯说道:“区别就是我需要常常看见你,就如同我需要看见老兵,还有林德伯格那个浑蛋一样。你听到了吗?如果你再这样,我会打烂你的头让你安静下来。”
我说道:“让俄国佬打死我吧,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你也不能做什么。”
霍尔斯说:“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会哭,就像是我的小弟弟路德维希死的时候那样。但他是因为得病死了,他并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如果俄国佬真的打中了你,那也不是你故意这样做的。”
一阵强烈的战栗传遍了我的全身,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下来,我真想亲一下我这个可怜朋友那张脏兮兮的脸。他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就放开了我。一阵激烈的枪声让他立刻趴在了地上,他看了看我,我们都笑了。
那天到了晚上,我们的第三次进攻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没有成功。这个时候,那些城里原本还站立着的房屋都几乎夷为平地了,只有一些房子的烟囱还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黑夜再一次被枪弹划过时的白色光亮给撕破了,我们又开始了另一个充满恐惧的夜晚。站在这个积着水的凹坑里,无法睡觉所导致的疲劳让一个人甚至开始憧憬死亡。这是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身边的火光,爆炸和长长短短的曳光弹划过的痕迹让我们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也听着一些受伤战友不停的惨叫声,还有一阵阵喀秋莎火箭弹落到后面的巨大的爆炸声。无数过去的回忆现在一一浮现在了脑海里——法国,我的小时候,它们是如此靠近,却又是如此遥远——童年的淘气,一个玩具,一次被大人的训斥,这些回忆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我的母亲,还有我现在生命的中心——葆拉……
那个夜晚,我和霍尔斯几乎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应该努力去为自己的朋友活下去……
天亮之前,我又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在昏黄的晨光里,霍尔斯帮我把毯子裹紧。他说道:“拿着这个。”他递给我一个还剩一半的罐头,“吃了它,你会感到好些的。”我沮丧地看着罐头里夹杂着灰尘和碎屑的果酱似的东西。
我问道:“这是什么?”
霍尔斯说:“吃吧,味道挺好的。”
我用自己的两个手指挖了一些里面的东西吃了。但是还没有咽下去一半时,无法控制地感到了恶心,我呕吐了起来。
霍尔斯说道:“妈的,你比我想象的要病得厉害。现在你需要睡一会儿。”
我在高烧中发着抖,我躺到坑底,在那里睡了过去。
那天早上,一些后续部队来到了我们这里增援。霍尔斯搀扶我到了另一个后面稍远的坑里。在那里,有两个战友把我放在了一个用梯子拼凑的临时担架上。另外两个家伙躺在放在坑里碎石堆中的木板上。
战斗还在外面继续着。我躺在那里,在高烧的颤抖中听着周围没完没了的爆炸声。我们想从科诺托普向西撤退,但是发现敌人已经在我们的后翼把退路给截断了。向西突围的几次努力均告失败,我们师现在已经被从北面、西面和南面蜂拥而至的苏军团团围住了,而且这个包围圈还在一点点缩小。
当我依旧在那个临时担架上抖个不停的时候,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军官正在努力向我们辟谣,说我们没有被包围。
第二天晚上,我被命令从这个担架上转移到一个较为安全一些的地窖里。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自己走到了那个地窖,那里已经躺着50来个伤病员。我几乎被从那个临时的医务所里赶了出来,但是由于我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医务兵把一支体温计放到了我的口里。我现在的体温接近40摄氏度。我被告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在那里等待着早晨的来到和有人来治疗。
外面,整个科诺托普正遭到从地面和空中的狂轰滥炸。医务兵不停地把流血不止的伤员抬到这里。我的战友们回到了阵地上准备迎接敌人不断猛烈的进攻。到了中午,医务兵为我打了一针奎宁,然后他们让我把自己的地方让给一名浑身流血、无法站立的士兵。
我眼冒金星地从昏暗的地下室蹒跚地走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还有几分暖意的初秋的太阳正照耀着这个遍布废墟的城市。一股股从废墟中升起的浓烟萦绕在我们的上空。一群群轻伤员看着周围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浮现着绝望和恐惧,其中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们已经被苏军完全包围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对我们而言像是炮击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人人自危的情绪迅速地蔓延开来,军官正在尽力阻止士兵从这里溃逃。
又过了一天,我开始渐渐地恢复了。但是我的头依旧是晕乎乎的。我尽可能长地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从那里又陆续听到了从其他人口里传出的消息。
被包围了……局势万分紧急……俄国人已经到达了……我们被围住了……德国空军正在飞往这里……但是,我们现在只听到了俄国人雅克战斗机的声音,随即雨点一般的炸弹落到了这个城市的四处。
到底现在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弄清楚。我还记得那些军官走到了临时医务所里点名,除非你失去了一只脚,所有的伤员都被命令回到阵地准备战斗。我和几个裹着绷带的伤员被安排到了前线附近的阵地上。
在那个遍布没有屋顶房子的城市边缘,我们的小组被重组起来,我在那里的几个军官中认出了魏斯雷德少校。苏联的喀秋莎火箭弹正落在我们东北边不远的地方,在那里,雷鸣般的爆炸声制造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慌感。我依旧感到十分虚弱,嘴里苦苦的,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是被军服和军靴支撑着。
魏斯雷德少校开始向我们讲话,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以使我们能够在枪炮声中听到他的话。虽然他希望能够给我们一个详细的解释,但是隆隆的爆炸声,不断逝去的时间,还有随时可能呼啸而至的俄国飞机都让少校对我们说的话必须简短。
少校大声说道:“同志们!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整个师……都被包围了!”
我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但是当我们正式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害怕了。这个已经被指挥人员确认的局势一定是非常严重和紧急的。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又听到了俄国火箭弹不停的发射声,脚下的大地和四周的空气里被巨大的爆炸不停地晃动着。
魏斯雷德少校继续对我们大声说:“但是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必须要集中所有的部队向一个狭窄的地点发起冲锋,这是我们撕开包围圈的唯一办法,这个地点必须要在西面,我们将投入所有的士兵。这次突围的成功取决于每一名士兵的勇气。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要成功。在俄国人包围圈后面已经有一些我们的部队在协助我们此次的突围。我相信,如果每一个人都忠于自己职守的话,我们能够从俄国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中跳出来。我相信这里的每一名德国士兵都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魏斯雷德向我们敬了礼,然后就让我们准备集合突围。
我们的连队此时都走向了那个我们将发起突围进攻的地点。许多伤员也加入了突围的队伍,他们中的许多人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大家都用自己疲惫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我们这些勇敢的德国士兵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批即将被拉上屠宰场的筋疲力尽的牲口。
但是我们只能选择进攻,或者是死亡。在那个时候,被苏军活着俘虏是完全不可能的。越发危险的处境反而增加了士兵们更加紧密的关系。在这种处境下,士兵们拿出了自己最后的几支香烟和大家分享,或者是私藏了许久的巧克力,现在都被掰成了碎块分给别人。
我现在又感到自己的胃翻涌起来,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我试图寻找霍尔斯或是其他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找到。他们现在一定被安排到了其他的出发位置。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般。我在这群伤员里面感到十分的孤独,想找到一些可以让我多少有些希望的理由。我现在开始像老兵一样想象着一张有着丝绸面的温暖而软软的床。在战争前,老兵的生活也不太好,但是他懂得如何去用梦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消瘦的身体躺在坚硬的地上,却满脸灿烂地笑着,至少在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在乎那些艰苦的处境,他的梦想要远比现实强大。我在这种能力上并没有受过训练,我的梦想不能够让自己此时突突跳着的滚烫的太阳穴安静下来。
我们的西面,烟尘几乎把天空都遮蔽了,远处的地平线到处都是火光。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点燃如此广阔的土地?
一些满身烟尘的士兵此时从西面退了回来,他们和俄国人的第一次交手看来并不顺利。这些撤下来的士兵们还带下了一批伤员,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照顾这些伤员了。我们的医务兵收拾了东西准备和我们一起突围。这些伤员就这样躺在了街道上,试图自己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每个人都试图去帮助这些伤员,却只能用自己笨拙的动作包扎着他们。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们还在止住一名昏厥过去的伤员身上的血时,一名肥胖的士兵也过来帮我们,他解释说他刚刚扔掉了一名膝盖被打断的士兵。
他说:“那个家伙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没法忍受下去。你们给我一名晕过去的伤员好了。”
我们所在的街道目前还没有遭到炮击。战斗正在前面激烈地进行着。在城市的北面,苏军的炮火像一把巨大的耙子一样梳理着废墟。当一些撤下来的人正坐在我们旁边喘息时,苏军的炮火转向了我们这里。我们军官的命令声被人群的尖叫声所吞没了,到处是寻找掩体的士兵们奔跑的声音。
这些喊叫声很快被炮弹的爆炸声给淹没了。每个还能够站起来的人都从街道上跑开了。任何一个凸起的残垣都是一个活下来的希望。炮弹猛烈地砸在我们这个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士兵的集合点。那些被抛弃在街上的伤员们只能痛苦地挣扎着。在爆炸声中,我们可以听到人体被炮弹命中而被撕得四分五裂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在别尔戈罗德一样,我们周围的大地剧烈地摇晃着,周围的一切也都黯淡下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在我们眼前晃动着。那些受伤而垂死的人正用自己的手指死死地在地上画出了自己生命最后的一道痕迹,那些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一切可怖场景的老兵们也被一种绝望的恐慌所控制了。就在我们后面不远的一堆瓦砾里,一发俄国炮弹直接命中了11名士兵所躲藏的角落,这些士兵正瑟瑟发抖地像一群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小孩一般蜷缩在一起。这发炮弹直接打在了这堆士兵的中间,他们原来所在的那堆瓦砾里到处是被炸成碎片的骨头和血肉。
命运再次垂青了我,我和3名士兵躲到了一栋没有屋顶的房子的地下室楼梯上。在这次炮击中,这栋房子的四面都落下了炮弹。地下室里面到处落下了破碎的梁木和瓦砾。我们坚固的钢盔保全了我们的脑袋在雨点般落下的瓦砾中没有受伤。当炮击结束时,我们又听到了外面新的伤员的号叫声。我们探头看了出去,外面恐怖的场景让我们立刻缩回头来,几个人瘫倒地坐在楼梯上。有人喊道:“上帝啊,外面到处都是血。”另一个人也近乎疯狂地喊道:“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
那个人接着跑到了外面,我们跟上了他。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各种惨叫声。每个在炮击中活下来的人都向西边跑去。对我们来说,西面总是安全的代名词,那里也是我们要突破的地方。现在任何能够站起来的人都向西边奋力地走着。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员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拉住那些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士兵们。在我前面有两个面色憔悴的士兵正扶着一个快要死的战友走着。像这样能够扶着他走多远呢?还有多远他们才会不得不把他放下?
我已经不记得在废墟里的奔跑延续了多久。俄国人用50毫米口径的步兵炮近距离疯狂射击着我们这支突围的部队。我们尽可能带上伤员一道突围。
我们在一片混乱中到了一个到处散布着火车残骸和苏军尸体的铁轨旁边。我们用靴子狠狠地踩在那些尸体上,似乎想借此发泄那些刚才雨点一般落到我们那里的炮火给我们造成的满腔愤恨。我们又继续向前跑去,又经过了第二条像刚才那样的铁轨。我们的一些车辆停在那里,车辆周围是一群士兵和几个坦克车长。我们径直跑向了他们中的几个军官,魏斯雷德少校也在里面。我们此时被批准原地休息几分钟。在西南面,巨大的交火声响个不停。
大家又遭到了一个新的打击。魏斯雷德和他的两个助手走在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兵中间。
少校说:“起来!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师已经撕开了敌人的阵地。如果你们不赶快的话,我们都会被关在这个包围圈里的,所以必须赶快!我们是最后突围的一批部队了!”
那些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军官们拍着那些体格较为强壮并且还拉着伤员的士兵的肩膀。
军官们说道:“不要带上那些已经走不动路的伤员。你们在前面的突围中需要用上全部的力气。你们每个人只可能保全自己。”
我们被迫放下了一大批伤员,这些伤员所面临的可怕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一些几乎快死的重伤员都在挣扎着站起来,并尽力掩饰住自己的痛苦好让他们能和那些未受伤的士兵一道突围。在这次突围道路上战友们所体现的英勇、悲壮和意志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描述能力。那些曾经的胆小鬼在这条布满鲜血的道路上突然变成了无畏的英雄,但许多人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就倒下了。
我们在地狱一般的弹雨中杀出了包围圈,在接下来的9个小时里,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沿着著名的基辅到科诺托普的铁路向前厮杀着,铁路两边到处都是燃烧的坦克和一堆堆狰狞的尸体。我们师几乎一半的人倒在了突围的路上。
你或许会在德军1943年秋天的战报上看到有几行字提到了那些被包围在科诺托普的德国部队成功从苏军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这的确是真的,但是这次突围所付出的代价一个字也没有在战报里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