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第四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帕林 葆拉
在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我们集合起来开往特拉福达,在那里霍尔斯曾经度过了一段令人留念的时光。在一个小山坡上,我们连和另外两个连被集合了起来。小山坡上长着短短而柔嫩的小草,每个小草的草叶仿佛都在为着夺取更多的生存空间而直立着,这里再过一个月就 会变成一个大草原。我们大约有900人在这里。一群军官正站在一辆报废的汽车上向我们讲话。围绕着汽车的底座周围插着20面连队的旌旗和德军的军旗。军官们的话语非常柔和而礼貌。军官们甚至夸奖了我们过去的表现。无论何时我们听到前线的战报,都对这种所谓的表现感到害臊。我们现在专注地注视着站在车上的军官们。他们现在提到,由于我们的良好表现,他们准备奖励任何一个愿意调到参战部队的人。立刻有大约20个人站了出来。军官们觉察到了我们的“胆怯”,为了让我们放松些,他们继续和蔼地和我们说着话。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战场上英雄的事迹,现在又有大约15个人站了出来,林森也在他们中间。接下来当军官们提到参加作战部队有两周的休假时,立刻又有300个志愿者站了出来。
几个军官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们踱着步走过了我们的队列,一边走一边挑选着一些士兵,并命令他们向前3步走出队列。这些被挑选的士兵总是队列里最强壮和健康的。突然,一个皮手套包裹着的手指像一支步枪一样指向了我的好朋友霍尔斯,霍尔斯紧接着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向前走了3步,他立定时皮靴后跟发出一种用力关门时的声音。这个声音对我而言仿佛是一扇将我和霍尔斯分离的命运之门的声响,也许这扇门将会把我唯一的知己和支撑我在困苦中活下去唯一动力永远地从我生命里分割开。
我迟疑了片刻,也决定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我困惑地看着霍尔斯。霍尔斯的脸上浮现着孩子般快乐的神情。从现在起我的身份变成了:列兵盖伊·萨杰,100/1010 G4,大德意志师第17轻步兵营。
到了晚上我们回到了那个我们运输连所在的脏兮兮的掩体里。看起来我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名字被记录在了陆军名册的上面是目前我们生活的唯一变化。我们现在对于下一步该干什么都没有底。运输连的军官们现在几乎不给我们时间考虑问题,他们命令我们忙这忙那,后来又让我们擦拭参战部队的武器装备,清理这些装备让我们花了至少几天的时间。现在一切又开始平静了下来,在哈尔科夫东北方的几处火光是苏军零星反攻的结果。我们现在被派遣去埋葬那些在哈尔科夫战役中阵亡的数以千计的尸体。
我们现在被人称做“葬礼部队”。
天色依旧像夜晚一样漆黑,但劳斯告诉我们那个原来被批准的休假被这个处理尸体的任务取代了。通常俄国战俘被用来从事这样的工作,尽管他们似乎常常偷窃尸体上的戒指、首饰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但我认为那些身体羸弱的俄国俘虏们大多是在尸体上寻找食物。我们每天给他们配发的食物少得可怜,大半个饭盒的稀汤就是每天供给4个俄国俘虏的所有饭食。有些天他们根本得不到任何吃的。
每个被发现偷窃阵亡德军士兵东西的俄国俘虏都被立即枪决。这样的枪决根本不需要什么行刑队,一个军官就可以当场执行处决,或是被转交给几个部队里面的恶棍处理。有一次我看到这些恶棍们把3个俘虏的手绑在一个门栏上,当这些人被绑结实后,恶棍将一枚手榴弹放在一个战俘的口袋里,把保险针拔掉,然后就忙着跑开。那3个俄国人被手榴弹炸得内脏横飞,他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拼命地求饶。
尽管我们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场面,但这样的事情仍然让我们感到极度恶心。我们和这些罪犯之间的激烈争吵终于爆发了。他们对我们总是充满愤怒和满口脏话。他们告诉我们,他们从一个叫陶沃斯的苏军关押德军俘虏的战俘营里逃了出来,在那里苏联人如何随意地屠杀我们的俘虏,那个位于莫斯科以东100公里左右的战俘营实际上是一个死亡营。那里的食物供给和这里对俄国俘虏的供给标准是一样的,只有干活的人可以拿到一点点可怜的食物,那些没法干活的人则被苏联人用一种他们所热衷的方式处决掉:他们会用一把铁锤将一个空弹壳敲进那个德国俘虏的颈椎里。
后来目睹了苏军在德国东部对于难民所作的事之后,我自己终于坚信俄国人能够干出这样的暴行来,但无论如何俄国人的暴行不能成为我们使用同样手段的理由。战争总是在那些愚蠢的白痴们复仇的幌子下才变成一个恐怖的渊薮的。
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挖一个作为战地医院的长长的隧道。现在那医院已经运转起来,医生们都忙着去照顾重伤员去了,结果那些轻伤员实际上已经被遗弃了。一长排分为高中低三个床位的床架在隧道里延伸了好几百米,每个床位上都躺着一个脏兮兮血乎乎的伤员。不时,某个床位会被腾空,这意味着那个原来床上的伤员现在已经成为尸体被运走了。由于这个黑乎乎的隧道里光线暗淡,我们不得不把手电绑在外套上。手电的光柱照着那些尸体肿胀而可怕的面容,我们不得不用钩子将他们弄下来。
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一辆沾满泥的卡车开到了我们刚刚新搬到的军营前。在敏捷地转了半个弯后,卡车停在了离第一个营房大约10米的地方,现在我正忙于清除营地上的一些碎石块。那辆卡车的后厢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军士长从里面跳了下来,在地上跺了跺自己的脚。他没有向大家敬礼便开始从自己右胸衣袋里拿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出来,打开那张纸开始念起一长串的名字。当念名字的时候,他伸出自己的手示意那些被点到名字的人必须站到他的右边。他大约念了100个人的名字,这里面包括奥林海姆、林森、霍尔斯和我。我多少感到有一些焦虑,接着就站到了那个军士长的右边。军士长接着告诉我们现在给我们3分钟时间收拾好自己的武器和个人物件上车出发。接着他向我们敬了一个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我们跑回营房开始慌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说话。3分钟后,我们100个气喘吁吁的士兵已经把车厢装得满满的了,现在卡车的两侧挡板已经被士兵的鼓鼓囊囊的背包撑得快散架了。军士长看着一些士兵鼓鼓囊囊、奇形怪状的背包并没有说话。他蹲了下来看了看卡车的车底。
他喊道:“只允许45个人留在卡车上,我们在30秒后出发。”
说完后又开始在卡车旁踱起了步。
大家现在心里都已经很不快了。没有一个人想下车,每个人都有理由待在车上。在车厢最后的两三个人现在已经被挤下了车。由于我是在中间,已经被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动弹不得。劳斯现在只好亲自出马来解决这个难题,他命令后半车人下来,留下的人刚好是45个。现在那个矮胖的军士长已经坐在了前面的驾驶座上,劳斯军士长在下面向我们微笑着挥了挥手。在他旁边站着从卡车上下来的另一半士兵。
这另外一半士兵在4天以后才来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当时在那个著名的大德意志师的休息营地,营地离前线大约有150公里远。这个叫阿克提卡的营地驻扎着大德意志师的不少人,特别是那些正在康复的伤员们。这个师正守卫在辽阔的库尔斯克-别尔戈罗德前线地区。营地里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就像是在童子军营地一样,只是这里的排场要豪华得多。
阿克提卡营地让我想起了在沙丘中的一片绿洲。
我们遵照军士长的命令从车上跳了下来并站成两行,有一个少校、一个上尉和一个军士长走了过来,带领我们的那个矮胖的军士长双脚一个立正。这些军官们都穿得非常华丽,那个上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舞台上走下来的人物,他笔挺的灰绿色军服上镶着作战部队专用的红色胸章,暗绿色胸针,脚下还穿着一双锃亮的骑兵靴。他向我们挥了挥手,然后就向身边的军士长耳语了几句。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军士长穿得和他一样笔挺,在和上尉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后,那个军士长向我们走了过来,他向大家大声说道:
“欢迎来到大德意志师!在这里,你们会经历一个真正士兵的生活,这是一个我们大家建立在绝对诚恳之上的密切的关系。现在大家的同志之情将会随时接受战场的考验。任何害群之马或是不适合这样友情的人都不能留在这个师里。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必须依靠其他人。每一个人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将会影响到所有人。我们这里没有自由散漫的闲人,每个人都必须要么准备服从命令,要么下达命令。你们的军官会考虑到你们的需要,你们的职责就是证明你们配得上跟随这些军官。你们现在将要领取新的制服,个人的整洁对于一个健全的头脑是有益的,我们不会姑息任何的邋遢和不修边幅。”他吸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当这些工作完成时,你们将会领到我们答应过你们的14天休假的通行证。如果没有紧急事情发生的话,这个休假将会在5天后开始,到那时会有开往纳德里戈罗夫的军列从这里出发。现在解散,希特勒万岁!”
今天的天气美丽无比,营地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依据我们刚才所听到的,在这里要绝对服从命令。在经历了了那些前线的倒霉、痛苦和恐慌之后,我们觉得现在的变化是令人欢迎的。现在开始发放我们的休假通行证了!霍尔斯像一只小山羊似的从原地跳了起来,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们的胖军士长现在命令我们在领到新军服之前把自己的旧衣服洗干净,这些旧军服将被交回军需仓库。我们正光着上身,只穿着短裤在一个长长的水槽面前洗着自己的衣服。大家的内衣裤都脏得要命,已经完全没法洗干净了。我把自己的内裤脱下来踢到了空中,然后又把内衣脱下来撕成了碎片。自从那次撤退以来我就一直穿着我的最后一双袜子,现在这双袜子早就满是破洞,我把这双袜子也扔了出去,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一丝不挂地穿过草地向军需仓库走去。所有人手上都捧着自己刚刚洗好的旧制服,制服虽然湿漉漉的,但是都被我们折得工工整整。有两个女兵看到我们时笑得腰都弯了。
军士长现在对我们说:“你们必须得穿那双旧军靴,我们这里没有新靴子。”
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从帽子到急救包几乎全套的新装备,然而却没有领到短裤和袜子,后来由于这些东西的短缺让我遇到了麻烦。但是高昂的情绪让我们并没有对于这点太在意。当我们穿戴整齐后,被带到了一个木制的营房。在营房的门上写着几个提醒大家注意清洁的大字:“一个虱子便意味着死亡。”
那个矮胖的军士长向我们挥手要我们进去。我们好奇地四处看了看我们的新房间,这个房间虽然粗简,但是却出奇的干净。
军士长向我们喊道:“现在大家请安静!”我们马上就安静了下来。军士长接着说:“由于还没有军官管你们,我现在指定一个人负责你们。”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眼睛微微眯着,好像是要给我们一个惊喜。最后他大喊了一声,选定了一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家伙:“你!”
那个被他指着的人站了出来。
军士长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人回答道:“维德贝克。”
军士长接着说:“维德贝克,在下一个命令之前,你负责管理这个房间的秩序。你现在去军需处领取我们师的袖章,每个人都需要把这个袖章缝在自己的左边袖子上。”接着他又向维德贝克交代了一大长串新的命令,每一个命令都令可怜的维德贝克的头垂得更低了。
几分钟后,我们收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大德意志师的标志——一对银色哥特字体绣在黑色的背景上。这个袖章一直留在我的袖子上直到1945年。那时有谣传说美国人正在枪杀任何戴有袖标的德国士兵。在那个乱糟糟的时候,那些美国人是有可能打死任何一个无论是大德意志师或是其他什么师的士兵的。但那是离现在还很遥远的两年后了。现在是1943年的春天,我们正在一片被征服的土地上。天气晴朗宜人,我们的口袋里装着一张两个星期的休假条。在我们经历过那些可怕的日子后,现在的生活让我们感觉就像是在做梦。
除了例行的早晚点名外,我们被允许自由活动。
阿克提卡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在一排排俄式农舍之间往往长着一大丛的杂草和盛开的野花,这些在夏季便会变得枯黄的野花和野草间还长着许多的野雏菊和各类的香料植物,俄国人往往把这些香料植物收集起来作成食物和饮料的调味品。原本突兀不平带着淡淡绿意的农田很快就会被茂盛的向日葵所遮蔽。那些紧贴在一起的木屋群不是住着一个家族就是朋友们为了来往的方便而故意如此搭建的。
俄国人,尤其是乌克兰人以热情和好客而著称。他们会为任何一个值得庆祝的事情而聚集欢笑。我还记得在这些热情的乌克兰人家里的几次聚会,每个人都有意不提及战争所造成的阴霾。每一个木屋群都有一个主人家族的墓地,那些墓地从来就不是一个伤感的地点,恰恰相反,这些墓地里都往往有着一片美丽的花园,在那里人们会放上木制的桌椅,大家常常在那里聊天和小酌。那些木屋群的边上还会有一个漂亮的路牌,上面常常写着:美丽的阿克提卡,我们的小镇阿克提卡,甜蜜的阿克提卡等等这样的字眼。
在我们到这里4天之后,我们另一半人也到了这里。看起来他们一路上流了不少汗才到了这里,他们全程几乎是步行走来的。
终于在第五天,我们坐上了期待已久的开往纳德里戈罗夫的军列。我们的通行证直到波兰的波兹南的时候才会生效。波兹南离前线大约有近两千公里的距离。从这里到我父母住的维森堡大约还有1000公里左右。所以我需要在路上走好几天的时间。我们开车一路上穿过了一大片平坦的原野,这些平原平得甚至没有任何的小山包存在。我们不时看到军用拖车被用作了农用拖拉机。我们的卡车在工兵们重建的道路上开得很快,路边不时有一些苏军遗留的武器设备残骸,大约开了200多公里时突然发现前面地平线上有几个小黑点,小黑点被一些白色的烟雾所笼罩,同时我们听到了爆炸声。
我们前面的两辆卡车放慢了速度并最后停了下来。一个负责此次运输任务的军士长从卡车里跳了下来,然后用随身的望远镜凝视着远方。我们随时准备趴在地上。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望着军士长,只有卡车空转的引擎在发出打破周围沉寂的声音。先前我们脸上的笑容正在被渐渐增长的焦虑所替代。
有几个人开始咒骂自己倒霉的运气。
有人说:“我以为我们早就远离麻烦了,真他妈倒霉!”
“你认为是什么人?”
参加过追剿游击队的霍尔斯嘟囔着说:“游击队呗。”其他人又提出了几个猜想。
有人说道:“管他们是谁,我们不能让这些杂种搅了我们的休假。我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下命令让我们上去开火?”
每个人都已经拿起了自己的步枪。在占领区的每一个德国士兵都必须随时带上自己的步枪。一想到有人阻止我们回家,大家便立刻怒不可遏。我们准备好了向阻止我们向西前进的任何人开火,但命令依旧迟迟没有下达。军士长又钻回了驾驶室,车队又开动起来了。我们彼此困惑地看着。当我们又往前开了500米时,碰到了20来个德国军官,他们手里正握着猎枪,我们非常惊讶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当我们经过他们的时候,像遇见元首一样向他们欢呼着。
我们终于到了纳德里戈罗夫。我们下了卡车,卡车也随后掉头向南开走了。我们下一个目的地是离这里大约有50公里的罗姆尼。在纳德里戈罗夫,从俄国其他地方来到这里转车回国休假的士兵让我们这支休假的队伍立刻膨胀了起来。现在这里准备回国休假的士兵大约有1000多人。而那些运送我们到罗姆尼的卡车却正在忙着一些其他的任务。只有大约20个幸运的士兵搭乘上了到罗姆尼的卡车。我们剩下的人都挤在一间战地厨房旁边,那个厨房的能力只能满足我们这一大群人大约四分之一的需要。虽然我们饥肠辘辘,还是决定步行50公里到罗姆尼去。我们精神饱满地向罗姆尼出发了。除我们之外,还有20来个我们师的老兵和七八个党卫军士兵与我们在一起。那几个党卫军士兵正在放声高唱着,其他人则正在拿着酒瓶豪饮着,这些人看来可能已经喝光了几个酒窖了,他们每个人身边都带着不少酒。
我们本能地组成了三个人为单位的小组,好像现在是在上前线一样,我们加快了脚步。夜晚慢慢降临在了这片翠绿而起伏的原野上。我们的军服像变色龙表皮一样几乎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在走了将近20公里后,我们的热情开始减退了一些,这使得我们开始注意起乌克兰广袤的地域来。春天的大地上到处萌动着生命,土壤也散发出一阵阵特有的气息。地平线消失在了夜空无边的黑色之中。夜色在我们的周围悄悄地蔓延着。没有人说话,我们这群被世界所仇恨的士兵们现在被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感所包围了起来。正如一个人用幽默来掩饰忧伤,我们也开始用歌声来掩饰难抑的思绪,那首党卫军士兵最喜爱的歌被所有人吟唱了起来:
“当原野上的野草变得枯黄之时,到处都是我们打猎的好地方……”
黑暗已经完全包容了我们,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我们感到黑暗正在庇护着我们前面的行程,虽然开始感到了一些疲惫,但没有人提议要休息。回家的道路是漫长的,但我们不想耽误掉哪怕是一分钟。对于我而言,如果要回到法国的话,那路程就更加遥远了。尽管我们的休假直到走到波兹南时才开始,但是马上回家的念头让我能够忍受自己的光脚在靴子里被磨痛的感觉。
霍尔斯现在也出现了同样的麻烦。他现在正骂着那个管理阿克提卡军营军需仓库的家伙没有给大家袜子。在走了大约30多公里后,我们被迫放慢了速度。那些和我们一起的老兵们就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把自己的袜子给了我们。我们因而能够再次上路了。但是由于自己的脚已经磨破了,虽然穿上了袜子,我们几个人还是在这剩下的5公里路程上感到脚上疼痛难忍。虽然我们一再请求大家休息一下,但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结果最后我们决定干脆光着脚走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起初这个决定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没过多久脚就又被磨得受不了了。有些人用自己的内衣把脚包裹了起来走,但是前面有可能碰上的检查让他们又举棋不定是否该继续这样做。在这最后几公里的路上,天色开始渐渐变亮了,我们这一路的折磨还没有完全结束。在罗姆尼镇外遇上了一班宪兵,他们命令我们要把靴子穿上,还说不会让一帮流浪汉打扮的士兵进城去。我们大家心里面对他们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接下来遇到了几个当地的吉普赛人,他们用自己的马车把我们中间几个脚磨得最厉害的人拉到了镇上的德军司令部。
医务所和司令部在同一个楼里,我们甚至还和司令员说了话。他非常惊讶连大德意志师的士兵都没有袜子穿。他在愤怒之中马上向阿克提卡军营发出了一份抗议信。那些需要治疗的士兵现在被送到了医务室,那里的医生把我们的脚泡在加了氯的温水里。这种水立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我们的脚几乎感觉不到痛了。然后发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小盒外用的膏药。我们随后就离开了那里,依旧没有领到袜子。
那些没有到医务所的人现在正在商议着前面的路程该怎么走。从哈尔科夫到基辅的铁路通过罗姆尼镇。每天都有军车从不同的方向经过这里。当我们队伍里的两个军士长宣布我们必须要在这里等上两天时,所有人都感到失望极了。现在所有开往前线的火车都装满了战略物资,那些有休假资格的士兵可以优先乘坐返回的火车。谣言开始在这里的大约500个被批准休假的士兵们中间蔓延开来。有些人打算自己想办法解决交通的问题:要么搭上一列卡车运输队,要么悄悄溜上一列火车,或是偷一匹俄国人的马。有人甚至想步行200多公里走到基辅,这至少需要走上5天。这个主意对于大家而言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决定还是待在这里。
一个老兵抱怨着说:“我告诉你,我们也许会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休假结束的,必须想办法从这里离开,谁敢保证我们在两天后能够出发?也许在一个星期后还在这里呢,这真他妈的操蛋,我决定自己走了!”
我的脚现在根本就不能再走了,不管现在的局势有多么紧急,霍尔斯和林森与我也是同样的情况,所以不管怎样我们只好在罗姆尼等下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今晚住在哪里。那些宪兵又出现在我们的后面并要我们继续走,对他们进行任何解释都是在浪费时间,这些狗娘养的家伙根本就不在乎。在乌克兰这个部队休假的天堂,他们重新找到了那些在和平年代所拥有的特权。任何和他们争吵的人都有可能失去自己的休假许可。我们目睹了碰上这种厄运的一个可怜的家伙。几个宪兵正在像踢足球一样把他的背包踢到一边,这个士兵愤怒地说他刚刚在高加索山区打了6个月的仗,为此他觉得至少这些宪兵需要对他尊重一点。
一个宪兵大声喊道:“你这个叛徒!那些从俄国佬面前逃跑和丢掉罗斯托夫的人都是叛徒。你们都该被送回前线,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离开前线的!”
他边说着边把那个人的休假通行证撕了个粉碎。我们都以为那个士兵一定会坐下来放声大哭了,但他向这两个宪兵扑了过去,把他们两个人都打得趴在了地上。在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那两个宪兵从地上爬起来,咒骂着说要把那个士兵枪毙掉。由于担心这两个恼羞成怒的宪兵会向我们开枪,我们忙不迭地从他们身边跑开了。
两天后,我们终于坐上了开往基辅的火车。我们被安排在一列满载着牲畜的车厢里。但是我们都对此毫不在意,现在只想到达基辅。此时的基辅依旧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但仅仅几个月后这个城市的美丽便不复存在了。
当我们到达基辅时,感到自己得救了。战争似乎在这里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鲜花盛开的城市显得格外的漂亮。人们正在安静地忙碌着各自的工作,红白相间的有轨电车穿梭在衣着艳丽的市民中间,到处都有德国士兵和乌克兰女孩儿手挽手走在街上,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现在当初的好感再一次被验证了。真希望战争已经结束了。
在基辅,我们轻易地就找到了一列开往波兰的火车,旅途是充满欢笑和多彩的。我们搭乘的是一列拥挤的客车,坐在一大群俄国人中间,我们有机会结交比战争期间任何时候都要多的人。我们的列车行驶在空旷宽阔的普利佩大沼泽地区。车厢里的俄国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声地唱着歌,他们把酒也拿给车厢里其他的士兵们。整个路途的喧哗让人难以想象。在火车靠站和上下人员的时候,一些不堪入耳的笑话往往在这个时候被讲了出来,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实际上女人要比男人更善于制造噪音。在路上走了两天半后,我们的列车终于到了波兰的卢布林。我们必须要在卢布林转车。在卢布林我们又遇上了宪兵的检查,宪兵们要我们在离开前必须到当地军营里的理发室理发去。然而我们对于由于理发而错过火车这种可能忧心忡忡,因而我们决定冒一冒险。这次我们成功了。霍尔斯、林森和我现在已经从宪兵们的眼皮底下通过。后来我们知道这次冒险是值得的,如果我们去理发的话,我们肯定会错过火车的。
我们在午夜时分到达了波兹南。那里的接收站办事效率极其高,我们在那里领到了餐券和宿舍的床号,并被告知早上到这里来把我们的休假通行证生效。这个办公室从早上7点开到11点,但我们在早上6点不到时就站在那里了,此时一群人已经在门外排起了队。
我们对于这个办公室的办公时间感到不解。实际上那些在上午11点5分到达的士兵必须要等到第二天才可以把自己的休假通行证生效。我想这个安排主要是出于上面为了管理好即使是休假部队的需要。这种办法可以在休假士兵还在这里等待的时候就可以把临时的紧急通知发到这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接待休假结束士兵的办公室则是24小时不停在办公。
我们在分配的宿舍里面躺了几个小时,这里的房间让我想起了在切姆尼兹时的营房。我们6点左右到了那个办公室。我们前面大约有20个人,他们一定在这里露宿了一晚。到了7点的时候,这里已经排了大约300个士兵。那些自以为是的负责办公室的军官们此时正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检查者我们的证件,而我们则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那些站在门边的宪兵们正在准备取消任何一个敢于发脾气的士兵的休假通行证。当我们的通行证被盖上章时,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大厅里去检查服饰。在这里可以擦拭自己的皮靴和掸掉自己军装上的泥土。也许这里的人以为在俄国是没有泥土的!然后就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细节,年轻的德国女兵们把用纸精心包好的食物分发给了每一个士兵,包装纸的正面印着飞鹰和纳粹党徽。包装纸上还写着:“祝我们英勇的士兵休假愉快。”
真是如此细致和甜蜜的德国风格!
嗜吃如命的霍尔斯现在睁大自己的眼睛说:“要是我们在哈尔科夫时有这些东西就好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些无微不至的接待而深深地感动着。发给我们的包裹里面有香肠、果酱和香烟。那些在天寒地冻里度过的漫漫寒夜,还有我们从顿河河谷地带淤泥里的行军仿佛都在此时得到了补偿。霍尔斯和我已经带着我们的礼物向柏林出发了。林森则离开我们向自己在普鲁士地区的老家走去。
在柏林,我们再一次感到了战争的存在。
在西里西亚车站,在维森西和潘科夫区,许多的建筑物都已经成为了瓦砾堆。其实这只是这个城市毁灭的刚刚开始。现在柏林城里依旧繁忙热闹,这个大都市的生活依旧正常地运转着。
这是我第一次到柏林。我想起了自己的承诺。我已经答应要去见恩斯特的妻子。她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住在柏林的南部。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霍尔斯。霍尔斯建议我把这个安排推后一下直到我从父母那里回来。但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到家,我的父母一定要把我留到最后一天才会放我走。霍尔斯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现在已经往自己在多特蒙德的家出发了,他还要我有时间到那里去看他。
其实我要是听了霍尔斯的建议就好了。我回家的旅途在第二天时被迫中断了,由于轰炸,我不得不留在柏林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不得不尽力来了解它了。
我背着自己沉重的背包和枪开始寻找恩斯特的房子。幸运的是我依然能够从我这个可怜朋友的身份证上认出他的住址。但我该坐公交车还是坐地铁呢?由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决定步行到那里。这个决定让我可以仔细地看一看这个城市。现在在这个城市里散步依旧被认为是一件正常的活动。但是我不想因为想看一看这个城市而走得太绕路。我注意到了一块写着柏林南的路牌。我遇到了两个宪兵,他们冷冷地看了看我和我背上那个巨大的背包。我向他们行了礼,按规定,我必须要向这些狗娘养的家伙行礼的。
这个美丽的城市看起来井井有条和庄严肃穆。大规模的轰炸才刚刚来到柏林,但只有靠近柏林火车站附近的地方受到了严重的毁坏。在这个外观富丽堂皇的城市里,许多房子外面都装饰着豪华而细致的雕饰。城市里的一切都体现着一种富有节奏的生活:大街上没有吵闹的人群或把自己小孩子的裤子拉下来帮他们撒尿的父母们。所有的男人、女人、孩子、自行车、汽车和卡车都在一种平静而有条不紊的节奏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旨在避免不必要的资源浪费。这里的一切和巴黎是那么的不同,在那里到处是忙乱的人群。我的步伐渐渐与这个城市的节奏和上了拍。没有理由地站着似乎与这个城市不协调。这个城市的节奏甚至从走在我前面的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身上也能反映出来。我向那个老太太问了问我要去的方向。她已经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像这个整洁的城市一样。我的声音似乎把她从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唤了回来。
我对她说:“劳驾,夫人。”我一边说,一边感到有些难为情,我的声音低得好像是在一个演出已经开始的剧院里面一样,“您可以告诉我到这个地方该怎么走吗?我现在要去这个地方。”我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片,那张纸就好像刚被我从某个废纸篓里取出来一样。
那个老妇人和蔼地向我微笑着说:“这个地方很远,年轻人。非常远,你必须要到坦佩尔的公共汽车站坐车才可以到那里,但那个地方真的非常远。”她温和的声音突然让我想到自己小的时候。
由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对她说:“这没有关系的。”
她又说:“那个地方非常远的,你需要到汽车站坐车。”
我又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这没有关系的。”实际上,这是由于我那时想不起来用德语该怎么说更多的话了。这个老妇人和蔼的态度让我受到了某种感动。
我最后微笑着对她说:“我不介意走路的,我是一个步兵。”
她的笑容变得更和蔼了,接着说:“那你一定习惯步行了。我会和你一起走到威尔海姆国王宫。从那里,我会告诉你怎么走的。”她现在和我走到了一起。
她问我:“你从那里来,年轻人?”
我回答说:“从俄国来。”
她接着说道:“俄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你驻扎在哪里?”
我说道:“是的,俄国非常大,我驻扎在南部的哈尔科夫附近。”
她用地道的德国口音重复道:“哈尔科夫!我明白了。那是个很大的地方吗?”
我回答道:“是的,那里很大。”
对于我身边这个和蔼的老妇人而言,哈尔科夫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俄国地名。但对我而言,哈尔科夫早就是一个已经死亡了的城市;它曾经值得骄傲的市容现在只不过是一片冒着烟尘和火光的瓦砾堆而已;那里也是一个到处是伤员哀号的地方,那里也是我们不停地掩埋尸体的地方,当然那里还有3个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的俄国俘虏。
老妇人又说道:“我的儿子在布良斯克。”她听起来想要了解一些前线的情况。
我用思考的语气重复道:“布良斯克,我知道那是在俄国的中部,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他在信里告诉我那里一切都好。他在一个装甲师当上尉。”老妇人说道。
我心里想:“她的儿子是一个上尉!一个军官!”那我这个小兵的见闻听起来一定是可笑的。
她接着问道:“你们那里形势困难吗?”
我微笑着回答说:“前不久相当困难,但是现在好多了。所以我回来休假了。”
“那我真为你们高兴。”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她正是那么想的。
她又问道:“那你在柏林是看你的家人吗?”
我回答说:“不,我是去看一个朋友的父母。”
现在老妇人问到我为什么要去看恩斯特的父母,我现在感到她已经有些让我心烦意乱了。她说道:“噢,他是一个和你共事的战友。”我现在真想把她推到那些我们旁边的带尖刺的铁栅栏上。
她问我:“你的父母从哪里来?”
我说:“从阿尔萨斯的维森堡来。”
“阿尔萨斯的维森堡?”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哦,那你是阿尔萨斯人了。我对阿尔萨斯非常了解。”
我几乎要告诉她我对阿尔萨斯并不比她更了解。
但我想得到一些暂时的安宁,我说道:“是的,我是阿尔萨斯人。”
接着她对我说了自己到斯特拉斯堡的一次旅行,但是我已经没有在听她说。由于她的提问使我想起了恩斯特,这使得我心里感到恼火。我现在有比听这个老太太的唠叨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外面天气好极了,而我又在休假,我需要看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这个想法让我开始思忖当我面对恩斯特家人的时候该说些什么。那些人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现在或许还沉浸在忧伤之中……也许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如果这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向他们说啊?其实我从家里返回的时候再来看他们更好。霍尔斯是对的,我本应该听他的。
我们到了一个大桥旁边的十字路口。我知道塞纳河流过巴黎,但我无法弄清柏林是在易北河上还是在奥德河上。在我们的右手边是巍峨的威尔海姆国王宫。在国王宫对面是一个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英雄的纪念碑,大约有1200顶钢盔被放在纪念碑前的广场上。两个希特勒卫队的卫兵现在正在沿着纪念碑的底座来回地走着,他们缓慢的步伐让人奇怪地联想起人类缓慢的历史进程。他们有规律的步伐甚至会让一个制造钟表的大师所嫉妒。这两个卫兵完美地迈着步伐,并在相互有30米距离的时候同时转过身来面对彼此,再次迈步,交换位置,转身,然后又再次开始。
现在那个老妇人说:“我们到了,年轻人。你现在过了这座桥再顺着那条大街走就到了。”
她边说边指着那片宽阔的城区,恩斯特的家就在那里。我其实已经没有听她说什么了,我知道我不会去恩斯特家了,其实我对老太太的解释都是在敷衍,但是我依然紧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尽我所能表达了我的感谢。她虽然坚持要送我过去,但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只好作罢。当她一消失,我便向我来的方向狂奔而去,我希望能够弥补一些失去的时间,并能够尽快找到开往德国西部列车的车站。
我飞快地沿着河岸跑着。突然,空气中传来了军乐声,一支衣着华丽的军乐队从一个很高的建筑门廊里走了出来,然后他们就走上了街道。我还记得在别里亚斯克时,有人告诉我们需要向军乐队立正致意。我随即向军乐队立正致意。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终于到了那个开往德国西部和法国的火车车站。我在人群里到处寻找着霍尔斯的踪影:他也许就在这里,但是到了我的车发车前的几分钟我也没有找到他,在火车上我的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这里的一切都和俄国完全不同,这里连士兵也带着一种和所有西欧国家井井有条的生活节奏相协调的庄重态度,这里与俄国的反差让我都觉得是否在俄国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噩梦。
夜晚降临了,我们的火车继续向前方奔驰着。火车现在已经走了3个小时了,但我却觉得似乎我们从来没有完全离开柏林。沿着铁路线没有乡村,只有连绵不断的房舍。突然我们的火车停了下来,虽然现在我们并没有到达沿路的某个车站。每个人都从窗户向外看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方的天际有着一抹红光。我们能够听到远处某种隆隆的声音里混杂着炮声。一大群飞过我们头顶的飞机的轰鸣声正把车厢的玻璃震得抖起来。
一个挤到我身边的士兵说:“这一定是马德堡,现在它被轰炸了。”
我问道:“是谁在轰炸?”
他不解地看着我说:“当然是那些美国杂种了,这里的局面和前线一样危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德堡市燃烧的火光,原以为我们已经远离了战争。列车再次开动了起来,但15分钟后又再次停了下来。一些士兵跑上了铁轨,他们要求每一个人都下车。有人告诉我们铁路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的军人,无论他是否在休假,都必须听从当地政府的调遣。我和大约100个在休假途中的军人站到了一起。
我们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火光冲天的马德堡市。我们开始搬走那些躺在废墟上的木头和大石块,周围的那些延时炸弹正在不时地爆炸着。一批批的市民被一些高声喊叫的官员们集合起来清理废墟。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工作。虽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但是被炸坏的煤气管向空中喷射出明亮的火舌,照亮着周围的瓦砾、碎木头、玻璃碎片、家具,还有散布其中的人体残肢。
有人把一些铁锹发给了我们,我们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了消防车边上便开始用最快速度在瓦砾堆里挖了起来。我们可以听到困在地窖里的人们的呻吟声和求救声。一些哭泣着的女人和儿童则把我们刨开的砖瓦用手推车推走。有人大声地命令着:“赶快,来这里!我们需要帮助!赶快!那里的水管已经爆裂了,正在淹没下面的地窖!”当然在任何最危险的地方,人们都会让军人来首先执行这样的任务。
我们顺着通风口到达了那个地窖。在拆毁一堵砖墙时。我的铁锹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也许是一个被压在废墟下面的人的肚子。妈的!我现在正在休假,而这里的任务正在将我的行程向后推延。一声爆炸撼动着我们脚下的大地,一颗美国的延迟引信炸弹又爆炸了。尽管这样,我们的努力终于成功了。随着那堵墙的倒下,一些面色憔悴的人们从灰尘飞扬的废墟里钻了出来。有几个人哭泣着拥抱着我们。其他人则呆滞地站在一旁。他们每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我们现在不得不下到地窖里去救出那些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们。
我拉出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只有5岁左右的孩子牢牢地扯住我的裤子,以至于最后我的裤腿都从靴子里被拽了出来。他在有意拉我到一个地方,这个孩子哭得非常伤心。他拉着我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正躺在我脚边的瓦砾里。那个男孩依然在放声大哭着。我大声向外喊道:“赶快拿手电过来!”
一个人拿着手电赶了过来,我们看到一个妇人的尸体被压在了一个金属的酒瓶架子下面,这个架子被至少三四十吨的建筑石块压倒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孩子。我用力拽着那个孩子满是灰尘的衣服,终于把这个孩子拉了出来,孩子僵硬得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也许这个孩子还活着,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地窖的出口处,把那个被我拽出来的孩子交给了外面的救援人员,另外一个孩子依旧哭喊着跟着我走了一段。
空袭警报又响了起来。英国人和美国人总是忠实地遵循他们的轰炸规矩,他们总是在第一次轰炸后紧接着又派出下一拨轰炸机,这使得那些被掩埋的人不能被及时救出来。官员们吹响了哨子命令大家躲避空袭。他们喊着:“大家现在隐蔽!”
但去哪里隐蔽呢?在我周围400米内都是瓦砾堆。熟悉这个地区的人们向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不知所措的孩子们依旧在哭泣着。我们听到了四引擎轰炸机的轰鸣声。我现在也开始跑了起来,我知道要先跑到哪里。那个消防车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的背包还都在那里。士兵们正在背包堆里找着自己的背包,他们一找到就飞快地离开了。我认出了我缝在包上的金属雪绒花,我把包和枪从背包堆里抽了出来。但是我找不到装着食品和香烟的礼品包了,妈的!
我喊道:“嗨,你……那是我的礼品包!”
在混乱中有人把一个包丢给了我,现在每个人都在忙着跑开。
我又喊着:“嗨,这个不是我的礼品包!等一等!妈的!”
此时炸弹又在城市的另一头落了下来。真该死!
我跑过一片开阔地,在那里险些被一辆轿车撞倒。脚下的道路随着爆炸的冲击波而起伏着。数以千计的轰炸机投下的每颗重达四五吨的炸弹在这里制造了一场强烈的地震。
大街上已经几乎空无一人了。仅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还在忙着寻找掩蔽所。我看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盏忽明忽亮的灯,在一个建筑物上有一个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防空掩体,限30个人。就算是那里现在有100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沿着房子里通往地下室的旋转楼梯向下跑去。某个好心人在墙上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照亮了楼梯的拐角。但在我走了一段之后,发现面前的楼梯被一个巨大的灰色圆形物体挡住了,这个东西比我还高。刚要用力挤过那个物体和楼梯间的空隙,这时仔细看了一眼这个东西,浑身的血液立刻凝固了。我发现自己正在死死挤着一个巨大的炸弹,这个炸弹断裂的尾翼说明它在穿过屋顶后一直掉到了这里。这颗炸弹至少有4吨重,而且它随时可能会爆炸。我退了出去,重新又回到了外面的黑暗之中。外面被一片明亮的火光映照着。终于我躺在了广场上的一张长椅上喘息起来,在那里躺了大约20分钟后,空袭警报解除了,我又再一次参加了清理废墟的工作,直到早上才干完。然后就接到了一个最令我郁闷的消息。
我准备继续往西前进了,休假时间已经有两天被浪费掉了,我现在可不能再耽误哪怕是一分钟了。我问一个当地的官员到卡塞尔和法兰克福的火车在哪里坐,他向我要了我的休假通行证,反复地看了看,然后就叫我跟着他。他带我到了当地的宪兵队里。当我把自己的证件交给里面的人时,他们一一传阅了这个通行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到几个图章又被盖在了我从阿克提卡军营带出的那个通行证上,然后交还给了我。里面的人用一种冷漠和程式化的语调告诉我不能再往西走了。鉴于我的部队所在的位置,我现在已经到了所能到的最西面的位置。
我完全被惊呆了,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宪兵们。这个令我极度失望的消息让我在那里木然地站了一会儿。
一个宪兵对我说:“我们理解你现在非常恼火。你可以住在士兵接待中心,那里会有人好好地照顾你的。”
我一言不发地拿起了自己的休假通行证走出了大门。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以至嗓子感到都要裂开了。
阳光依旧照在大街上,而我在一种恍惚中往前跌跌撞撞地走着,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醉鬼似的。我觉得需要找一个地方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前面的一个建筑物的残垣里面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紧握着那个戳满图章的休假通行证像个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这时我听到了后面有脚步声。有人也许以为我是个小偷,但他看到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大哭一场时,便转身走了。现在人们更关心食物的供应,而不是别人的伤心,所以至少我可以独自一个人为这个事情伤心一下。
在那个晚上,我搭上了一列开往柏林的火车,命运决定让我拜访恩斯特家。我不知道我在柏林是否有亲戚。所以我要么住在士兵接待站,要么住在恩斯特家。我现在完全被一种失望的情绪所吞没了,我是如此期待着这个休假!而且这个休假是我奋斗来的,但我所得到的只是一张荒唐的废纸。现在连那个礼物包也没有了,那个包消失在马德堡的那次轰炸里。我拿到的包里只是一些脏衣服。现在只能空着手去见恩斯特的家人了,而我身上也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在士兵接待中心幸运地得到了一张床。一个老兵听到了我的遭遇,他建议我向登记台那里的军官也讲一讲这件事。那个军官听了我的事情后对我的遭遇表示非常同情。他记下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我明天他会给我一个解决此事的答复。
第二天一早,我动身前往恩斯特的家。在打听了几个小时后,我终于站在了基勒林大街112号门口。这是一栋简朴的三层小楼。在房子的旁边是一个铺满砾石的小径。一个大约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斜靠在门前向街上望去。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还是走了过去问了那个女孩。她微笑着回答说:“是的,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他们住在二楼,但现在他们上班去了。”
我说道:“谢谢你,小姐,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说:“他们一般在下午7点后回来。”
我又说了声“谢谢”。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一天了。当我随手带上门时,我又再次感谢了那个女孩。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头。她在等谁呢?当然不是恩斯特家的人了。
我在基勒林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想到我可以和那个女孩再聊一会儿的。犹豫片刻之后,我又转了回去。我希望她仍旧在那里。只要她不当着我的面嘲笑我,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切的揶揄了。我到了那里,果然那个女孩还在那里。
她看着我笑着说:“你以为他们回家了?”
我回答道:“当然没这么想。我对这里不熟,宁可坐在这里的台阶上等他们,也不愿意过一会儿再去四处问人怎么走到这里了。”
她惊讶地说道:“那你要在这里等一天啦?”
“我想是的。”
“那你应该看一看柏林,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建议,但是我担心自己会迷路。”
我对自己没有想和她调情的愿望而感到某种失望。
“你现在是休假吗?”
“是的,我有12天的休假,但是我不能离开柏林地区。”
“你是从东线来的吗?”
“是的。”
“那里条件一定非常艰苦,我可以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她。我想我的确可能看起来像一个殡葬工的助理,但是一个漂亮女孩居然在几分钟之内就看出来了!
接着她讲到了关于住在三楼人的一些事情,但是我已经心不在焉了。如果她觉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很糟的话,那看来这场短暂的对话不会带来任何的结果。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害怕,我本该竭尽全力让这次的相遇不止是一次相遇。
于是我开始努力改变自己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保持微笑的角度,同时也使自己其他方面更讨人喜爱一些。我笨拙地问她是否熟悉这个城市。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布下的圈套,回答道:“当然了,我在战前就住在柏林。”
然后她就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生活:她一部分时间在学习,此外还要每天作为一个急救员工作8个小时。她说自己正准备考教师证。我安静地听着,但我其实并没有完全注意到她所说的内容——她柔和的声音已经让我被一种温柔的情感所包围了,我只想让这种温柔的感觉继续下去。当她停下来说话的时候,我提出早已蓄谋已久的问题来:
“既然你在5点前就离开急救站了,你能否带我逛一逛柏林的一些景点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她的脸红了。
她的眼睛看着地面说道:“我乐意这样做,但是我必须要得到那个太太的批准才行……”(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妇人的名字了)
她接着咯咯地笑着说:“哦,但是我们还有不少时间的……整整12天……”我心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们接着又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直到那个好心的妇人回来。我们在交谈里当然没有回避战争,尽管我尽力让所描述的战争美好一些。我讲述了一些其实并没有见到的英雄事迹。没想到那些战场上肮脏的环境是她所愿意听到的,但我还是对于客观地描述这些环境感到迟疑。其实我并不想让她理解那些我们所经受的事情,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满是鲜血而且散发着恶臭的战场。我害怕心里的恐惧和对战争的厌恶会传染给她,也害怕她会因此而厌恶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对战场英雄事迹的描述完全是来自于好莱坞式的风格,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大笑起来,还有我可以继续与她交谈。
女孩所提及的太太回来了。起初她看起来对我们在一起交谈感到不是太高兴,但此时葆拉——女孩已经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了——把我介绍给了这个妇人。葆拉介绍我是恩斯特家的一个朋友。
我对那个妇人说道:“太太您好,我是恩斯特的朋友,我这次来是想拜访一下他的家人。”
那个妇人说道:“我知道,年轻人。请进屋来,到我这里等要更舒服一些。唉,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的勇气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在10天里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的儿子也在前线,我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尽快结束!”
这样说,恩斯特一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了……他们现在不仅知道恩斯特死了,而且知道他们另一个儿子也战死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另一个孩子也阵亡了。
突然之间,恩斯特的死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恩斯特,顿河,还有那辆俄制卡车……还有我向恩斯特喊着“恩斯特,我会救你的!别哭!恩斯特!”只有我在看到葆拉的时候,这些可怕的回忆才会从脑海里消失掉。它们必须消失掉,我也想努力忘记掉。
现在那个老妇人对我说:“你可以在这里待下去,或是在恩斯特家那里,随便你去哪里都可以。”
她接着问我:“恩斯特是怎么死的?”
我低头看着地面说:“请原谅我,我不想说。”
但是低头看着地面并不能让我感到好受一些。我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皮靴上。这是那双把恩斯特坟墓上的泥土踩实的靴子。除了葆拉的微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到了恩斯特的死。
那个好心的太太似乎猜到了我沉默后面的想法,她说道:“但是你必须要编一些什么话,这些可怜的人不能够再受折磨了。”
我回答说:“你们放心好了,我已经对此练习不少时间了。”
现在老妇人从这个令我非常痛苦的话题上转开了。她拿出了一大碗可可奶,然后对葆拉吩咐了一些话,葆拉在这里帮她做一些衣服。
她说道:“葆拉,你现在需要招待好我们的朋友萨杰。你应该带他去看看一些柏林的景点。这个年轻人需要休息,今天你的工作就是这个。”
我简直想亲吻这个老妇人了!
葆拉说道:“但是太太,我还有些活没干完呢,而且……”
老妇人说道:“好了,你去带他到四处走走吧,没有哪件事比这个更重要了。”
一切的言语都难以描述我对这个老妇人的感激之情。但是葆拉会对这个临时的休息日感到快乐吗?我已经对此不关心了,我已经兴奋得不能考虑这样的问题了。
我和葆拉出发了,我们告诉太太说会回来吃午饭的。我和葆拉走在了一起,心里充满了幸福。她试图和我的步伐一致起来,正在模仿我走路时的军人步伐,我笑了起来。我们经过了一个外面刷成了红颜色的小吃店,里面有一个妇人正在卖烤鱼,我想给葆拉买一些烤鱼吃。她和我一起走进了店里,她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那个在柜台后面的妇人正在准备两份烤鱼,她把烤鱼放在两片抹了奶油的面包中间。她向我们要食品定量供应卡。
我向那个妇人微笑着,试图博得她的一些同情。我说道:“我没有供应卡,我在这里休假。”
但这样的解释并没有让我们得到烤鱼。葆拉在一旁已经忍俊不禁了。我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
我只好用法语悻悻地说道:“这个害人精。”
当然那个卖烤鱼的妇人听不懂我说的话,她继续把炉子里的炭灰提到外面去。我们最后只好空着手走出了那里。
中午我们和葆拉雇主的午餐让我感到很快乐。虽然受到战时定量供应和食品短缺的影响,那个好心的太太依旧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食物。她甚至还拿出了一点她自制的白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开始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正在大声唱着一首我们的行军曲,和我同桌的两个人当然没法和我一起唱。唱完后才感到有些失态,我向她们俩道了歉,但不久后我又开始唱另一首只有自己会的歌了。
那个老妇人现在看起来有些被我逗乐了,但她又有一些担心的神色。葆拉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怪物一样。我想担心我的醉态会危及她的瓷餐具的安全,老妇人于是建议葆拉带我出去透透风。葆拉顺从地拉着我出去了,但她显然对于和一个喝多了的士兵走在一起感到不悦,而且这个家伙也许会随时做出一些愚蠢的举动。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一贯的胆小突然被一种滑稽的自信所取代,一把搂住了葆拉的腰和她跳起舞来,她皱起了眉头,紧接着猛然把我推开,我几乎因此失去了平衡。
她说道:“住手,否则我不和你出去了。”
她的话立刻让我的理智重新掌控了自己。她现在一脸的严肃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虑,仿佛有一些东西把我和葆拉隔开了。我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掩体里看着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被炸成了碎片。我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也许因为我刚才的愚蠢的举动,我已经失去葆拉了。
我有些绝望地喊道:“葆拉!”
我现在还呆呆地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而葆拉已经走到了下面的门廊里,阳光正照在她的身后。
葆拉说:“好了,现在你可要老实一点,你想去看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愕然中缓过神来,但我仍想努力保护好这份危在旦夕的幸福。
我回答道:“我不知道,葆拉。你定吧。”
我依旧有些惴惴不安。显然葆拉已经对要和一个喝醉了的士兵出去这件事感到不快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军官。葆拉正试图让我做一件我无法做到的事情。葆拉现在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军士长让我完成某项不能完成的任务时的语气。我的军士长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你,现在上那辆俄制卡车里!好了,你决定了吗?你想做什么?现在把你的脚放在油门上!当心那根铁链!你的制服脏了,你必须要小心点!好了,你决定了吗?”
是的,军士长先生,遵令!——是的,葆拉,当然了。
突然葆拉拉住我的袖子,这让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里来。我望着她,她也一定看到我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忧愁,并且看起来对此有些惊讶。
她说道:“那我们去广场吧,到那里我们再决定去什么地方。”
她拉着我的手走在了前面。我知道如果我遇上一个军官或是宪兵之类的人的话,我的休假就会马上结束的。我也许会被关禁闭的,士兵在大街上和一个女孩拉手是被明文禁止的。我把自己的担心向葆拉说了,葆拉只是笑了笑说:“别担心,我没有喝醉,我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会有办法的。”
后来在我没什么话说的时候,葆拉主动地说起话来。她带我去了几个景点,但我其实都看得心不在焉。我不可抑制地认为葆拉是在完成某项工作,而她并没有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高兴——我真希望她能够喜欢和我在一起,就像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一样。但是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这样认为,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些整洁干净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人愿意对一个可怜而又头脑不清醒的士兵表示耐心的,即使这个士兵在俄国的冰雪和恐怖中奋战了几个月。在和平中住惯了的人是不会理解那些战场上士兵们在面对欢乐时忘乎所以的表现的。我正试图让自己能够习惯那种周围安静的气氛而不至于吓着别人,我也在试图学会给别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葆拉在下午5点时和我分了手,她在回家之前反复叮嘱我如何找回到基勒林大街。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微笑着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故作高兴地也向她微笑了一下。
葆拉说:“我今天晚上会到恩斯特家里去一下,但是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的。晚安。”
我回答道:“晚安,葆拉。”
那个晚上我见到了恩斯特的家人。我可以非常容易地在恩斯特母亲的容貌里找到我朋友恩斯特的样子。这些可怜的人却并没有被那接踵而至的噩耗所击倒。现在,那些未来新欧洲的设想对于他们而言不再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那些本该看到这个设想实现的人已经不在了。恩斯特的父母竟然还作出了一些欢迎我到来的表示。那个楼上的好心的老妇人也下来加入了我们之中,葆拉在大约11点钟左右也进来了。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葆拉不失时机地开了我一个玩笑。
她说道:“我今天下午给他开了一个关于礼仪的讲座,而他却一直不停地在大街的中央又跳又唱。”
我拘谨地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他们听了会责备我吗,或者他们会因此而笑起来?幸运的是,大家听了葆拉的描述之后都大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那个住在恩斯特家楼上的慈祥的老妇人开口说道:“葆拉,你这就不好了,你必须要请他原谅你。”
葆拉的脸红了,但她依旧在微笑着。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温软的嘴唇触在我的额头上时让我感到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满脸已经羞得通红。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现在葆拉被原谅了!”
葆拉现在向我快乐地挥了挥手,接着她向大家道别后就离开了。
葆拉!葆拉!我其实是喜欢你吻我的……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啊。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木然地听着其他人交谈着。
他们问了问我父母的情况,我参军前干什么……感谢上帝,他们没有提到战争。我简短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现在葆拉在我额上留下的吻像一个灼热的弹壳一样让我感到火辣辣的。我真愿意一整天和她一起巡逻,而不是和一帮士兵们……该死!
夜已经深了,我本想找个借口回去了,但是我还是耐心地在这里又坐了一个小时。恩斯特的母亲要我今晚住在恩斯特的房间里。我感谢了他们,但我向他们解释说部队上有规定必须回士兵接待中心的。实际上,我是不能够承受睡在恩斯特床上的那种感受的。而且,我也想在街上走走。我兴许会碰见葆拉的。
恩斯特一家理解部队的规定,于是并没有挽留。在大街上,我突然被一种快乐的感觉所充斥,开始吹起了口哨。我问了几个人接待中心的位置,没有费太大劲就回到了那里。但是我没有碰见葆拉。我经过了接待中心的前台,那里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人正和两个军人打牌,其中一个军人就是昨天问我的那个军士长。
他向我喊道:“嗨,你!”
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来向他行了礼。
他问道:“你是列兵萨杰吗?”
我回答道:“是的,军士长先生。”
他又接着说:“好的,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给你。你的一个亲戚就要在最近两天来看你了。我帮你搞到了一张你家人的特别通行证。”
我回答说:“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军士长先生。我对此非常感激。”
军士长说:“我知道,孩子。你现在可以慢慢地返回前线了。”
我高兴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们四个人开始开起了我的玩笑。
“一定刚才到了范塔西饭店去了吧?”
他们一定是在指妓院。
我回到房间的床上,脑海里开始无法控制地思念起葆拉来。
又过了两天,我心里充满了快乐。我总是和葆拉在一起。我们总是在雇用葆拉的那个好心太太家里吃午餐,晚上又和恩斯特一家一起吃晚饭。葆拉的雇主现在看出来我和葆拉之间日益加深的感情,她被吓着了。她试图让我知道战争现在还没有结束,现在恋爱是愚蠢的。在战争结束后,我们再公开这份情谊也不迟,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尚早,但对于我而言,战争也无法阻挡我对葆拉的爱情,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我有限的假期,我对于一点点缩短的假期无能为力。
我的一个家人就要来看我了,所以不能离开接待中心太远,我每天晚上都回到这里。这个限制让我感到恼火,因为失去了本该和葆拉一起度过的时间。在预期那个家人到达的日子,我不得不从外面反复跑回来了五六趟。终于,在那天下午,那个好心的军士长在我还没有开口问时便说道:“有人在你的宿舍等你,萨杰。”我“啊”了一声,似乎这是一件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我说道:“谢谢你,军士长先生。”
我一路小跑地上了楼,推开房门,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穿着蓝灰色外套的男人
——我的父亲。
我说道:“你好,爸爸。”
他看着我说:“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他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特点。他接着说:“你现在还好吗,我们很少听到你的消息,你妈妈非常担心你。”我就像从前一样听着我父亲说话。我感到他对于来到德国的心脏地区这件事感到不太习惯,还有这里的纪律也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我于是提议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爸爸。”
他说道:“啊,这次来我还带了一个小包裹给你。你的母亲和我费了不少劲才搞到这些东西。那些德国人把这个包裹存在了楼下。”当他说“德国人”的时候,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似乎他在谈论一帮野蛮人一样。
虽然他娶了一个德国女人,但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德国有特别的好感。他从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仇恨中摆脱出来,虽然那时他被德军俘虏并受到了良好的待遇。现在由于他的一个儿子在德国军队中服役,他在偷听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时不再会有一个轻松的心情了。
在楼下,我向军士长拿回了自己的包裹。他一面把包裹交给我,一面和我的父亲用流利的法语交流着。
军士长对我父亲说:“非常对不起,先生,宿舍里是不允许带进食物的。这是您的包裹。”
我父亲腼腆地回答道:“谢谢你,先生。”
当我们沿着街走着的时候,我看了看包裹里装的东西。包裹里有巧克力,一些饼干,天哪,还有一双袜子!这双袜子是我奶奶织的。
我说道:“这些都是我最需要的。”
父亲说:“我以为你最喜欢香烟或是巧克力,但是我们知道你什么也不缺。”
我的父亲坚信我们在部队里每天都过着大鱼大肉的生活。他因此接着说道:“我们法国老家那里就不一样了,德国人拿走了所有最好的东西。”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不愉快的话题,于是我说道:“其实我们士兵还是过得不错的。”但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父亲说:“是啊,你们过得还可以,但对于我们法国人来说就不同了。你妈妈现在正为家里如何有足够吃的发愁。我们那里日子挺不容易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我现在考虑要把这个包裹还给父亲。
父亲说:“好了,让我们都希望这场战争赶快结束吧。现在局势变得对德国人越来越不利了。我从英国人的广播里听说美国人到了这里,美国人到了那里……还有意大利人……盟军……”
父亲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可都是新闻。这时有一帮水兵从我们身边唱着歌走过,我向他们敬了礼。父亲有些阴郁地看着我,法国现在的情况一片混乱,谈到那里的情况让父亲感到心里难受。
后来父亲又告诉我,在法国人们的生活非常艰难,他向我解释这一切的缘由时,仿佛我是一个英国人或加拿大人一样。他的话让我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才好。我尽力控制住自己,只是说着“是的,爸爸。没错,爸爸”诸如此类的话。我其实希望能够谈一谈其他的话题,而不去谈论战争,我也想告诉他关于葆拉的事。但我想他是不会理解的,甚至会生气的。
第二天我送父亲到了火车站。火车开出站的时候我居然傻乎乎地向他立了个正,父亲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我看着他充满忧虑的面容随着火车消失在了这个炎热六月的晚上。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再也没有能见到他,这两年对我来说就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我的父亲一走,我就立刻跑到了恩斯特家。我向他们解释了由于我父亲来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把自己的父亲介绍给他们。大家看来都非常理解我。当我着急地想知道葆拉的下落时,恩斯特的母亲告诉我葆拉的消息。我异常沮丧地知道葆拉要到第二天下午才会回到这里来。这真是让我难以忍受,我们已经失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而现在我的休假只有七八天了。和恩斯特的家人一起吃着饭,我郁郁寡欢地保持着沉默,恩斯特的父母对我的举动表示理解和尊重。吃完饭后我离开他们到街上散了散步,希望在这里能够碰见葆拉。我沿着街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现在是晚上11点了。拖得很长的警报声充满了整个城市,不多的几盏灯已经熄灭了。我们的战斗机已经升空迎敌去了。战斗机的引擎声从房子的顶上掠过,飞机发动机发出的火花在黑暗中留下了几丝粉红色的痕迹。负责防空的人员现在开着挎斗摩托车通知路上的行人去躲避空袭,此时我们头上布满了敌人的轰炸机群。
我知道当第一枚炸弹落下来的时候,那些救护队的成员们就会首先出现在城市里,也许那时我能够遇见葆拉。我躲进了运河边一个低矮建筑物的门廊里,可以看到城市的西北方笼罩在了一片令人不可思议的火海之中。这次的轰炸目标可能是那里的重机枪工厂。那里到处都飞溅着一些像礼花的火光。柏林城里无数的防空火力开始向空中猛烈地射击起来,一些高射炮被安放在建筑物的顶上。在夜空中每一个突然出现的向地面坠落的耀眼火球是被击中而坠毁的敌人飞机。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摇晃着我所依靠的门廊,明亮的高炮炮弹的弹道与漆黑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周围玻璃的破碎声是因为在离我们大约两公里的地方遭到了地毯式的轰炸,爆炸所引起的狂风把旁边运河平静的水面吹起了一片片诡异的波浪。
我现在可以听到数以千计的炸弹在我周围地区爆炸的声音。虽然我依旧有继续待在外面的强烈愿望,但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惧感还是让我向防空洞跑去,我脚下的路面就像是一辆开着的卡车的引擎盖一般富有弹性。我现在已经和一帮绝望和焦虑的人群待在了防空洞的里面。防空洞里面的空气让人窒息。巨大的爆炸声让这个防空洞上下抖动着,顶上的石灰不停地落了下来。那些孩子们稚气地问着自己母亲:“是什么东西那么响,妈妈?”而那些母亲们只是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孩子的小脑袋。现在爆炸声越来越大了,爆炸的冲击波让我们的肺感到了周围气压的变化。这里到处都是痛苦的哭喊声,每一次的爆炸声就好像是1000个火车头呜叫的声音一样。让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像地狱里的嘶喊一样充满了黑夜。整个防空洞里面都充满了灰尘,灰尘是从外面进来的。我们这时听见有人喊道:“关上门!”
防空洞的门被关上了,我们都感觉到好像是被关在了坟墓里一样。有几个女人因为紧张而大哭了起来,她们一边哭还一边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我们感到这里的地面剧烈地晃动了五六次,我们都被吓坏了,大家现在都蜷缩在了一起。一个小时后,轰炸渐渐停了下来,我们离开了防空掩体,此时外面的景象只有但丁的《神曲》才可以描述。
运河黑色的水面倒映着沿岸燃起的无数火焰,两岸现在都已是一片废墟。废墟里升起的一股股烟雾里夹裹着点点的火星,人们正向四处跑着,就像在马德堡一样,我旋即开始了清理和救援的活动。
经过了一个让人筋疲力尽的夜晚和几乎一个早晨,我终于找到了葆拉,此时她看起来和我一样疲倦。当她告诉我昨晚上轰炸的时候她一直担心着我时,我心里的幸福感立刻把昨晚一切悲惨的场景完全抹去了。
我对她说:“我也在想着你,葆拉。我整个晚上都在找你。”
她问道:“真的?”她的语气告诉我她的感情现在和我的一样强烈。
我的脑袋里现在充满了一种奇妙的眩晕感,我呆呆地看着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我想把她一把拉到我的怀里,我的脸红了。还是葆拉打破了这个沉寂,她说:“我现在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为什么我们不到郊外走走呢?我们可以去飞机场附近,那里也许会让我们感到好受些。”
我说道:“那是个好主意,葆拉,我们走吧。”
我和我爱的人搭上了一辆小小的出租摩托车开往郊外的坦珀霍夫军民两用机场。
我们离开了公路,爬到了一座长满柔软细草的小山包上躺了下来,我们现在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天气好得出奇,离我们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是机场交错纵横的跑道。葆拉闭着眼睛躺在我的身边,她看起来似乎睡着了。我拄着自己的肘凝望着她,现在全世界都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掉了。
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含情脉脉的话语想说给葆拉听。但是我的口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感到应该并且必须马上对她说,必须要借着现在让她知道……也许葆拉现在是故意保持沉默好让我能够有机会说话。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葆拉这时喃喃地说:“太阳真热啊。”
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终于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伸向了她的手。当我们的手指碰到一块时,我停留了一会儿好让这一种美妙的感觉能够延长一些。然后我把葆拉的手完全地抓在了我的手里,现在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羞怯已经在这件事情上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继续躺在那里并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我看着天空,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全世界似乎都被这种幸福的感觉所融化了。
葆拉把自己的脸转向了我,她的双眼依旧闭着,她的手拉着我的手。我感到了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我告诉她我爱她,接着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葆拉还是一动不动。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突然我们周围的空气被凄厉的空袭警报声所充满。我们抬起了头相互看了看,感到有些震惊。
“这可能是又一次空袭吗?”
看起来不太可能。在那个时候,白天空袭柏林还是非常罕见的事情。然而此时的警报是确切无误的。我们很快看到战斗机云集在机场的跑道上开始加速。
“葆拉,战斗机开始起飞了!这次真的是空袭!”
“葆拉,我们该到防空洞去。”
“但是我们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他们是去轰炸柏林的。”
“我想你是对的,我们在这里就像在任何一个不透风的防空洞里一样安全。”
德国的战斗机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
“10……12……13……14”,葆拉一边喊叫着一边向着那些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机挥着手,“祝我们的飞行员们好运!向你们欢呼!”
我被她的热情所感染了,我也喊道:“加油啊,小伙子们!”
葆拉重复着我的话:“加油啊!”
“现在不是晚上,那些飞行员能够看到我们的。22,23,24,飞机真多啊!”
现在已经有30架战斗机从机场上腾空而起,呼啸着飞向了高空。他们的战术就是飞得越高越好,然后就可以从上面向轰炸机俯冲下来,再在他们的后面狠狠叮上一口。现在德国空军已经改造了福克190和195式战斗机的爬升速度,它们的用途就是拦截敌人的轰炸机。我们可以听到远方高射炮的射击声。
葆拉说:“如果我们能够在那么远的地方拦住它们,那么这些轰炸机就绝对到不了柏林。”
“我也希望如此,葆拉。”
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这个讨厌的空袭。因为这次空袭,我不得不放开了葆拉的手,我现在准备向葆拉发动第二次“进攻”了。我走到了离葆拉非常近的地方,此时敌人轰炸机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看那,盖尔,”葆拉说道,她总是把我的名字读错,“它们从那里飞来了!”
她纤细的手指着天空中那一大片缓缓飞来的黑点。
她说道:“它们飞得多高啊,看,还有一些飞机飞在它们上面。”
我看着这些飞机正飞向我们的城市并飞向我们俩。
“我的天哪,它们太多了!它们一定有好几百架呢。”
葆拉说道:“我们根本没法数过来,它们还离我们很远。”
我现在开始感到害怕,也为葆拉感到害怕,还为我们的幸福。
“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了,葆拉。这里现在变得很危险。”
葆拉无所谓地说道:“不,我们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我们可能会被扫射的,葆拉,我们去找一个防空洞吧。”
我现在试图把她拽走。
她说道:“看,那些飞机现在径直向我们飞来了。你看一看它们后面拖着的白色尾迹,看起来挺怪的!”葆拉被这个越来越近威胁的庞大阵势给吸引住了。
我们的高炮开火了,在我们的周围,上千门高炮把致命的“铁雨”向轰炸机群倾泻而去。
我对葆拉说:“快走,我们必须到防空洞里去了。”我边说边拉起她的手来。
飞机场那边的防空洞离我们实在太远了。我于是将葆拉拽到了一棵大树旁的凹地里。
葆拉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我们的战斗机在哪里?”
我回答道:“也许他们已经逃跑了——现在敌人的飞机实在太多了。”
葆拉有些气愤地说:“你不能这样说!德国士兵是不会逃跑的!”
我又说道:“但是他们能够做什么呢?现在天上至少有1000架敌人的轰炸机。”
葆拉说道:“你不能这样说我们英勇的飞行员们!”
我只好说:“原谅我,葆拉,你是对的,如果那些飞行员逃跑的话,我会非常惊讶的。”
柏林的市区内再次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德国士兵从来不会临阵脱逃的。而我已经从顿河跑到了哈尔科夫。我非常了解德国士兵坚韧不拔的精神。德国士兵在俄国常常面对着力量悬殊的战斗——有时候敌人对我们的比例达到了30:1,即使如此,我们也能够坚持战斗。
从那个我和葆拉藏身的低凹处向外望去,我们看到机场大约有三分之一已经被炸弹摧毁了。白天的轰炸远远要比晚上的轰炸更为猛烈。在一天之内往往会有多达1100架英国和美国的轰炸机到达柏林,而我们只有大约60架战斗机升空迎敌。被击落的美国轰炸机主要是我们高炮部队的战果,而我们所有的战斗机都没有逃跑,它们在拦击任务完成之后都已是伤痕累累了。
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群雨点一样地落在机场和火车站附近的地区,我们身下的大地在强烈的轰击之下发出阵阵的颤抖。我可以看到远处的大地被撕得粉碎,房屋被命中起火,在机场附近的储油罐也被击中起火了,火焰一直冲到几百米的高空……我还看见了一片居住着15万人的地区转眼之间就被炸弹夷为了平地。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远处的树木被炸得一片片地连根拔起,飞到了空中。我也看到那些被击中坠落的飞机在空中翻着跟斗,接着便爆炸成了一堆坠落的碎片。我也注意到了葆拉眼里的恐惧,此刻她紧紧地依偎着我。爆炸的碎片已经开始在我们周围飞舞,我们尽量地把身体贴在地面上,我感觉到葆拉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感到她在瑟瑟地发抖。
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无助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当那些轰炸机已经飞走了以后,它们所投下的延时引信炸弹依旧在附近爆炸着。后来我知道轰炸夺走了柏林两万人的生命。柏林城里的所有救护人员都投入了营救工作。街道上到处都是轰炸留下来的瓦砾,重机枪工厂依旧在燃烧,城市的西南方,延时引信炸弹在接下来的15个小时里不断地爆炸着。
当我们从自己躲藏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时,葆拉紧紧拉着我的手臂不停地发抖。她说:“盖尔,我感到害怕,你看,我真是脏死了。”她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理智的控制,她把自己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不假思索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没有对此表示反对。
我已经不再像开始我们出来的时候那样思前顾后了。我已经没有顾虑地亲吻着我爱的人,我们看来已经过了那种所谓的调情阶段了。我就像安慰着一个受伤的小孩一样亲吻着葆拉的头发。葆拉依旧在不停地啜泣着。我想到了恩斯特,还有那些战争里一切的眼泪和痛苦。我试图对葆拉的伤心表示一些同情。我现在幸福与深深的痛苦同时地缠绕在了一起,对此简直无法接受,想忘掉所有这一切的痛苦。我对葆拉的爱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能有任何的结果,只要还有那些孩子在废墟上哭泣,我就绝不可能会和葆拉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在这个春末晴朗的天空下没有什么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除了我对葆拉的爱以外。
天空几乎已经被无数的大火所制造的烟雾给遮蔽了。我抚摸着葆拉的金发,看着这个被战火蹂躏的城市。
我们再一次倒在了草地上。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当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我们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在那里,一辆辆坐满了营救人员的卡车正在向火车站驶去。这时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的旁边,车上的人说道:“年轻人,赶快上来,那里的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和葆拉彼此看了看。
我说:“好的,我们这就来,葆拉,我帮你爬上去。”
这些卡车正在拉上任何一个所能够碰见的人。现在只有牺牲某一片被轰炸的城区来救助另外一片被炸的城区了。我们又连续几个小时把伤员从废墟中拉出来。一些从被摧毁的旅社里爬出来的希特勒青年师的士兵现在也参与到了我们的救援行动中,许多希特勒青年师士兵也在这次轰炸里被夺去了生命。
我们在当天晚上找到了一片临时的休息所,这是一栋已经被摧毁了四分之三左右的公寓楼。我们头晕眼花地躺在楼里的床上,大家现在都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了。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暗,眼前仿佛有无数明亮的蝴蝶在飞舞,这是因为救援现场里一片片刺目的火光所造成的。葆拉的一只手现在正握着我满是灰尘制服上的一颗纽子。
葆拉问我:“你觉得我们今晚应该睡在这里吗?”
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是……”
葆拉又说:“如果有人找到我们的话,我们会因此有麻烦的。但我不在意,我现在太累了。”
葆拉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正在吸吮着自己磨破的一根手指,没有说话。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头的下面,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已经决定,无论承担怎样的后果,我现在只想把葆拉拉过来尽情地亲吻她。我们只想把今天下午损失的一切在现在补偿回来。但是没多久我们都在一天疲劳的重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们再次投入到了清理瓦砾的工作。人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恢复了这里的秩序。晚上的时候,我们被新的一批志愿人员替换了下来,被允许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了。我幸运地没有再被分派任何新的任务。
在以后的两天里我和葆拉再也没有分开过。每天早上我都会从我父亲带给我的包裹里拿出一些巧克力和香烟与葆拉共享。柏林的人们正在包扎好自己的伤者和掩埋好那些在轰炸中死去的人。大街上到处都是送葬的人群,现在这个城市又慢慢恢复了它以往的节奏。
我的休假只剩下5天时间了,我对自己即将要离开葆拉的事实感到痛苦。葆拉现在也对这个现实感到害怕,她正在用其他的一些话题让我不去想这件事。幸运的是,这几天里再也没有空袭了。恩斯特家的窗户都被震碎了,现在他们正在修理自己的屋顶。有3枚炸弹落在了离房子大约150米的广场上,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明斯克。
我已经见过葆拉的妈妈了。她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女儿从没有离开过我这个事实——我和葆拉每个白天和晚上都见面。但她对我们的交往并没有表示反对。葆拉手上的钱比我要宽裕,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我们就这样一直生活到了我出发的那天。我将在那天下午7点钟从西里西亚火车站回到俄国。恩斯特的家人已经和我道别,我也向他们道了别。他们理解我现在需要和我的女孩在一起,他们也认为那个女孩是我的未婚妻了。恩斯特的母亲坚持要送给我一件恩斯特的毛衣。她的丈夫给了我一些雪茄、肥皂和两盒罐头,然后拥抱了我并要我答应下次回来的时候来看他们。我答应他们我一定会的,而且我会给他们写信的。我要他们照顾好葆拉。
恩斯特的母亲轻声地问我:“你很爱她,是吗?”
虽然我试图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回答她,但是我的声音依旧充满了感情,“是的,太太。”
我吻了他们以后就离开了。在士兵接待中心,那个军士长批准了葆拉到我的房间里帮我收拾背包。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被忧伤所堵塞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葆拉。我们都向对方倾诉着自己无尽的爱意。我们开始平静了下来。我在三五个月后应该还会有一次休假,到时候葆拉当然会等待着我的,然后我们就结婚。她发誓说她会每天给我写信,而且我们很快就会永远再也不分开了。她温润的嘴唇在我们亲吻时无数遍地说着这些话。战争应该马上就结束……生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不能再度过一个像去年那样的冬天了。每个士兵都忍受了他们原所不能忍受的事情,战斗该结束了,我们当时都确信会这样的。
我们来到了西里西亚火车站。因为轰炸的破坏,现在出发的站台大约离原来的站台有约一公里远。葆拉和我走在一起,依旧保持着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她带着一个她说要在最后一刻给我的包裹。站台上飘满了欢送回俄国前线士兵的旗帜。我们在开往波兹南列车的第一节车厢里停了下来。我把自己的背包扔到了车厢里,回头看到了葆拉脸上难以掩饰的悲伤神情。
我对她说:“别难过,亲爱的,我爱你。”
我在那里站了很长的时间,拉着她的手,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但是我们的纪律禁止在公共场合这么做。人们不断从我们周围走过并交谈着。站台上到处都是那种我们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金属响声。我的眼睛凝视着葆拉,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葆拉……”
现在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举起了手里的写着列车目的地的牌子。
“葆拉,没有我你要照顾好自己。”
葆拉满眼泪痕地望着我说道:“再见,我亲爱的。”
“葆拉,别哭……我求你了……你知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我亲爱的,再见了。”
在对面站台上的一支部队唱起了《艾丽卡,我们爱你》这首歌:
“艾丽卡,我们爱你,艾丽卡,我们爱你,这就是为何我们还要回来,这就是为何我们还要回来。”
我对葆拉说:“葆拉,你听……甚至连歌里也是这样说的……”
我已经几乎要哽咽了。我宁愿只为葆拉而回到这里……正如那首歌里所唱的。
尖厉的出发哨音把我从自己的幸福中带回到了现实,我一把把葆拉拉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一起。
我们的耳边传来了登车的命令:“请大家上车,赶快!赶快!注意了,乘客们,请大家上车!注意了!注意了……”
我对葆拉说:“我爱你,葆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别伤心,你看看今天天气多好啊,我们本该高兴的。”
葆拉现在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也要夺眶而出了。我最后一次吻了她。车厢连接部分传来了吱吱咯咯的响声,火车就要出发了。我跳到了车厢门的踏板上。葆拉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火车开始慢慢地加速,许多站在站台上的人都在哭泣着,许多士兵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下面的人还拉着他们的手,有的人还在亲吻自己的孩子。
葆拉随列车跑到了站台的最边上时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说道:“我们会再见面的,亲爱的。”
那天的天气真是好得出奇。火车开离了车站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呆呆地站在车厢的踏板上,看着自己爱的人身影在站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葆拉,我会回来的。但是我后来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我也再没有能够见到葆拉,或是柏林,或是基勒林大街,还有恩斯特的一家。葆拉,我们会结婚的,我起誓。但是残酷的战争让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兑现这个承诺了。所以,葆拉,请你原谅我,这都是我的错。你知道战争带给了我们痛苦、混乱和悲惨。我用自己的整个心来祈愿——你能够在这场战争的苦难里好好活下来,至少我们的相遇让我们都学会了铭记。战争摧毁了柏林,摧毁了德国,也摧毁了基勒林大街,还有恩斯特的家。但是葆拉,我无法想象如果你被战争夺走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个念头太可怕了。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无论何时我闭上双眼,我们的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梦里,仿佛又听到了你温柔的声音,嗅到了你肌肤上的芬芳,我仿佛又能感到你的手依旧还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