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的人·第八
作者:帕特里斯·弗朗塞斯希·法国
出自————《山国烽火》
出自————《战争通史》
加兹尼,地处喀布尔西南一百公里处。时间:下午6点。俄国人的巴拉希萨尔大本营高高耸立在一个山头上,俯视着山脚下七零八落的泥墙土屋。这个大本营高耸入云,是在加兹尼城称王称霸的那帮泰坦 [ 译者注: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神族。乌拉纽斯和地神格伊阿所生的子女,共12人,6男6女。此处拟指苏联入侵者。 ] 的威严的象征。那座坚固的城堡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真是个不可侵犯的庞然大物。
五个男人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朝这个四年来一直燃起他们心头怒火的哥利亚 [ 译者注:哥利亚,《圣经》中的巨人,此处指巴拉希萨尔大本营。 ] 匍匐而去。五名圣战者个个都是勇猛顽强但武器不良的可怜的大卫 [ 译者注:大卫,《圣经·旧约》中的以色列国王,勇猛善战。 ] 。他们是瓦尔达克省伊斯兰突击队佐勒菲卡尔 [ 作者注:佐勒菲卡尔是第4位哈里发(穆罕默德的继承者)阿里的马刀名。 ] 小分队的五名战士。当天的任务:在敌人坚不可摧的地方骚扰入侵者,向外国逞强者表明,抵抗运动远没有被消灭,它是坚定不移的,富有生命力的。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任务,佐勒菲卡尔小分队(共三十名游击战士)的队长马杜阿里亲自出马。为了使这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他把参加人数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他挑选了忠心耿耿的副队长拉基布和另外三名刚参加突击队的青年战士卡迪尔、比斯米拉和法泽尔丁。这些年轻人都只有十七或十八岁,单纯、乐观、粗犷、友好。他们是到火线上来接受锻炼和考验的。他们要在敌人面前上一堂战争课。
他们拿着冲锋枪,扛着火箭炮和卡拉什尼科夫式自动步枪,渐渐逼近敌人的城堡。那里停满了装甲车,大批部队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行动。还有不少直升飞机整天在夏末的天空盘旋。城堡的四周排着一圈迫击炮。面对着强大的红军、它的令人可怕的武器和巨大的火力,这五个人实在太渺小了。可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阿富汗战争本来就是一场数以千计的可怜的大卫同坚如磐石的哥利亚之间的战争。
我很喜欢马杜阿里队长。这是一个活泼健壮的小伙子,四方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浓密的头发一直垂到肩上。他沉默寡言,但干事利落,动作敏捷。他手下的战士都很尊重他。我是在战争打响不久就认识他的。那时他还是千千万万个圣战者中的普通一员。他出生在阿富汗无数个小山村中的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在游击队里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反坦克火箭筒射手。他的勇猛顽强引起了上司阿明·瓦尔达克的注意。三个月前,他被任命为佐勒菲卡尔小分队队长。这个小分队同巴德尔 [ 作者注:巴德尔原来是穆罕默德进行的一场伟大战役的名称。 ] 小分队、阿伊马特 [ 作者注:阿伊马特的原意为“勇敢”。 ] 小分队组成布什卡尔 [ 作者注:布什卡尔意为“摧毁菩萨像的人”。 ] 突击队,该突击队在阿明的弟弟和副官穆斯塔法·瓦尔达克的指挥下战斗在加兹尼一带。
马杜阿里队长前不久跟他同省的一位姑娘订了婚。他当时二十二岁。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场持久的战争。
他手下的那几位青年人,我不太认识。记得去年我来采访时,这些青年还是满脸稚气。一到晚上,他们总在圣战者之间腼腆地走来走去,给大家斟茶。那时我没有注意这几位新战士。他们常常坐在人群后面,聚精会神地听战友们讲述战斗的故事。他们两眼圆睁,呆呆地张大了嘴,听得十分出神。多么希望老战士们能带他们一起去战斗啊!
现在他们如愿以偿了。他们恨不得马上大显身手,猛打猛冲一番。
我跟他们一起来到城堡下,做好了一切战斗的准备。我们埋伏在被炸塌的房屋的瓦砾废墟里,离敌军城堡约200米。哨兵们沿着城堡的护墙踱来踱去。我注意到有几个俄国人两手插在衣兜里,正在一扇窗前悠闲自得地聊大天。他们谁也没有发觉,一小队“叛乱分子”已经像幽灵一般飘到了高枕无忧的“巨人”脚下。
拉基布把火箭弹装入发射器。弹体滑入膛内,发出嘎吱的响声。接着又是一阵金属声音,战士们已经把火箭筒瞄准了目标。马杜阿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许多亲人已经在敌人的炮弹下惨遭非命。为了他们,也为了其他所有的同胞,他必须打好这一仗。他那清彻如水的眸子朝我们扫了一眼,随即便用肩膀扛起反坦克火箭筒……
这时响起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强烈的喊声——一个临危不惧的心声:“哦!真主伟大!”“哦!真主伟大!”……一声巨响,浓尘夹杂着火药的呛人气味冲天而去,火箭弹径直朝一座石头房飞去,穿进一个房间,在一团烈火中开了花。猛烈的爆炸震撼了整个城堡。不用说,苏联人一定会马上做出反应。
圣战者早已料到这一点。他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又是一发火箭弹飞了出去,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巨响。两炮过后就再也没有发射,因为他们必须把最后两颗火箭弹留在不测的遭遇战中使用。
我们飞快地翻过废墟,穿过昔日的炮火在墙上打出的窟窿,进入附近的小巷。城堡里人声嘈杂,俄国人正在准备反击。应当毫不迟疑地惩罚那些敢于回击的敌人。我们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跑着、跳着,决心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小分队其他成员控制的城郊去。可是路还远着呢,一口气是跑不到小分队的。突然,迫击炮弹像雨点一般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低沉而巨大的隆隆声使整个加兹尼颤抖了起来。我们只好卧倒。石块和弹片向四面八方飞溅,瓦砾灰渣挡住了去路。一朵墙在我身旁突然崩坍,浓烟和尘土弥漫,连十米外的东西也看不清楚。卡迪尔、法泽尔丁和比斯米拉紧咬牙关。脸上的汗水吸住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双方的力量是多么悬殊啊!游击队员必须节约每一颗子弹,而俄国人的弹药堆积如山,随时都想发动进攻以显淫威。
“到房子的那一边去!”马杜阿里队长大声喊道。他发现那一边有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街。我们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跳跃着前进。一阵阵子弹落在我们身旁的墙上,迸出一股股奇形怪状的烟尘。我们躲到了房后,一个个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我们谁也没有受伤。真是个奇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发出了会意的微笑。这微笑既表达了内心的激动,也流露出一丝后怕。
迫击炮一连轰击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只好蹲在墙根下等待着。敌人的炮弹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夜幕渐渐降临了。苏联人不敢离开城堡。19点钟,炮声突然停止,一切又恢复了宁静。这时我们摸黑鱼贯而行,终于返回了小分队。
一个星期后,在喀布尔——赫拉特国际公路旁一个名叫赫查喀兰的地方,时间是上午8点。小伙子卡迪尔额头挨了颗子弹,第一个中弹身亡,离开了人间。他再也不会想亲自向加兹尼城堡发射几颗火箭弹了。马杜阿里受了伤,一颗机枪子弹击碎了他的胫骨。他躺在离公路约50米的一条小溪旁。在这里找不到医生,也没有吗啡,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他痛得脸都变了色。他刚击毁的俄国坦克还在公路上燃烧,一股浓黑的烟柱直上蓝天。另一辆坦克歪歪斜斜地躺在公路人行道上。它是拉基布击中的。苏联的军队被截断了去路。佐勒非卡尔小分队的圣战者们一直在以猛烈的火力扫射,卡车里的苏联士兵成批成批地饮弹倒下。活着的人则纷纷跳下汽车,向附近的一条水沟仓皇跑去,然后进行猛烈的反击。公路上躺着数十具丑态百出的尸体。装甲车企图突围,但其中3辆触上了我们在头天夜里埋设的地雷。后面跟着的装甲车不敢冒险向前,只好掉转头来往回开,一边向四周的山坡发射一颗又一颗炮弹,炸得石块和树木冲天飞去,溅得满山遍野。
突然,阿富汗政府军从附近的加兹尼派来了增援部队,企图包抄佐勒菲卡尔的小分队。马杜阿里的掩护小组成功地截住了敌人援军的去路,把他们牵制在公路上。可是情况十分危急,远处已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而且新的装甲车队随时都可能赶到。
牵制敌人兵力的伏击战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对阵战,双方的兵力为20比1。
拉基布跑到负伤的队长跟前询问有什么命令。队长说:“要顶住,防止敌人从我们背后下手,选择最佳时机撤退。”此时我们还可以顶一阵子。敌军分散开来,用扇形的队形向游击队步步紧逼过来,但看上去不想发动进攻,也不想从后面包抄我们。向山里后撤的路虽然没有被切断,但敌人的炮火仍在不断地轰炸。拉基布回到他的战斗岗位,摇起火箭发射筒开了一炮。这是他仅有的一颗火箭弹。几辆敌人运输车轰隆轰隆地炸成粉碎。这时,六颗子弹穿透了拉基布的衣裳,其中有一颗打中了他的膝盖。他倒下了,但又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卡拉什尼科夫式自动步枪,一颗炮弹在他背后落地,将他抛入了山坡的岩石之间。
法泽尔丁和比斯米拉属第二线。他们埋伏在一个山顶附近,全部武器就是各自手中的步枪。俄国人企图从他们那里打开一条路,但这两个小伙子硬是用复仇的子弹挡住了敌人的去路。不幸的是子弹快要打光了。敌兵人数众多,十分强大。比斯米拉突然中弹阵亡。法泽尔丁依然在战斗。可是他能奈何得了敌人吗?俄国人开始返回原地。法泽尔丁暂时取得了胜利。他有理由感到自豪。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腰部穿过。他倒在了地上。法泽尔丁经受了极大的痛苦,第二天死在我们的怀里。这场战争是要吞噬阿富汗的整整一代年轻人啊。
苏联入侵者和阿富汗政府军在这次战斗中伤亡惨重。他们不敢向前,只是发疯似地朝一片小树林开枪开炮。原来,马杜阿里刚刚命令小分队其余人员在撤退前集结到那片林子里去。
突然,四架直升飞机向山顶俯冲下来。它们向小树林发射火箭炮和投掷炸弹,机枪也朝那个地方喷吐着火舌。每一个游击队员都以为自己无法逃脱厄运了。手中的几条步枪怎能奈何得了“空中炮舰”呢。就在这时,外号叫疯子的穆罕默德·萨亚夫(又名勒瓦纳依)冲出掩体。这个战士年仅十六岁,负责输送弹药。他的几位好朋友都在今天这场战斗中牺牲了。他的分队长就死在他身旁。萨亚夫的全部武器就是一把手枪。他从受伤的战友手里拿过卡拉什尼科大式自动步枪向敌人猛烈扫射,直到子弹全部打完。天上的四只庞然大物被他的子弹击中受了轻伤,立即仓惶爬升到1000米的高空,像受惊的大胡蜂一样在空中打转。林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喊声。欢呼勒瓦纳伊的这一壮举。可是勒瓦纳伊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干了一件伟大的事。
现在,危险来自敌人在四面八方设下的机枪掩体。只有铲除其中一部分掩体才能有撤退的可能。马杜阿里决定再次发起战斗。他高喊着鼓舞圣战者们的士气,但暴露了自己,一颗子弹击中了肩头,紧接着又是一颗子弹穿过腹部。他倒下了,再也没有爬起来。战士们哭喊着把他的尸体抬到一棵树后。我们勇敢的伟大的朋友,他多么渴望做一个自由的阿富汗人啊!可是他没有见到这一天的到来就倒下了。咽气之前他把身边的文件材料交给了扛火箭筒的战士,还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他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拉基布虽身中两弹,但仍顽强地接过了指挥佐勒菲卡尔小分队的担子。30%的队员已丧失了战斗力,一星期前袭击加兹尼城堡的那个小组的人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在了。小分队幸存的队员的命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拉基布知道,如果苏联人稍有一点勇气和意志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易如反掌地将这些队员一扫而光。应该赶快脱离这个地方,逃出这个越陷越深的伏击圈。只要分秒必争,脱离险境还是办得到的。敌人虽然众多,但战斗力不强,不敢打肉搏战。至于天空中的直升飞机,它们早已飞走,轰炸附近的一个村庄去了——美其名曰报复行动……
拉基布留下一个小组打掩护,撤退工作组织得有条不紊。强壮的战士背着阵亡者、伤员和武器,仅用一个小时就基本撤退完毕。俄国人和政府军把崇山峻岭视为鬼门关,因而不敢进山冒险。
深夜时分战士们才抵达他们的自由区的第一个村子。这时伤员们眼前才出现了生命的希望:世界医务工作者协会的两位热情的护士路易丝—玛丽和马里斯高兴地接待了他们,凭着仅有的一点设备为他们包扎伤口,医治疾病,一直忙碌到天明。
佐勒菲卡尔小分队的战斗、痛苦和损失不过是今天正在生死搏斗中的所有圣战者的遭遇的一个例子。在全阿富汗,还有不少的马杜阿里、卡迪尔和法泽尔丁惨死在敌人的枪弹下,但西方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人,因为没有外国人目睹他们壮烈牺牲的情景。
谁要是跟这些山区游击队员共同度过几个春秋,谁就一定会爱上这些人,谁就不会对他们的贫困和忍受战斗灾难的方式无动于衷,因此也就不可能认为,他们的苦难、他们人民的悲惨遭遇以及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悲剧与己无关。
游击队员们奋起抵抗的原因,以及抵抗到底的决心,他们往往是围坐在火炉旁喝茶的时候谈得最自然最简洁,用的全是农民的纯朴语言:他们愿做自由人,不愿接受外来权力,渴望着能自由地向真主祷告……
然而,长期跟圣战者们共同生活,对毅力和意志都是个考验。你思想上必须养成这样的习惯,即敢于经受各种矛盾的情绪的折磨:忽而恼怒,忽而仰慕,忽而气馁失望,忽而满怀希望……
如果说阿富汗的知识分子和干部比较接近我们西方人的话,那么阿富汗的山民和农民跟我们有着天壤之别。这些农民对外部世界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们收听的无线电广播往往适得其反,反而使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混乱不堪。
世代闭居在崇山峻岭中的阿富汗人必然是内向而又极其豪放的。他们很讲义气、热情好客、慷慨大方——由于战争给他们的国家和人民带来了重大的损失,上述品质在某些阿富汗人民那里已渐渐消失。
各个种族或部落,在精神面貌和禀性特点等方面都是各不相同的,但根本性的差异存在于市民和农民之间。这场战争把这两个社会阶层分割了起来——这是第三世界大部分国家的共同现象:一个阶层倾向于一定程度的变革,另一个阶层则深深地禁锢在传统习惯之中。这两个社会阶层从来没有以同样的步伐并肩走向未来。城市曾经是崭新的、统一的现代思想的发源地,但这过程中也损害了城市居民的财富和意志。然而农村地区仍然保持着艰苦的生活,农村居民能够吃苦耐劳,珍爱自己的文化,他们有独特的风格,有千姿百态的精神面貌。
山民的思想是固执的保守主义和对现代化的追求这两者奇怪的结合。他们要求的只是有能力购买药品、钟表、收音机、录音机以及他们羡慕的实用物品。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拒绝——即使已经信奉“革命的”伊斯兰教的人也是如此——改变父辈们传下的各种习性,这些古老的习性从宗教和风俗中吸取自己的活力。也许他们感到古老的习性是他们个性的最后一个标志。
因此,阿富汗人很愿意接受同他们世代相传的习俗并行不悖的和能够扩大他们社会交往的东西——比如出门用的摩托车或从未见过的武器等等。可是,他们却坚决抵制任何可能打乱他们思想状态的东西——比如纪律。
阿富汗人有悠久的骁勇善战的传统,尤其是普什图人,他们甚至有一本普什图荣誉法规。这些人对红军来说都是可怕的敌手。每个阿富汗人都有深刻的信念和独特的勇敢精神。不过,他们勇敢作战的力量——同现代战士的有效性相反——迄今仍然是经久不衰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思想很可能会僵化,他们会陷入同我们法国历史上高卢人十分相似的习性之中,从而失去善于战斗的本领。
阿富汗人很难从这种武士精神进入20世纪现代军人的思想境界。同他们思想状态相一致的个性跟这种演变是抵触的。然而,他们的解放斗争又是多么需要这一演变啊!迄今为止,抵抗运动中只有少数几个领导人懂得如何把战士们引上这条演变的道路。
阿富汗的社会将人们严厉地禁锢在风俗习惯的枷锁之下,社会气氛的压力迫使人们追求千篇一律,厌恶独创精神。尽管如此,阿富汗人仍然是个人主义者。他们的民族感情一直停留在原来的状态,很少有所发展。阿富汗太闭塞,太一盘散沙。对一个阿富汗人来说,祖国就是他所居住的那个山沟,那个县,或者说就是他的那个部族;祖国的范围同他熟悉的那个天地相一致。只有知识分子和市民才感到祖国就是整个阿富汗。
战争正在缓慢地孕育着这样的民族感情。不过,这样的民族感情要真正渗透到——而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人们的心灵深处,那是需要时间的。
战争破坏了传统的结构和这些结构的力量,山区人的思想有了大发展的可能。
阿富汗人不喜欢权威和纪律,更不喜欢命令和严厉。他们往往会头脑发热、感情用事,拒绝服从现代军事组织所必须实行的种种束缚和限制。所有阿富汗人都十分关心个人的独立性,但又喜欢对人发号施令,自己却不愿意服从别人的命令。有些人感到,在目前的形势下有可能实现昔日梦寐以求但终不能如愿的升官发财的计划,因此他们抓住一切机会,不顾后果地自我膨胀起来。法国医生培养的护士竟恬不知耻地自诩为什么“大夫”,夸夸其谈,炫耀自己的“学问”,拿出高人一等的样子来,以期从中捞取某些好处。某党某“阵线”的负责人的孙子自以为了不起,一心想显示自己的威风,并随时都在图谋扩大自己的势力。在阿富汗这个90%的人都是文盲的社会里,一些刚能看书写字的小小“知识分子”不知天高地厚,认为由他们来担负要职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上述态度和思想在战前还不那么明显。可是战争打响以后,矛盾的焦点有所转移,根本的问题变为如何保存民族的生存。这些态度和思想竟一下子泛滥了起来。
阿富汗人的思想缺乏适应能力。他们过分相信本民族文化的价值。他们可以使自己变得灵巧敏捷,富有想象力和勇敢精神。但由于他们目无纪律,好想入非非但又缺乏实干精神,因此一些好的品格往往用不到正路上去。这些人浅尝辄止,没有时间概念,不懂得持之以恒的意义。不过,战争正在缓慢地迫使他们发生变化,将来我们会看到这种变化的结果的。
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区都处在激烈的战争之中,而这场战争又具有此起彼伏的游击战的特点。在这种情况下,阿富汗人有可能将自己爱好游戏的本能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喜欢向敌人砰砰开枪从中取乐,喜欢在作战时把激烈的枪声录下来,事后像孩子一样放给朋友们听。他们常常在村子里搞阅兵,扛着从苏联士兵那里缴来的盔甲武器,穿着军队的制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招摇过市 [ 作者注:在有些地区,我经常碰见意大利下士、外国军团的中士或德国军士,其实都是圣战者,他们在白沙瓦买到各国的旧军装,把上面的臂章和军阶肩章摘下随身带着…… ] ;他们把自己看作高人一等,认为自己为了阿富汗而冒着生命危险,也许一转眼就会牺牲,因而可以为所欲为。
阿富汗游击队员是在几千年世代口头相传的诗一般的文化中成长起来的。无论是战士还是指挥员,他们都爱夸夸其谈,因此不可能对形势有一个现实主义的看法。敌人进行扫荡的一百辆装甲车数小时内会被夸大成一千辆。一次仅打死三名坦克兵的小规模交火在煤油灯旁聊天时会被描绘成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
阿富汗人的另一个特点是不能保守秘密。他们不懂保密的重要性。在阿富汗,什么消息都会不胫而走,迅速扩散。有些军事行动往往因为不合时宜地过早披露战斗目标而转胜为败。由此我们联想起非洲或南美洲的某些游击队员,他们也有这个毛病。然而当年抗击美国人的越共可完全不是如此。
阿富汗人性格中确实存在的上述弊端不应当使我们忘记游击战士们具有的主要的优点。值得指出的是,他们是在同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作斗争。他们大无畏的勇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是无法估量的。只要需要,他们甚至可以做出忘我的勇敢行动来。
跟圣战者们朝夕相处,乃是一个了不起的体验过程。只要留心观察,你就会了解他们。那时你面前的圣战者都是些和蔼可亲、讨人喜欢的人,你不会为他们感到失望的。
在粗犷生硬的外表下,你常常会发现一些感情丰富且富有人情的人。残酷的战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这里,一位战友的牺牲所带来的痛苦是世界上任何军队里都找不见的,因为这里的战士多半是跟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亲朋并肩战斗,牺牲的往往是自己的亲人,自己深爱的人。那时活着的人就会紧握手中的枪,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圣战者也都是极其幽默诙谐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从幽默中吸取力量。跟他们一起生活,你就会笑个没完。各种玩笑、恶作剧、滑稽可笑的样子、令人捧腹的姿势……应有尽有、层出不穷。这些人酷爱生活的一分一秒,不愿意让伤感糟踏宝贵的时光。他们之所以有时不能容忍异己,那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别人的风俗习惯。只要相互间开始有所了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吗,一些游击队员——主要是基础理论派——为了让一位法国朋友高兴,竟不顾被苏联人发现,敢冒生命危险上街买酒来喝。
阿富汗人的思想状态和性格阻碍着他们很快掌握现代战争的一切特点。我们应该特别关心这些人。他们酷爱自由,不爱妨碍他们独立的尚武精神。因此,他们的一些天生的怪癖在目前的情况下被某些人夸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总而言之,阿富汗人是值得钦佩的人。在20世纪末这个时代,还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像他们那样在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进行力量如此悬殊的、被世人遗忘的战斗呢?阿富汗山民是一切自由的人们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