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第九
作者:钮先钟 ·中国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一、黑暗时期
自从东汉末年开始,大一统帝国即渐趋于没落。中国从此走上分崩离析的道路。如果与前一个时期作一比较:则在前期中,合为常态,分为变态;而此后则分为常态,合为变态。受到整个大环境的影响,中华民族的文化和思想也自然变得奄奄一息,了无生气。与过去千余年来的蓬勃发展、多彩多姿,形成强烈的对比。概括说来,在思想史上是一个真正的黑暗期,虽然偶然也会露出阳光,但不久又是漆黑一片。
曹丕篡汉改国号为魏(220 A.D),经过四十五年,司马炎又用同样的模式,篡魏改国号为晋(280 A.D.),并且建立一个短命的统一帝国。晋武帝太康元年(280 AD)吴亡,结束了三国鼎立的时代,中国暂时归于统一,十年后武帝逝世,其子惠帝继位(290 A.D.),不二年天下即乱。晋室已经不能作有效的统治。统治庞大的帝国,必须有强力的政府,而强力的政府又必须以安定政局、裕民富国为急务。晋武帝最初尚能励精图治,及其晚年,耽于享乐,政事逐渐废驰。死后,其嗣子愚昧无能,于是国事遂不可收拾。
同时,武帝又采取两种送命的政策,也就加速了国家的灭亡。其一是不记取西汉初年的教训,而再蹈封建的覆辙。尤其是在平吴之后,更裁减各州郡的武备。州郡武备被裁减,于是留下诸王拥有强大兵力,其叛乱也就成为必然之势。当时山涛曾提出反对意见,武帝虽赞其为天下名言,但并未采纳:
吴平之后,帝诏天下罢车役,示海内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山涛论用兵之本,以为不宜去州郡武备,其论甚精……帝称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宁(301 A.D.)之后,屡有变难,寇贼焱起,郡国皆以无备而不能制,天下遂以大乱,如涛言焉。 [ 注:晋书卷四十三山涛传。 ]
此一故事从战略思想史的观点来看,别有深意。司马法有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一种永恒的教训,当国者如果由于粉饰太平之故,而忽视国家安全,实乃愚不可及。
第二项错误是容许胡人杂居内地。此种现象虽非起于晋代,而是前朝政策的后遗病,但由于晋武帝在开国之初未能利用其强盛的国势,采取有效的控制措施,于是遂终于导致不可收拾的大祸。
异族内移开始于西汉武帝之时。武帝雄才大略,不但想要征服四夷,而且还想要同化四夷。四夷来降者,或徙置内地,许其与汉人杂居,使其逐渐同化,或以其地为郡县,而分置降胡于边疆,分其众而弱其力。至少就理论来说,这是一种有远见的大战略,如能持之以恒,作弹性的运用,则假以时日,应能达四海一家的伟大理想。但可惜天下事往往多变,此种宏伟的长程战略构想在执行过程中遂难免变质,终于产生严重的后遗病。
武帝在位时为汉朝的全盛时期,此后即开始盛极而衰。以后的君主和将相都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和执行此种长程大战略的魄力。但一经容许胡人内徙之后,也就变成一种难以制止的潮流:
前汉末,呼韩邪单于失其国,携率部落,入臣于汉。汉割并州北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除落入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多历年所,户口渐滋,弥漫北朔,转难禁制。 [ 注:晋书卷九十七匈奴传。 ]
到东汉时,光武以后又盛纳降胡。桓帝时,“自云中五原,西至汉阳二千余里,匈奴种羌并擅其地”。 [ 注:后汉书卷九十五段颖传。 ] 汉末天下大乱,戎马不息,羌胡遂乘“中国多事,不遑外讨之际,得擅汉南之地,寇暴城邑,杀略人民”。 [ 注:魏志卷三十乌丸传。 ] 而汉族人民因不能忍受内乱之苦,逃入异族地区者亦不乏人。汉人投靠外夷,不仅增加蛮夷的户口,而且更提高他们的知识水准。例如:“轲比能本小种鲜卑……部落近塞,自袁绍据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其作兵器铠盾,颇学文字”。 [ 注:魏志卷三十鲜卑传。 ]
黄巾乱后,中原残破,尤以关中为甚。曹魏政府遂又盛纳降胡。概括言之,到三国时许多异族都早已入居内郡。他们与汉人杂居既久,多通中国语,并开始同化。甚至于也被中国政府招募为佣兵。晋代初年,武帝又复盛纳降胡,有识之士引以为忧。郭钦曾疏请徙戎于边:
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执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帝不听。 [ 注:晋书卷九十七匈奴传。 ]
这是武帝太康元年(280 A.D.)的事情。惠帝元康九年(299 A.D.),江统又作徙戎论:
江统以为戎狄乱华,宜早绝其原。乃作徒戎论以警朝廷曰:“夫关中土沃物丰,帝王所居,未闻夷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蔓,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当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众事未罢,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著先零,罕幷,析支之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氏,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廪其道路之粮,令足自致,各附本种,反其旧土,使属国抚夷就安集之。戎晋不杂,并得其所。纵有猾夏之心,风尘之警,则绝速中国,虽为寇暴,所害不废矣。”朝廷不能用。 [ 注: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 ]
事实上,胡人内徙是有其复杂的原因,而且此种趋势早已积重难返。在郭钦上疏时,若能立即采取措施,也许还能发挥抑制之效,到江统作论时,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这又令人回忆到吴子所说的话:“夫安国家之道,先戒为宝”。如不能采取制先的戒备,则大祸临头,就会悔之晚矣。何况不仅不采取有效的戒备措施,反而采取加速引发祸乱的政策,所以武帝死后,不旋踵即先有“八王之乱”,后有“五胡乱华”,西晋随之覆亡,中国分为南北两部。
所谓“八王之乱”就是封建所导致的后果,始于惠帝元康元年(291 A.D.),终于光熙元年(306 A.D.),前后历时十六年之久。其经过无细述之必要,大致说来,即为诸王争夺政权,互相砍杀。其结果则为朝政瘫痪,纲纪荡然。天灾人祸也就随之而来。寇盗蜂起,百姓流离,最后又终于招致“五胡乱华”的大悲剧。诚如晋书所云:
自惠皇失政,难起萧墙,骨肉相残,黎元涂炭。胡尘惊而天地闭,戎兵接而宗庙隳。支属肇其祸瑞,戎羯乘其间隙,悲夫! [ 注:晋书卷五十九八王传。 ]
所谓“五胡”者,也就是异族的总称,可概分为五类,即(一)匈奴,(二)羯,(三)鲜卑,(四)氐,(五)羌。初期势力最大者为匈奴,乘着中国内部祸乱频繁之际,首先发难。晋惠帝永兴元年(304 A.D.),自称汉室后裔的刘渊,据离石称汉王。旋号召匈奴、羯、羌等外夷发动叛乱。晋怀帝永嘉五年(311 A.D.),洛阳失陷,怀帝为刘渊之子刘曜所俘。愍帝继位于长安,到建兴四年(316 A.D.),刘曜又攻陷长安,晋愍帝也同样被俘。于是西晋也随之而亡。中国历史上的第三个统一帝国一共只维持了五十二年,经历四帝即告夭折。
西晋亡后,中国分裂,南部开始成立一个新政权,勉强维持偏安之局,北方则陷入大混乱之中,所谓五胡纷纷建国,史称五胡十六国,此种长期纷乱,先后凡一百三十六年。衣冠南渡后,东晋自元帝(317 A.D.)至恭帝(419 A.D.),共一〇三年而亡。此后历史遂又进入一个新阶段,即所谓“南北朝”。
所谓“南朝”共有四个短命的朝代:(一)宋五十九年,(二)齐二十三年,(三)梁五十五年,(四)陈三十一年共一六八年。北方在公元三八六年复归统一,但由拓跋氏所建立的北(元)魏王朝在名义上虽长达一五七年,实际维持统一统治的时间仅为九十四年。此后又分为东西魏:东魏十五年,西魏二十二年。继东魏者曰北齐(二十八年),继西魏者曰北周(二十四年)。总称之为“北朝”。
据钱宾四先生计算,这个史称魏晋南北朝的阶段,前后凡三九二年。此三九二年之中,统一政府的存在,严格言之,不到十五年。放宽言之,亦只有三十余年,不到全时期十分之一。 [ 注:钱穆:国史大纲(上册),p.154。 ] 像这样分崩离乱的时代毫无疑问要算是我国历史中的一个黑暗期。
二、思想的没落
概括地说,在如此长久的动乱期中,政治社会现象虽然非常复杂,但可以归纳成为下述三点:
(一)政府无能
在此期中,几乎所有一切的政府,无论是代表原有正统的残余,或是异族入侵中国之后所建立的分裂政权,都同样缺乏有效的统治能力。尤其是时常改组。换言之,也就是缺乏正常政府所应具备的安定性。其结果所造成的现象有二:其一日弱,其二日乱,甚至于往往兼而有之。所以,除少数特殊情况以外,这样的政府大致说来都是,对外不能抗御外侮,对内贪污腐化,不能维持法律与秩序。
(二)民生疾苦
在如此动乱不安的环境中,再加上政治领导阶层的腐化无能,老百姓所过的生活,其痛苦恶劣的程度也就不问可知。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的联合威胁之下,他们不仅不能依赖政府的保护,而且还要饱受恶劣政府的榨取和贵族豪门的迫害。在如此毫无安全感的情况之下,人民除了凭藉自己的能力以来勉强求生存以外,也就更无其他途径可行。所以,每个人所注意的也就仅为其本身的安危,其眼前的利害。结果也就变得为生存而生活,同时也是为生活而生存。于是人生变得毫无理想,毫无价值之可言。
(三)知识分子没落
在我国历史中,知识分子一向为社会的精英。维持国家团结,巩固有效统治,一切都有赖于知识分子挺身而出,发挥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无畏精神。每当知识分子趋于没落,则民族道德也随之而沦丧,于是离心力也就会大于向心力。在这样的条件之下,自难希望有所谓文治武功出现。其结果即为民生凋敝,国步艰难。
知识分子的没落,从事实上所表现出来的现象又可以分为两点:(一)知识分子不受尊重。每当太平盛世,知识分子必然受到政府和社会的普遍尊重,知识分子也自然会以其所学为回馈,这样遂构成一种良性循环。反而言之,如果知识分子不受尊重,则其最后结果即为整个民族都会变得无知和无能。(二)知识分子无出路。这是前者的自然的推论。既然不受尊重,也就自然报国无门。即令知识分子满腹经纶,也还是无人赏识,于是结果可能只留下满腹牢骚,尤其是如果发言过多,甚至于还会惹上杀身之祸。既无一展抱负的机会,而且不得不隐忍苟活,为了发泄愤懑之情,于是只好不谈国事,专谈风月,所谓“清谈”一之风遂由此而盛行。
民族文化、学术思想自然又受到政治情况、生活条件的影响。魏晋南北朝之时,儒家与法家的思想日益不受重视,而老庄思想则盛行于世。战国时代,诸侯争霸,战乱不已,老庄以悲天悯人之心,提出“无为”的观念,实为对世局剌激的反弹。老庄之外,又有列子。列子有无其人,其书出于何时,都已难于考证。其立意固本于道家,但又与老庄不同而接近玄虚(虚无主义)。
魏晋时人即已喜谈老庄,但细察其言则似与列子更接近。列子思想虽代表虚无主义,甚至于又还形成杨朱思想的复活。换言之,即由虚无主义,而又变为享乐主义。这也正是乱世所常有的现象。盖在乱世,人在悲观之极,往往会转向乐观,但此种乐观态度,就其根本而言,又还是消极的。不是世乱可使之治,而是说世既乱矣,根本已无希望,不如追求眼前的享受,快乐一时,国家兴亡又与我何关。这就是六朝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因此,他们在思想上也就有下述三种趋势:
(1)由玄虚而放浪
政治不安定,政权经常政变,统治者荒淫无道。士大夫阶级在这样的环境中非常容易以言贾祸。所以只好含垢忍辱,放情肆志,苟全性命于乱世。所谓“清谈”者,也就是空谈风花雪月,玩物丧志,逃避现实而已。甚至于身居公卿之位,也同样放浪于形骸之外,而完全不以国事为念。真是诚如顾炎武所云:“士大夫无耻,是为国耻!”在这样的趋势之下,国事自不堪闻问。五胡乱华时,王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人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 注: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 ] 这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临死悲鸣,令人为之叹息。
(2)由纵欲而奢靡
放浪之极即为只追求一时的肉体快乐,饮食男女遂成为生活中的唯一享受,于是自然养成纵欲的风气。士大夫的生活遂日趋于奢靡,而尤以上层阶级为甚。何曾为晋武帝的佐命功臣,即可为一例:“性奢豪,务在华侈,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 [ 注:晋书卷三十三何曾传。 ] 尤其最荒谬者,晋武帝还助王恺与石崇斗侈,其结果自然是上行下效,举国若狂。南渡之后,此种风气并未改变,甚至于还变本加厉。
知识分子生活日益奢华,由奢生贪,一切向钱看齐,实乃理所当然的发展。士大夫不仅不重视国事,而且也把个人操守置之脑后,不以贪墨为耻。于是他们也就变成了社会上的吸血鬼,拼命地吸收财富。诚如梁朝贺琛所云:“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 [ 注:梁书卷三十八贺琛传。 ] 其结果为百姓更加贫穷,国势日益衰弱。
(3)由无为而无君
道家之言“无为”并非纯粹的消极,所以说“无为而无所不为”,尤其不是无政府主义,只是反对苛扰而已。所以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盖恐靡之也”。 [ 注:老子第六十章。 ] 庄子则认为:“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 注:庄子第十二篇天道。 ] 庄子此言不但与儒家相似,更与法家几无分别。在我国首先提倡无政府主义者的学人可能即为杨朱,所以孟子直斥之为“无君”,用现代术语来表示,“无君”也就是无政府主义,因为在古代,君就是政府的同义词。从逻辑上来看,无政府主义是虚无主义的自然推论。虚无主义为极端的个人主义,否定一切组织、一切制度、一切权威,其发展的极致自然会否定政府的存在和价值。
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继之以三国分立,征战不绝之后,魏晋人士倾向于无为,实乃适当的思想反弹,未可厚非。但无为之说若提倡过度,则势必会一变而为无君之说。尤其是当知识分子日益不受尊重,其所学也无所用,自然会因为怀才不遇,而感觉到他已无可效忠之对象。知识分子的竭忠效智,实为政府能维持有效统治的主要原因。夫果知识分子只为其本身利益着想,而无忠君爱国的观念,则国家焉有不衰亡之理。
此外,还有两种现象也应在此合并讨论。第一,生活奢华纵欲,也就导致体力日益衰弱。最显著的象征即为审美标准的改变。我国古人所欣赏的美是刚强的美而非柔弱的美。在诗经左传等书中即可以找到证据。魏晋以后,此种观念完全反转。晋代士大夫无不崇拜何晏,因为他“美姿仪,面至白”甚至于“行步顾影”。 [ 注:世说新语第十四篇容止。 ] 这完全是一种病态的美,更显著的例子为魏玠。魏玠风神秀异,“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然“多病体赢”,卒年仅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 [ 注:晋书卷三十六卫玠传。 ] 降至南朝,朝廷取士竟常以品貌为条件,甚至于“后才先貌”,于是士大夫也就养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风气。 [ 注:颜氏家训第八篇勉学。 ] 从这些描述看来,那些精英分子简直变成了人妖,真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第二个因素为佛教的输入。佛教之所以易于流行有两种概括的理由:(一)在佛教尚未输入之前,中国本土宗教只能算是原始化的巫术,所以就宗教思想而言,中国还是个真空。(二)一切外来宗教都有新奇的吸引力,这也就是所谓“远来和尚会念经”的道理。南北朝时,社会分成贵族和平民两阶层。前者趋向于享乐主义,但乐的结果仍是苦,于是他们需要一种新人生观来填补其心灵中的空缺。后者过着非常痛苦的生活,对于人生不仅悲观,甚至于更绝望。所以希望有一种神力来救他们脱离苦海。因为本国的神似乎已经无效,于是外来宗教也就普遍受到欢迎。 [ 注:以上有关思想没落的分析,多取材于萨孟武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请参看原书,p.275—304。 ]
放浪虚浮的心态,奢侈靡烂的生活,柔弱病态的身体,再加上出世的宗教信仰,其最后的总和即为一个脆弱易毁的民族。所以,诚如钱宾四先生所指出,“东晋常有恢复中原之机会,然东晋并无北取中原的统一意志”。 [ 注:钱穆:国史大纲(上册),p.174。 ] 东晋之后,南朝更是每况愈下,反而言之,北方的汉人和汉化的胡人,却整合成为一种较有生气的新民族,无论精神与体力都优于南人。于是北进南退,北强南弱,终于北人战胜南人而使中国再归于统一。
也许有人会认为以上所云都只是广泛的大环境,与战略思想似乎没有太多关系。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战略思想有其时代背景,而时代背景又即为社会生活和民族文化的综合。换言之,必须在适当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之中,始能使战略思想蓬勃地发展。只要略加思考,则任何人必然都能认清在那样长久的黑暗期中,我国的战略想自不能有继续发扬光大的机会。
首先可以看见的现象即为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日趋虚弱,所以已无过去允文允武的气概。尤其是高门华胄均以文学相尚,本来就不服兵役,与军事生活隔绝,甚至于也不乐武职,耻称将门。所以,尽管兵者国之大事,但并不能获得知识分子的重视,反而备受轻视。
在那样长久的黑暗期中,虽然战乱不停,生民涂炭,但从战略的观点来看,那些战争几乎毫无研究的价值,对于战略思想既不能提供任何启示,对于战争艺术也不能提供任何范例。在历史上可以算是决定性会战者只有淝水一战(385 A.D.)而已。但若从战略观点来分析,则苻坚之败是由于许多非军事因素所导致,尤其是其兵力虽在数量上占有巨大优势,但内部却有太多的弱点,几乎只能算是乌合之众。反而言之,晋军之胜只能算是侥幸,而非在战略上有任何杰出的表现。
至于在此阶段,要想从历史记录中去寻找战略家,真是屈指可数,也许很难数得上十个人,例如谢安、谢玄、王猛、桓温、刘裕等部只能勉强上榜而已。若再说到战略思想和战略著作,则也几乎可以说是交了白卷。不过有一唯以例外值得在此作较详尽的检讨。
尽管战略思想在我国发源甚早,而到春秋战国时即已有极辉煌之发展。但“战略”此一名词的最早出现却是在西晋时代。这在中国战略思想史上是一件大事,不过其意义又是空名多于实质。
西晋人司马彪曾著一本以《战略》为书名的书,这也是“战略”一词在历史文献中第一次有记录的出现。司马彪是晋朝高阳王司马睦之长子,少年时好色薄行,丧失了王位的继承权。此后专研究学问,从事著述。除《战略》以外,还有《兵记》、《九州春秋》、《续汉书》等。他死于晋惠帝末年,大约为公元三〇六年,时年六十余。
《战略》原书已散佚,其佚文散见《三国志注》、《太平御览》等书中。清代黄奭辑佚成编,收入《汉学堂丛书》(又名黄氏逸书考)。《战略》成书之年已不可考,但可能比陈寿《三国志》较晚。陈寿死(297 A.D.)后约一三〇年,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至宋文帝元嘉六年(429 A.D.)始完成。他曾引述《战略》书中的五段来为三国志中人物作注。可以证明在南北朝初期此书尚存,而裴松之曾见其原文。但隋书经籍志(636 A.D.)旧唐书经籍志(940 A.D.),新唐书艺文志(1044 A.D.)都未著录此书,可以显示南北朝之后,该书即已在战祸中散佚。除可确定有少许内容曾保留在《三国志注》中,也可能还有部分保留在其他书中,所以唐代类书《初学记》,宋代类书《太平御览》也曾引用若干佚文。
若采取严谨的治学态度,则仅凭如此少许的资料,实是很难判断原书的主要性质,和著者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这是“战略”一词在我国的首次出现,以及第一次有人用《战略》来作为书名。清代黄奭认为《战略》佚文内容多是记述三国时事,与《九州春秋》相表里,假使他的观察是有相当根据,则司马彪著作的内涵可能是历史多于战略。诚然,书中也有若干语句,例如“众不附者仁不足也,附而不治者,义不足也”,“治平者先仁义,治乱者先权谋,兵不在多,在得人也”,“顺道者昌,逆德者亡”,“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都应该算是属于战略的领域。但又可以发现著者几乎都是引述前贤的言论,最多也只是对其作某种程度的改写。因此,仅凭这些少许资料很难断定著者本人有无独创的战略思想。同时也无法评定其作为战略思想家的地位。 [ 注:有关司马彪及其著作的资料以大陆出版的《中国兵书通览》为依据。 ]
除司马彪和他的《战略》以外,在如此漫长的黑暗期中,对于战略思想几乎可以说是找不到其他值得讨论的对象。直到南北朝由分而合,中国再度统一时,在黑暗的战略长空中始又现出破晓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