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之前凯旋归来”·第九 – 吴起兵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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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之前凯旋归来”·第九

“叶落之前凯旋归来”·第九

作者:巴巴拉·W·塔奇曼·美

出自————《八月炮火

出自————《战争通史

   8月2日,星期天,这天下午,德国的最后通牒在布鲁塞尔递交之前几小时,格雷要求英国内阁授权履行英国海军保卫海峡一边法国海岸的诺言。但是英国政府最为头痛的时刻,莫过于要它作出斩钉截铁的具体决定。整个下午,内阁局促不安,举棋不定,不愿毅然承担义务。

   在法国,尽管有些人衷心盼望能够避免这场战争,但是战争既已临头,他们也就把它作为民族劫数接受下来。过去曾有种种说法,认为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已经败坏了法国人民的爱国精神;并且预料,一旦发生战争,这种影响将会带来亡国之祸。而今,据一位外国观察家几乎出于肃敬的报道,法国人民“民族忠义”勃发,而又“全无骚动不安情事”。在比利时,则出现了一位历史上罕见的英雄,这位心地纯正的国王使比利时声誉大振,使它在这或降或战必居其一的关头,不出三小时就作出了决定,尽管明知其后果可能就是灭亡。

   英国没有阿尔贝,也没有阿尔萨斯,虽然武器齐备,但却斗志缺如。过去十年间,它已为如今临头的这场战争作了研究和准备;1905年以来,它还搞了一套名为“兵书”的体系,一扫英国人历来苟且从事的旧习。战争时要发的命令全已准备就绪,只待签署;信封已经写好;通告和声明或已印就或已排版;国王每次离开伦敦,凡需他立即签署的文件,均随带在身。办法可谓条理分明,但英国人的思想却苟且如故。

   德国舰队如在海峡出现,对于英国的直接挑衅将不亚于当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因此,星期天这天的内阁会议终于勉强同意了格雷的要求。格雷当天下午向康邦递交了一份书面保证,声称:“如果德国舰队进入海峡或是通过北海对法国海岸或海上运输采取敌对行动,英国舰队将全力给予保护。”不过格雷又加上一句,该项保证“并不约束我们必须与德国作战,除非德国舰队采取上述行动。”他还一言道出了内阁的内心恐惧,他说,因为英国不能确保本国海岸,“所以不可能安全地派遣武装部队出国”。

   康邦先生问,这是否意味着英国将永远不采取这一行动。格雷答道,他是“仅就当前情况”而言的。康邦建议派遣两个师,以收“道义上的效果”。格雷说,派遣这样小的一支部队或者甚至派遣四个师,“都会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危险,而效果又将是微乎其微”。他继而还说,在次日通知议会之前,英国海军承担的义务千万不得公开。

   康邦既感失望而犹抱着希望,以“绝密”电报向本国政府报告了这一保证,电报于当晚8时30分到达巴黎。虽然这不过是个没有效力的承诺,远非法国所望,但他依然相信这会导致全面参战,因为,如他后来所说,无论哪个国家,都不会“半半拉拉”地打仗。

   但是,这项海军方面的保证,是强内阁之所难作出的。这使阿斯奎斯一向竭力防止其分裂的内阁终于分崩瓦解。莫利勋爵和约翰·伯恩斯两位大臣辞职;权势显赫的劳合-乔治依然“态度不明”。莫利认为,内阁的瓦解,“那天下午已完全在预料之中”。阿斯奎斯不得不承认,“我们处在决裂的边缘”。

   惯于未雨绸缪的丘吉尔,自行担当起密使角色,准备将他以前所属的保守党引入一个联合政府。内阁一散会,他就赶忙去见前首相,保守党的贝尔福,这位贝尔福和该党其他领袖一样,认为英国应该将导致三国协约的政策贯彻始终,纵然结果辛酸,也是理所当然。丘吉尔对他说,如果宣战,他预计自由党内阁的一半成员将会辞职。贝尔福回答说,他的党准备参加一个联合政府,不过,即使到了那个地步,他预料退出政府的那些自由党人领导的反战运动仍会造成国家的分裂。

   这时候,英国对于德国给比利时的最后通牒尚无所闻。丘吉尔和贝尔福,霍尔丹和格雷,这些人思想深处所考虑的是,如果法国覆灭,则有德国称霸欧洲之虞。但是,必须援助法国这一政策是关起门来搞的,从未公之于众,没有充分得到举国上下的认可。自由党政府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接受这一政策。在这个问题上,不论是政府内部还是全国人民,都不可能意见一致地去参加战争。这次危机,大多数英国人都认为只不过是德法之间历史纠纷的又一插曲,与英国毫不相干,纵然不是大多数人,至少也有很多人如此认为。要使这个危机在公众心目中成为切肤之痛,只有待到比利时遭到入侵之时。因为中立的比利时是英国政策的产儿,在那里,入侵之寇的每一步都将是对英国设计和签字的条约的践踏。于是格雷决定于次日上午要求内阁将这种入侵视作正式的宣战理由。

   那天晚上,他和霍尔丹共进晚餐的时候,外交部一名信差送来一个公文递送箱,里面有一份电报。据霍尔丹说,电报的内容是嘱请注意“德国即将入侵比利时”。那是份什么性质的电报,是谁发来的,都不得而知,不过格雷肯定其言可信。他将电报递给霍尔丹,问他有何想法。霍尔丹回答:“立即动员。”

   他们立即离开餐桌,驱车唐宁街。他们到达之时,首相正在接待客人,他们于是将他请到一间幽静的房间,给他看了电报,要求他批准动员。阿斯奎斯首肯同意。霍尔丹自荐暂时重返陆军部任职,以资应急,因为首相第二天势必繁忙,无暇顾及陆军大臣职务。阿斯奎斯也表示同意,而且求之不得,因为早就有人敦促他委派陆军元帅、喀土穆勋爵基钦纳补缺,而他每想到这位独断独行的人,心头就感不安。

   第二天星期一是公假日,天气晴朗,是个和丽的夏日。上半天,大批度假人群并没有去海滨,而是被危机所吸引,蜂拥到首都伦敦。中午时分,白厅门前人群拥塞,车辆难以通行;熙攘之声,内阁会议室内清晰可闻。室内几乎连续不断地在开会,大臣们正在力图拿定主意,决定是否要为比利时问题开战。

   陆军部那边,霍尔丹已经发出动员的电令,召集后备役士兵和本土军。11时,内阁得到消息,比利时已经决定将其六个师投入战斗,抗击德意志帝国。半小时后,他们又收到保守党领袖们在获悉德国向比利时发出最后通牒之前所拟就的一份声明。声明指出,对法国和俄国的援助如果犹豫不决,就会“使联合王国的信誉和安全化为泡影”。俄国成为盟国,对大多数自由党大臣来说已是难于接受。现在又有约翰·西蒙爵士和比彻姆勋爵两位大臣辞职,不过比利时的事态则决定了中枢人物劳合-乔治的留守。

  8月3日下午3时,格雷预定要就这次危机向议会宣布政府的首次正式公开声明。整个英国,乃至整个欧洲,都在引领以待。格雷的使命是要使国家投入战争,而且要朝野一致,举国团结。他必须得到向以和平主义为其传统的本党的支持。他必须向世界上历史最久而又最讲实际的议会说明,为什么英国并非由于承担义务而要援助法国。他必须说明比利时是缘由而又不隐瞒法国才是根本缘由;他必须唤起英国的荣誉感,同时又要直言不讳地指出英国的利益才是决定性因素;他必须面对的场所乃是一个就外交问题进行辩论的传统已发扬了三百年之久的场所,而他既无伯克的才气又无皮特的威力,既无坎宁的练达又无巴麦尊自信的勇气,既无格莱斯顿的辩才又无迪斯累里的机敏,可却必须证明在他掌管下的英国外交政策是正确的,这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他必须使同代人心悦诚服,必须无愧于前人,同时又必须为后人所理解。

   他没有时间准备讲稿。临到最后一小时,正当构思几个要点的时候,有人通报德国大使来访。利希诺夫斯基焦虑不安地走了进来,打听内阁决定如何,格雷将对议会说些什么。是宣战吗?格雷回答说,不是宣战,而是“说明条件”。利希诺夫斯基问道:“比利时的中立是否条件之一?”他“恳请”格雷不要将此提作条件。他对德国总参谋部的计划毫不知情,但他并不认为计划之中要“严重”侵犯比利时的中立,虽然德国军队有可能越过比利时领土的一个小角。利希诺夫斯基这时用了人在无可奈何时常说的一句话,他说:“既已如此,那也无可挽回了。”

   他们是站在门口谈的,各自心急如焚,格雷急于离开,争取最后几分钟的清静,准备一下他的演说,利希诺夫斯基则是竭力想要推迟公布这一挑战的时间。他们终于分手,从此再也没有作过官方会晤。

   下院开会时,议员无一缺席。自从1893年格莱斯顿提出国内管理法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为了容纳全体议员,过道上安排了加座。外交使团席上除德、奥大使缺席留有两个空位外,座无虚席。上院客人挤满了旁听席,长期主张义务兵役制而不见采用的陆军元帅罗伯茨勋爵也在其中。会场一片紧张的沉寂,没有人走动,没有人传递纸条,也没有人在座位上俯身探头窃窃私语。可是就在此刻,突然卡嗒声响,议院牧师从议长身边后退的时候在通道上加座的椅子上绊了一脚。全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内阁大臣席上,阿斯奎斯温文尔雅的脸上毫无表情,劳合-乔治蓬头散发,面无血色,象是突然老了几年。他们两人之间,坐着一身轻便夏装的格雷。

   显得“苍白憔悴、心力衰竭”的格雷,此时站立起来。他虽任下院议员已经二十九年,跻身大臣席上也已八载之久,可大体说来,他指导外交政策的方针,议员知之甚少,而国人则是知之更少。这位外交大臣,不论向他提出什么问题,都很难使他落入圈套,作出明确或肯定的回答。若是换了一个冒冒失失的政治家,这种闪烁其词的作风是会引起责难的,可是对他,却无人疑忌相视。他毫无世界主义倾向,而是坚守英国本色;他乡土气息如此之浓,一言一行又如此谨慎,因而无人认为他会惹是生非,卷入其他国家的纷争之中。他对外交业务并不爱好,对于自己的职务也无乐趣可言,只是无可奈何地把它作为应尽之责而已。逢到周末,他从不跑到彼岸大陆度假,而是隐身本国乡村。他的法语仅及学童水平,除此之外,他不会任何外语。他五十二岁,是个鳏夫,无子无女,不好交际,人常有之的情欲爱好,在他也象对他所任公职一样,感到索然无味。他的性情,厚墙四堵,如果还有什么爱好能够突破这堵围墙使他动心,那就是鳟鱼戏游的溪流,还有百鸟的啾鸣。

   格雷讲得从容不迫,但却富有感情,他要求下院能从“英国的利益、英国的荣誉和英国的责任”出发来看待这次危机。他叙述了与法国军事“会谈”的经过,说明没有任何“秘密协定”束缚议院或限制英国决定其行动方针的自由。他说,法国卷入战争是出于它对俄国所负“荣誉上的义务”,但是“我们不是法俄联盟的成员;我们甚至对于这一联盟的条款也不清楚”。为了说明英国并未承担义务,他似乎有些过于推托其词。一个保守党人,德比勋爵,不禁愤愤然对他邻座低声说道:“天哪,他们要抛弃比利时啦!”

   格雷接着透露了与法国的海军安排。他告诉下院,根据与英国的协议,法国舰队都集结在地中海,以致法国北海岸和西海岸“毫无防御”。他说他“感到”,“如果德国舰队开进海峡,轰击法国未加防御的海岸地区,我们不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不采取任何行动!”反对党议席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自由党议员则是听着,“垂头丧气,不吱一声,默然认可”。

   为了说明他何以会使英国早就承担了保卫法国沿海峡地区的义务,格雷谈起了“英国的利益”和英国在地中海的贸易通道。这是个复杂的论题,好比一团乱麻,于是他匆匆掠过,转到比利时中立的问题,“一个更为严重,并且每时每刻愈趋严重而必须考虑的问题”。

   为了充分阐明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格雷颇为明智,他不是凭借自己的辩才,而是借助格莱斯顿1870年的如同棒喝之言:“我们国家能够袖手旁观,熟视这种玷污历史的前所未有的可怕罪行,从而成为这一罪行的帮凶吗?”他还援引格莱斯顿的另一句话说明了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英国必须采取“反对任何大国扩张无度的行为”的立场。

   他接着用自己的话说:“我要求下院能从英国利益出发,考虑这个存亡攸关的问题。如果法国战败投降……如果比利时落入同一统治势力之下,继而荷兰,继而丹麦……如果在这样一场危机之中,我们逃避根据比利时条约所承担的事关荣誉和利益的义务……我简直不能相信,在战争结束时,即使我们持旁观态度,能够把战争中所已经发生的情况改变过来,防止我们对面的整个西欧陷于独一无二的大国统治之下……我相信,我们也将在全世界面前丧失别人对我们的尊敬,丧失我们的名誉和声望,我们将无法逃脱最严重和最严酷的经济后果。”

   他把“问题和抉择”摊在下院面前。下院“沉痛而专心地”听了一小时又一刻钟,最后爆发出一片掌声,表示响应。一个人能够驾驭整个国家的时刻是令人难忘的,事实证明,格雷的演说就是处在这样一种时刻,以后被人们奉为重大事件。但是依然有人发表了不同意见,下院不同于大陆国家的国会,不必做到全体心悦诚服,完全一致。拉姆齐·麦克唐纳代表工党议员发言说,英国应保持中立;基尔·哈迪扬言他将唤起工人阶级反对战争;后来一群没有诚服的自由党议员在下院会客厅里通过了一项决议,声称格雷没有道出参战的理由。但是阿斯奎斯深信,总的说来“我们那些极端的和平爱好者已经哑口无言,虽然他们不久之后还会说话的”。上午辞职的两位大臣晚上被劝了回来。普遍的看法是,格雷获得了举国支持。

   “现在怎么办?”丘吉尔在和格雷一道离开下院时问他。“现在嘛,”格雷说道,“我们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向他们发出最后通牒,要他们停止对比利时的侵犯。”几小时之后,他又对康邦说:“如果他们拒绝,那就是战争。”虽然他差不多又等了二十四小时才发出最后通牒,但利希诺夫斯基担心的事情已成事实:比利时果真成了条件。

   德国人之所以冒此风险,是因为他们以为这将是一场速决战,尽管那些文官领袖们到最后一刻还在唉声叹气,担心英国不知会采取什么行动,而德军总参谋部则已考虑了英国的参战问题,并且对此毫不介意。他们认为,这对一场他们相信四个月就会结束的战争不会有什么影响,或是根本没有影响。

   克劳塞维茨,一位已经过世的普鲁士人,还有诺曼·安吉尔,这位虽然在世却为人所误解的教授,已不约而同地用速决战观念束缚了欧洲人的思想。速决取胜,这是德国的传统观念;一场持久战在经济上不可能也不胜负荷,这是人人皆有的传统观念。“你们在叶落之前就会凯旋回家,”德皇在8月的第一个星期对出征将士就是这么说的。德国宫廷社交活动的一个记事人员8月9日有这么一段记载:那天下午,奥佩尔斯多夫伯爵走进来说,战争不会打上十周之久;而霍赫贝格伯爵认为只需八周,尔后还说:“你我将在英国聚首。”

   一名即将开赴西线的德国军官说,他预期可于色当日(9月2日) [ 注:色当日是纪念普法战争中法皇拿破仑三世率师在色当投降(时在1870年9月2日)的日子。——译者 ] 在巴黎和平咖啡馆早餐。俄国军官也预期在大约相同的时间进入柏林;一般都认为六周时间足矣。一名御前近卫军军官征求沙皇御医的意见时,就曾问他是把大礼服随身带上以便开进柏林时穿着,还是留待下一班信使带往前线?一名曾任驻布鲁塞尔武官并被认为是一名知情人士的英国军官,在重返他的团队时,有人问他对战争可能打多久的看法。这位军官回答说,他可不知道,但他知道存在着“财政上的原因,大国因此不可能把战争拖长下去”。这是从首相那儿听来的,“首相对我说,霍尔丹勋爵是这么对他说的。”

   在彼得堡,问题不是俄军能否取胜,而是需要打两个月还是打三个月;态度悲观认为需要打六个月的人就被视为失败主义者。“瓦西里·费多罗维奇(弗雷德里克的儿子威廉,亦即德皇)盘算错了;他是坚持不了的。”俄国司法大臣就是这么一本正经地预料的。这倒也不是什么谬误之见。德国没有作需要长期打下去的打算,所以在进入战争时,制造火药的硝酸盐储存仅敷六个月之用。只是后来发明了从空气中提取氮气的方法,才得以继续打下去。法国人则是孤注一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速战速决上,竟然出此险着,不派军队驻守难以守卫的洛林铁矿区,听任德军占领。他们的理论是:胜利之时,这个地方也就会自然收复。结果他们在战争期间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铁矿,险些因此战败。英国人则以含糊其辞的作风,笼统地认为胜利只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至于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取胜,则没有言明。

   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归功才智,三位有头脑的人曾预见到黑暗的阴影将漫长数年而不是数月。这三个人都是军人。毛奇是其一,他曾预言将是一场“漫长的疲劳战”。霞飞是其二,1912年,他在回答部长们的问题时曾指出,法国初战告捷之时,将是德国举国抗战开始之日,反之亦然。且不论出现哪种情况,其他国家都将被卷入,结果会是一场“漫无限期”的战争。然而,不论霞飞还是毛奇,虽然他们自1911和1906年以来就各是本国的军事首脑,但在他们的计划中都没有为他们预见到的一场消耗战留有余地。

   第三位——也是唯一按其预见行事的人——是基钦纳勋爵,但他没有参预制订最初的计划。8月4日,他正准备乘上一艘航行海峡的轮船前往埃及的时候,仓促奉召就任了陆军大臣。由于内心深处受到奥妙的灵感的启示,他在赴任时就预言战争将延续三年。他对一个不敢苟同轻信的同僚说,时间甚至可能更长些,不过,“暂且说它三年是不会错的,象德国这样一个国家,既已逼得人家和它交手,那只有把它彻底打垮,它才会甘心认输。而这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但究竟要多久,只有鬼知道。”

   基钦纳自从就任之日起,就坚决主张筹建一支数百万人的大军,准备打上几年。但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订过三至六个月以上的计划。至于德国人,短期战争已成定见,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也就必然认为,在一场短期战争中,英国的参战将无关大局。

   “怎么就没人事先告诉我英国将会拿起武器反对我们!”战争发生后,德皇一天在最高统帅部午餐桌上曾如此慨叹。此时有人诚惶诚恐地小声说:“梅特涅事先说过。”他在这里指的是德国前驻伦敦大使。这位大使1912年被解职,正是因为他老是喋喋不休地预言德国海军的不断增长必然会导致与英国发生战争,并且至迟不会晚于1915年。1912年,霍尔丹也曾向德皇陈言,英国决不会容许德国占有法国的海峡沿岸港口,并且也曾提醒他对比利时的条约义务。1912年,普鲁士亨利亲王也曾直截了当地问过他表兄乔治国王:“一旦德奥同俄法作战,英国会不会援助后两个国家?”乔治国王回答说:“在一定情况下,毫无疑问会援助。”

   可是德皇不顾这些警告,明知事必如此,却仍拒不置信。根据他身边一个随员看到的情况,7月5日,他在同意奥地利可以相机行事之后回到他的游艇时,依然“深信”英国将保持中立。而他在波恩学生时代的两个同会兄弟贝特曼和雅戈,则颇象虔诚的天主教徒手捻念珠口中念念有词那般,不时以英国定会保持中立相慰藉。这两个戴着黑白缎带相互以“你”(du)相称 [ 注:德语中第二人称有“Sie”和“du”两种,前者表示客气或尊敬,后者表示亲昵或蔑视,此处表示亲昵。——译者 ] 的兄弟会成员,主要是靠他感情用事的弱点,得以踏上仕途的。

   毛奇和总参谋部都不需要格雷或其他什么人向他们说明英国要采取什么行动,他们早就料到它的参战是必然无疑的。“英国人来的越多越好,”这是毛奇对海军上将蒂尔皮茨说的。他的意思是说,在欧洲大陆登陆的英国人越多,在一场决定性的败绩之中落网的也就越多。毛奇天性悲观,使他不作一厢情愿的非非之想。1913年,他草就的一份备忘录,对形势阐述之精确,远非英国人所及。他写道,如果德军没有比利时的同意而竟借道比利时,“那么,英国将会而且必然会参加我们敌人的行列”,英国既然在1870年就公开表示了这个意图,当今就更会如此了。他认为没有哪个英国人会相信德国人所作的诺言,即在打败法国之后便撤出比利时;他深信,在德法战争中,不论德军是否借道比利时,英国都会参战,“因为它害怕德国称霸,而且,为了切实贯彻保持均势的政策,它将竭其所能制止德国势力的增长”。

   “战前那几年里,我们就毫不怀疑英国远征军是会迅速开到法国沿岸的。”这是总参谋部最高将领之一冯·库尔将军的证词。参谋部估计,英国远征军将于(战争爆发后)第十天动员,第十一天在港口集结准备启航,第十二天开始启航,第十四天向法国运送完毕。这个估计后来证明几乎丝毫不差。

   德国海军参谋部也没有抱任何幻想。“一旦开战,英国可能为敌,”海军司令部早在7月11日就如此电告了当时在太平洋“沙恩霍斯特”号战舰上的舰队司令冯·施佩。

  格雷在下院演说结束后两小时,1870年以来莱茵河两岸人人忧于内心,1905年以来大多数人料于眼前的事终于发生。德国向法国宣战了。德国王储说,这在德国人,是日益紧张的局势的“军事解决办法”,是四面被围这一梦魇的终结。一家德国报纸那天在以《枪炮的福祉》为大字标题的特刊中欣然写着:“行动起来,才是乐趣所在。”它还说,德国人“欣喜若狂……这个时刻我们盼望已久……目的未达,疆土未扩展到必须扩及之处,强要我们拿起的刀剑决不入鞘”。但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左派议员被召到国会时,发现彼此都很“沮丧”,都很“紧张”。一个议员在表示愿意投票赞成全部军事拨款时曾嘀咕说:“我们不能听任他们把帝国毁掉。”另一个则嘟哝不已:“真是无能的外交,真是无能的外交。”

   法国是在6时15分得到开战信号的。那时总理维维亚尼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听到美国大使迈伦·赫里克抽噎地对他说,他刚刚接受委托,要他代管德国大使馆,并在旗杆上升起美国国旗。他说他已接受代管使馆的委托,但没有同意升旗。

   维维亚尼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所以等待着德国大使立即来访,不一会,通报他来了。冯·舍恩——他的妻子是比利时人——进门时显然心绪不宁。他一开始就抱怨说,在他到这里来的路上,一位太太把头伸进他汽车的窗口侮辱了“我和我的皇帝”。维维亚尼这几天痛苦已极,神经已紧如弓弦,不禁问道,大使此来是不是就为了抱怨这事。舍恩方说他还另有任务,于是打开手中文件,宣读了内容;他深为文件内容感到羞愧不安,因为按照普恩加来的说法,他是个“重视荣誉的人”。文件说,鉴于法国“有组织的敌对”行动和对纽伦堡及卡尔斯鲁厄的空袭,鉴于法国飞行员飞越比利时国境从而侵犯了比利时的中立,“德意志帝国认为自己已处于与法国交战状态”。

   维维亚尼正式否认了这些指控。法国政府十分清楚这些事情并未发生,因此德方文件列数这些罪责与其说是说给法国政府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德国国内公众听的,为的是要他们相信自己是法国侵略的受害者。维维亚尼把冯·舍恩送到门口,然后不愿分手似的,又陪他走出大楼,步下台阶,直到等在那里的车子门口。这两位“世代宿敌”的代表伫立了片刻,怏怏相对无言,尔后躬身告别,冯·舍恩乘车消失在暮霭之中。

   当晚在白厅,爱德华·格雷和一位朋友站在窗口,正值窗下路灯华光初放,他一声感怀,后来成了那个年代的写照:“整个欧洲的灯光正在熄灭;此生不会看到它们重放光明了。”

   8月4日清晨6时,赫尔·冯·贝洛最后一次拜访了布鲁塞尔的外交部,递交了一份照会。照会说,鉴于他的政府的“善意的建议”遭到拒绝,为了自身安全,德国将不得不采取措施,并“于必要时以兵戎相见”。这个“必要时”是有意为比利时改变主意留下的余地。

   那天下午,应邀前往代管德国使馆的美国大使布兰德·惠特洛克到达时,看到冯·贝洛和他的一等秘书冯·施图姆根本不在收拾行装,而是倒在两张椅子上,“差不多垮了似的”。贝洛一手吸烟,一手抹着额头,除此之外,不见他有其他动作。两个年老的官员拿着蜡烛、封蜡和纸条,慢条斯理、郑重其事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给存放档案的几张橡木橱贴封条。“唉,可怜的笨蛋!”冯·施图姆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半也是自言自语:“他们干吗不避开压路机呢?我们并不想伤害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挡路,那就得给碾成齑粉。咳,可怜的笨蛋!”

   只是后来,德国那一方才有人反躬自问,这一天到底是谁做了笨蛋。奥地利外交大臣切尔宁伯爵后来终于发觉这一天正是“我们招致最大灾难的一天”;甚至德国王储在此后很久沮丧地承认这一天是“我们德国人在全世界心目中输掉第一个大回合的一天”。

   那天上午8时刚过两分,第一阵土灰色的浪涛在离列日三十英里的格姆梅里希冲过了比利时边境。比利时宪兵从哨所里开了火。这支由德国主力部队派出来攻打列日的先遣部队,是由冯·埃姆米希将军率领的,计六个步兵旅和三个骑兵师,各步兵旅都配备了大炮和其他武器。该部日暮前就到达了马斯河畔的维塞,这座城市成了后来一系列废墟的首当其冲的一个。

   直到入侵那一时刻,许多人依然认为德军从其自身利益出发,也会绕过比利时边界线。他们为何一定要增加两个敌人,把他们拉入战场与自己作对呢?没有人把德国人当作蠢人,所以出现在法国人头脑中的答案,也就理所当然是:德国给比利时的最后通牒不过是个花招而已。通牒的用意并不真想随即入侵,只不过企图“诱使我们首先进入比利时罢了”,——梅西米在一道命令中就是这么说的。他在这道命令中禁止法国部队,甚至“一个巡逻兵,一个骑兵”都不得越过边界线。

   不知是出于这个原因还是出于其他原因,格雷直到德国入侵时还没有发出英国的最后通牒。阿尔贝国王也没有向保证比利时中立的国家发出呼吁,要求军事援助。他也担心德国的最后通牒是个“大骗局”。如果他过早地招来法国人和英国人,那他们的出现就会把比利时身不由己地拖入战争,同时,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忧,担心这些邻居们一旦在比利时国土上立足下来,说不定就会不急于离开。只是在德军纵队向列日进军的脚步声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使他不再有任何选择余地以后,他才于8月4日中午呼吁各保证国采取“协同一致”的军事行动。

   在柏林,毛奇依然希望比利时人在为了面子起见开了几枪之后,或许仍会接受劝告,“达成谅解”。唯其如此,德国最后一份照会只是说“以兵戎相见”,暂时还避不宣战。当比利时大使拜恩斯在遭到入侵那天上午前来索取护照时,雅戈赶忙迎上前去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建议。他再次申明德国愿意尊重比利时的独立,并说,如果比利时能不毁坏铁路、桥梁和隧道,在列日不事防御抵抗而是让德军自由通过,德国愿意赔偿一切损失。拜恩斯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跟在后面怀着希望地对他说:“或许我们仍有一些话可以谈谈。”

  在布鲁塞尔,德国入侵开始后一小时,阿尔贝国王身穿军服,未作任何佩戴,骑马去国会开会。一辆敞篷马车上坐着王后和她的三个孩子,后面跟着两辆马车,国王独自一人在马背上殿后,这个小小的行列沿着皇家大道碎步小跑而来。一路上家家户户挂着国旗,拿着鲜花;街头巷尾满是兴奋激昂的人群;素不相识的人们相互握手,欢笑与呼号交杂一片,每个人的感情,正如有人后来回忆所说,“都被他和他同胞之间的共同的爱和共同的恨的纽带联结在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朝着国王而来,仿佛人们怀着共同的感情,试图向他表明,他是他们国家的象征,是他们坚持独立的意志的象征。甚至不知怎么竟忘了不该出场,也和其他国家的外交官们一起在国会窗口观看着这个小小行列的奥地利大使也在揩拭眼泪了。

   在大厅里,在议员、来宾以及王后和朝臣就座之后,国王一个人走了进来,将帽子和手套庄重地放在讲台上,便开始演说,只是声音稍有颤抖。他回顾到创建独立的比利时的1830年的国会会议时问道:“先生们,你们是否矢志维护我们先辈留下的这份神圣礼物,使其不受侵犯?”议员们难以抑制自己,起立高呼“是的,是的,是的!”

   美国大使在他的日记里记述了这个场面。他描写了他如何注视这位国王的十二岁的嗣位人在当时的情形:他身着一套水手服,两眼凝视着父王,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演说;描写了他又如何好奇地想着:“这个男孩的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呢?”惠特洛克先生似乎侥天之幸,对未来稍有微感,不禁暗自问道:“年长日久之后,他还会想起这个场面吗?又是怎样想起,何时想起,在什么情况下想起呢?”但这个身着水手服的男孩,在他登基做了利奥波德三世之后,在1940年却向德国的又一次侵略屈膝投降了。

   演说结束后,街头巷尾激情高涨,如痴似狂。一向为人瞧不起的军队现在成了英雄。人们高呼:“打倒德国佬!处死杀人犯!比利时独立万岁!”国王离去之后,群众又欢呼求见陆军大臣。在政府中,陆军大臣不论由谁担任,因为职务关系,平时总是最最不得人心的一个人。德布罗凯维尔先生虽然是个温文尔雅、老于世故的人,但是当他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也为那天布鲁塞尔每个人同仇敌忾的激昂情绪所感动,不禁流下了眼泪。

  同一天在巴黎,穿着红裤子和宽下摆、纽扣在两边的深蓝色上装的法国士兵,迈着整齐步伐穿过街道,引吭高歌着:

  这是阿尔萨斯,这是洛林,

  这是我们的阿尔萨斯,

  啊,啊,啊,啊!

   唱到最后一个“啊”字,歌声化成一片胜利的欢呼。失去了一只手臂,因而赢得更多欢呼声的独臂波将军,佩戴着1870年沙场老将的青黑绶带,骑马走在前列。骑兵团的士兵,身披闪光耀眼的护胸铁甲,头盔上垂下长长的黑色马尾辫,他们并不感到这有什么不合时宜。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装着飞机的大木条箱和平板拖车,车上放着细长的七五毫米口径的野战炮,这种大炮是法国的骄傲。人马辎重整天川流不息,穿过北站和东站的拱形大门。

   车辆绝迹的林荫大道上,走过一队又一队的志愿兵,扛着旗帜和横幅,横幅上写着表示决心的口号:“卢森堡人决不做德国人!”“罗马尼亚忠于自己的拉丁族母亲!”“意大利的自由是法国人的鲜血换来的!”“西班牙和法国亲如姊妹!”“英国人愿为法兰西而战!”“希腊人热爱法兰西!”“巴黎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斯拉夫民族和法兰西站在一起!”“拉丁美洲人誓死捍卫拉丁美洲文化的母亲!”一条横幅上写着“阿尔萨斯人打回老家去”的口号,受到人群表示敬意的欢呼喝彩。

   在参众两院的联席会议上,维维亚尼的面色死一般的苍白,看上去已是心力交瘁。但他演说时,仍能胜其力之所不能,热情洋溢,辩才雄健;这篇演说和这天每个人的作为一样,被誉为他一生事业中最伟大的一次演说。他的公事包里带着法俄条约的文本,但并没有人对这份条约提出质询。当他说到意大利已“以其拉丁民族的理智所独具的洞察力”宣布中立时,响起了如痴似狂的欢呼声。三国同盟中的这个第三个成员,在考验来临的时刻,果如所料,拔脚走开了。其理由是:奥地利进攻塞尔维亚,是一种侵略行为,从而解除了它对条约所负的义务。意大利的中立使法国无须在南部边界布防,也就等于增多了四个师即八万人的兵力。

   普恩加来总统因公未能亲莅议会,在维维亚尼演说完毕之后,由人代读了他的演说词。宣读时,全体听众均离座肃立。他说,法国在全人类面前代表着自由、正义和理智,表示同情和善意的函电,已从“文明”世界(“文明”两字,他是有所指而特作此称的)的各个角落纷至沓来。他特意改动了法国传统的三个座右铭。 [ 注:法国传统的三个座右铭,即自由、平等、博爱。——译者 ] 就在宣读总统演说词的时候,霞飞将军“镇定自若、信心十足”地来到总统那里,向他辞行,奔赴前线。

  当帝国国会议员们聚集一堂,准备去聆听德皇圣谕的时候,柏林正大雨滂沱。他们是先到国会大厦来和首相见面的。此时大厦窗下的人行道上,马蹄嗒嗒不绝,清晰可闻,一队队骑兵正轻捷地驰过水光闪耀的街道。大厦里面有间房间,饰有一幅大型绘画,画的是德皇威廉一世趾高气扬地骑马践踏一面法国国旗的不胜得意的场面:德皇和俾斯麦及陆军元帅毛奇一起在色当战场上昂首跃马,前面一名德国士兵在皇帝的马蹄下铺着一面法国国旗。各党派的领袖就在这间房间里同贝特曼会晤。贝特曼表示他很关切团结一致,他规劝议员们在作出决定时要做到“一致”。“我们一定会一致的,阁下。”自由党一个发言人恭顺地回答说。这个无所不知的埃茨贝格尔,不仅是军事委员会的发言人,而且是首相的心腹亲信,人家都说他的耳朵能够通天。他这时候正奔走在他的同僚议员之间,要他们放心:“下星期一这个时候”,塞尔维亚人肯定已被打败,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议员们在大教堂做过仪式之后便集体列队进入皇宫。入口处戒备森严,绳栅隔道,这些人民代表经过四道检查证件之后,才终于在白厅坐下。德皇在几位将军陪同之下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登上御座。穿着龙骑兵制服的贝特曼从御用公文包里取出演说词呈给德皇,德皇离座起立,开始宣读。他头戴盔帽,一手按住剑柄,站在首相旁边显得身材矮小。他宣称:“我们拔剑出鞘,问心无愧,双手清白”,但对比利时问题却只字不提。他说,战争是由塞尔维亚在俄国支持之下挑起的。他历数了俄国的罪行,激起一片“可耻!”的嘘叫声。预先准备好的演说完了之后,他提高嗓门宣布:“从今日起,我不承认党派,只承认德国人!”然后要求各党派领袖,如果他们同意他的意见,就上前握他的手。在“狂热的激动”中,所有领袖都从命不误,与此同时,在场的其他人员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3时正,国会议员又在国会大厦续会,先是聆听首相讲话,接着履行余下的职责,首先是投票通过战争拨款,然后是通过国会本身的休会。社会民主党同意使投票结果一致,并且紧张地商讨了是否要和其他议员一起向德皇表示“致敬”,他们为此花了身负国会议员职责的最后几个小时,最后决定改为向“德皇,人民和祖国”致敬,从而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

   当贝特曼起立讲话时,每个人都忧虑地期待着,看他怎样谈比利时问题。一年以前,外交大臣雅戈在国会指导委员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上,曾保证德国决不侵犯比利时,当时的陆军大臣冯·黑林根将军也曾保证,如果发生战争,只要德国的敌人对比利时的中立尊重一天,德国最高统帅部也将尊重一天。8月4日这天,议员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军队已经在早晨入侵比利时。他们只知道那份最后通牒,至于比利时的答复,则一无所知。政府从没有发表这个答复,它要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比利时已经默许,它的武力抵抗因而是非法的。

   “我们的军队,”贝特曼通知屏气凝神的听众说,“已经占领卢森堡,并且或许”——这个“或许”已是事过境迁八小时了——“已经在比利时境内。”(一阵巨大骚动)确实,法国曾向比利时保证尊重它的中立,但是“我们知道,法国是时刻准备入侵比利时的”,所以“我们不能等待”。他又少不了地说道,这是出于军事上的需要,而“需要是不懂得法律的”。

   这时候他总算把他的听众,不论是瞧不起他的右派还是不信任他的左派,都俘虏过来了。但他下一句话却引起了一阵喧哗。他说:“我们对比利时的侵犯是违背国际法的,但是我们现在正在犯的——我公开这么说——过错,在我们的军事目标一经达到之后,我们是会弥补的。”蒂尔皮茨海军上将认为这是有史以来一个德国政治家最严重的失言;自由党的一位领袖康拉德·豪斯曼,则认为这是通篇演说中最精彩的部分。入侵行为既已有人公开承认是自己的过错,他和他的左派同僚议员也就觉得自己身上的罪愆被洗刷干净了,于是不禁对首相致敬,高呼“非常正确!”这一天贝特曼虽然已有不少令人难忘的至理名言,可他还要补充一句,好使他青史留名;他最后一句惊人妙语说道:不论是谁,若是也象德国人这样受到如此严重的威胁,他所考虑的也只能是如何“杀出一条血路”。

   一笔五十亿马克的战争拨款获得一致通过,尔后是国会表决通过本身休会四个月,或是说,在普遍所预料的战争所需时间一直休会。贝特曼在宣布结束议程时满怀信心说道:“不论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1914年8月4日将永远成为德意志最伟大的日子之一!”他的话博得了英勇斗士们的喝彩致敬。

   同一天晚上7时,英国终于作出了多少人在焦虑久待的明确答复。英国政府在上午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发出最后通牒。不过这份通牒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格雷要求德国作出它对比利时的要求“不予执行”的保证,并要求对此“立即回答”,但他并未附加时间限制,也没有提到如果得不到回答将作如何制裁,所以这份照会从技术上说并不是一份最后通牒。他一直等到获悉德军已经入侵比利时之后才发出第二份照会,宣布英国感到有义务“维护比利时的中立和坚持遵守德国与我们同样是签字国的条约”。照会要求午夜之前必须作出“满意的答复”,不然英国大使就将索取护照。

   为什么上一夜在国会明确表示同意格雷演说之后,没有立即发出最后通牒,这只能以政府的犹豫不决加以解释。除了德国人俯首听命,从他们那天上午蓄意而无可挽回地越过的那条边界撤退回来之外,不知英国政府在指望什么样的“满意答复”,为什么英国竟又抱着不切实际的空想期待出现什么奇迹而且一直要等到午夜?这些问题都是难以解释的。在地中海,那晚午夜之前失去的几小时可关系重大。

   在柏林,英国大使爱德华·戈申爵士在和首相进行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见时,向首相递交了最后通牒。他发现贝特曼“非常激动”。据贝特曼本人说,“促使英国参战的并不是比利时问题,可却伪善地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诚使我热血沸腾。”贝特曼盛怒之下,大发了一通议论。他说,英国竟对一个“联姻的国家”宣战,这种作为简直“不可思议”,这“等于在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命与两个来犯的人搏斗时,从他背后猛击一下”。他说,英国要对“这一致命的严重步骤”可能产生的所有可怕事件负责,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一个词儿——‘中立’——仅仅是为了一张废纸……”

   戈申当时几乎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后来竟响彻全球。不过他后来还是把这句话写进了他的一份汇报之中。他当时的答对是:如果鉴于战略原因,借道比利时事关德国生死存亡,那么履行庄严盟约说来也事关英国的生死存亡。“首相阁下是如此激动,得悉我们的行动之后是如此怒形于色,而且又是如此不可理喻,”他只好避而不再作进一步争论。

   当他离开的时候,有两个人乘着一辆《柏林日报》的送报车正穿过街道,散发传单,宣布——做得未免过早,因为最后通牒的限期要到午夜截止——英国已经宣战。继意大利变节之后,这个最新的“背叛”行为,这个最新的背信弃义行为,这个又给德国增添一个新的敌人的行为,使得德国人怒不可遏,许多人立即成了一群狂吼的暴徒,随即对着英国使馆的窗户扔了一小时的石头。一夜之间,英国成了最最可恨的敌人,“种族背叛”成了大家最喜欢用的泄恨口号。德皇不胜悲伤:“想不到乔治和尼基竟会背叛我!我祖母如果健在是决不会容许的!”在他有关此次战争的所有肤浅之见中,可说以此为最。

   德国人对于这一背信行为怎么也想不通。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要求参政的妇女竟敢对首相无理取闹,竟敢公然抗拒警察——的英国人,竟想要打仗,简直是难以置信的。英国的势力虽然广泛而强大,但已日薄西山,德国人对它就象西部高斯人对于后期的罗马人一样,既轻蔑,同时又带有一种后来者的自卑感。英国人以为他们能“象对待葡萄牙人那样来对待我们”,蒂尔皮茨海军上将愤愤不平地说。

   英国的背叛加深了德国人缺少朋友之感。他们自知是个不为人爱的国家。尼斯于1860年被法国并吞,何以尼斯人竟能安之若素,不出几年且能忘记他们原是意大利人,而五十万阿尔萨斯人,却为何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愿生活在德国统治之下?“我们的国家到处不太受人爱戴,而且确实经常遭人怨恨,”王储在旅途之中对此深有感触。

   当人群在威廉大街大喊大叫复仇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左派议员则聚集在咖啡馆里同声哀叹。“全世界都在起而反对我们,”一个说,“日尔曼主义在世界上有三个敌人——拉丁人,斯拉夫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而现在他们已联合起来反对我们。”

   “我们的外交已使我们只剩下奥地利这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还非得靠我们撑持不可。”另一个说。

   “至少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不会打得很久,”第三个这么安慰着他们。“四个月内我们就会有和平。经济上、财政上我们都不能支撑更久。”

   “大家指望着土耳其人和日本人。”又一位提醒说。

   事实上,前一天晚上,当咖啡馆里的顾客听到远处街上阵阵欢呼的时候,一个谣言就已传遍各个咖啡馆。有人在日记里记述了当时的情况:“欢呼声越来越近。人们听着听着,尔后跳了起来。欢呼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波茨坦广场上空,势如狂风骤雨。顾客们放下饭菜,奔出饭馆。我随着人流向前。发生了什么事啦?‘日本对俄国宣战啦!’他们狂叫着。好哇!好哇!欢呼声响彻云霄。人们相互拥抱着。‘日本万岁!好哇!好哇!’一片欢乐情景。这时候,有人叫道:‘到日本大使馆去!’于是人群一哄而去,每个人都被席卷到这人流之中,使馆给围得水泄不通。‘日本万岁!日本万岁!’人们激动地呼喊着,直到日本大使最后不得不出来。他惶然不知所以,支支吾吾对这突如其来的并且看来也是受之不当的敬意表示了感谢。”虽然第二天真相已白,这个谣言全属子虚,但是这种敬意不当到何种程度,那是两个星期之后才见分晓的。

   当利希诺夫斯基大使及其使馆人员终于离开伦敦的时候,一个前往维多利亚车站送行的朋友看到这一行人“忧伤和愤懑的情状”,深有感触。他们责怪国内的官员把他们拖进一场除奥地利外别无其他盟国的战争。

   “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我们得胜的机会能有几何?有谁是对德国友好的呢?”一个军官凄然问道。

   “暹罗是友好的,有人这么对我说的。”一个同僚回答了他。

  英国刚刚发出最后通牒,内阁又发生了新的争执:是派远征军到法国去呢还是不派?既已宣布参战,他们便争论起应该走多远的问题了。根据与法国联合作战的计划,一支由六个师组成的远征军应于动员第四天到动员第十二天之间到达法国,并应于动员第十五天之前在法国战线左翼末端做好作战准备。但是这份时间表已被打乱,因为英国动员的第一天(8月5日),根据原来规定应仅迟于法国两天,可是现在已迟了三天,而且跟着还会进一步有所拖延。

   阿斯奎斯先生的内阁唯恐遭到入侵,吓得不知所措。1909年,帝国国防委员会在对这个问题专门进行研究后曾宣称,只要国内驻军保持足够的实力,使德国入侵的兵力虽多也无法逃过英国海军,大规模入侵就“行不通”。尽管委员会断言英伦三岛的防务足可由海军充分保证,而英国领导人在8月4日依然不能鼓起勇气将常备军派出英伦三岛。有人主张派出的部队要少于六个师,有人主张不是尽快派出而是迟一些派出,有人甚至主张根本不派。海军上将杰利科接到通知,“目前”暂不需要他按原计划派舰护送远征军渡过海峡。陆军部里没有一个电钮能自动将英国远征军投入行动,因为英国政府还不能下定决心去按这个电钮。陆军部本身也已四个月没有大臣,苦于群龙无首,无所适从。而阿斯奎斯虽然已经做到邀请基钦纳到伦敦来,但却还不敢毅然请他就任。性情暴躁的亨利·威尔逊,“对于这种状况深为反感”,他毫无忌讳的日记在战后问世的时候还使人感到同样痛苦难堪。可怜的康邦也是这样,他带着一份地图来见格雷,向他指出法军左翼必须由六师英军向左疏开是如何事关重大。格雷答应提请内阁注意。

   威尔逊将军对于这种拖延大为震怒,认为原因在于格雷的“犯罪的”游移不决,他气愤地向反对党内的朋友出示了一份动员令,这份动员令不是下令“动员和上船出发”,而仅仅是下令“动员”。他说,仅此一项就要使时间表顺延四天。贝尔福应承敦促政府。他在给霍尔丹的一封信中向政府提出,协约的整个宗旨以及根据协约所作军事安排的整个宗旨就在于保全法国,因为一旦法国被击溃,“整个欧洲前途就可能朝着我们视为灾难性的方向改观”。他进言道,既然方针已定,该做的事情就是“迅速进行打击,并且要用你们的全部力量进行打击”。当霍尔丹前来向他说明内阁游移不决的原委时,贝尔福不禁感到他们显然“有些思路不清,意志不决”。

   8月4日下午,大约在贝特曼向德国国会、维维亚尼向法国众议院发表讲话的同时,阿斯奎斯向下院宣读了一份“由陛下钦签的上谕”。议长先生离座起立,议员脱帽恭听“动员公告”。接着,阿斯奎斯照着他拿在手里微微抖动着的一份打字副本,宣读了刚向德国发出的最后通牒。当他念到需在“午夜之前得到满意答复”这几个字时,台下响起了一阵庄重的欢呼。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午夜了(英国时间为11点正)。9时,政府从一份截获到的柏林发出的明码电报中获悉,德国政府认为自英国大使索取护照之时起,它已与英国处于交战状态。内阁于是赶忙开会,讨论是否把那个时间算作宣战时间,抑或等到最后通牒规定的时限。他们决定等待。内阁会议室里灯光惨淡,他们围坐在绿色会议桌旁,一片沉寂,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在命运所系的以往时刻曾围坐在这张桌旁的那些人的幽灵,此时在他们面前宛然若现。每双眼睛都凝视着时钟,最后通牒规定时限在它的嘀嗒声中慢慢消逝。议院塔上的大钟响起了11时的第一下沉重的报时声,劳合-乔治有着一副对传奇剧颇为敏感的凯尔特人的耳朵,此时“铛—铛—”的钟声在他听来宛若在说“完蛋!完蛋!完蛋!”

   二十分钟之后发出了开战电令:“战争,德国,行动。”至于何时何地行动,仍然未定,留待第二天召开的战时委员会解决。英国政府并不好战,但在各位阁员上床就寝时,英国已是一个参战国了。

   第二天,随着列日受到袭击,大战的第一个战役打响了。那天毛奇在给康拉德·冯·赫岑道夫的信中写道:欧洲在进入“一场将要决定今后数百年历史进程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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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