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战争的再生·第二
作者:J. F. C. 富勒·英国
出自————《战争指导》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一、 卢梭与法国革命
1782年,爱德华·吉本(1737—1794)正在从事他的历史著作第4卷的写作。当时,在他看来,政治气候非常宁静。为把罗马帝国的衰亡与当时的欧洲作一对比,他写道:
“一个哲学家应该扩大他的视野,把欧洲作为一个伟大的共和国来看待。在这个共和国内部,各个不同的民族几乎都达到了同等的文明和文化水平。权力的平衡将会继续波动,我们自己与邻国的兴旺发展,都会有升有降;但是这些局部的事件不能从根本上损伤我们的幸福、艺术、法律和风俗的总的标准。在这些方面,欧洲人和他们的侨民是在全人类中居于领先地位的……在和平时期,由于许多活跃的竞争者的竞赛,加速了知识与工业的更新和进步,在战争年代,欧洲的军队也只是作一种温和的、非决定性的斗争。” [ 作者注: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1926年版),第4卷第176、178页 ]
然而,在这种平静气候的背后,一场自宗教改革以来最恐怖的政治飓风正在形成,而且吉贝尔特(1737-1794)预计到了它的来临。八年前,吉贝尔特在他的《战术概论》一书中指出,谨小慎微的礼让行动,不流血的运动,以及光荣的投降等战争形式,只是表面上的廉价,因为它们并不能产生总的政治的解决方法。于是,他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斗争形式来代替它们。
他写道:“但是,让我们来假设一下,一个朝气蓬勃的民族在欧洲兴盛起来了。这个民族有天才,有智慧,有政治认识;它凝集了这些优秀的美德,组成了一个民族性的民兵组织,制定了扩张计划,并且永远不迷失它的方向;它懂得如何降低战争的成本,并坚持胜利。这样的一个民族,是不会因为财政上的计算而被迫限制自己进行战争的。我们也会看到,这个民族将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征服它的近邻,并且推翻我们脆弱的组织。” [ 作者注:《战术概论》(1803年版),第一卷第16页。 ]
在十二年前(即1762年)曾要压倒整个时代的飓风,到今天仍在摇拂着“脆弱的芦苇”。对此,我们可以在让·雅克·卢梭(1712-1778)的著作《社会契约论》中找到它的胚胎。它被称之为“民主”,其基本观念就是人人平等。这也是基督教教义的基础。自从远古时代以来,道德家和哲学家都一再强调民主,但是直到十八世纪上半期,这种思想才发展起来。卢梭有一句名言:“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是在任何地方他都带着枷锁。”正是这一思想点燃了“理性时代”炸弹的导火案,使得爆炸不可避免。
卢梭在他的早期著作《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3年出版)一书中谈到,在自然状态中的人类,是—种“高贵的野蛮”。而现在,他在《社会契约论》中,却把人类摆在一个抽象观念的地位上,不使他们同地点、时间和环境发生联系。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生来都是自由的人,为什么现在在任何地方都要受到奴役呢?他的回答是,因为根据自然的权力(神意),唯一合法的政府就是由大多数人进行的统治。他写道:契约,就是“我们每个人把自己和他的一切权力都自献出来,接受全体意志的超级指导。……每个人都把自己奉献给全体,而不是把自己献给某个人。” [ 作者注:《社会契约论》,第一篇第6章。 ] 如果有人拒绝这样做,那么大多数人就要强迫他服从全体的意志。按卢梭的说法,就是“强迫自由”。卢梭创造了“人民的绝对意志总是对的”这样一个神话,于是,他就赋予民族国家一种“准神权”的法权,并且向民主革命者提供了最强有力的武器。他虽然认为,国家的组织与基督教徒的组织是敌对的,因为后者要求政教分离,这样也就破坏了国家的统一性,但是他感觉到,有组织的宗教也是社会的必需品。他主张创立一种纯公民性的信仰,以取代基督教。这种由人民决定的信仰,“不完全象宗教的教条,而是具有社会性的感情,如果没有它,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公民,甚至不能成为忠心的国民。” [ 作者注:《社会契约论》,第四篇第8章。 ]
卢梭提出一个假设,认为大多数人都是能够辨别公共利益的,并且也愿意追求这种利益。这种假设尽管纯属虚无缥缈,但是却迎合了许多人的心理,因此,许多人也就不假思索地加以崇奉,把它变成为一种信仰。这样,民众的专制主义神灵便从君主的铜瓶中被释放出来了。它赶走了国王的专制主义,重新建起通天塔,并把战争的拍卖场改变成了屠宰场。
为了对卢梭表示公正,我们应该看到,他的理想是在古代城市国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且他还认为,由大多数人进行统治的制度,只有在国小人少的国家里才能行得通。他从来没有提过在法兰西这样的大国里实行这种制度的建议。
魏勒特先生曾对他的“革命的哲学”作过如下的结论,说:“革命就是企图把个人自由的原则付之于实行;这是一种消极的原则,其主要价值就是充当工具,用来推翻那些已经失去作用和意义、并已变成只有害处的种种限制。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消极的原则充满着宗教信仰的狂热。哲学家所做的伟大工作,正好是刺激了这种狂热。” [ 作者注:《剑桥近代史》,(1904年版),第8卷第34、35页。 ]
1789年7月14日,巴黎的市民攻下了“巴士底”监狱,屠杀了监狱警卫部队的卫兵。这个消息传到路易十六世的耳朵时,他惊呼说:“这是造反。”莱柯特公爵回答道:“不,陛下,这是革命。” [ 作者注:转引自托马斯·卡莱尔的《法国革命》,第篇第7章。 ] 1791年6月21日,路易十六世在发楞被捕,从此结束了他想逃出法国的希望。路易被捕的消息传到奥国皇帝利奥波德二世(1790-1792)那里,他立即宣称,这一捕捉行为有损于各国统治者的尊严。因此,他鼓动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二世(1786- 1797)去营救路易和王后玛丽·安东尼提,因为王后是利奥波德的妹妹。结果,法国于1792年4月20日对奥宣战。这场战争,除中间几度短暂的中断外,一直到1815年才结束。
二、 回到野蛮主义的征兵制
可悲的是,法国对于战争竟是毫无准备。她的府库空虚,军队混乱,人民歇斯底里。她的唯一资产就是拥有大量的士兵。他们如果按照“国王运动”的规则来打仗,技术当然是生疏的,但是他们很聪明,居然为自己发明了更加切合实际的办法。同时,在周围的邻国中,也有许多人是拥护革命的:在英国,查尔斯·詹姆斯·弗克斯不仅欢迎革命,而且还为其行为辩护;在德国,也有为数众多的支持者;在荷兰,人民渴望摆脱奥国的统治,人类自由的教条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现在,战争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古老的有限战争形式,一种是正在萌芽的无限战争形式。1792年9月20日,这两种形式之间的第一次考验在瓦尔密发生了。当时,在不伦瑞克公爵查尔斯·威廉·腓特烈的率领下,普鲁士军队迎战了由查尔斯·弗朗西斯·杜木里埃统帅的军队。不伦瑞克公爵是腓特烈大帝的侄子,他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他的名声主要是在1787年的荷兰战役中建立起来的。那次战役几乎是不流血的。于是,他在同辈人眼中,便成了欧洲最伟大的军人。杜木里埃是法国皇家军队中一个粮秣员的儿子,他很自信,具有狂热大胆的性格。他所坚持的唯一原则,是一种机会主义。那天两军相遇时,不伦瑞克已使杜木里埃完全退出了他在阿尔戈尼的阵地,因此,在战斗打响时,双方都面对着对方的阵地。实际上,两军没有进行碰硬的战斗,只是相互地实行炮轰,但炮火相当密集。炮轰接近尾声时,普军准备突击瓦尔密小山丘。然而就在这时,不伦瑞克突然召开军事会议,宣布了一个决定,说什么“我们不在这里战斗。”这也是这次会战中他所作出的唯一的一个决定。在此之后,他命令自己的部队宿营,随后一直安然不动,直到9月30日的夜晚,才巧妙地把部队撤出了战场。这可以算是最后一个不流血的会战。
9月20日晚,参加普军作战的歌特对他那些沮丧的朋友进行了一番劝说。在回答朋友们的一个问题时说,“就从这个地方开始,就从今天算起,世界历史进人了新的时代,而且,你们都可以说是目睹了它的诞生。” [ 作者注:歌特,《1792年在法国的战役》,第81页 ] 一百年之后,福煦元帅对于这次炮轰的影响作了如下的总结,说:“国王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人民的战争从此开始了。” [ 作者注:福煦《战争原则》,希莱尔·贝洛克翻译,1918英文版.第29页。 ]
1793年1月21日,正如卡莱尔所说,“斧头砍下来,又一个国王的生命就消灭了。”这就是路易十六世的生命。因此,丹东大声地宣称:“要是那些国王们联合起来威胁我们,我们就把一个国王的人头扔到他们脚下,作为挑战。” [ 作者注:《法国革命》,第二篇第8章。 ] 但是随着挑战开始,他们到哪里去寻找士兵来增援呢?他们的人数当时是很少的。于是,在—个月后,国民议会下了一道命令,强迫征集5O万人当兵。紧接着,旺代省暴发了叛乱。法兰西共和国派出军队,踏着她的国民的尸体,走向了解放。这是实行征兵制的第一步,从而又恢复了部落式的战争。
原始的部落都是武装的群体,在这群体之中,每个人都是战士,因为整个部落都投人战争,所以战争也是总体性的。但是,自从人类告别了狩猎和游牧的生活以后,在取代了野蛮的农业文明中,战士与粮食生产者(即非战斗人员)之间产生了明显的差别。这是很少有例外的。在古代的城邦国家中,只有资格完全合格的公民才能报名加人城市民兵;在封建时代,只有骑士和他们的随从才有可能参加军队,而这些人只是总人口中的一小部分。前面已经提到,在专制国王的年代里,平民是与战争完全脱节的。这种分化现在已经消失,因而又回到了全民皆兵的时代,但这一次却是以整个民族为基础的。
这不是什么新的观念,但是,也不能与旧的“国民兵”混为一谈。例如,它并不象盎格鲁撒克逊的“民兵”,那些民兵只是在战争时期才被召集到一起。法国征兵组成的军队是常备军。难以肯定的是,首先提出这一观念的是不是马齐雅维里。据说,他在弗罗伦萨写了一份备忘录。这份备忘录,主要是以1506年公布的法令为基础。法令规定,年龄在18岁到80岁之间的公民,都有义务服兵役。后来,弗朗西斯·培根指责这种观念。他在《论宗教的统一》一文中指出,“把武器交到普通人手中,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但在十八世纪,正如前面所说的,吉贝尔特就很拥护这一观念。对于这一观念,萨克斯元帅也是支持的。他在《战争艺术论》中谈到招募军队时,曾经这样问道:“确立一条法律,要求各阶层的人民都为国王和国家服役五年。这样不好吗?”接着,他详细地解释了这条法律的应用和利益。但是直到1793年8月23日,国民议会才通过了一个法令,使征兵制开始有了总体性的基础。它的第一条是:
“从现在起,直到我们的敌人被赶出共和国的领土为止,所有的法国人都应该始终地为军队服务。”
“青年人应该参加战斗,已婚的人应该铸造武器和运输补给品;妇女参加制造帐幕和服装,并去医院服务;儿童应该把旧亚麻布作成绷带;老年人应该到公共场所去,激励战士们的勇气,宣讲共和国的团结,鼓动对国王的憎恨。”
“公共建筑物应该改成营房,公共广场应该改成军工厂,地下室的地面应该用碱液加以处理,以提取硝石。”
“一切口径合适的火器都应移交给部队;国内的警察使用猎枪和利器。”
“所有带鞍的马都应征调给骑兵使用;凡是不用于耕地的挽马,都要征来挽拉炮车和补给车辆。” [ 作者注:引自阿诺德·J·托因比著《历史研究》,(1930年版),第四卷第151页。 ]
托因比写道:“这一条款深深地感动了议员们,因此,他们要求起草人将它重读了两遍:而且每一次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这些人真诚地相信,他们正从暴政中获得解放。” [ 作者注:引自阿诺德·J·托因比著《历史研究》,(1930年版),第四卷第151页。 ] 在《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第十一版中,F.N.毛德上校对法国的“征兵制”是这样评论的:在任何国家的现行的或未来的法典中,能够对人类的未来产生如此深远影响的,大概还没有哪一个法令能够超过法国这个不太著名的法令。
从那年8月起,不仅战争越来越无限化,而且终于变成总体性的了。直到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生命都被当成廉价之物,以致于象以往战争中的会战那样,大规模地屠杀居民成了一种战略目的。在此150年之内,征兵制把世界引回到了部落时代的野蛮主义境地。
三、 征兵制带来的变化
民主使所有的人在理论上居于平等的地位,而征兵制则使所有的人在实际上处于平等的地位。康多尔塞特也许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在他的《人类精神进步史》一书中,已把步兵的兴起与民主的兴起联系在一起了。如果他把这个顺序颠倒一下,也许更加正确一些,因为是滑膛枪创造了步兵,而步兵建造了民主。这就是说,权力消失以后,在刺刀下实行平等便成了问题的实质。从此,一人一枪成为了一人一票,直到选票和枪都要以百万来作为计算单位。这样一来,就导致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和军事的转变。对此,福煦曾经引用了克劳塞维茨的一些观点:
“法国革命凭着它原则的力量和能力,凭着它所鼓舞起来的人民的热情,已把整个民族的全部重量和一切力量,都投放到天平上了。而在过去,天平上的重量只是有限的军队和国家的有限(正常)税收。”
“各国的政府官员,历来都很重视战争中的联盟关系,而法国人对于这种政治同盟却是不太重视的。这种联盟关系可能减弱国家的力量,使野蛮的战争因素服从于比较含蓄的外交因素。然而,法国的陆军却一往直前,势不可挡,战胜了许多国家。这一结果,使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敌人都大为惊讶。可见,一个国家的自然力量是多么强大,与那些人为的外交组合加以比较,又是多么伟大而又动机单纯。因为在外交组合当中,国家与国家之间是互相拖累的。”
“法国革命的惊人成功,当然不能完全归功于新的作战方法的应用,更重要的是政治与行政体制的彻底改革,以及其政府的性质,民族的情况等等……其他国家的政府,还不知道应该如何鉴别这些新的条件,因此,它们仍然试图使用一般的手段,来对付这压倒一切的力量。这也就是他们所有政治错误的根源。”
对于这些看法,福煦作了如下的评论:
“确实,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这是一个民族战争的时代。这种战争具有令人疯狂的步调,因为它注定着要把国家的一切资源都投入到战斗之中。人们在战争中将追求一个目标,这不是王朝的利益,也不是想征服或占领某一个省区,而是为了防卫或传播一种哲学思想,为了保护或宣传一种独立、统一原则,以及各种非物质利益的原则。最后,也就把每一个人的私人利益与财产都当成了赌注。从此燃起了怒火。这种暴力的因素,在过去是很少使用的。” [ 作者注:转引自福煦的《战争原则》,第29页。福煦的引文没有标出引用克劳塞维茨言论的出处,而我们在《战争论》中又没有找到这些话,因此,克劳塞维茨的言论一定是出自其他著作。 ]
要想激励成千成万的新兵,必须依靠我们今天所谓的“宣传”。1792年4月25日,鲁日·德·李尔创作的《马赛曲》开始在法国流传。在所有的战争歌曲中,这是最能振奋人心的一首。它鼓起了大批人员的情绪。政客们还采取了一切手段,来激发战士们的勇气培养他们憎恨敌人的感情。乔治·西尔威斯特·维里克写道:“没有恨,也就不可能有宣传。只要给我某种仇恨的东西,我保证于24小时之内,可以在任何地方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宣传战役。” [ 作者注:《仇恨的种子》,1931年版,第16页。 ] 就这样,仇恨统治着法国,从此以后,战争变得毫无止境了。
宣传能煽起人类的兽性。法国保王党人马梅·杜·庞曾说:“这是一种恶魔似的战术,发明的人称得上是怪物。……五万名‘野兽’愤怒地口吐白沫,象食人者似地嚎叫着,以最快的速度向着战士猛冲过来,而对方的战士是没有这种勇气的。” [ 作者注:引自《武装集团》,第91页。 ]
征兵制改变了战争的基础。以前,士兵的成本是高昂的,现在廉价了;人们曾是尽量避免战斗,而现在却是在寻找战斗,而且不管损失有多重,只要一征兵,就能很快补充好。没有征兵制,拿破仑的征服政策也就不可能实现。1805年,在夏布仑,拿破仑曾对梅特涅夸口说,他可以担负得起一个月三万人的消耗——现在的人命象是泥士一样便宜。
这样的武装队伍,要求在军事管理和后勤方面有一种彻底的改变。过去,军队使用帐篷;他们的行进是排成漫长的纵队前进的;军队进人战斗之前,还要有秩序地集中起来。他们的给养和饲料,都要依赖补给纵队、野战面包房、面包护送队和仓库。现在,所有这些不是被取消了,就是被彻底地更改了。帐篷是被取消的,因而数百辆运载帐篷的大车也随之不见了,士兵们开始野外露宿;行动迟缓的漫长的纵队,已按师的单位分成比较小型的纵队;这样,在战斗之中和战斗之前都可以集中。运输纵队也被尽量地削减,实行了义务征用,来代替有条理的口粮配给。这通常都意味着对农村的抢劫。由于有所改变,减少了数以千计的运输车辆和骡马,使革命军的战略机动性和战术灵活性有了很大的加强。行军路程的增长和野外宿营的采用,在人的消耗方面当然要比旧的、舒适的体制增加许多,但是,征兵制能够很快地补充这一消耗。
征兵制对于战争还产生了另一个重大影响。因为士兵是从社会的各阶层招募来的,一般说来,他们比旧式皇家陆军的士兵更加机敏。当然,他们的纪律是要差些。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不会进行那个时期机械式的队形变换,但是,他们很快就发明了适合于自己好战心情和能力的战术。排枪发射取消了,大体上是瞄准射击取而代之;在密集的队形之外,又加上散开队形,而且还组成了一个“散兵”营,它的任务是走在突击纵队前面为其开路。罗伯特·威尔逊爵士曾说过:“这些散兵,象雪貂一样敏锐,象松鼠一样活跃。” [ 作者注:H.伦道夫著:《罗伯特·威尔逊爵士的一生》(1862年版),第1卷第84页。 ] 约克公爵的副官也写道:“有时,在几乎被围困的情况下,我们并不感到已被逼得非逃跑不可的地步,骚扰的狐狸也不会有这种感觉。” [ 作者注:《亨利·卡尔弗特爵士的日记和通信》(1853年版),第220页。 ]
关于征兵问题,一位普鲁士军官曾评论说:“在森林中,当士兵们不能进行队列运动时,只能解散队伍,在树木的掩护下进行射击。这时,他们不仅可以和我们相等,甚至还能比我们占有优势。我们的人,习惯于肩并肩地在空旷的战场上作战,很难适应于这种看起来混乱而没有秩序的情况。然而,为了不成为敌人的目标,这种‘混乱’局面是很必要的。” [ 作者注:引自A.乔奎特著:《革命战争》,第2、第96页。 ]
这种征召来的革命军队,同旧的皇家陆军比较起来,在战略和战术方面,拥有压倒一切的优势,但是,在政治方面却存在着一个极为严重的缺点,以至有可能抵消一切的优点。一个实行征兵制的国家,即是全民皆兵的国家,也是—个以歪曲宣传来维持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是很难维护持久和平的。它强迫失败者所签订的和平条约,通常都是极不合理的,因此,只可能是不稳定的休战,失败者只是出于被迫才签订这样的和约。一旦有了适当的机会,他们就会把和约推翻。
费奥罗指出:“这是一种疯狂步调的战争。革命和帝国,把这种战争强加到欧洲身上。在这类战争的根源上,存在着一种心理上的错误,就是幻想着以巨大的和决定性的胜利来帮助保卫和平,而事实上,却使和平的保卫变得更加艰难,甚至于成为不可能。这一错误是使整个革命和帝国,使十九世纪,并延续到我们今天这段历史形成混乱状态的关键。” [ 作者注:《和平与战争》,第127页 ]
四、 民主与宗族道德
在欧洲,除了相近似的宗教战争之外,所有的疯狂步调的战争都是民主性的斗争,其精神来源于“全体意志”。引用A.F.弗里曼教授的话来说,古希腊的民主城市国家之间的频繁战争,带来了“浩劫与毁灭”,以及“各种野蛮的报复行为“。 [ 作者注:《历史论文集,第二集》,(1875年版),第175页 ] 查尔斯·奥曼指出,我们发现,在中世纪战争中,民主化的瑞士人“令人吃惊地凶猛,他们完全不顾邻国的权利。……他们以具有一种蓄意的无情的残酷而出名。” [ 作者注:《中世纪的战争艺术》,(1921年版),第2卷第168页。 ] 民主的法国革命军的行为也是如此,没有丝毫的不同。因此,阿诺德·托因比教授才对下述一点迷惑不解:为什么从法国革命中产生出来的民主思想,不仅不能阻止战争,“反而……积极地把其‘活力’投入到战争之中呢?”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因而问道:“民主怎能成为一种反社会的力量呢?因为民主‘呼吸着福音的精神’,而且它的动力就是爱。” [ 作者注:《历史研究》,第4卷第l56、57页。 ]
这就象卢梭的“高贵的野蛮”一样,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而且,只要它继续存在着,民主就被认为是一种爱好和平的制度。对于托因比的问题也就找不到合理的答案。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对于战争问题的理解也包含在这一问题的正确答案之中。只有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才有节制战争的可能性,才有消除战争的可能性。
这一答案是不能在抽象的推测中发现的,而应该到人性中去寻找。关于这一点,赫伯特·斯宾塞尔曾经说过:“我相信,对于一个成年人,你只要观察他一个小时,就可以了解他的个性,并合理地认识他,而且不管他的学历如何。如果你研究了过去几千年历史的发展,那么,你也就能够推测到人性的问题。” [ 作者注:见D.邓肯的《斯宾塞尔传及其信笺》(1908年版),第62页。 ]
在1802一1893年间,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工作以后,斯宾塞尔完成了他的伟大著作《哲学体系》,其中有两卷写的就是“伦理学原理”。他希望,能在关于演变的研究中找到一种准则,以便把人类的行为(即伦理)安置在科学的基础之上。然而他发现,在人类交往的进化中,同时存在着两种准则,每一种都有它的独立性。他称之为“友好准则”和“敌意准则”。他就此写道:
“野蛮的部落和文明的社会,都同样地进行对外自卫和对内合作——对外对抗和对内友好。所以,它们的成员也就需要有两种不同的感情和观念,以适应这两种不同的活动。” [ 作者注:《伦理学原理》,(1892年版),第一卷第322页。 ]
“经常地对外怀着敌意的生活。会引出一种准则,即主张侵略、征服和复仇,而使和平的合作遭到拒绝。相反地,内部和睦的生活,则会导致另一种准则,即产生一切都和谐合作的美德——正义、善良和诚实,尊重每个人的要求。” [ 作者注:《伦理学原理》(1892年版),第一卷第471页。 ]
“在每一个社会中,敌意的伦理现念和友好的伦理观念是随着内外的条件而同时容纳的,因此也就会形成一个感情与观念自相矛盾的集合物。” [ 作者注:《伦理学原理》(1892年版),第一卷第316页。 ] 这样,就有“两种义务和道德,以相似的方法受到指责与赞扬,但是当其中之一(如友好准则)与伦理概念结合在一起时,另一个(即敌意准则)就不会与之发生联系了。” [ 作者注:《伦理学原理》(1892年版),第一卷第324页。 ]
所以,人类的行为是以两种不同的推动力为基础的:一种是自然提供的,是天生的,因而也是本能的;另一种是社会环境的压力。一个部落要想生存,它的成员必须要有在战斗中自愿牺牲的精神;一个部落要想维持自己的结合,它的成员必须服从部落的戒律。戴维指出,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关系是孤立、猜疑和敌对的;但是,在部落之内,共同利益却能促使他们一致对外,内部团结起来进行自卫。这样,在自己的部落(内集团)和其它的部落(外集团)之间就出现了差别。在“内集团”中,和平与合作是本质,而对待所有的外族人,他们天生的感情就是憎恨与仇视。这两种关系又是相互关联的。为加强他的论据,戴维又引用了萨默所著《民俗学》中说的一段话:
“为了同外族人进行战争,要求内部保持和平,免得内部的不和减弱了‘内集团’的战斗力量。为了防止争吵和增强纪律,也要求‘内集团’内部要有政府和法律。这样,和平与战争就相互其作用,相互发展,只不过一个是在集团内部,另—个则体现在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关系中。内部团结越密切,他们就越强大,战争也就越激烈,于是内部的组织与纪律也越紧密。” [ 作者注:莫里斯·R·戴维著:《战争的演进》,(1929年版),第16页。W.G.萨默著:《民俗学》,(1905年版),第12页。 ]
因此,出现了两种道德标准,或称为两种道德态度:一种是对“内集团”来说的,另一种是对“外集团”来说的。这两者的出现都是为了同一利益:“在对外战争中,杀人、抢劫,实行血腥复仇和掠夺妇女,都是有功的”;而在“内集团”中,则不能有这些行为。 [ 作者注:见戴维著《战争的演进》,第17页。 ]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前前后后的关系中是理解了这一点的。例如,色诺芬曾使居鲁士反抗其父王的教诲。居鲁士的父王告诫儿子:一个将军应该使自己成为一个主谋者,一个骗子,一个小偷,一个强盗。于是,居鲁士反驳说,这和课堂里所学的指导自己行为的准则正好相反。这时,他父王回答说:“那些课程是为朋友和同胞而设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教导是有益处的,但是,对于你的敌人则有所不同。难道你不记得,对于他们,那是教你去加以危害的。”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篇中曾让波勒马库斯回答苏格拉底的提问:“什么是正义?”并回答说:“正义就是帮助朋友,伤害敌人。” [ 作者注:柏拉图著:《理想国篇》,卷一第334页。 ] 霍布斯在他的《利维坦》一书中声称:“在战争中,威力与欺骗是两大美德。” [ 作者注:《利维坦》第一部分第8章。 ] 这一说法暗示,在和平时期,它们就是两大罪恶。大卫·休漠在他的《随笔及论文集》中写道:在战争中,“我们收回了我们的正义感和同情感,并且让非正义和敌意来取代它们。” [ 作者注:《随笔及论文集》1772年编,第2卷第273页。 ] 只要浏览一下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版的任何报纸,就可以向带有疑问的读者证明,这种说法是确实的。
原始人类的最危险的敌人,是他们自己的同类。今天,人类的敌人仍然是人类本身,同五十万年以前的情形完全一样。战争和追逐是人类的要求;这就说明,每个小孩为什么天生喜爱玩枪,而每个成年人一谈到谋杀就津津乐道。
对于石器时代的人类来说,战争不是少数人的事情,而是每个成年男子的职业。今天仍是如此,而且还增加了大批妇女。野蛮人进行战争的目的,是要杀死敌人所有的男子,掠夺妇女和儿童。武器的发明改变了这一情况,因为要让武器来区别受害者的不同是不可能,屠杀成了总的趋势。
人类的本性决不象和平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它是千万代野蛮、残忍的前辈遗留下来的产物,几乎成了人类的一种本能。恐惧是一种最普遍的心理因素,野蛮人与文明人在这一点上是毫无区别的,这在三个月的婴孩身上都能得到证明。在部落时代,人们最害怕的是灭种,今天,这仍是人们的思想中一个可怕的问题。
现在托因比的疑问得到了答案。民主的原动力,不是对他人的爱,而是恨。恨所有一切不属于自己的部落、宗派、党派或民族。这种“全体意志”就意味着总体性的战争,他正是刺激人们投身战争的有力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