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拼搏·第三
作者:谢尔曼·鲍德温 ·美国
出自————《空袭伊拉克》
出自————《战争通史》
那天深夜我一觉醒来,辗转反侧很不自在,就是那种由于心中有事而不能安然入睡的感觉。房间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使我想起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飞行,没有一丝月光时的那种漆黑一团时的情景。这是身在飞机中的一种孤独感。尽管还有其他三个人与我一起相伴,但孤独感依然如故,因为我是飞机驾驶员。是我必须面对黑暗,面对恐惧,驾驶一堆钢铁及航空电子设备降落到茫茫大海中漂浮不定的那一小块甲板上去。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为何到这里来?我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我理所应当受到我的许多大学同学投射过来的那种“参加海军,你疯了?”的眼光。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感觉多少是对的。我总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地方。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必须证明自己能够成就这一事业的需要,证明自己对黑夜无所畏惧。可能它来自深深埋藏在我的记忆之中、但我却无法回忆起的那种孩提时代的噩梦。不管它是什么,我要将黑暗视为一种挑战,一种我个人必须面对的挑战。
套房里的黑暗中亢斥着各种嘈杂的声响,一天到晚不停,成了航空母舰出海时的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其中有升降梯的机械传动声,巨大的升降梯上下往复,载着大到飞机、小到武器系统和零备件等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往于飞行甲板和机库甲板之间。还有那水手在通道里修理东西时而发出的金属与金属之间的巨大撞击声,以及蒸汽从泄压阀泄出来时发出的扑哧声。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如果我想能够得到休息,就必须迅速习惯这些声音。
我的生活中,如此之快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耶鲁大学毕业的那个学年,我参军的兴趣曾使我严肃认真地考虑是否参加和平队。但是与朋友和家人进行了多次长谈之后,我认定和平队这个组织不适合我。我想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式为美国服务。我的父亲在朝鲜战争期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成为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官。他敦促我彻底分析一下我要参军的原因。我遵照他的忠告,仔细考虑了一下我的想法。我想做激动人心的事情,富于挑战的事情,对美国有益的事,于是我选择了海军航空兵。
我记得,我从耶鲁大学毕业时,告诉人们我计划当一名海军飞行员。人们的反应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他们的面部表情仿佛在问:“你怎么会为了参军而将所受的象牙塔式教育付之东流?”耶鲁大学的多数学生和越战时代过来的许多美国人仍然对军队嗤之以鼻。我的同学和我父母的许多朋友传递给我的信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认为我参军后就将它付之东流了。我不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我多少揣度出“它”指的是如果我顺顺当当地走下去,将会轻易获得的光辉灿烂的前途。我们班毕业之际,恰逢华尔街的买空卖空、财富易手、垃圾股票登峰造极的时代,挣大钱的诱惑令人难以抵挡。但是对于一个从小到大一直梦想在纽约这个大都市的中心大显身手的年轻人来讲,案牍工作并无任何吸引力。
诚然,我的朋友挣的钱可能会比我多,但我相信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会因一时热血沸腾而放弃一切来换取驾驶喷气式飞机从航空母舰上腾空而起的机会。他们当中无人知道,弹射起飞时的加速度、低空急转时的过载、降落时拦机索的拉力、昼间在航母上降落时的刺激以及夜间在航母上降落时的恐怖,所有这些感觉有多么奇妙。白天仿佛是那么其乐无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然而到了晚上,真可谓是把性命拴在腰带上过时光的。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会在夜间与我交换位置,特别是现在战争迫在眉睫,他们更会如此。我的耶鲁大学的同窗真是具有远见卓识,他们知道我要参加海军的这一异常决定,于是一致认定我“很可能会为了事业而献身”。鉴于我目前所处的情况,不得不承认我的一些同学确实聪明。但我生性倔强,一定要证明他们都错了。
将我带进茫茫大海中一艘航空母舰的甲板深处这间黑屋子的那条漫长道路,起始于三年多以前佛罗里达州的彭萨克拉。飞行军官预备学校里有不少名人,例如美国海军陆战队参谋军士马西和美国海军陆战队枪炮长贝拉普军士。美国海军坚持让所有的海军飞行员由海军陆战队队列教官这些最严厉的军人进行训练。美国海军陆战队可不仅仅只是一种头衔或美称,它是这些教官的生命的一部分。这些队列教官是真正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被选来在飞行军官预备学校任教是因为他们是陆战队的楷模。我永远不会忘记1987年9月27日下午我在彭萨克拉海军航空站626号楼的走廊上遇见我的队列教官参谋军士马西时的情景。天空中太阳虽然已经开始西下,但它照射到佛罗里达州大地上的热量却烤得我这个来自康涅迪格州的人大汗淋漓。阳光正好照在走廊上,晒得我手臂和脖子上淌下一串串汗珠,而我当时站在那里琢磨到底是跨进面前的大门,还是等有人出来接我。大门后传来大声的怒吼和尖叫,而我的犹豫证明是有道理的。参谋军士马西替我做出了决定,其后几个月亦是如此。大门猛地被打开,他走了出来。在我仍然不知所措之前,他便飞快来到我的面前,然后是一番非同寻常的谈话。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别瞪着我,小子。”他大声喊道。然而我的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张对我言语不敬的面孔。“我说了,别瞪着我。那双眼睛最好是注视千里之外的天空。”他像一条浅水中的鲨鱼围着我转悠,而我站在那里浑身冒汗,眼里只看得见他那顶防火队员式的帽子围着我转来转去。汗水开始流进我的眼睛,当我抬手擦汗时,他又训起我来:“我让你擦汗了吗?小子!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得听我的命令。明白吗?”
“是。”我低声答道,声音里不无恐惧。
“我听不见你讲什么。你喜欢窃窃私语?你是在跟我调情?”
“不是!”我竭力大声喊道。
“不是下面应该说什么?小子。你是个想跟我咬耳朵的不懂礼貌的甜蜜蜜的家伙,是吧?小子。”
“不是!长官!”我再次大声喊道,相信这下该可以了。
“拿起你的那些垃圾。”他大声叫遭。我低头看了看我的粗呢旅行袋,弯腰抓住其把手。“停!停!停!你他妈的停下来,回到你刚才站的地方去。”我直起身来,尽量装着将目光盯向那千里之遥的地方。“当我要你干什么事情时,我希望事情干得像闪电那样快。不过你必须等候我发出动令。你一定要等到听见动令才能行动。明白吗?”
“是!长官。”我喊着答道。
“你又在窃窃私语。”他咬着我的耳朵说道,他的帽沿直挨到我的太阳穴上。
“不是!长官!”我吼叫着。
“拎起你的破东西。”我开始弯腰,但马上停了下来。这简直像是一场孩子们玩的“我说你干”的游戏。“开始!”他大声喊道,于是我马上俯下身去抓起我的旅行袋,然后尽可能快地恢复立正姿势。“拎起你的垃圾靠那边的舱壁放好。预备——”他大喊道。我开步迈向大门。
“不对!不对!不对!回来!我下达动令了吗?”
“没有!长官!”我大声叫道。
“那你为什么要移动你那双小臭脚,小子?”
这可是个叫人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我采取了最好还是诚实点的态度。“长官,我不知道。”
“那么你也是个傻瓜蛋。这些年来海军越来越不像样子。现在再来一次。”他停了片刻,然后大声喊道:“拎起你的垃圾靠那边的舱壁放好。”这一次我没有缩手缩脚。“开始!”他大声喊道。于是我拎起我的旅行袋奋力疾跑了10码远的距离,将它放到我估计是他所指的舱壁的地方。我后来才得知,舱壁只不过是海军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墙壁而已。我开始认识到需要掌握一整套全新的词汇。
然后他继续询问下去,从我的姓名问到我的家乡和我在哪儿上的大学。他问了大量的有关我的情况。
“这样的话,我敢断定你宁愿与你的那些叫作什么墨非、邦尼和基普的大学同学一起喝喝酒,打打网球什么的。”
“不是的,长官。”我刻意地大声喊道。
“你的‘不是的,长官’是什么意思?你真傻,小子。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宁愿听我冲着他的傻瓜屁股蛋叫嚷,而不肯去和名叫什么墨非、邦尼和基普的同伴们一起打打网球。”
“长官,我是自愿来的。我想接受这种训练。”这是我唯一想得起来的话。
“屁话!干吗不在训练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之前便退出。干脆回到游泳池和网球场去,让能够应付自如的人来当兵得了。”
“长官,我能够应付。”我大声喊道,不过对自己也是将信将疑。我决心坚持下去,但我属于少数。参谋军士马西能够在头24小时之内“劝说”我们初级班的四分之三以上的人打退堂鼓。由于体力和心理上残酷无情的折磨,淘汰率高得使该校校长不得不将我们班剩下的7名预备学员留下来一个星期,这样我们可以在下一班的学员到来时再从头开始接受一番考验。我们班只剩7个人,安排如此小的一班人从头至尾完成为期4个月的训练对海军来说很可能太不经济了。
虽然起初看来这种训练好像是一种随意的和无理的滥用职权,但从某些方面来讲它毕竟是一种训练。尽管我对它不理解,但我愿意接受它。我知道,如果我想成为一名舰载机驾驶员,我不得不接受这一训练,因此我做到了逆来顺受。我玩这种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的游戏,而且玩得不错。有一段时间,我只是听命于一顶帽子。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在受训的头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甚至根本就没有看过参谋军士马西的脸。然而我熟悉了他的皮靴,因为当我们班做俯卧撑时,他往往会沿着我们一字排开的队伍踱来踱去,并且不停地教训我们:“别盯着我,小子。”结果,在训练的头几个星期里,我实际上没能清楚地看上美国海军陆战队参谋军士马西一眼。
在4个月的训练期间,参谋军士马西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其间我练长跑,做俯卧撑,学习从海上力量到空气动力学等各种课程,以便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合格的舰载机飞行员。我清楚地记得,由于我们班在行进和持枪分列式行进技术方面不如别的班,参谋军士马西率领我们进行补训。我们来到户外的“研磨机”上。这是基地里一片巨大的停车场,是联队预备军官走队列的理想场地。场地十分宽敞,没有什么阻碍我们行进的障碍。我们练得相当不错之时,只听参谋军士马西用海军陆战队队列教官那种典型的难以辨清的语言命令道:“全体注意,立正!向左转,抬头看!”这时,一群喷气式飞机成密集编队从远处呼啸而来。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密集的飞机编队。这是“蓝天使”从海上演练返航归来,返回离我们练队列的场地不到2英里的训练基地。
当他们从我们头顶掠过之后,为了继续给我们这支看得目瞪口呆的队伍再增添一些惊奇,参谋军士马西说道:“这个编队中的僚机驾驶员大约在6年前,曾经在本操场练过队列。如果你们确实想的话,你们也可以当一名这样的僚机驾驶员。”未等他的这番话产生效果,他便大声喊出了下一组口令:“持枪!向右转!齐步走!”于是,我们在这块滚烫的佛罗里达州的水泥地上多练了几个小时的持枪行进,想象着与“蓝天使”一起飞行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
每天清晨5点,我们随起床号醒来。由于我们穿着跑步服睡觉,几分钟内我们便做好了每天早晨的长跑准备。海军陆战队的队列教官特别喜欢跑步。高兴起来他们就边跑边唱。唱歌的确有助于使人们暂时忘记清晨5点钟起床时所感到的难受和不适。这些歌称作“乔迪之歌”,它们还可以建立起一种节奏,使整个学员队跑起来步调一致,节奏稳定、简单。多数“乔迪之歌”都与飞行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有些歌词牢牢地记在我的心中。其中一首歌特地描述了在“列克星敦”号航空母舰那狭小的甲板上降落时的感受。
我想当一名海军飞机驾驶员,
我想降落在列克斯夫人之上。
因为所有佩带金质飞行徽章的朋友告诉我,
在航母上降落比性生活更加令人向往。
另一首歌同唱的是一名年轻的飞机驾驶员为了添置一些新的飞行装具,被迫求助于大自然的帮助:
一天中午我正在丛林中跑步,
吝啬的老鳄鱼拦住了我的道路。
我说,鳄鱼,鳄鱼,你最好让开一些,
不然我要用你做一双飞行皮靴。
鳄鱼皮柔滑闪亮,
做成的飞行皮靴大小适当。
经过4个月的歌唱、长跑、俯卧撑以及其它更加系统的训练,我学会了正确的敬礼姿势:右手手指与拇指并拢,肘部抬起成适当的角度,右手食指对正右眼眼角。我能够立正站好,双手刚好贴在裤缝线后,脚跟并拢,双脚张开成45度角。我可以根据口令在行进中熟练地操弄步枪。我能够完成翻越墙壁、攀上绳索、穿过坑道、越过沙滩的障碍长跑。但是我还不会飞行,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飞行。当时我的确不清楚,但回过头来看,的确在飞行军官预备学校学到了某些宝贵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了,不屈不挠地寻根问底和坚持不懈地追求完善是最基本的学习和工作态度,而美国海军陆战队参谋军士马西将这种态度深深地注入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我的每一次飞行都将有他伴随在我的身边。
在寒冷刺骨的一月份的一天,我毕业了,并被授予美国海军少尉军衔。这天,美国海军陆战队枪炮长贝拉普军士送给我们班每个人一张小卡片。我后来将这张卡片用镜框装了起来,直到今天它仍然摆放在我的写字台上。卡片上写着:
你可以将海军官官分为两类:滥芋充数者和志在拼搏者。滥竿充数者是一些决不肯做出自我牺牲的人。他们根本不知什么叫做“完全献身”,因此他们永远也品尝不到荣耀的滋味。志在拼搏者则是一些要求自己做出最大努力并且愿意付出代价的人,他们将能够获的荣耀。
生活就是这样,既有滥芋充数者也有志在拼搏者。问题是……你到底是哪种人?
自从飞行军官预备学校毕业以来,我一直在寻求这个萦绕在我心中的问题的答案。我到底是哪种人?我是否具备完全献身的精神去做一名志在拼搏者?我相信自己有这种精神,但是我认识到除了参加实际战斗,没有什么东西能更好地证明这一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因此,当总统规定的伊拉克撤出科威特的最后期限日益临近之际,我头脑当中不停地萦绕着这样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一个滥竽充数者还是一个志在拼搏者?既然我不能充满信心地回答这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便从我的头脑中冒了出来,这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问题。
艾丽丝会等我吗?两个星期前,我一直忙于恋爱。而现在我则忙于准备打仗。当我躺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的狭窄不平的床上时,我回想我究竟舍下了什么。我不禁微笑了起来,因为我回忆起了在康涅迪格州的罗克斯伯里与我的家人和我钟爱的姑娘一起度过的那个欢乐的感恩节周末。我记得那个周末我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一个特别清晰的情景浮上了我的脑海。
艾丽丝和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一起站到一块岩石上面。这是康涅迪格州一座俯瞰着瓦拉毛格湖的小山上的一块突出来的岩石。毫无遮拦的山峰使西部的田野一览无余。11月的风寒气袭人,我脱下上衣给艾丽丝披上。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寒气袭来,我们的脸冻得通红。我们准也不愿离去。当黑暗降临时,我们手挽手依依不舍地下了山。我比以往更加肯定了我对艾丽丝的感情,并且开始觉得她也更加认真地看待我。
黑暗中,我不禁莞尔。无论如何,我必须说服她相信我就是她的意中人,我值得她等待。我以自己办事计划周密的习惯,设计了一套从波斯湾追求她的方案。方案非常简单:每天至少写一封信,这样她就没法不想着我了。然后当我返回家园时,我就能够当面使她信服我的确是她的如意郎君。
随着这些幸福乐观的思绪,我又坠入了梦乡,没有让我床铺上方铁链在飞行甲板上的拖拉声搅得我不能入睡。故乡有许多值得我去奋斗的东西,而这一想法使得我惊恐万分,不知这次出海值勤将会遇到什么事情。我只有祷告,祝愿我安然无恙地回到艾丽丝的身旁,这样我就可以说服她相信我们应该一起共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