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八世·第三
作者:温斯顿·丘吉尔 ·英国
出自————《英语国家史略》
出自————《战争通史》
在后人看来,亨利八世国王的少年时代是旧制度行将灭亡的时代,可是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似乎并非如此。在统治者的眼中,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现代欧洲国家体制的诞生。这一令人畏惧而又疑惑不解的新事件并不是在很久以前发生的。
在英吉利海峡彼岸,经历过百年战争的法国王朝大大加强了自己的力量。路易十一和他的儿子查理八世已经不单单是松散地拼凑在一起的众多封建公国的首脑。他们统治下的法国已经统一起来,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地域从英吉利海峡延伸到地中海沿岸。法国封臣所畏惧的英格兰国王已经被永远逐出法国。在这块土地上,英王的前辈曾经是实力雄厚的诸侯,同法国王室平起平坐。可是此时,只有加来还掌握在征服者威廉和亨利·金雀花的后代手中。
一百年来,法国王族的幼支勃艮第王室一直同法王分庭抗礼,一四七七年“勇士查理”死后,勃艮第王室便不复存在了。路易十一占领了勃艮第本土,勃艮第的其他属地则通过玛丽的婚姻落入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手中。因此,哈布斯堡家族控制着勃艮第公爵通过各种手段和偶然的机缘在荷兰和比利时获得的公国、郡、贵族领地和城市。哈布斯堡王朝和瓦卢瓦王朝在法国东北部的边界地区发生冲突,从而揭开了长期斗争的序幕。虽然法国的王权仍不稳定,但瓦卢瓦王朝的国王统治着统一的国度,它可以名副其实地称为法兰西国家。它的君主经过同英格兰的长期斗争之后实力倍增,他不必经国会同意就可以向非贵族阶层征税,而且还掌握着一支常备军。他利用税收可以雇佣瑞士步兵,制造大量的火炮,支付国内勇敢的骑士团的军饷。
中世纪的另一个国家,即神圣罗马帝国,对这种中央集权化的过程似乎熟视无睹,它明显地走向分化解体。在过去的五、六十年里,哈布斯堡家族的首脑一直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用武力夺不到的东西直通过外交手腕和极好的运气得到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同欧洲的头号女继承人结了婚,这件婚事带来的好处就足以说明“得到”和“夺取”这两个概念的区别所在。奥地利的王族因此把通过婚姻获得重大利益作为信条。到了下一代,这个信条更加灵验,马克西米利安和玛丽所生的儿子腓力大公娶了乔安娜公主为妻。她比玛丽更加显赫,拥有卡斯蒂尔、阿拉贡、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继承权。她的姐姐则嫁给阿瑟王子,后来又改嫁给亨利八世国王,促进了都铎王朝的强盛。
在邻国日益强大的条件下,英格兰国王不得不以弱小的力量去应付一切问题。他的臣民只有三百万多一点,岁入比别国少,没有常备军,也没有只对他本人负责的国家机构。可是由于有法国和荷兰帝国这样的近邻,英格兰只好参与欧洲政治。她的国王被卷入战争、谈判、力量改组和均势变化之中,而国王对这一切毫无经验,并且只能施加不大的影响。
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陆战的胜券操在“常胜将军”贡萨尔沃·德科多沃率领的战无不胜的西班牙步兵手中,胜利大旗有时也被瑞士步兵以及加斯东·德富瓦或法王手下的其他将军所指挥的可怕骑兵夺去。多年来对英王大有裨益的传统政治手段和百般灵验的兵法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一个世纪以来,英格兰的几代国王面临着严重的威胁。他们意识到,一旦欧洲大陆的政治格局发生变化而使英格兰单独对付法国或西班牙,他们就要陷入力所难支的危险境地,因此不得不谨慎行事。
亨利在他的哥哥阿瑟亲王去世之前,受到的培养均以进入教界为目标。所以,他是在父亲创造的学习气氛中长大成人的,大部分时间用于潜心学习。他攻读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神学和音乐,还进行体育锻炼,娴于骑术,经常打网球和猎鹿。他性情直爽,是个言不失信的青年,博得了当时聪明绝顶的女人之一、荷兰的摄政王、奥地利人玛格丽特的好感。由于他父亲小心积蓄,他名下的现钱比基督教世界里任何一位王子都多。各国驻英使节向国内报告他的情况时,均作较高的评价。“亨利陛下是世上最漂亮的君主。他身材高大,小腿匀称,肤色白暂,金棕色的头发照法国人的款式剪短梳直,圆圆的脸庞非常标致,即使扮成女人也是丰姿绰约,脖子又粗又长。……他能讲法语、英语和拉丁语,还能讲一点意大利语,善于吹笛和演奏拨弦古钢琴,能够拿起新的歌谱立即歌唱,拉弓的力气胜过任何一个英格兰人,骑马比枪的武艺也令人叹为观止。”“他喜欢打猎,总是在预定的狩猎路线上布置好备用的马匹,不累垮八到十匹马从不罢休。他酷爱网球运动,看他打球真是莫大快事,自皙的皮肤隔着漂亮的衬衫透出青春的光彩。” [ 原注:引自A.F.波拉德(Pouard)所着《亨利八世》一书(一九一九年版)第三十九至四十页。 ]
亨利成年以后身材高大,满头红发,保留着祖先的进取精神,他的祖先在几百年里对威尔士边界地区的战事已经习以为常。他比身边的任何人都高,他们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掩盖起来的狂躁情绪以及潜在的力量和强烈感情。一位法国大使在亨利的宫廷里度过几个月之后说,他每次接近亨利国王,总是胆战心惊,觉得他会有野蛮狂暴的举动。虽然亨利在生人面前显得坦率、快活、可靠,而且态度粗犷随便,使众人一见便产生好感,但是连那些和他过从甚密的人也很难摸清他内心的活动,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推心置腹。对于经常看见他的人来说,他几乎判若两人。在打猎、宴会和宗教行列中他是神采奕奕的君主、儿童的朋友和各项体育运动的保护人,而在政务会上他是一个敏锐无情的观察家,保持着警惕的目光,衡量各种意见。如果不遇到重大事件,他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在每次长途狩猎期间,每逢收到急件,便立即离开众人,召集“御前会议”来商讨他所说的“伦敦事务”。
亨利既有狂暴凶狠的一面,又有耐心勤奋的一面。他笃信宗教,经常聆听长达一、两个小时的布道,写过不止一篇出色的神学专论。他在礼拜日常常作五次弥撒,平常每日作三次,在作弥撒的时候还给教士帮忙,所以在每个星期日总会得到圣餐和圣水。他在耶稣受难日 [ 译者注:基督教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 常以苦行赎罪。他在有关神学的争论中积极热情,被教皇誉为“天主教的卫士”。他工作时不知疲倦,处理大量的急件公文和备忘录,亲自定出每天的计划,从来不靠秘书的帮助。此外,他还常常写诗作曲。他在国事方面不轻下断语,任用的谋臣多半是出身微贱的人:托马斯·沃尔西的父亲是伊普斯威奇市一个贫穷卑贱的屠夫,曾因出售臭肉而名列该市的档案之中;托马斯·克伦威尔不过是个小小的律师;托马斯·克兰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神学院讲师。亨利八世和他父亲一样,不信任世袭贵族,宁可延聘交际不广的人充当谨慎的智囊谋士。
亨利八世在执政初期宣布:“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摆布我。”他渐渐变得刚愎自用,狂躁异常。他发脾气的时候,令人望而却步。有一次他说,他不承认什么贵族,如果他的意志受到阻挠,“他将使他们人头落地”。在他执政的三十八年里,确实有许多人身首异处。
谋臣们在他身边感到左右为难,一旦他的主意已定,别人就很难说服他改变想法,而一味劝阻只能使他更加固执;而且只要他开始做一件事情,倘不加以谏阻,便行之过甚。虽然他为自己能够容忍谋臣坦率地发表意见而感到自豪,但一般说来,在他打定主意之后,继续劝阻是不太明智的。托马斯·莫尔爵士对沃尔西说:“陛下认为,在咨诹善道方面,最坏的事莫过于谏议者坚持要采纳他的意见。”沃尔西和克伦威尔二人在失宠后都透露说,要想左右亨利的看法,唯一的秘诀在于防止他听到危险的主张。可是这一点是无法做到的。他经常同理发师、猎手、他的厨师、尤其同航海有关的各阶层人士谈话,搜集他们的意见,并且常常骑马远出行猎,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每年夏天,他到全国各地旅行,同黎民百姓保持密切的联系,因此比较了解他们。他天南海北无所不至,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一五〇九年,亨利在他父亲死后六个星期,便和他哥哥阿瑟的遗孀、来自阿拉贡的凯瑟琳公主结了婚。亨利当时年方十八,而凯瑟琳比他大五岁零五个月。凯瑟琳为了迷住他煞费苦心,结果如愿以偿。费迪南德和亨利七世在很早以前就筹划这门亲事,并且得到教皇的特许,亨利因此可以不受教会禁止近亲通婚这一规定的约束。当亨利八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恨不得马上成婚。在亨利八世执政的头二十二年里,凯瑟琳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当时英格兰正在强盛起来,成为欧洲事务中不可忽视的力量。凯瑟琳到三十八岁为止,除了三、四次暂短的失宠外,一直享受着亨利的钟情,约束他的蠢行,在得宠的时间里帮助他处理国事。亨利受到一系列严重的打击,要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遭此厄运,也许就会萎靡不振,但是他却很快安于自己的婚后生活。亨利刚过十九岁生日,凯瑟琳王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不幸却是死胎,一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可是婴儿出世不久就死了,她先后生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活下来。
亨利八世同他的岳父、阿拉贡王国的国王费迪南德保持长期联盟,这种联盟给英格兰带来了荣耀和富强。他拥护教皇,被授予基督教世界的君主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金玫瑰。他遇事便请教已故的父亲的重要谋臣,其中有国务大臣兼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沃哈姆、温切斯特主教理查德·福克斯和达勒姆的主教兼国王秘书托马斯·鲁瑟尔。在他们的指导下,他一度实行了亨利七世一贯主张的政策,即只要法国继续纳贡就不介入欧洲事务。但是,他正站在欧洲新的政治斗争旋涡的边缘,是否应该跳进去呢?几年来,欧洲最富庶的一些城市多次易手,每一次都交纳贡金。各国的边界几乎每个月都有变化,凯瑟琳的父亲、阿拉贡国王费迪南德征服了那不勒斯王国以及法国边界地区的塞达涅省相鲁西荣省。其他王侯的收获几乎同样可观。在亨利眼前展现着对外扩张的诱人前景,而他父亲任用的那些老迈谋臣们仍然坚守着和平的信条。亨利七世只有一次向海外派出英国军队,他倾向于使用外国雇佣军代劳。亨利八世此时则下决心要改变这一政策。
当时亨利八世对林肯的教长沃尔西已经观察了一个时期。沃尔西是多塞特侯爵发现的人材,他在牛津担任马格达伦学院院长时,侯爵的几个儿子在那里读书。侯爵很喜欢他,请他到家里过圣诞节,并且给他几份俸禄。后来,这位年轻的教士得到加来总督随军牧师的职位。沃尔西除了学识广博之外,还具有折冲樽俎的外交才能和财政经验,曾经担任马格达伦学院的财务总管。亨利七世发现了他的才能,把他从加来总督那里调到自己手下,派他到国外担任一个小官。一五〇九年十一月,亨利八世提拔他到政务会任职,让他担任王室的施赈吏。他当时三十六岁。
两年后英国参加反法神圣联盟,由此可见沃尔西的影响越来越大,因为他在那个星期里开始作为政务会的执行委员签署文件。他受命负责备战工作,他以前的学生小多塞特侯爵恰好是总司令。法国正忙于意大利境内的冒险活动,亨利八世想乘此机会重新占领六十年前丢失的波尔多,费迪南德国王在这个时候入侵横跨比利牛斯山脉的纳瓦拉独立王国。教皇和威尼斯共和国正在意大利同法军作战。那是一五一二年,也是英军在百年战争以后第一次到欧洲大陆打仗。
英军远征加斯科涅的行动失败了。费迪南德占领了纳瓦拉全境。据英国驻西班牙大使威廉·奈特博士说,费迪南德仍然情绪高涨,他将大炮运过比利牛斯山脉,并邀请英国人和他一起对法作战。英国人发现,他们在玫瑰战争中学会的使用长弓和重甲骑兵的战斗方式,如今在大陆上已经不适用了。费迪南德和法国人都各自雇用了职业步兵。这些步兵是瑞士人和奥地利人,他们组成严密的方阵大踏步前进,密密麻麻的十八尺长矛闪闪发光。当时的火器是原始的火绳枪,笨重不堪,引发缓慢,很难对迅速前进的方阵造成严重的杀伤。费迪南德在军事上向亨利八世提出许多忠告,建议他用已有的资金建立自己的强大常备军。但是,多塞特的军队既不适应法军的战术,也不习惯于加斯科涅的葡萄酒,纷纷得了痢疾。亨利还没来得及采纳费迪南德的建议,队伍已经瓦解。士兵拒绝服从长官,溃散回国。多塞特也只好放弃无益的作战计划,随着士兵回国。经过一五一二年整个冬天的谈判,费迪南德和威尼斯人抛弃亨利八世和教皇,同法国人讲和。“神圣联盟”听起来相当响亮,其实不过是短命无效的政治联盟而已。
在英国,有人将连连受挫的责任推到国王的新谋士沃尔西身上。其实,正是在战争带来的艰巨行政工作中,他初次显示了才华和旺盛的精力。可是,政务会的俗界成员从战争一开始就反对由一名教士推行的战争政策,千方百计要赶他下台。而亨利八世和教皇则决不动摇。教皇朱利叶斯二世曾经被法军围困在罗马城里,于是革除了法军全体人员的教籍。此时他留起了已经不合时尚的胡须,发誓不向法王报仇雪耻就决不把它刮掉。亨利八世是个事事不肯落后的人,他也蓄起了胡须。他的胡子和头发一样,是金棕色的。他还买通马克西米利安皇帝,雇佣他的炮兵和大部分奥地利军队。据说法国人要求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出兵时,他断然拒绝,说自己在这次战役中要为英格兰国王和圣乔治而战。
亨利八世采取的这些措施虽然代阶甚高,却大有成效。在他的指挥下,英格兰人和奥地利雇佣军在一五一三年八月的“踢马刺之战”中击溃了法国人。这次战斗以“踢马刺”命名,因为法国人在须臾之间仓皇败北。蜚声欧洲的骑士贝亚尔和大批法国贵族一起被俘。法国东北部最富庶的城市图尔内,一见到神圣罗马帝国大炮的影子便开城投降,被一支英军占领。更令人兴奋的是,留在英格兰担任摄政王的凯瑟琳王后从英格兰北部传来了捷报。
为了支援法国盟友,五万苏格兰军队在九月份渡过特威德河,入侵英格兰。理查三世执政时在博斯沃思战斗中阵亡的诺福克公爵有个儿子,即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此人家里被没收的财产尚未发还,然而他被授予指挥权。他久经沙场,对地形了如指掌,是多塞特失败后留在英国本土的唯一富有经验的将军。他在兵力上处于一比二的劣势,却果断地绕过苏格兰军队,插入敌军和爱丁堡之间。一五一三年九月九日,一场血战在弗洛登菲尔德发生了。两军占据的位置都是面向自己的祖国。苏格兰动用了全国的力量,各地的贵族带着随从在国王周围列成传统的长矛圆阵。英格兰弓箭手又一次向咄咄逼人的苏格兰大军长时间地发射密集的羽箭,杀伤大量敌军;短兵相接时,英格兰步兵手中的战斧卓有成效地对付苏格兰人的长矛;英格兰骑兵则伺机楔入敌阵中由于伤亡造成的空隙。夜幕降临时,苏格兰骑兵的精英已经僵卧沙场,他们的国王詹姆斯四世也在其中。这是英格兰的长弓取得的最后一次重大胜利。萨里伯爵重获诺福克公爵领地,作为奖赏。一个周岁婴儿继承了苏格兰王位,称为詹姆斯五世。他的母亲是亨利八世的妹妹玛格丽特,担任摄政王。从此,亨利八世统治时期的北方边界实现了和平。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女儿、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在布鲁塞尔举行盛大庆典。亨利这时已经二十二岁,无拘无束地“穿着衬衫”同帝国宫殿里的绝色美女通宵达旦地跳舞。米兰大使报告说:“他跳得惊人出众,灵活得象只牡鹿。”政务会禁止在英军中携带女人或进行赌博,但是这位大使补充说:“奥地利人为他提供了各种娱乐条件。”亨利八世则慷慨解囊作为酬谢,每次坐到赌桌前必定输掉大量金银,那些达官贵人见到这些厚礼无不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