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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之际·第七

秦楚之际·第七

作者:钮先钟 ·中国

出自————《中国战略思想史》《秦汉时代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研究战略必读历史,诚如克劳塞维茨所认为,历史不是一本模范书,但能扩大学者的了解和增强其判断力。 [ 注:钮先钟:国家战略论丛,p.371。 ] 历史的最大价值不是提供知识而是启发智慧。从这种观点来看,历史的演进也与战略思想的发展是息息相关。在历史中某一阶段,可能并无伟大的战略思想家或战略著作的存在,但并不因此而就一定表示它在战略思想史的范畴中不具有重要性。反而言之,它却可能提供非常重要的经验,一方面可以作为过去已有战略观念的印证;另一方面又可以对未来战略思想的发展提供指引和先例。

   我国历史长达五千年,其中充满了战略智慧,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感,值得研究的史实和可以吸收的教训不胜枚举。诚然,中国古代历史中的记载也许比较简略,有时也难免矛盾和错误,但对战略研究而言并无大碍,因为我们所重视的是总体而非细节。

   在我国历史中有两个阶段是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当时战略人才辈出,有杰出的表现,其言行都可以作为战略思想史中的范例。这两个时代:其一为秦楚之际,其二为三国初期。它们之间又有显著差异,前者人才集中,遂终于形成统一之局;后者人才分散,结果即为三国鼎立。本章即以前者为主题。

   一、楚汉相争

   所谓“秦楚之际”,照司马迁的解释,就是从秦之灭亡到汉之统一之间的阶段。秦之灭亡为公元前二〇七年,楚汉元年为公元前二〇六年,陔下之战在公元前二〇二年(楚汉五年),到此时这个阶段即告结束。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战争期,在尚未论述楚汉相争之前,想先说明此种局势形成的原因。

   秦始皇死于三十七年(210 B.C.),李斯、赵高拥立其次子胡亥为二世皇帝,显然不能控制局势,于是革命时机开始出现,只等有人点火即可燎原。几乎已成历史通例,最初点燃革命火种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物,而其行动也常出于偶然。陈胜、吴广即为一例。秦二世六年(209 B.C.),一群被征发戍边的壮丁约九百人,行宿在靳县(今安徽宿迁县)大泽中,因雨误期,照秦律都要斩首,于是在屯长陈胜、吴广领导之下,死里求活发动叛变,这可说是纯粹偶发事件。但革命之火一触即发,延烧极快,许多地区都分别发生抗秦复国运动。领导革命的初期人物,背景非常复杂,但有一共同目标,即为推翻暴秦的统治。

   在革命军中有一支比较坚强的部队,那就是由项家所领导的楚军。项氏世世为楚将,项梁为楚将项燕之子,项籍(项羽)为项梁之侄。他们叔侄所率领的八千子弟兵可算是一支劲旅。项梁颇有领袖才,项羽虽不好学,但天赋颇高,才气过人,尤其武艺超群(力能扛鼎)。在此要说明一点:古代会战中,主将的武艺和勇气是一重要因素,项羽之所以能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其主因即在此。但他的个性和贵族传统却是很大的弱点,也构成失败的主因。

   另外还有一支较小的兵力也很特殊,那就是刘邦的部队。他所率领的也是子弟兵,因来自沛县,故自称沛公。其特点为一起兵就有很好的助手。萧何、曹参、樊哙是最早追随他的人,不久又获得张良的协助。张良为韩国世家子弟(其大父、父五世相韩),社会地位很高,但对刘邦不仅效忠而且佩服。史记说:

  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换言之,张良与他人谈战略,人都不懂,只有刘邦一听就懂,非常投机,所以他认为刘邦似有天才。刘邦是真正平民出身,不受传统贵族思想的束缚,这也是其优点之一。

   秦二世二年(208 B.C.),秦将章邯先后击败陈胜、吴广及齐魏兵力,唯遭遇南来的楚军却三战三败,可证明楚军实力坚强,非其他乌合之众可比。但当项梁进围定南时,因骄轻敌,遂为章邯所击杀,秦军势力复盛。章邯以楚不足虑,乃还军击赵,围张耳与赵王歇于钜鹿,遂导致项羽所指挥的第一次大会战,即所谓“钜鹿之战”。

   在此以前,项梁听范增之计,立楚怀王孙心为王(仍称怀王)以为政治号召。项梁死后,怀王遂乘机派一位文人战略家宋义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去接掌军权。项羽为次将,受其指挥。同时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不幸宋义徒负虚名,到安阳后踌躇不进,置酒高会达四十六日之久,项羽遂怒杀宋义夺其军。接着项羽表现出惊人的神勇: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斧甑,烧卢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莫敌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 注:史记项羽本记第七。 ]

   钜鹿一战奠定了项羽作为“西楚霸王”的心理基础,但此战虽为战术上的杰作,却未能发挥战略上的作用。项羽战胜后不迅速入关,而浪费六个月时间去围困章邯于棘原以迫其投降。结果遂坐令刘邦首先进入关中,并在公元前二〇七年冬十月接受秦王子婴的投降。秦帝国正式灭亡,接着就展开楚汉相争的序幕。

   刘邦能先入关,对楚汉相争的成败是一重要关键。当项羽降章邯之后,始知刘邦用张良之谋,已从武关入秦。但他并不紧张,以为刘邦兵力有限,必不能攻入威阳,必须等他的大军来到始能完成亡秦大功。不料天下事常出意料之外,秦王子婴突然向刘邦投降。

   刘邦入咸阳后就想留居下来享受一番。幸张夏、樊哙力谏,始封存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以待诸侯联军的到达。萧何则“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此一行动对尔后战争有重大关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由于有这些重要的资讯,萧何始能有效地动员资源以来支持消耗战,遂使汉军能愈战愈强,终能获得最后胜利。 [ 注:史记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

   刘邦又立即采取措施争取民心。入关后立即宣布: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 注:史记高祖本纪第八。 ]

   接着又使人与秦吏同往各县邑安抚人民,秦人大悦,“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此一文告可作政治战略的范例。其重点有三:(一)说明他是预定的关中王,并向人民宣布其合法地位。(二)尊重人民愿望,废除苛政,采取最简单的统治方式。(三)说明其退出威阳,还军霸上的理由,并声明无所侵暴,以示清白。简言之,透过此一文告,刘邦也就与关中人民建立了合法的统治关系,这对于尔后战争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刘邦之所以能如此从容部署,又都是出于项羽之赐。假使项羽在钜鹿大胜之后,立即挥军西进,则刘邦根本不可能有自称“吾当王关中”的机会。

   项羽随即入关,大军进驻鸿门,与刘邦军相距四十里,接着就是“鸿门宴”的高度戏剧化插曲。因为张良与项羽叔父项伯有深厚关系,同时对于项羽的心理有深入了解始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危机。

   项羽以征服者姿态进入咸阳,与刘邦的解放者姿态成一强烈对比,在人民眼中立即产生非常恶劣的印象。他屠杀无辜人民,杀秦降王子婴,烧阿房宫,火三月不熄,将宝货宫女都收为已有。接着又违反楚怀王的约言,把关中之地分给三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此即所谓“三秦”。刘邦被封为汉王,王巴蜀,并且勉强解释说:“巴蜀亦关中地也”。在此又有一段插曲: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令良厚遣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遥得汉中地。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这件事非常重要,刘邦若不能获得汉中,则他也就很难有还定三秦,再与项羽争天下的机会。

   项羽又大封天下诸侯,其分配又是有欠公平。与他有关系的人分得较佳地区,而六国旧人则只分得较差部分。项羽自称西楚霸王,都彭城(今徐州),又尊楚怀王为义帝,并把他徙置江南,最后又还是将他杀掉。

   上述事实显示项羽根本不懂大战略,其行为无一不违反战略原则。一切都照好恶来安排而不考虑后果。于是许多人都不满意,只是慑于淫威暂时不敢反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群起而攻之。项羽对于政治更是完全外行,对于秦朝所留下的大帝国应如何统治,不仅没有计划,而且也从未思考。他的头脑还是留在战国时代,他只想恢复旧传统,而不知时代已经改变。

   四月间,诸侯都分途就国,项羽东归彭城。刘邦接受萧何忠告,忍忿前往汉中。汉王都南郑,其辖区从汉中到巴蜀,后者还是半开发地区,所以权力中心是在汉中,与关中隔着渭河与秦岭。秦岭是一道绵长而险峻的山脉,在双方之间形成一道主要障碍物。当刘邦进入汉中时,采取了两项措施:(一)听张良劝告,烧绝栈道以示无东还之意;(二)送张良归韩,实际上是前往彭城。这都是在心理领域中的战略运用。其目的是要使项羽相信刘邦已不足为患而放松戒备。因为项羽对张良很信服,后者一到彭城就向前者说:“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于是更足以产生加强效果。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刘邦到汉中后,其第一项最大收获为获得韩信那样的将才。在萧何与韩信辅佐之下,刘邦开始准备发动还定三秦的作战。他四月到汉中,八月就出兵,相隔不到四五个月,行动可说相当迅速。其所作部署大致如下:

   (一)丞相萧何留守汉中,镇抚百姓,并收巴蜀租税,以供军食。

   (二)将军曹参率郎中樊哙为前锋,兵力不可考(大约三万人),其中一部分为骑兵。

   (三)大将军韩信,率其他将领,统兵约十万为本队。汉王在本队与信同行。

   上述记载可显示古今用兵之道大致相似,同时也显示刘邦兵力相当有限,总数可能不超过十五万人。若无卓越的战略,则实难取胜。

   还定三秦的作战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为起点。这两句成语几乎无人不知,但史书上并无“明修栈道”的记载。照常理说,汉军若欲越秦岭进入关中,则势必要先修复栈道。这是巨大的工程,需要相当时间,而且也无法隐瞒。换言之,一定给与敌人以警告。韩信既然决定采取奇袭行动,则不应该“打草惊蛇”,所以明修栈道似不合理。但也可从另一角度来解释:十万大军的行动可能无法完全保密,所以韩信不可能希望敌人会受到奇袭,因此他才用“明修栈道”为手段来欺骗敌人,使其产生两种错觉:(一)以为栈道的修复需时颇长,于是心理上也就不感到紧张,而不积极采取防御措施;(二)相信汉军会从某一栈道中突出,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此一点上,因而忽视汉军的真正进攻方向。假使事实确实如此,则“明修栈道”也就完全符合孙子所云:“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原则。不过史无记载,不敢断言其真。尤其是史记对韩信用兵记载得要算很详细,为什么会遗漏这样重大的关键,似乎不可解。

   不管有无“明修栈道”,但“暗渡陈仓”则为有记载的事实,汉军采取迂回路线,从南郑向西走,进入现在的甘肃境内,达到白水然后折向东北,出大散关,在陈仓(今宝鸡县)附近暗渡渭水而进袭雍城(今凤翔县南)。雍城为关中西部最重要战略据点。若此城失守,则咸阳唾手可得。汉军兼程前进,突然出现于雍城附近。雍王章邯仓惶迎敌,迅速被击败,自动放弃雍城,退守废丘。

   此后一个月内,汉军扫荡关中,势如破竹。三秦先后被击破,整个关中都落入刘邦手中,并与汉中巴蜀连成一体。在萧何治理之下,形成强大而稳固的权力基础,足以支持刘邦去进行中原争夺战。

   刘邦乘项羽东归,人心思汉之际,立即反攻,并善用欺敌之计充分发挥奇袭效果,其成功乃理所当然。但汉之大敌还是楚,若楚军迅速赴援,则刘邦未必能胜。所以,项羽的反应迟缓实为坐令刘邦成功的最大原因。项羽为何坐视?那又是由于东面情况的发展。楚汉元年八月间,齐国的田荣首先发动反楚战争,时间比刘邦进攻关中还较早一点,项羽因受张良影响,此时无忧汉之心,他是一个易于冲动的人,立即决定发兵击齐而不再作其他的考虑。等到刘邦已经袭取三秦,张良又遗书项羽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复东。”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项羽此时相信张良的话,遂决心继续进攻齐国而置心腹之患的刘邦于不顾。这是一个送命的决定,当时项羽居于内线地位,可西可东,假使他能先行解决野心最大、心计最深的刘邦,则历史就要改写。

   刘邦所采行动非常迅速果断,与项羽成强烈对比。他不待关中平定,立即乘项羽东征齐国时,领兵出关进入中原。楚汉二年三月,刘邦已定河内,渡河到洛阳新城。采纳三老董公建议,为义帝发丧,并遣使者告诸侯曰: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共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 注:史记项羽本记第七。 ]

   这是义正词严的政治号召,能充分发挥心理效果。不仅使伐楚之战变成“义战”,而且也使刘邦取得合法的领袖地位。

   楚汉二年四月,刘邦统率五诸侯兵共五十六万(数字不可靠)攻占彭城,为刘邦对楚作战的第一次大胜。但同月项羽率精兵三万赶回,与诸侯战于城外,结果刘邦大败,兵力被歼灭者约二十余万,可证明项羽的善战。汉军溃不成军,诸侯也都叛汉附楚,刘邦此时的情况可谓危急之至。于是又凭张良之谋始转危为安。四月下旬,刘邦率残部向荥阳撤退:

  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譬如丢掉),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之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隋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刘邦立即采取张良的建议,拟定新的大战略计划:

   (一)巩固以荥阳、成皋为中心的战略防线,屏障河南西部以确保关中的安全;同时以关中为大后方,有效运用其人力物力,以支持持久战来消耗敌人。

   (二)争取战略部署的时间,急派使者说服九江王英布叛楚,并劝诱彭越再度南下,以牵制楚军。(当时这是最迫切的工作,因为项羽大军正在穷追不舍,若不迅速加以牵制,则荥阳之线可能被突破,以至于全面崩溃。)

   (三)等局势稍稳定之后,即开始用军事外交双管齐下方式,来争夺魏赵齐等国,以孤立楚军,并完成大迂回战略态势。

   在此应特别指出,诚如克劳塞维茨所云:“任何大规模战略计划的主要路线大部分都是政治性的……不可能对重大战略问题作纯军事的研判,也不可能用纯军事计划去求解。” [ 注: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译本),p.39。 ] 即令在比较简单的古代环境中,此种原理也仍然不变。刘邦之所以胜,项羽之所以败,其决定因素绝对非纯军事的,甚至于可以说非军事因素远比军事因素更为重要。

   楚汉二年五月,黥(英)布在随何策动之下,出兵攻击楚军后方。此时项羽正指挥大军攻击下邑,遂不得不分兵去应付黥布,于是对下邑的攻势减弱。直到楚汉三年十一月(当时历法以十月为岁首),黥布才被击败,于是刘邦因而获得七个月的喘息时间,这对楚汉相争的最后胜负有非常重要的关系。

   当刘邦退守荥阳,情况危急之时,萧何立即动员关中的老弱和未傅者(二十岁以下),由尚在围攻废丘(章邯)的韩信率领去赶紧赴援。此时楚军已有部分达到荥阳以东地区,正拟进攻该城,遂立即为韩信所击退。于是楚军也就不能西越荥阳,汉军乘机巩固此一战略重镇,并奠定持久防御的基础。

   当情势略缓和后,刘邦即着手执行大战略计划的第三方面。楚汉二年八月命韩信进攻西魏,因就地理位置而言,西魏居于汉军左侧背上,足以威胁汉军主要交通线。韩信以相当少数的兵力展开攻势,采取逐步跃进方式,到楚汉三年十月,即已顺利达成破魏、破代、破赵、下燕的目标,前后不到二个月,可谓神速。

   由于韩信作战成功,遂使全面战略形势略见好转。但楚汉三年十一月,英布的反楚军已被击败,于是项羽在十一月向荥阳大举进攻。刘邦一方面竭力防御,另一方面尽量利用谋略(非军事手段)以来平衡项羽的军事优势。陈平是汉营中地位仅次于张良的谋臣,遂献离间之计:

  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捐出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 [ 注: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

   刘邦“乃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此种“文伐”虽非立即生效,但远程效果则非常巨大。其结果为范增离楚、周殷叛变,其他楚国重要将领也多怀异心,而不忠贞效命。

   同年五月,项羽猛攻荥阳,刘邦逃往成皋,项羽又攻克该城,但刘邦又已逃回关中,并收集兵力准备再战,而汉将周苛枞公仍能坚守荥阳,使汉方战略部署并未全面瓦解。从楚汉三年冬十一月到翌年秋九月,前后共计十一个月,楚汉相争的焦点是在以荥阳和成皋为核心的地区中,到此已接近尾声。从表面上看来是楚胜汉败,实际上,汉虽失成皋,却仍能守住荥阳达相当长时间。严格说,还是相持之局。

   此时,项羽又作了一个错误的战略决定。他不继续集中全力攻击荥阳,而移师去东击彭越等于魏地,于是又使刘邦获得另一次喘息机会。反而言之,甚至于在情势极为险恶时,刘邦也都不曾放弃其攻势思想。早在七月间,他即已命令韩信去发动袭取齐国的作战。韩信用兵如神,再加上政治战的运用,齐国遂迅速崩溃。正当项羽进攻彭越时,韩信在齐国大捷的消息也已传来。项羽遂不得不分兵救齐。这支兵力号称二十万人,因此,项羽兵力受到相当的减弱。

   楚汉四年冬十月,刘邦知项羽大军东移,只留下大司马曹咎据守成皋,于是立即决定乘机反攻。汉军渡河向楚军挑战,并大败楚军。刘邦遂收复成皋,守广武,利用敖仓之粟补给军食,并进围楚将钟离昧于荥阳东。汉军威重振,并以荥阳、成皋,广武三角形为核心,据有进可攻而退可守的有利态势。

   项羽既已分兵援齐,现又获知曹咎败亡的消息,于是在未能彻底消灭彭越之前,又急自引兵回救钟离昧。在此应特别指出项羽虽在会战时几乎无战不胜,但他在作战时又总是未能竟其全功而留下一条尾巴,这是他在军事方面终于失败的主因。刘邦听到项羽军至,急解围退守险要,两军遂又在广武形成对峙之势。

   从楚汉四年十月到同年八月(照现有历法应为次年八月),双方一直都在广武对峙,共历十一个月之久,这表示楚军已师老兵疲。同时整个情势更日益对楚不利。最大冲击是韩信不仅已征服整个齐国,并且把龙且的二十万大军歼灭在潍水之上。在这样情况之下,双方开始和谈,终于决定以鸿沟为界,结束长达四年的战争。

   和约签订后,项羽即引军东归,而刘邦也想西归。此时张良陈平进计曰:

  今汉有天下大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不因其机而速取之,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 注:史记项羽本记第七。 ]

   于是刘邦立即决定背约追击项羽。同时也遣使至齐魏约韩信和彭越会师击楚。

   楚汉五年冬十月,刘邦追击项羽至固陵(今淮阳县西北),信越军均未至,项羽挥军反击,大败追兵。于是刘邦复入壁,深堑固守。他问张良:“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良答曰:

  楚兵且破,信趟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 [ 注:史记项羽本记第七。 ]

   刘邦立即听从,遣使往封韩信和彭越。他们也立即回报曰:“请今进兵”。

   到十一月,诸侯之兵大集,在数量上居于绝对优势。于是在陔下(在睢水南岸,距离固陵已在二百公里之外)展开最后的会战:项羽遂终于败亡。假使韩彭兵力不动,则刘邦不可能击败项羽,中国也就可能回到战国群雄割据的局面。

   综合以上的叙述和分析,可以断言在楚汉相争的战争中,刘邦是胜在战略上,而项羽也是败在战略上。刘邦有大战略计划,那也可算是战略思想的杰作。其主要内容可分四点:(一)巩固后方基地(关中及蜀汉),(二)保持以荥阳为核心的战略枢纽,(三)用非军事手段来争取友人和分化敌人(文伐),(四)由韩信采取间接路线,使项羽腹背受敌。在最后决战前,分封信越更是胜利的主要关键。刘邦在思想方面既能坚持原则,又能发挥弹性,尤其能够知人善任,察纳雅言,凡此一切都是项羽所望尘莫及。因此,刘邦之所以能够击败项羽,终成帝业,可以用荀子的话来作一总评:“非幸也,数也。” [ 注:荀子:强国篇。 ]

   二、汉初三杰

   刘邦的胜利虽非侥幸,但也赢得非常艰苦。他的胜利可以算是以弱胜强的典型,其所以能如此,不仅是由于他有一种稀有的领导天才,和极具弹性的头脑,而更重要的是他能获得三位第一流战略家的协助。这二人就是萧何、张良、韩信,亦即所谓“汉初三杰”。尽管帮助刘邦打天下的功臣人数很多,但只有这三杰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请听刘邦本人所作的评判: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 注:史记高祖本纪第八。 ]

   刘邦的话非常正确,足以显示他的确有知人之明。

   这三人都是千古人杰,可以列入伟大战略思想家的名单内,虽然他们都是用立功的方式来表现他们的思想,而并无著作传世,但在战略思想史中仍应占一席之地。因为其言行不仅可以作为战略思想史中的实际范例,而且对尔后战略思想的发展也具有相当影响作用。现在就根据历史的记载,来分别述评三杰的贡献,以及其所具有的战略思想含意。

   (一)萧何

   太史公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似乎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实际上,他是大智若愚,具有高度的智慧和远见,从事实上来评判,在论功行赏时也的确应居第一位。从战略思想的观点来看,萧何对刘邦的帝业至少有四大贡献,而那也都是对最后成败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一)萧何在最初入关时,就立即去搜集秦政府所保管的一切资讯(已见前述),这是一件具有极大战略意义的行动。在那个时代尤其足以代表超人的智慧。这一行动也就奠定了在长期消耗战中终于获胜的基础。

   (二)当项羽下把关中分配给刘邦而要他去汉中,刘邦实在抑制不住怒火,而想不顾一切与项羽一拼。萧何却能保持战略家所应有的高度冷静态度,极力劝阻他说:

  虽王汉中恶地,不犹愈于死乎?今众(数量)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且汉中古称天汉,周之所兴也。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 注:汉书卷三十九。萧何传。 ]

   刘邦遂终于恢复理性,接受汉王封号,同意前往汉中。这件事是萧何第二大贡献,如果无萧何的劝阻,则刘邦会以卵击石而自寻死路。

   就战略思想而言,萧何所言更是具有非常重要的含意,现在略加分析如下:(一)国家大事必须诉之于理智而不可诉之于感情,尤其是居于劣势时,更不可轻举妄动。孙子的明训;“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是永远正确。(二)战略考虑固应以理智为基础,但人为感情动物,即令最有理性的人,有时也还是会感情冲动。尤其是在所谓“当局者迷”状况中,更必须有赖于“旁观者清”。刘邦的最大优点为其心灵极有弹性,一点就懂,而且从不固执。(三)退守汉中并非消极无为,萧何用几句非常简单的话就把此后所应采的步骤清楚地勾画出来,即可以证明他是有极高度的战略智慧。

   (三)萧何的第三大贡献就是推荐韩信。太史公对于这段故事有非常生动的描述: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丘喜,骂何曰:“若亡,何?”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若非历史有记载,否则后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萧何推荐韩信要比鲍叔推荐管仲更难得。因为管鲍本是知交,而萧韩则仅为萍水相逢。仅凭几次谈话,即断定韩信国士无双,并负责推荐其当担大任,萧何的胆识真是古今独步。而刘邦的度量也不可及,仅由于萧何的坚持,他就决定用为大将,此种魄力也是少见。韩信的见用对于最后的结局为一重大关键。刘邦若无韩信则根本不可能得天下。

   (四)萧何的第四大功劳是在整个战事期中,确保后方的安定,不仅使刘邦无后顾之忧,而且还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补充。反观项羽方面即可认清此种巩固后方工作的重大战略意义。项羽没有像萧何这样的助手,所以他的后方经常出问题,这也就是他在作战时几乎每次都是功亏一篑的最大原因。在刘邦即帝位之后,关内侯鄂君(千秋)曾论萧何之功如下:

  夫上与楚相距五岁,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 [ 注:史记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

   孙子是非常重视后勤与作战的关系,他曾说:“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军争)萧何虽无汗马功劳,但其在后勤方面的贡献却是在长期消耗战中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

   (二)张良

   张良是被公认为典型的“谋士”,谋就是战略,其为战略家应无疑问。他的贡献都是伐谋伐交,换言之,属于大战略的范围。对于刘邦的成功,张良的重要性与萧河可以相提并论。张良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他的确有点神秘。他是韩国贵族,曾在博浪沙中狙击秦始皇未中,在匿居下邳时,又有“圮上纳履”的故事。他与项家有深厚友谊,但欣赏刘邦而愿向其效忠。刘邦对他也极为尊重。只要看前面所引述的那一段话,即可知道刘邦称帝后仍称张良为“子房”,而不像对萧何韩信那样直呼其名。在另一方面,项羽对他的话也似乎颇为相信。他来往于汉楚之间,像闲云野鹤一样,令人莫测高深。

   张良帮助刘邦先入关中,化解鸿门危机(救了刘邦的命),又为刘邦求得汉中,并献计烧绝栈道。以后又设法使项羽对刘邦还定三秦不立即反应。彭城大败后,张良又建议联合黥布彭越并重用韩信,使局势转危为安。最后又劝刘邦背约追击项羽,并分封信越,因而获得最后胜利。凡此一切都已见前文,不必再赘述。

   总之,张良是一位天才战略家,他的见识往往高人一等,所以能为刘邦所信服。譬如说,沛公入秦宫,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 注:这就是“助桀为虐”一语的来源,目前有许多人都常说“助纣为虐”实乃错误。” ]

   于是刘邦乃还军霸上。

   楚汉三年,郦食其劝刘邦复立六国后世,刘邦同意。接着张良来谒,刘邦就征询其意见,良曰:“谁为陛下划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问故,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于是他列举八点理由说明其不可行。刘邦始省悟,立即打销此议。其中以第八点理由最重要,也最具有说服力: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封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其故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 注:“借箸代筹”一语即以此为来源。因当时刘邦正在用餐,张良遂利用食箸作为算筹来计较。 ]

   天下已定,接着即有建都的争议: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避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 注: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

   张良的这一段建都论可为后人模范,显示他不仅精通战略,而且也更精通地略。

   张良并无著作传世,其战略思想只能从他的事功中反映出来。他似乎受道家影响较大,其言论也表示他相当地博学,现存的《三略》,相传是黄石公所著,而黄石公又可能即为圯上老人,曾以太公兵法授张良。所以,遂有人认为《三略》可能即为张良之著作。但这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可信的证据。

   (三)韩信

   三杰中最后一位的韩信,其出身与际遇又完全不同。他可能也是贵族世家(漂母曾称其为王孙),但早已降为平民。他最初投入楚军,以后又随刘邦赴汉中,都不得意,幸获萧何的大力推荐,始一跃而为大将。韩信善于用兵是世所共知。在军事战略,尤其是野战战略的领域中,似乎无人可及韩信。用现代观点来看,可以说韩信在思想上是与李德哈特走同一条路线,即所谓“间接路线”(Indirect Approach)。李德哈特在其传世之作“战略论”中曾引述西方古今名将的事迹来作为此种战略观念的依据和解释。但可能因为他不通中文,所以对中国历史缺乏深入研究,在其书中只非常简略地提到成吉斯汗和速不台而未提到韩信。假使李德哈特曾读史记和汉书,则他对于韩信也就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于会以他为主题来写一本专书也说不定。 [ 注:钮先钟:“李德哈特及其思想”载于战略研究与战略思想(军事译粹社),p.151-55。 ]

   韩信出任大将后,第一项工作即为对当前情况作一全面评估,并提出其个人的战略构想。这是他上台后的第一炮,他能否真正获得刘邦的信任,关键即在此。他的这篇报告,内容十分精彩可供后世参谋总长作为范例。在战略思想史中,也许只有诸葛亮的“隆中对”可与其相提并论。史记对此有相当详细的记载: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疆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持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秦降卒二十除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令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舆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如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兵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速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韩信的言论代表非常高明的战略思考,值得加以较深入的分析。韩信首先破除刘邦的心理障碍,使其能接受客观的分析。接着根据其个人的观察指出项羽在性格上的两大弱点:(一)匹夫之勇,(二)妇人之仁。其次再列举项羽在大战略(政策)上所犯的错误:(一)不居关中而都彭城,(二)不尊重义帝,(三)对诸侯封地不公平,(四)行为残暴,天下多怨。于是韩信遂作结论说:“其强易弱”。

   进一步,韩信即提出其战略构想,先说明总原则,即“反其道”而行。实际行动又可概分三项:(一)任天下武勇,(二)以天下城邑封天下功臣,(三)以义兵从东归之士。换言之,多方面利用政治、经济、心理因素来瓦解楚军使其自动崩溃。

   以上所云是大战略,也是远程计划。接着韩信遂又讨论近程计划,即“还定三秦”的作战。他认为对汉王有利的因素有二:(一)三秦王都曾为秦将,父老对他们恨入骨髓,(二)汉王在关中深得民心。所以“今大王举兵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

   韩信用兵神妙,可以说他就是孙子的化身。他把孙子的理论一一付之实行。对于后世研习战略的人,韩信应该是一位理想的模范。我国史书对于作战经过的记载往往比较简略,所以欲作细节的研究也就比较困难。不过对于韩信而言,似乎可算例外,史记对于其重要作战都有相当扼要的记载,假使学者本身对于战略已有足够认识,再根据那些记载,也就可以对韩信的战略运作获得适当的了解。

   还定三秦的作战已见前述,那是韩信第一次指挥大军作战,他在此一战中表示其深知迂直之计,而且也善用诡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轻取胜利。他所采取的大迂回路线,要走过的距离虽然很远(比跨越秦岭的栈道至少长一倍),但终于使敌人受到奇袭。对韩信而言,这一战只能算是牛刀小试,但已可显示其特殊的战略风格。

   韩信的大显身手是从楚汉二年八月奉命进击西魏开始,史记有非常简要的记载: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对于上文应略加解释。魏军集中兵力防守蒲坂、临晋等城及渡口,韩信并未从河南向北进攻,而先回陕西再由西向东进攻。他首先在临晋西岸集中船舶,佯作大举渡河的姿态;另一方面派兵潜往夏阳(在临晋之北,今陕西韩城县)用临时搜集的器材(木罂缻)渡河,南下猛攻魏军的侧背,魏军大乱,韩信的主力遂顺利在临晋渡河。魏王豹仓皇迎敌,溃不成军,韩信又猛烈追击,九月即擒魏王豹以归。不过一个月即结束了破魏之役。

   从战略思想的观点来看,对于此一战役有下述几点特别值得注意:(一)韩信不采取由南向北而采取由西向东的作战轴线,并于渡河之后,由北向南压迫,就战略而言,是很明智的选择。因为若不如此,则魏军战败后就可逐步向北退却,并与代赵两国兵力会合,于是战事将拖延不决,对汉军极为不利。(二)韩信擅长用奇,使敌人在心理上丧失平衡,此所谓出奇制胜,完全符合孙子的想法,亦即李德哈特所谓的“间接路线”。(三)韩信深知扩张战果的重要。每次获胜后一定继续作猛烈的追击,使敌人没有喘息的机会,所以能速战速决,充分发挥歼灭战的威力,与项羽在作战时经常未能竟全功恰好成强烈对比。

   韩信破魏后,次一攻击目标即为赵国。韩信首先破灭赵国的附庸代国,然后准备取道井陉攻入赵国。井陉在今河北获鹿县西十里,山西平定县东九十里,为太行山脉中险要隘道之一。诚如李左车所形容:“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井陉东口北侧有萆山,距获鹿城仅八里。井陉之西有冶河,从南向北流,横过西端入口处。该河东岸有一片高地可封锁隘道西口。

   赵国主将为成安君陈余,他与赵王歇,谋士李左车,率军二十万进驻井陉东口外,李左车建议:

  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进,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俊,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韩信张耳)之头可致于戏下。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陈余不听。韩信获得情报,大喜,立即引兵渡河。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箄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道壁,拔赵帜,主汉赤帜。”令其稗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佯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佯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遂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主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军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井陉大捷之后,韩信又立即猛烈追击,不让敌人有重整机会,到十月韩信已连续击破魏、代、赵三国,所费时间尚不足三个月。

   韩信以劣势兵大获全胜,完全是由于战略高超,算无遗策。他有周密计划,使敌人行动完全受其控制,此孙子所谓:“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兵势篇)假使他不大张旗鼓,大战良久,则赵军未必空壁而出,更未必追入隘道。若不利用地形的拘束,使敌不能发挥数量优势,则韩信绝对无法对抗赵军的追击。假使不用易帜之计,则敌军心理不会丧失平衡,赵军还是不会崩溃。至于背水阵,据韩信本人的解释是为了“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这颢然是引述孙子,不过词句颠倒而已。

   楚汉三年七月,韩信又奉命击齐,这是其大战略构想中的最后一章。韩信势如破竹,项羽派大将龙且赴援。两军遭遇在潍水之上,龙且居东岸,韩信居西岸。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佯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潍水之战是一场决定性会战,韩信又是以计谋取胜,使楚军兵力和士气受到严重打击,而更重要的后果是扭转了汉军的战略劣势。

   楚汉四年(202 B.C.)九月,刘邦接受张良和陈平的建议,违约追击东归的项羽,于是导致楚汉战争的最后一幕——陔下之战。此时已为十一月,汉方诸侯大军共约三十万人,在刘邦命令之下,由韩信统一指挥,继续向南追击。项羽退到陔下止军,集中其兵力准备拼死一搏。史记对这场大战虽记载简略,但仍能让我们了解其经过: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 注: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

   根据上述的记载,可以发现陔下会战与西方战史中著名的坎尼(Cannae)会战是采取同一模式。但汉尼拔(Hannibal)虽赢得一场会战,最后却并未赢得战争。韩信则不仅赢得会战,而且更彻底毁灭敌人、结束战争,所以,就历史的观点来看,坎尼不算是决定性会战,而陔下则真正具有决定性。因为它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同时开启另一新时代。

   “秦楚之际”在中国历史中是一个非常短的阶段,前后不过五年。但就战略思想史的观点来看,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阶段。因为在此阶段中不仅有我国历史上很少见的长期连续战争,而尤其是有像汉初三杰那样的战略天才。他们虽然不是纯正的战略思想家,而且也无著作传世,但他们的功业仍然可以对于先秦的战略思想遗产提供活的示范,同时也对后世的思想发展构成一种具有启发性的冲击。所以,总结言之,这个阶段在中国战略史的全程上是应受到应有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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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