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静谧的国土”——暴风雨到来的前夕·第一
作者:马修·邦克·李奇微 ·美国
出自————《朝鲜战争(李奇微回忆录)》
出自————《战争通史》
对于朝鲜的地理、历史、气候、整个经济状况以及朝鲜人民一无所知的人,不可能充分理解朝鲜战争。朝鲜目前分隔成南北两个部分并非自然条件所致。因自然条件而使朝鲜一分为二的情况只有一个,那就是濒临日本海、南北走向的太白山脉使得朝鲜分隔成东西两个部分。朝鲜在地理上、战略上、经济上和种族上都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就如一个人的双臂、双腿与身体的关系一样,它的每一个部分对于其他各个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朝鲜被三八线隔绝开来几乎纯属偶然,仅仅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这件事对于当时的军事历史学家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今天没有哪个人能够确切地说出是谁首先提出这种以三八线为界的主张的。
严格地讲,三八线根本谈不上是一条边界线。从军事上讲,这条线无法防守,从传统上讲,它又无任何意义可言。居住在该线以北的朝鲜人同居住在该线以南的朝鲜人一样,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喜爱的是相同的衣着和习惯,此外,还怀有相同的民族自豪感。
历史上,朝鲜虽遭受过周围列强的侵略和奴役,但它在本国人民的心目中却一直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而存在着的。而且,若干世纪以来,朝鲜人一直怀有自己管理自己国家事务的愿望。由于不利的地理条件,朝鲜几乎有史以来就一直是个争战的沙场。尽管国际间有着各种禁止侵犯朝鲜的协定和条约,中国、俄国和日本仍屡次三番地想吞并朝鲜的领土,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我国政府多次提出保证,一旦朝鲜遭到进攻,就应给予援助,但是,直到一九五○年六月以前,美国从未伸出过援助之手解救过这个不幸的弱小王国,以使其免遭邻近敌国的侵占。
长达六百英里的朝鲜半岛如同从亚洲大陆伸出的一个肥胖的拇指。它直指日本四大岛屿中最南端的九州岛,很容易引起对方越过狭窄的对马海峡的入侵。从朝鲜的主要港口釜山到日本内海入口处下关,全部航程仅一百英里稍多一点。朝鲜半岛把靠近北极的日本海与靠近赤道的黄海分隔开来。这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个国家为何有着极为悬殊的温差。朝鲜虽位于温带地区,与我国的肯塔基州在同一纬度上,但在其北部六千英尺高的陡峭山岭上,冬季的寒冷气温可低达华氏零下五十度,而在南方的稻米之乡,炎热的夏季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步兵所头疼的各种困难这里都能碰到:深厚的积雪,泥泞不堪的道路,夏季的倾盆大雨,四处飞扬、令人难以忍受的尘土。不过,这里也有绿色的稻田。看上去是那样地青葱、明快,使人心旷神怡。
朝鲜有一个特点,是任何作战人员都不会忘却的,那就是臭气熏天。由于用人粪来肥田,加之用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桶和破漏的大车装运这种东西,因而乡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十分强烈的臭味,使人乍一闻到不堪忍受。
朝鲜是个贫困的国家。在南方低地地区,自然草木植被早就遭到砍伐,被人们用作燃料、粮食和饲料。所以,那里生长的植物现在主要是一种矮小多节的灌木。这些灌木丛几乎无法让人荫蔽和栖身。这里很难见到青枝绿叶,也打不到什么柴火。南方的村民用长长的耙子在地上搂扒,收罗起每一点可供烧火的东西。他们把树根、枝条、稻草、破布头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废物,都细心地检起来贮藏好,以备日后生炉子。在村庄里,路边的沟壕便算是敞开的下水道。这也加剧了本来到处就能闻到的恶臭。猪,是村民喂养的主要家畜,在污秽中到处乱窜。警觉的饿狗连人们丢弃的最令人恶心的腐肉、下水也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小孩子们在茅舍外面玩耍,小小的裤子恰好在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能随时大小便。
南方的水稻收成很好。朝鲜人还大量种植卷心菜,不过菜常常长得很老了还不收割。他们把这种菜收进家后;就和鱼头及其他美味一起贮存在大坛子里,经烧煮之后便作为一种叫“金荠”的家常菜供食用。对于大多数西方人,这种东西实在不堪入口。可是,朝鲜人却吃得津津有味。毫无疑问,他们可以从中摄取丰富的维生素。
村庄的茅舍都很矮小,室内陈设简陋,光亮靠糊着油纸的窗户提供,这种油纸可以透光。南方平展的土地都经过精心的耕作。到处都是居民点。
北朝鲜拥有一个工业区。工业区的粮食主要依赖于南方。北朝鲜陡峭的山峦上可以见到成片成片的高大常青树木。间或,还可看到险峻的花岗岩绝壁从六千英尺高的山岭上陡然直下。由空中鸟瞰或者信步于山间、海滨时,北方地区整个说来似乎非常秀丽。当夏季消然离去,生长着茂密阔叶林的山麓、小丘便转成了金色、黄色以及各种令人惊奇的红色和褐色。蔚蓝的天空常常万里无云。半岛两边的大海一望无涯,深邃明净。
但是,最北方却是一派比较可怕的景象;尤其是冬季,在遥远的满洲荒野上形成的暴风雪常常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呼啸而至,满山遍野顿时便可覆盖十英尺厚的积雪。这一地区因山脉一直向鸭绿江延伸,所以倒是真的被分隔开来。在这里,军队无法越过无路可行的山脊,保持一条稳固的战线,甚至无法保持相互间的联络。在整个这一地区,道路蜿蜒曲折而且相互间隔很大。山地间大都是些羊肠小道,人员和牲畜只能一个一个地通过。这里的森林为徒步的敌人提供了极好的荫蔽条件。无数狭窄的山谷、令人头痛的羊肠小道以及刀刃一样的山岭,能使害怕进入无路可行的山地的高度机械化军队寸步难行。中国军队没有装甲车辆,只有少量的炮乓,他们不为复杂的通信手段所累,装备轻便,只携带手中的轻武器、他们习惯于各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习惯于忍饥挨饿。他们有高度的纪律性,经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中国军队在这里有许多实施机动和荫蔽的绝好机会。
我们对地形一无所知,我们企图利用的地图则错误百出,这使敌人占了更多的便宜。熟悉地形也成了他们的一种秘密武器。我们查找的道路实际上常常都不存在,或者竟是些轮式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的羊肠小道。
与朝鲜险恶的地形不同,朝鲜人民十分殷勤好客,大部分地区的居民都是温顺和善的百姓。经过适当的训练,他们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士兵。他们是非常俭朴的农民。他们也是狂热的爱国者。他们对日本人怀有上百年的深仇大恨,对残暴的日本警察至今耿耿于怀。朝鲜人象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我行我素,喜欢绝对个人自由,因而也就象爱尔兰人一贯表现的那样不大可能屈服于强加给他们的政治统一。朝鲜人没有受过自治训练,使用现代化机械设备的训练也很差,所以,为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现代化国家,他们遇到了重重的困难。她们不熟悉我们的各种习惯,我们亦无力打破坚实的语言障碍。加之在与他们国家交往的过程中,我们又办了那么多轻率疏忽的事情,因此,相互间进行合作是极其困难的,尤其当极大的危险迫在眉睫,来不及制定计划或拟定草约时,这种合作便更趋困难。
美国知道朝鲜(从前,我们的地理书上写作“高丽”)的存在是相当近期的事情,外交上与之发生联系的时间则更短,一八三三年,热衷于打开日本门户进行贸易的美国人,对同朝鲜进行贸易曾表示过一定的兴趣。可是,即使在海军准将马修·佩里“打开了”日本的“大门”之后,朝鲜依然没有受到重视。一八六六年,法国和美国的传教士在朝鲜被处以死刑,被触怒的法、美两国政府曾一度准备联合进行一次惩罚性的远征,幸而后来放弃了此项计划。但是,此后为能与朝鲜谈判而进行的种种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结果,美国海军舰艇同朝鲜海岸炮兵发生了炮战并捉到了几个朝鲜俘虏。然而,为进行谈判,我们仍坚持做出种种努力。一开始由日本居中调解,以后则改由中国担当调解人。一八八二年,我们与朝鲜的第一个条约终于在天津签订,从而使美国与朝鲜王国之间建立了商务关系。该条约尤其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是含有这样一项条款:保证“两国之任何一国受到他国不公正对待时,要相互支援”。究竟何为“不公正对待”,在尔后的整整七十年中,美国对这一词义的理解似乎相当地狭窄。
在后来的几乎所有有关朝鲜问题的条约、文件、决定和宣言中,“独立”一词一再反复出现。可是,自从在天津签订条约之后,独立一直不过是个神话而已。对我们来说,独立只意味着我们强制朝鲜遵守其贸易协定,而当其他国家为占领和剥削这个“清晨静谧的国土”而相互争斗时,我们则不进行干预。
在天津签订条约时,我们曾明确承认中国对朝鲜所拥有的主权。后来,当日本和中国都力图控制朝鲜时,我们有意识地避免得罪其中任何一方。当我驻朝使节对中国努力加强对朝鲜控制的做法表示不满、遭到中国驻扎官的反对时,我们甚至召回了自己的使节。一八九四年,当中日双方在朝鲜问题上的对抗终于酿成战争时,我们又一次尽力避免站在任何一边,而将所做的一切仅仅局限于表达一种殷切的希望,希望日本不要对一个毫无防御能力的近邻国家发动一场非正义的战争。所以,我们外交上“勾销”朝鲜的政策,早在迪安·艾奇逊还不会拼写自己的姓名时就已奠定了基础。
中日冲突期间,我们拒绝了英国要我们与德国、俄国和法国同它一起采取联合行动、进行干预的建议。后来,日本全面控制朝鲜之后,我们在承认日本权利的同时再一次承认了朝鲜的“独立”。在后来的年月里,当俄国与日本之间为了朝鲜半岛而开始争夺时,我国国务院责成我驻汉城公使,要他告诫当地的全体美国人不得发表任何反日言论。
在此后二十年中,朝鲜曾两次请求我们实践原定的保护其不受侵犯的誓约。但是,这两次我们都明确而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日俄战争的头一个月,当日本把朝鲜变成一个保护国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以这样的话“勾销”了朝鲜:“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着朝鲜的利益而进行干预,去反对日本人。他们(朝鲜人)依靠自己的防御力量根本无法给对方以任何打击。”这就是我们在朝鲜沦为保护国的五年和六年前对朝鲜的请求所作的答复。朝鲜的请求是要我们负责在大国间达成一项确保朝鲜完整统一的协定。通过一九○五年的塔夫脱——桂太郎协定,我们正式确定了对朝鲜的不介入政策。在协定中,我们同意日本将朝鲜置于其保护之下。作为交换条件,日本对我们在远东刚刚占领的菲律宾应放弃一切侵略意图。
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当世界各附属国人民因威尔逊的自决权宣言而感到激动时,在朝鲜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浪潮。人们秘密地聚集在朝鲜式的地窖里,用手工刻制的木版印刷独立宣言。女学生们在飘垂的袖筒中藏着秘密宣言走村串巷,她们从未引起过目光犀利的日本警察怀疑,或者被无数日本奸细所发觉。这些日本奸细平时混杂在朝鲜人之中,时刻提防着这种组织公开起义的活动。
在南方和北方的数百个乡村中,朝鲜爱国者秘密集会,研究解放之日的行动计划。总共有数万名男女参加集会,可是,他们的计划从未走漏过风声传到日本人那里去。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包括李承晚在内的三十三名朝鲜领袖人物聚集在汉城的明月饭店,举行最后一次聚餐会。他们宣读了独立宣言,挥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尔后把警察叫了进来。与此同时,全国各地数百万人聚集在街头巷尾聆听朝鲜领袖人物宣读独立宣言。然后,他们举着被禁止的朝鲜国旗,兴高采烈地穿过各个村庄举行示威游行。游行群众赤手空拳,毫无使用暴力的企图。但是,在后来的短短几周内,有数千人被日本人处死。在此期间,我国国务院曾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国驻汉城领事,要他“极其谨慎,不得助长任何这样的看法,即认为美国会帮助朝鲜民族主义者实行他们的行动计划”,也不得给日本造成一种那怕美国政府同情朝鲜民族主义运动的印象。
所以,杜鲁门总统的下述做法与我国对朝鲜问题的传统态度是完全一致的。随着朝鲜被划分为苏联和美国的势力范围,哈里·杜鲁门总统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强烈要求下,于一九四八年四月批准了这样一项政策声明:“美国对朝鲜的事务不应陷得太深,以至于任何派别或国家在朝鲜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美国开战的理由”。
美国尽管在开罗和波茨坦曾公开表示过建立一个独立的朝鲜的愿望,但它还是回到了它那传统的不介入的立场上。在开罗,美国、大不列颠和中国一致同意朝鲜在“适当的时候”应实现独立(苏联总理 [ 译者注:原文如此,应为部长会议主席 ] 约瑟夫·斯大林在德黑兰与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会见时也曾赞同这一宣言)。一九四五年,就在日本投降的前夕,杜鲁门和斯大林在波茨坦通过了一项声明,保证朝鲜在苏联、大不列颠和中国共同托管五年之后实现独立。托管之事没有提及美国(事后,斯大林坚持美国应包括在托管国之列)。
日本投降后,美国意外地发觉自己掌管着朝鲜半岛的南半部,没有经过慎重考虑,没有权衡后果,只是稍作计划,美国便着手履行其从末正式获得承认的托管义务。
结果,它几乎是立即便铸成了一个大错,失去了朝鲜人民的信任与合作。这一错误是,它曾加强了受人鄙视的日本行政官员在办公机构中的地位。这种做法顿时激起了朝鲜人的怒火,美国被这种怒火搞得张皇失措,因此又错上加错,急急忙忙地将日本人清除出去,用一些好心的却是根本不够格的美国公民来填补出现的空缺。这些人不懂当地语言,也不了解由于需要为新生的共和国制定金融货币政策而产生的问题。
当然,未能与苏联达成一项全面协议又加剧了这一危机,并且造成了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的相互指责。双方都指责对方从事反对自己的阴谋活动,在此期间,朝鲜人民群情激昂,开始转而激烈地反对美苏双方。他们怀疑这两个国家准备再次背信弃义,不履行那个经常兑现不了的、给朝鲜以独立的诺言。
最后,美国对于争取与苏联合作建立托管之事终于感到绝望,便将这个问题提交给了联合国。这个举动引起苏联指责我们违反了原定的协议。联合国提议在双方管辖地区进行自由选举,可是苏联人拒不允许联合国临时委员会进入苏方管辖区。他们早先就坚持,只有那些曾经“全力支持”莫斯科托管协议的党派、团体才可以参加选举。这实际上取消了美方管辖区内所有党派、团体参加选举的资格。因为在美方管辖区,言论自由使人们可以对任何延误独立的做法,托管也罢,不托管也罢,公开表示不满。
最终的结果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在南朝鲜举行了一次选举,建立了以李承晚为总统的大韩民国。随后,苏联针对美国的做法制造了一个以平壤为首都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此后,美国结束了自己的军事占领,于一九四八年九月开始撤出全部美国军队。这一行动再次反映出我们一贯信奉不介入的理论,尽管苏联早先曾宣布打算在一九四八年将全部苏军撤离朝鲜,并且据报道,他们如期完成了撒军计划。但是,如果当时能严肃认真地分析一下后来出现的局势,我们也许能发现,我们实际上是让年幼的共和国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们对朝鲜问题的处理与苏联在这一问题上的区别,在于我们没有为之奋斗的实际目标,而只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实现朝鲜独立”的目标。确立这样的目标,可以使我们随时从朝鲜脱身,赶回国去重新一心一意地处理我们关心的各种国内问题。相反,苏联从一开始就有一个让朝鲜半岛“独立”的计划,该计划要使朝鲜不受除苏联之外任何国家的控制。几乎从美国一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使战争胜利在握的时刻起,苏联就已经开始朝着这一目标努力了。
首先,苏联早就开始了训练经过选拔的朝鲜干部的勾当,企图靠这些人来建立和维持一个苏联式的共和国。在这个共和国中,所有反苏团体都要被剥夺发言权。苏联还为训练和武装一支规模颇大的北朝鲜军队直接进行了准备。这支军队包括步兵、机械化师和边防警察。起初,这些部队装备的是日本人投降时所缴获的武器。后来,苏军在一九四八年撤离时将自己的武器留给了刚刚受过训练的北朝鲜人。一九五○年的最初几个月,就在北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发动入侵之前,苏联向他们提供了大量现代化武器装备,其中包括:重炮、T-34式坦克、卡车、自动武器和大约一百八十架新型飞机。其中约有四十架“雅克”战斗机和七十架攻击轰炸机。
进犯南朝鲜之前,北朝鲜人民军已能投入使用的部队计有八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师、两个实力达编制数一半的步兵师、一个摩托车侦察团,一个装备T-34式中型坦克的装甲旅和五个边防警察组成的旅,总兵力达十三万五千人。
但是,这支军队的力量不仅在于它所拥有的人数和现代化装备,它还拥有大量日本统治时期逃往苏联并与苏联红军和中国红军一起经受过战火考验的朝鲜人,此外,还有数千名从一九四六年开始在苏联接受过为期三年训练的人员。政府职务也由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人员充任。这些人大都象金日成首相一样,从一九四三年起就在苏联接受过彻底的思想灌输。北朝鲜人民军师以上部队主要由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在苏联军队中担任过初级军官并立过战功的朝鲜人指挥。北朝鲜人民军每个师约有十五名苏军顾问。
在三八线以南,为了对付这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格的现代化军队,我们留下了一支我们甚至不敢称之为军队的相当可怜的部队(美国如此醉心于从朝鲜脱身,以至不允许我们在南朝鲜的人员用“军队”这个字眼来称呼我们正在努力建立、以便在我们撤离朝鲜后维持秩序的警察部队)。三八线以南的朝鲜人对自由的热爱和为国献身的精神并不亚于北朝鲜人。况且,在我们管辖区内就有许多逃自苏方管辖区的朝鲜人。在南朝鲜方面,打仗的意愿或战斗的勇气并不缺乏,缺乏的是紧张严格的训练和优秀的指挥官。在我们未能弥补的主要不足之处中,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两个。
仅仅说我们当时愚蠢和缺乏预见性,这是不够的。将朝鲜战争爆发的责任归咎于迪安·艾奇逊把朝鲜作为我防御圈之外的地区而公然加以“勾销”,这显然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迪安·艾奇逊只不过是重申了一项早已被认可的美国政策罢了,朝鲜一直处于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在与朝鲜的关系史上,我们曾数次将其“勾销”。南朝鲜军队所以缺乏武器装备,缺少受过训练的指挥人员,主要是因为我们认为朝鲜在战略上几乎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们关心的主要是自己不要在那里陷得过深,免得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作战。因此,我们不愿充分武装南朝鲜军队,不愿采取有力措施克服其指挥人员存在的不足之处,这些指挥人员的军事知识确实太差了。
不用说,还存在不少实际的困难。南朝鲜没有大量从满洲返回的人员,而国内经受过现代战争锻练的人也比较少。只有少数朝鲜军官会说英语,会说朝鲜语的美国顾问则更少。美国军语在朝文中几乎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汇。在南朝鲜军队中“面子”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南朝鲜军官感到很难接受军衔比自己低的美国顾问的建议。他们对同自己意见相反的观点常常公开表示不满。因此,他们自己的参谋人员都不大敢表示不同的意见。许多南朝鲜军官之所以得到任命系出于政治上的原因,这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和平时期我们国民警卫队中的许多军官被任命的情形是一样的。所以,韩国军官的军事才能从未受到过考核。有许多部队分散在各处执行剿匪任务和其他国内治安任务。部队的训练不足,截至一九四九年年底,十六个营中完成营一级训练任务的还不足半数。南朝鲜军队没有重炮,没有坦克,没有反坦克武器,也没有空军。无怪乎李承晚和其他韩国领导人对北朝鲜加强军事力量的做法以及三八线以南在这方面的薄弱状况表示恐慌和沮丧。
但是,这些情况却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当时对朝鲜采取的政策。一九四八年,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曾认真考虑过要帮助南朝鲜组建一支野战军,可是,根据麦克阿瑟的建议又放弃了这个方案,主要原因是“美国占领军的兵力已经缩减”。到一九四九年,我们完全受到了这样一种理论的支配,即将把美国卷入其中的下一场战争将是一场全球性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朝鲜的地位不太重要,而且,无论怎样朝鲜都无法防守。我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官方声明以及所有军事上的决策,从根本上说都是出自这种看法。在我们的会议中从未提起过“有限战争”的概念。我们对联合国充满了信心。原子弹又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心理上的马奇诺防线。这道防线使我国国民有更充分的理由强烈要求孩子们重返家园,军队遣散,刀枪入库和陆海空三军士兵复员。对这种举国一致强烈要求遣散我国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军队的做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后来的种种情况轻而易举地加以指责。可是,任何有前途的政治家,如果当时竟极力主张国家继续保持战备状态,继续在距本国八千英里之外的地方驻扎大批部队,那他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
不错,在分析朝鲜形势时,我们过于相信我们自己对敌人意图的主观判断,面对我们所了解的敌人的实力情况却过于轻视。北朝鲜有着强大的突击力量,在南、北朝鲜的边界附近则集结着北朝鲜的军队。这些情况对我们的情报机构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问题在于我们的分析判断出了毛病。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我们认定,世界上共产党国家的军队并不想冒原子战争的风险去诉诸武装侵略。如前所述,有限战争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比较生疏的概念。 我们所熟悉的有限战争只是从下述意义上来理解的,即所有战争都要受参战国是否愿意付出必要的代价这个条件的限制。
鉴于这样一些情况,人们当然可以指责迪安·艾奇逊的讲话时机(一九五○年一月)不对。在这次讲话中,他将朝鲜排除在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南朝鲜军队力量薄弱,美国政府又受到本国民众要求将全部美军撤回国内的强大压力。这些情况苏联人当然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奇逊这种我们无意防守朝鲜的明显表示是丝毫也无助于动摇敌人采取行动的决心的。将朝鲜划在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并非迪安·艾奇逊所发明,亦非杜鲁门政府所独创。早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参谋长联席会议(李海、艾森豪威尔、尼米兹和斯帕茨)曾根据杜鲁门总统的指示进行过研究,最后向国务卿提交了一份备忘录,其中这样写道;“……从军事安全的角度来看,美国保持目前在朝鲜的军队和基地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无怪乎这四位军事上的权威人物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看法会获得总统的同意。
一九四九年,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曾分别接受两名记者的采访,首先是英国记者沃德·普赖斯,尔后是亚利桑那州《明星日报》记者沃尔特·马修斯。据报道,麦克阿瑟将军在接见记者时曾勾划了一个显然把福摩萨 [ 译者注:台湾,下同 ] 排除在外的防御圈。这件事并未引起特别的哄动,因为,我们的军事当局认为,福摩萨不日落入中共之手几乎是必定无疑。美国有关远东问题的应急计划也没有将朝鲜或福摩萨的防御考虑进去。究竟采取何种口径来弥补福摩萨沦陷后给美国威信造成的损失,当国务院就这个问题向各驻外使领馆发出简要指示时,国会中的共和党人群情激昂,强烈要求美国保卫这个岛屿。但是,没有人提出动议要求改变我们的对韩政策。显然,对朝鲜采取的传统“勾销”政策依然在起着作用。
如何解释我们在情报的理解上所犯的大错,是个更为复杂的问题。我们对北朝鲜人民军的实力有个大概的了解。由于经过了一九四九年的总动员并补充了数千名应征入伍者,北朝鲜人民军的实力增长了一倍。同时,我们也了解自己的弱点。其实,一九四七年之后,麦克阿瑟将军就不断就威胁着远东的各种危险情况发出过警告,并且坚持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代替部队的实力。然而,当时政府正处于要求削减军费的巨大压力之下,因而三军各兵种都“挨了手术刀”。海军的战斗舰艇、各型登陆舰艇、扫雷舰艇以及进行水雷战的各种装备器材,缺少到了可悲的程度。空军一开始没有喷气式战斗机,一般作战飞机和输送部队的运输机也不足。空军的照相侦察能力被削弱,照片判读人员奇缺。这给地面部队的行动带来了严重困难。在国内,武器和装甲车辆的储备削减到少得可怜的地步,生产设备则有的拆除,有的绝对加以封存。我们对于联合国阻止任何重大侵略行动的能力抱有充分的信心。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对战争已经厌倦,还认为共产党“不准备”使自己卷入大规模核屠杀之中。此外,我们煞费苦心地避免引起潜在敌人与我们发生重大争执。
我们对在敌人入侵前夕获得的情报作出错误的判断,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应归咎于上述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在北朝鲜人民军大规模越过边界的前六天,中央情报局的一个战地情报机构曾报告,发现三八线以北“敌部队在广泛凋动”,同时还发现;“三八线北侧的全体居民转移至距该线两公里外的地区,元山至铁原铁路的民运业务已经停止,该线仅用作军用物品的运输专线,武装部队正向边界地区运动,大枇军械和弹药正运往边界地区”。怎么人们看到了这份报告居然还没有想到敌人的进攻,实在令人费解。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东京盟军总部的情报部门没有从这份情报中得出任何结论,而是按例行方式,在没有标明急件的情况下便将其转呈给了华盛顿。总部后来企图推卸对这种近乎典型的作战准备活动未能加以说明的全部责任,并坚持说,他们曾向华盛顿“转呈过全部事实材料”。但是,这并不能开脱他们的如下错误做法,即北朝鲜军队发动突袭的前六天,总部曾向华盛顿呈送过一份解释性的报告。报告指出:“显然,苏联顾问们认为,现在利用政治手段制服南朝鲜政府比较适宜,特别是鉴于北朝鲜在南朝鲜进行的游击战遇到了严重的挫折。”
所以,总部的责任是无法开脱的。我认为,问题很明显,总部象我们在国内外的许许多多美国人一样受到一种信念的影响,即认为,所有这些动向和零星入侵事件,只不过是对方向我们展开心理上的“冷战”时所采取的一种很正常的做法。这种“冷战”不仅在朝鲜,而且在我们认为重要得多的其他地区也在进行着。除此之外,东京还有一种不信任亚洲谍报人员的倾向,认为南朝鲜人有一种特别的毛病,还未看到狼就惊呼“狼来了!”。还有一个实际情况,即北朝鲜军队的这种调动一九四七年也曾发现过。当时,三八线与后方地区全副武装的北朝鲜部队之间已开始进行一年一度的换防。我认为,真正不可原谅的错误,是未能恰如其分地估计北朝鲜人民军所具有的强大的战斗力。这一错误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价。战争爆发时,总部对于阻止侵略者所需兵力的估计数,几乎不得不一天一天地在增加。我们简直从未正确估计过敌人的实力。
正当南北朝鲜之间的紧张局势明显加剧时,我们开始从朝鲜撤出最后一批战斗部队。有人硬说我们是遵照联合国大会的决议这样做的。可是,要求撤走一切外国军队的决议是美国自己起草并提出的。美国是在不顾联合国临时委员会和李承晚警告的情况下起草并提出这一决议的。他们的警告是,朝鲜正濒于“残酷内战”的边缘。当时,我们的国策已定,决心摆脱这种烦人的军事义务。因此,当最后一批美国部队即将乘船回国时,我们对沿边界发生的武装冲突有意置之不理。我们正视当时实际局势的唯一做法是一九四九年三月做出了一项决定,即完成六万五千人保安部队(南朝鲜当局很快将决议中的这个词改换成了“军队”一词)的装备任务,并向四千人的海岸警卫队提供缉查海上走私、防止海盗和敌人海上渗透所必需的船只。这支军队的“装甲部队”是由少数侦察车辆和一些半履带车辆组成的。这支军队的步兵师中有四个师每师仅编有两个步兵团而不是通常的三个团。整个陆军只有九十一门105毫米榴弹炮(按美国陆军的编制,师属炮兵应有四百三十门火炮,并可得到非师属炮兵同类口径和更大口径火炮的支缓)。
我们自己在南朝鲜的部队最初削减到只有一个团战斗队,最后则只留下一个大约由五百名官兵组成的军事顾问团(其缩称即人们所熟知的KMAG,读作“凯马格”),由威廉·罗伯茨准将指挥。该团负责向南朝鲜营以上单位派遣军事顾问。这就是北朝鲜人为发动入侵而进行最后阶段的炮击和轰炸时我们留在朝鲜的全部人马。一九四九年六月,沿三八线发生一系列小规模袭击事件之后,北朝鲜军队侵入大韩民国领土瓮津半岛。几乎在同一时刻,最后一批美军战术部队却正在撤离南朝鲜。直到七月份,边界才恢复到原先的态势。就在同一月,三八线以南的开城遭到北朝鲜步兵和炮兵的攻击。后来在八月份,瓮津半岛再度遭受入侵,经过激战,北朝鲜人终于被赶了回去。一九五○年五月,开城再次遭到北朝鲜炮火的猛烈袭击。此时,我们自己却正在飞快地撤离南朝鲜。
不过,决不应当认为我们的军事当局乃至政府当局都一致要求从朝鲜撤军,或者对那个不幸国家的事务只愿看光明的一面。早在一九四八年,陆军参谋长奥马尔·布莱德雷将军以其特有的洞察力对参谋长联席会议中大多数人的观点提出了挑战。这些人的观点是,朝鲜“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任何在朝鲜使用美国军事力量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布菜德雷认识到北朝鲜人入侵的可能性极大,因而建议,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侵略行动,则应迅速疏散美国侨民,并且毫不迟疑地向联合国安理会说明事实真相。他还极力主张,在我战斗部队撒离之前,应重新分析朝鲜局势。布莱德雷的观点遭到了否决。
此外,美军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中的一名高级军官约翰·贝尔德上校也曾独自一人提出过警告。他对当时刚刚任命为驻朝大使的约翰说,南朝鲜军队所用武器装备的类型与质量不足以保证维持边界的现状。他报告说,人数上处于劣势的韩国军队在火力上也让北朝鲜军队完全占了上风。北朝鲜军队拥有122毫米火炮,射程约为十七英里,而美国提供的105毫米火炮有效射程大约只有七英里。他还强烈要求送给韩国军队一些防空武器,建议向他们提供F-51飞机,但是他的这些主张没有引起重视。
包括杜鲁门在内的文职官员们早先也曾大声疾呼反对立即拆除我们的战争机器,关闭我们的军工生产部门。但是,正如如杜鲁门先生在其《回忆录》中所写的,这些呼声“被国会和报刊淹没了”。因此,最后当大炮终于宣告朝鲜爆发全面战争时,我们创建的幼小共和国发现它处于毫无抵抗准备的状态,而我们也发现自己在军事上毫无准备,无法履行相互支援的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