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议
作者:万表(明朝)
出自————《海寇议》
出自————《中国古代历代兵书》
宁波自来海上无寇,每年止有渔船出近洋打鱼樵柴,并不敢过通番者。
后有一二家,止在广东福建地方买卖,陆往船回,潜泊关外,贿求把关官,以小船早夜进货,或投托乡宦说关,我祖宗之法尚未坏也。
二十年来,始渐有之,今年海禁渐弛,贪利之徒勾引番船纷然往来,而海上寇盗亦纷然矣。
然各船各认所主,承揽货物,装载而还,各自买卖,未尝为群。后因海上强弱相陵,互相劫夺,因各结(舟宗),依附一雄强者以为船头,或五十只,或一百只,成群分党,分泊各港,又用三板草撇脚船,不可计数,在于沿海兼行劫掠,乱斯生矣。
自后日本、暹罗诸国,无处不至,又哄带日本各岛贫穷倭奴,借其强悍以为羽翼,亦有纠合富实倭奴,出本附搭买卖者,互为雄长。虽则收贩番货,俱成大寇。徽州许二住双屿港,此海上宿寇最称强者;福建陈思盻住横港。后许二为朱都堂取,委福建卢都司镗,带领福兵破其巢穴,焚其舟舰,擒杀殆半,就将双屿港筑截,贼首许二逸去,今见在京师。
汪五峰名直,亦徽州人,原在许二部下管柜,素有沉机勇略,人多服之,乃领其余党改住沥港。后有一王船主,卒领番船二十只,陈思盻往迎之,约为一伙,因起谋心,竟将王船主杀害,夺领其船。其党不平,阳附思盻,将各船分布港口,以为外护,而潜通五峰。五峰正疾思盻之压,已而沥港往来,又必经横港,屡被邀截。乃潜约慈溪积年通番柴德美,发家丁数百人,又为报之宁波府,白之海道,差官兵但为之遥援。询知其从船出掠未回,又俟其生日饮酒不备,内外合并杀之,尽夺其财。德美所得亦以万计,擒其侄陈四并余贼数十人送官,及各船余党回还,因无所依,悉归五峰。后虽有一二新发番船,俱请五峰旗号,方敢海上行驶。朱都堂所取福清船,义官吴美干所领者,不尽还本省一半,亦从五峰,五峰之势于此益张,海上遂无二贼矣。此因其有隙,而用贼攻贼,亦兵家之常,未为失策。
五峰以所部船多,乃令毛海峰、徐碧溪、徐元亮等分令之,因而往来海上,四散劫掠,番船出入,关无盘阻,而兴贩之徒纷错于苏杭,公然无忌。近地人民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络绎不绝。边卫之官有献红袍玉带者,如把总张四维,内与柴德美交厚,而往来五峰素熟,近则拜服叩头,甘为臣仆,为其送货,一呼即往,自以为荣。矜挟上下,顺逆不分,良恶莫辨,法禁之坏至此极矣。今虽平昔本分者,亦往通之,只是法弛故也。
近自破黄岩、屠(上雨下郭)(上雨下衢),而其志益骄,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头目人等俱大帽袍带,银顶青伞;侍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坐于定海操江亭数日,先称净海王,僭窃叛逆,腰斩指挥,杀府知事,杀百户,焚烧房屋,掳掠妇女财物,数月以来,沿海军民被杀者数万,罪恶滔天,在所不赦。
昔年太仓秦璠、王艮之乱,未尝见其攻一城、杀一官,而抚、按衙门即以奏闻,请将出师,一面通行各省缉捕亲党,剪其羽翼,而其势始穷,束手就擒,地方遂宁。
今此贼屠城掠邑,杀官戕吏,一至于此,而见今四散劫掠,不于余姚则于观海,不于乐清则于瑞安,往来荼毒生灵,无有虚日,而犹混言倭寇,不实上闻,果何待耶?今既曰倭奴,酋长为谁?是乌可隐也!其所劫掠地方,凡通番之家,皆不相犯,盖以立信,故人皆竞趋。而贼党之所在省者,纷纷不可复言奸细。如汪五峰之眷属,徐碧溪之子弟,亦且安住,出入真若无人,况其他乎。而杭州秀才监生俱与往来,厚为内交。近日碧溪之子弟见为人首告,拿获在官,而又故纵。
毛海峰,鄞县人,其父毛相,乃黜退秀才,先因长子毛子明通番,逋欠货物,以父往质,而后以弟代之。颇有勇力,善使佛狼机,又善弹射,五峰因育为子,托为心腹,就称海峰。父去子来,交驰番国,其兄县学秀才,亦尝看其弟,银两财物,不时差搬送至家。而其父母尚在,兄以科举入场。且徐碧溪、毛海峰,皆五峰部下贼首也。黄岩县实,徐碧溪同侄明山,率领攻掠,又屠(上雨下郭)(上雨下衢),其恶不在五峰之下,族诛犹有余辜,而待之若此,是为无法。
杭城歇客之家,明知海贼,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如铜钱用以铸铳,铅以为弹,硝以为火药,铁以制刀枪,皮以制甲,及布帛、丝绵、油麻等物,大船装送,关津略不讥盘,明送资贼,继以酒米,非所谓授刃于敌、资粮于盗乎?此自古所未有也,或又曰:行法虑以招衅,若只畏忌,必欲法不行而衅不招,但各悠悠以度时,而彼贼养一日,四方黠猾之来附者众,沿海财物之劫虏者日富,毕竟纵之何所,至而后已也,且今日之屠残是果,谁招衅以激之耶?正在法之不行,有以酿成之耳,今为调停之说,与之送货及馈酒米,以姑纵其请者,此即宋之和议,前此已误,岂容再误耶?
近又有海贼厚利,欲变祖宗成法,倡开海市以息乱者,全无后虑。且不知致乱之原,盖在于法弛,而非有严法以致之。吾恐市一开而全浙危矣!先年夷齐沈公为海道,正当群盗纵横之时,虑心访究,尽得其情,惟尽心奉法,略无假借,凡地方积年通番者,一拿即至,不敢逾时,按法治罪,虽豪右不能以计免,而人皆知惧法,无敢窥海者。
如巨猾柴德美,亦逃之福建而不敢归,番船亦各渐往广东,别为生理。若迟以一二年,海道其肃清矣,惜乎其去之速也!岂边海之当厄耶?至今士民皆怀诵之,后自沈公之去,而法禁复弛,逃避者复回,问罪者复脱,而海贼复横,复又拆巡海之哨船,减塾寨之戍卒,城垣任废而不修,边粮侵欠而不究,海贼杀掠禁不许报,惟务隐蔽。但今边官员贼以为功,姑以塞责,祖宗之法,尽荡然矣!
夫以朱中丞捣穴焚舟,除海巨寇,盘山筑海,功非不伟,而人未有怀之者,盖以其高而不下,粗而不察,惟专攻其末而反遗其本,临下虽过严,地方之通番纷然如故。除一许二、增一五峰,其劳宜不足称,此不犹汲水灭火,而厝薪沃膏者之不息乎?故本之所当先,而末之所当后也,明矣!
今以杭之兵卒器械不利,裹粮不足,盛暑以往,即欲攻其末,不亦难乎?赭山鳖子门,又焉能守?贼船尽入,其将何法以御之?但为之迎贼可也。各郡役民守城,妨其生理,殆不可久,况通番者利,而良善者受劳,人心焉服?且勾引者之不除,则海贼必不可去,从逆者之不正其罪,则远近黠猾者何所惮而不为?此纪纲法度,朝廷所以维持天下,不可一日或废者也。岂胜太息,识者有谓今岁不亟为处养,至明年二三月间,其势决不可复焉。浙东诸郡皆危矣,岂特浙东之危,如杭州由鳖子门而入,嘉兴由澉、乍二浦而入,其先潜住诸党,又为之内应,亦不可保,殆不为迂,然即今城犹可为也。
但以朝廷之法治之,则有不待血刃而可以陈功者,交通即绝,酒米不馈,彼亦不能久住。今舍其易而不为,坐失事机何哉。且开此贼攻掠之处,未尝不有人勾引,而但无勾引者,则不攻掠则可知矣。
近又闻许二觇海禁之弛,纠领黑番船复来海上,此尤可忧,愚衷切切,不觉言之憨直,伏惟公为国者一垂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