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的崩溃·第二十四
作者:温斯顿·斯潘塞·丘吉尔 ·英国
出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东线战争·第四》
出自————《战争通史》
1917年协约国的前景——突然的沉寂——沙皇的苦难——革命的制造者——罗江科向沙皇吁请——沙皇的退位——俄军的毁灭
01
1917年3月13日下午,俄国驻伦敦大使馆通知我们说,他们已经和彼得格勒失去联系。数日以来,俄国首都为骚乱所困扰,据信骚乱已 被有效地平息。现在突然之间出现了一片沉寂。关于这一沉寂的种种前因后果已经写有许多著作。沉寂对我们放下了当时事件的帷幕。
协约国对德军1916年底的恢复元气感到震惊和失望,决定采取比以往更密切的协调行动,计划了他们希望于第二年实施的决定性的军事行动。全体协约国的每一个成员——法国、英国、俄国、意大利、罗马尼亚、萨洛尼卡——都要在选定的时刻在她们各自的战线实施攻击。前景看好。协约国现在拥有差不多5:2的优势,敌国领土之外的全世界工厂生产的军火和战备物资都在越洋过海源源不断输往协约国。对于俄国无穷无尽的人力的希望还是极大的,自开战以来她第一次得到完善的装备。通往白海海岸的终年不冻港摩尔曼斯克的双轨宽距铁路现在终于建成了。几千名战俘及许多罪犯和中国劳工,历经种种苦难和死亡的折磨,在北极白夜中艰辛劳动数月,建成了这条横贯冰冻平原和沼泽的1600英里长的铁路,现在俄国第一次能与协约国保持永久性的联系了。她的兵力新近增加了近200个营;军队后方有大量存放各种炮弹的大型仓库。似乎没有军事上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1917年看不到协约国的最终胜利,为什么俄国经历无限痛苦而不能寻得回报。
现在突然陷入了这样的一片沉寂。我们与她有如此亲密的伙伴关系,没有她一切计划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这样一个大国一下子被打哑了。得到俄国的有效支持,全体协约国战线就能一起出击。失去这种支持,战争很有可能失败。因此,我们全神贯注地等待通往彼得格勒的电报线路重新开通。
02
许多溪流汇成洪水泛滥。俄国的革命是由社会、军事、政治等原因引起的,而社会、军事、政治力量在一周之内就目瞪口呆地被抛在革命的后面。在革命突然爆发时所有清醒的俄国人都参与了革命,它最初的目的是反对战争的不幸和错误处置,是一场爱国起义。失败、灾难、粮食短缺和禁酒、数百万人的死亡加上政府的低效和腐败,激起了全国各阶级的共愤,他们除了反叛别无出路,除了君主找不到替罪羊。在过去的一年里,沙皇和皇后一直是日益增长的普遍怨恨的对象。这位痴情而固执的丈夫和父亲,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显然不具备担任危机时期的国家统治者的所有素质。他承担了德国军队给予俄国苦难的全部责任。他身后的皇后是一位更加可恨的人物,她蛰居于自己的狭小圈子里,只听得进那些知心朋友——女伴维鲁鲍娃夫人,她的精神顾问、淫荡而神秘的拉斯普京——的话,在这些人的怂恿下,她擅自支配饱受苦难的帝国的整个政策和命运。
皇室成员们,姑且不谈所有其他问题,出于对自己身家性命的深切关注,试图影响自己的主子但无济于事。杜马领袖们和独立人士提出抗议纯属徒劳。协约国大使所给予精心准备的暗示,甚至按本国政府指示而提出的庄严正式的警告,也不起作用。尼古拉二世尽管感到苦恼,但仍不改初衷。他像其他人一样清楚地看到了与日俱增的危险。他不知道避开危险的方法。在他看来,唯独数世纪以来确立的专制制度能使俄国人迄今为止仍顶着灾难继续活下去。没有哪个民族遭受过像俄国人那样的苦难和牺牲。没有哪个政府,哪个国家经受过如此规模的考验并保持了它完整的结构。庞大的国家机器在吱吱嘎嘎作响并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它依然在运行。再作一次努力胜利就将到来。改变国家制度,向入侵者敞开大门,舍去任何一部分专制权力,在沙皇的眼里都将导致彻底的崩溃。因此,尽管每天都陷入更深的焦虑与困惑,他的本能和推理能力仍使他留在固定的位置上。他像是受侮弄的动物,被系在木桩上,陷入走投无路的虚弱境地。
从未经受过这种煎熬的批评家很容易列举俄国失去的机会。他们轻松地谈到,在大战的严重关头俄国应改变基本原则,从君主专制政体改为像英国或法国那样的议会制度。这一断言如此有信心,如此坚定,要对它提出非难指责,是一件不会令人感激的事。不过,俄国在本书所描述的三次令人生畏的战役中取得的军事胜利和国家成就是一大奇迹,它令人感到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后来俄国的崩溃。制度的严厉性赋予它力量,而这种制度一旦遭到破坏,就不可能完全复原。拥有绝对权力的沙皇尽管有许多可悲可叹的缺点,他还是控制着俄国。绝对无法证明,在这样一个时期,四分之三的或一半的沙皇统治加上其余的议会统治就能控制局势。事实上沙皇逊位之后,没有一个俄国人再控制过全局。直到一批有点可怕的国际主义者和逻辑学家在基督教文明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准人类结构,才重新出现某种形式的秩序或构想。因此,绝不能肯定地认为对实际步骤逐步接受的观点是正确的,也不能认为沙皇是错误的,尽管他自身有过失和缺点。他毕竟距离安全和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再过一个月,美国就会参加协约国的事业,这必将给俄国社会带来新的巨大的力量、勇气和士气。绝不会再次丧失唾手可得的胜利了,这一胜利将像一轮新日在亚洲荒原和太平洋那边展现。只要再过一个月就是黎明!只要再过一个月世界就有可能免遭前两年那样的最为悲惨的战争苦难。就差这么一个月。一个短暂而可怕的间隙断送了光明的前景。过去,尼古拉二世时而一心想他所皈依的上帝,时而一心想他的心爱的妻儿,现在则只想保住他的皇位。
形形色色的俄国人投身于这场革命,但是没有哪一种人获得利益。在3月这些日子里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求得变革”而纷纷涌上彼得格勒喧嚣街头和前厅的人群中,有俄国大公们、衣着华丽的贵妇们、最愤世嫉俗的死硬分子和像普里什克维奇和尤苏波夫那样的专制主义者;有像罗江科和古奇科夫那样的坚定的爱国政治家;有身经百战的将军;有旧政权的外交家和金融家;有自由派人士和民主主义者;有像克伦斯基那样的社会主义者;有坚定的市民和商人;有希望皇太子摆脱居心叵测的顾问的忠诚的军人;有决心从俄国清除受德国秘密影响的热情的民族主义者们;有成千上万忠心耿耿的农民和工人们,而在这些人背后的,则是工于心计的、冷酷无情的、有耐心的国际共产主义的世界性组织,他们煽动一切、要求得到一切、耐心等待一切时机。
实际上,废黜沙皇的行动是他的军队首领执行的。3月11日下午,当时尼古拉在他那设在莫希列夫的司令部里,第一批有关彼得格勒出现骚乱的电报开始涌来。据报道,起初这些骚乱并未引起严重后果。如果沙皇在首都,能接见那些当时尚很温和而现在已经怒不可遏的各派力量,可能还有时间挽回,即使不一定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挡开灾难,但能减轻骚乱的冲动。但是他在莫希列夫;而本应统率军队的尼古拉大公又处于半放逐状态,远在梯弗里斯。11日上午,杜马议长罗江科面对迅速高涨的危机,向他的主人发去如下电报:
“形势严峻。首都处于无政府状态。政府瘫痪。运输、供应、燃料等安排完全混乱。普遍的不满在增加。街上有杂乱枪声,部分军队互相射击。关键是委托对国家抱有信心的某人组成新政府。必不可拖延,任何耽搁皆有致命之忧。我谨祈求上帝,在此时此刻,责任勿由皇上承担。”
罗江科向各集团军群“前线”总司令和俄国最高军事委员会的阿列克谢耶夫发去相同电报,要求他们的支持,第二天即12日,他再次致电沙皇:
“形势不断变坏,必须立即采取行动,明天将为时太晚。必须决定国家和王朝命运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这消息已经够严重的了,但此时从皇村又传来了差不多同样令人不安的消息:皇帝的孩子患上了麻疹。沙皇给他的顾问们的回电表现出僵硬的轻蔑,给皇后的回电则充满了同情心。
随着这一天渐渐消逝,阿列克谢耶夫发着烧、焦虑不安地上床休息。沙皇要求速备皇家专列。他作为君主与父亲的职责都需要他返回政府所在地。专列在午夜准备就绪;但是清扫铁路上的障碍又花了6个小时。皇太后已经到达,母子结伴而行。次日下午火车停在德诺无法前进!据说,有一座桥被炸毁或者严重受损。沙皇指示走另一条路线,却平生第一次遇到了赤裸裸的抵抗。现在统治彼得格勒的当局不允许他进一步靠近。转向何方?几个小时过去了。返回莫希列夫?我们不知道沙皇花了多少时间考查这个可能性。或许他已经意识到,未说出口的指责已使最高军事委员会的气氛变得多么沉重。那末去北方前线——去鲁斯基将军处。在那里他至少可以找到一位可信赖的司令官,其军队离反叛的首都最近。
火车抵达普斯科夫,鲁斯基以郑重的礼节到站迎接。但是与他在一起的有刚到达的杜马代表古奇科夫和舒利金。一些能干而坚决的军政要员在这里提出坦率的忠告:立即退位,由其子继承,并由其弟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摄政。沙皇向鲁斯基救助;鲁斯基预感到了自己的责任,感觉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严重了。实际上在沙皇到达之前,鲁斯基已经与最高军事委员会和其他司令官有过商量。决定沙皇命运的电报早已通过最高军事委员会发往整个俄军战线。所有集团军群司令官,包括勃鲁西洛夫、叶瓦尔什、俄国大公,最后还有远在罗马尼亚的萨哈罗夫(他附有诸多保留条件),宣布赞成沙皇退位。文件已经拟定,古奇科夫拿出了笔。尼古拉准备签字。沙皇突然发问,他和家人是否可以居住克里米亚的利瓦季亚,皇宫里有阳光充足的花园,似乎四季常青而且宁静宜人。然而他被坦率告知,他必须马上离开俄国,新的君主必须留在人民中间。在这个问题上,他的父爱压倒了他对国家承担的职责,而且确实压倒了他加冕时的誓言。为避免与儿子分离,他剥夺了皇子的继承权。于是文件重新拟定:尼古拉二世逊位,把皇位传给其弟。这样所有的合法权利均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第二阶段的一切陷入了加倍的混乱。
现在什么都乱了套。沙皇已不再掌权。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土崩瓦解的弟弟,担心未经国民议会投票不可能得到哥哥放弃的权力。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促成稳定的思想聚集到一起了。在这里我们不能追述那既漫长又迅速,彻底破碎且坠入深渊的帝王的世系。不可能有其他结局。这个王朝已经完结。杜马和地方自治机构的领导人力图抓住沉舟的边缘,但无能为力,如今轮到他们崩溃了。克伦斯基和他的民族主义民主派试图阻止局势陷入进一步的混乱之中,却是徒劳无功。伟大的实干家们,科尔尼洛夫将军和恐怖主义爱国者萨文科夫,力图集合社会革命力量保卫俄国归于失败。但他们全都一头栽进了深渊,在那里列宁、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等革命人物正在等待着他们的猎物。
这里我们只想关切地记述一下为止迄今一直在捍卫俄国领土的那些英勇军队的毁灭。3月15日彼得格勒苏维埃发布了致命的历史性“第1号命令”;这道命令毁坏了军队的纪律,将正在全力战斗的俄军置于选举出来的委员会的控制之下。从此以后士兵们不再抗击外国入侵者。他们将精力和仇恨转向他们自己的军官。克伦斯基的进攻和从里加桥头堡逃跑造成的可耻悲剧在此不值一提。俄国已变得无力进攻,无力防守,甚至无力撤退。不惜一切代价求得和平成为唯一的办法。强迫那些使俄国遭受屈辱的人中的最极端分子接受他们的行为的后果,这需要列宁运用他的所有冷酷严峻的逻辑。11月做出了停战安排,次年3月签订了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
因为俄国的局势变幻不定,晦暗不明,以及对勃鲁西洛夫突袭造成的创痛记忆犹新,所以在停战协定签订之前仍有大量主要采守势的奥军和德军被牵制在俄国防线前面。甚至到1917年10月,仍有80个日耳曼师在驻守东线。但是到11月奥地利就在德国的支持下用主力进攻意大利的卡波雷托了;年底,鲁登道夫要求霍夫曼做出安排,将100万人——50个师和5000门大炮——从俄国运往西线。于是1918年惊心动魄的西线大会战就按其指定的路线而进行了,造成英、法和德军官兵达高200万的死亡或伤残。东线战事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