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三代战略思想简述·第七
作者:钮先钟 ·中国
出自————《战略家》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引言
公元1276年,蒙古大军在伯颜指挥之下,攻入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县),南宋遂亡,于是蒙古人正式入主中国,这也就是元代的开始。蒙古人是第一个在中国版图上建立统一帝国的少数民族。在此以前,中国虽有分有合,但概括言之,始终还是以汉人的统治为正统,而且少数民族也从未有能统一全国者。
自从元代破了先例,在其后的两代中,最后的清代又是少数民族,只有夹在中间的明代给汉人扳回一城。在共长六百七十一年的三代中,明代仅二百九十四年,而元清两代合计为三百七十七年(元一百零九年,清二百六十八年)占半数以上。三代中就有两代是少数民族统治,可谓我国历史中所未有的创格。
从战略思想史的观点来看,这三代也各有其特点,尤其是与在此以前的衰颓期比较,更是有显著的差异。本章拟照时间顺序来简略分析元明清三代中战略思想的特点,以及其演进过程,以供读者参考。
元代
元代以少数民族统一中国,开创从古未有的先例,已见前述。但元不仅统一中国,而且还在中国版图之外建立了更大的分立汗国,那虽然不属于我国历史系统之内,然就战略或战争的观点来看,则又还是联合成为一体。所以对其研究遂又不能仅以中国为限。
因此,元史的研究也就非常困难,不仅牵涉范围非常广大,而且还有语文上的困难,尤其是人名、地名的翻译也不统一。明代修元史不仅资料不够完备,而且受到种族偏见的影响,记载和评论有时也欠公正。尤其是以军事方面而言,西征的部分在中国几乎没有记录,中国历史中只有南征的部分。
蒙古武功之盛前无古人,就整个世界而言,都是如此。蒙古人口很少,据多方考证,在成吉思汗逝世时约为一百万人,其真正的蒙古军不超过十三万人。以如此渺小武力,而能攻无不胜,袭卷大半个欧亚大陆,真可算是奇迹。尤其蒙古人的征服高潮是在尚未入主中国之前。自成吉思汗即位起到忽必烈(世祖)灭宋,凡历五世,共七十八年。此后,蒙古人的国势就开始衰颓,不能再继续发展其先人的雄风。
关于蒙古人远征作战的经过,固然已有相当完整的记载,甚至于蒙古的军制和武器也都已有若干深入的研究,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在战略思想领域中却缺乏适当的资料,而前人所作的研究也非常稀少。主要的原因是蒙古虽不乏杰出的战略家(例如速不台),但他们本身都无著作,而且由于语文上的隔阂,后人也无任何记录。所以,要想分析蒙古人的战略思想,实在是相当困难,惟一的途径只能就其战迹来加以推断。
首先应综合说明蒙古军事组织的优点和弱点:
一、蒙古军事组织非常良好,其本身的人力虽不多,但却能发挥高度战斗效率,而且更善于利用少数民族的人力。蒙古的军制非常简单,从上到下都采取十进制,易于指挥、控制和重组。蒙古人本是天生的战士,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擅长骑射,勇敢团结,能忍受一切劳苦,在良好的组织之下,自然所向无敌。蒙古军虽以其本族人为主力,但又还是包含着许多其他民族在内。最主要的为色目人和汉人。所谓色目人大都是中亚(西域)的种族,因为眼睛蓝色,故有这样的名称。这些民族或为降军,或为自动投效的外籍兵团。在组织上也有两种方式:或以补充兵形式,直接编入蒙古军中;或编成独立单位与蒙古部队比肩作战(这与西方古罗马军制颇为相似,当时常为一个罗马兵团配属一个同盟兵团)。蒙古人有一极大特点,即几无种族歧视观念,外籍军与蒙古军待遇上完全平等,有功必赏,所以那些降军和外族都乐为效死。
二、蒙古军的机动力极强,能发挥高度的行动自由。蒙古的精兵以骑兵为主力,其最大本钱为其马匹的攻击力和速度。马为蒙占军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战斗工具,故以马的肥瘦决定用兵的时间,秋高马肥即为发动远征的理想时机。
三、蒙古军善于运用火力,以机动冲力与密集火力相配合,投向敌人要害,足以构成致命的打击。所谓火力者又分为两种武器:弓箭与火炮。以作战而言,前者比后者远较重要。蒙古精兵以轻骑兵为主力,其所用武器以弓箭为主,不仅贯穿力强,射程亦远。据考证,蒙古人有四种弓和五种箭,性能各有不同,可以依照战术情况选择并联合使用。西方人的记载也说:“蒙古军弓强弩大,其轻箭镞小而锐,用以远射,重箭镞大而宽,可以破甲穿臂,断敌弓弦。”至于火炮则仅用于攻城。13世纪时,火器尚在萌芽阶段,其威力颇为有限,但精神震撼作用还是很大。此外,蒙古人在攻城时也使用发弩机、投石机等投射工具,其攻城序列(siege train)在当时要算是最优秀的。蒙古的炮兵、工兵等技术兵种都是由非蒙古人员编成,至于武器的制造则更是利用各国的尖端科技人才,元史有记载说“集中天下巧匠于燕京,大事制造回回炮”可为佐证。
四、蒙古军在远征时,对敌情的侦察,效率极高,经常能找到敌方兵力部署上的弱点,然后以实击虚,发挥巨大的奇袭作用,真有如孙子所云:“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反而言之,其在行军宿营时都戒备严密,而且有良好的通信体系,所以不会受到敌人奇袭,能够确保安全。
以上所云为蒙古军之主要优点,至于其弱点也可以分别简述如下:
一、蒙古最初兴起时,兵力很小,作战区域也不太大,其部队机动力强,易于因粮于敌,因此,似无重视后勤之必要。但以后兵力数量逐渐增大,行动距离也日益伸长,于是后勤组织的简陋遂成为其最大弱点。所以,也使其原有的作战弹性大受影响,并且不能持久。不过,在后勤方面蒙古军又还有一特点,值得一提,但很少为人所注意。蒙古军有非常有效的军医组织,所谓“蒙古大夫”绝非开玩笑的说法,而的确有相当高明的医术,尤以外科为然。所以,蒙古军的伤患存活率颇高,对士气的维持有很大贡献(在西方历史中,只有拜占庭有如此类似的经验)。
二、蒙古人生长于漠北寒冷气候中,不能适应炎热潮湿的天气,在热带地区作战时,其战斗效率遂不免大打折扣,尤其严重的是蒙古马要比人更难适应气候的改变,一到气候湿热的地方,马就很容易倒毙,这对蒙古军构成真正的致命伤。所以,在较后阶段的作战中,蒙古军的进度和战绩都比较差。例如远征占城、安南、八百媳妇时,曾屡次失利无功而还。
三、蒙古人是纯粹的大陆民族,对海洋生活完全缺乏经验,所以,对海洋作战不仅缺乏准备,而且更心存畏惧,缺乏信心。其结果为两次远征日本都遭到失败,以及远征占城劳师无功。
四、蒙古人虽能迅速地征服广大地区,但却缺乏统治能力,其所建立的汗国都很快地自动衰亡,只有在中国大陆上所建立的元朝,能维持较久的时间,那是应归功于汉人的合作。蒙古军在征服过程中也广泛地采取恐怖手段,凡拒绝投降的国家和城市都会受到极大的破坏。此种恐怖主义的心理效果虽能收效于一时,减弱抵抗,并加速其进度,但其后遗症则为增长其战后重建的困难。关于这一点,比较起来又只有在中国要算是例外。
在战略思想领域中,因为缺乏原始资料,所以只能以前人的研究为依据而作综合阐述。
蒙古人的辉煌战绩固应归功于其军事组织优良,和将士用命,但其战略的高明也是一个重大原因。明代学者顾祖禹(1631一1692)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位研究蒙古战略思想的人。他根据蒙古军征服中国的用兵经过,再以其独到的地略学眼光来加以分析,认为蒙古人的确有其独特的战略观念,所以在其所著《读史方舆纪要》中曾经一再加以分析和赞赏。现在就择要略述如下:
一、“吾尝于南宋奔亡之余,而反复三叹焉。蒙古之用兵也,纵横弛突,大异前代。临安未陷,两粤已为之破残……”
二、“吾观从古用兵,出没恍忽,不可端倪者,无如蒙古忽必烈之灭大理也。”
三、“吾尝考蒙古之用兵,奇变恍忽,其所出之道皆师心独往,所向无前,故其武略比往古为高。”
基于以上的引述,可以说顾祖禹对蒙古战略思想真是佩服备至了。西方研究蒙古战略的学者也颇不乏人,他们的研究大致都是以西征为对象而不包括中国部分在内,所以可以与国人的研究互相参证,而收相得益彰之效。
20世纪前期的西方战略大师李德·哈特,在其所著《战略论》中曾极端推崇蒙古人的战略思想。他说:“在中世纪时,最佳的战略范例不是来自西方而是来自东方。”他指出:“在规模上和素质上,在奇袭上和机动上,在战略性和战术性的间接路线(indirect approach)上,蒙古人的用兵在历史上都可以说无出其右者。”
李德·哈特又说,他早年所著《不知名的名将》(Great Captains Unveiled)一书中,对蒙古人的战略和战术曾有较充分的讨论。而英国在1927年首次试验机械化部队(mechanized force)时,这本书曾被选为教材。
李德·哈特的推崇蒙古战略思想,与顾祖禹可以说是无独有偶。李德·哈特认为蒙古人的思想和他所提倡的“间接路线”若合符节。但事实上,与其说蒙古人的战略所走的是间接路线,毋宁说蒙古人是对《孙子兵法》的精义,有深切了解。虽然并无任何证据足以证明蒙古将领曾经研读《孙子兵法》,但其行动之能够符合孙子的观念,却是确有事实的证明。
孙子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主张“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这也就是李德·哈特所提倡的间接路线。孙子认为:“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而在打击敌人时,又必须“势险节短”,这样才能像激水之漂石,鸷鸟之毁折。
蒙古军的作战,几乎就是与孙子所说的完全一样”怪不得顾祖禹要说:“其武略比往古为高!”
明代
明代为汉族之复兴,但其文治武功在中国历史上都不能算是第一流,其领土也比元清两朝都小,而且边患始终不绝,最后又还是给于少数民族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就战略思想的研究而言,明代却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时代。不仅所保存的资料比元代远为丰富,而且更有其前无古人的特点。为了简便起见,本文对明代战略思想的分析仅以下列三个问题为重点:
一、开国阶段
明之开国利用民族主义的力量,驱逐少数民族并不太困难。其战争的主要部分反而是以同时起事诸雄(张士诚、陈友谅等)为对象。就战略思想而言,有下述三点值得提出:
一、明太祖(朱元璋)本人似乎颇有大战略头脑。他曾经这样说:“士诚恃富,友谅恃强,吾独无所恃,惟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以与百姓共求复苏而已。”这一段话可以暗示他了解战略是不仅限于经济和军事,而政治和心理也许还更重要。
二、有宿老朱升年八十余,明太祖亲访之于山林道院中。朱升告之争天下九字诀:“高筑墙,广积粮,晚称王。”这一段故事近似传说,但含有深意。“高筑墙”就是巩固战略基地,也就是孙子所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广积粮”即重视战略与经济之间的关系。在农业经济的时代,粮食是最重要的资源,不仅民以食为天,而且军无委积则亡。“晚称王”在政治战略方面更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原则。
朱升的故事曾分别见于魏汝霖《中国军事思想史》(页一四四)及徐培根《中国国防思想史》(页六四〇),但两书均未说明其资料来源。据《明史》卷一三六《朱升傅》,朱升之语为“缓称王”而非“晚称王”,“缓称王”有其战略意义。朱元璋在羽翼未丰之前暂缓称王,则可以不至于树敌过多,并获得自由发展的机会。
三、明太祖在初起时颇能礼贤下士,争取人才,但在其政府中似乎并无真正第一流的战略家,这也就引起刘伯温(基)之谜。依照民间传说,刘基是明太祖的“军师”,换言之,他是张良、诸葛亮一流的奇人。事实上,从他所著的书(《郁离子》二卷)来看,他的思想是属于道家。他似乎并不擅长军事,甚至于更不会神机妙算(他是一个反阴阳五行之说的人),现在流行的兵书《百战奇略》极可能是伪书。
二、明代与海权
就战略思想观点来看,明代的最大特点就是其与海洋的关系。对这方面研究的人也较少,所以特别值得在此作较详尽的探讨。
概括言之,中华民族是一个大陆性的民族,民族的发展是由西到东,虽然很早就达到了海岸线,但几乎从未进一步向海洋作大规模或有计划的开拓。中国的外患来源主要地是在北面(包括东北和西北),而海疆在明代前则都是最太平的边界。我国历史中的战争与海洋有关者少之又少,至于在战略思想领域中,海洋因素更是很少有人曾经给予注意。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从14世纪到17世纪的明代也就显得异常奇特。明代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强的海权国家”,所以,这一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中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但很遗憾,过去却很少有人研究,尤其是很少有人从海洋战略的观点来看这段历史。这里的分析是依照时代的先后分为三段:
(一)郑和下西洋
明太祖开国时虽然能光复中原把蒙古人逐出塞外,但后者的残存势力仍然相当完整,所以,也就使明廷不能不重视北疆的边防。另一方面,东南沿海地区的方国珍、张士诚等虽已败亡,但其余党逃入海中,对安全构成隐患。此外,日本倭寇也开始侵扰,在这样面对陆海双重威胁的环境中,政府在战略上也就必须作一选择。明太祖在权衡轻重之余,并吸取元代用兵海外失败的教训,遂决定重陆轻海的基本原则。他所采取的国防政策是:陆上用诸王将重兵守边,海上除设置卫所外,更禁止人民与外人接触以策安全。这也就是“明祖定训,片板不许入海”的禁海政策。
明太祖死后,其第四子燕王朱棣起兵“靖难”,赶走了惠帝(太祖孙),取得帝位,即为明成祖(永乐帝)。他的战略思想比起乃父是远为勇敢进取,陆上迁都北京,由“诸王守边”改为“天子守边”,并且亲率重兵五次入漠,以攻为守。海上在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首先恢复浙江、福建、广东三省舶司,放松海禁,接着在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六月,命宦官郑和率副使王景弘等出使西洋。所谓“西洋”大体是指印度洋而言,因为舰队向西航行,故称为西洋。郑和不仅负有外交和经贸任务,而且还率领着一支巨大的远洋舰队,执行国史中最大规模的权力投射(power projection)。
郑和的舰队在当时世界上可以算是最大的海军兵力。据《明史》记载,其第一次出使时有“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造大船,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据近人研究,除这六十二艘大舰外,整个舰队的大小船舶共约两百艘。郑和通常是由苏州刘家港出海,先到福建,等候冬季信风,再从福建沿中国海岸线向南航行。其巡弋范围遍历南海及印度洋周边各国,分遣队最远曾达到非洲东岸的木骨都束(Magadiso,即现在的摩加迪沙)。前后出使七次,每次往返约需二年,每次的行动规模和人船数量都大致差不多。
郑和的兵力虽然非常强大,但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次数却很少,其目的通常为剿平海盗,维护海路安全,协助友好国家平定内乱或抵抗侵略,其结果为“海道由是而清宁,番人赖之以安业”以及“自是海外诸番益服天子威德,贡使载道”。除此以外,郑和远航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执行和平的任务,包括立碑、搜奇、贸易等在内。
根据记载,郑和舰队所经过的国家有三十余国,但从不曾挟大国兵威强取豪夺,而只寻求发展与各国之间的友好、贸易、文化交流关系。而推动贸易时也完全遵守各国的习俗,他们和平地执行国家政策,非不得已决不使用武力,与后来的西方海权国家的血腥行为大不相同,这更足以表现我国文化中的王道精神。
从战略思想观点来看,郑和出使更有值得深入分析的价值。第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是明成祖派郑和下西洋的目的。《明史·郑和传》说:“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假使真是如此,则未免小题大做,所以,应有更深入的战略构想,否则实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元朝灭亡不久之后,其裔帖木儿在中亚和西亚建立了一个新的蒙兀尔(Mogul)大帝国。靖难之变时,帖木儿获知中国内战的消息,遂决定出兵东向,企图重建蒙古人在中国的统冶。他的确曾在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集中兵力四五十万人,准备攻明。这个情报可能使明成祖必须立即寻求对策,于是遂决定采取间接路线,派郑和出使西洋,其目的为联合印度洋周边国家共同围堵帖木儿的扩张,或至少牵制其由陆路进攻中国的行动。哪知道帖木儿在公元1405年病逝(即郑和奉命出使的同一年),威胁遂自然解除。事后看来,由于郑和尔后的卓越表现,足以暗示大明帝国的确有机会建立世界史上规模最大的海洋同盟,并执行最早也是范围最广的围堵战略。
帖木儿死后,帝国分裂,解除了对明朝的压力,郑和出使的战略意图也因而不显。不过,蒙兀尔帝国的继续存在仍使中国与西方的陆上交通受阻。因此,郑和从海上打开一条通道,在中国交通史上,仍不失为一种贡献。
郑和的行动从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到宣宗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前后历时二十八年之久,充分象征中国海权思想的发扬。但非常可惜,在郑和最后一次远征之后,此种行动就突然中止。政府又重申海禁,其大舰队不久也化为乌有。此后不久,中国沿海即不断受到倭寇和海盗的侵扰,而最后更无力对抗西方帝国主义者的攻击。中国未能继续维持郑和所开创的海权优势,实为近代国史的最大憾事,深值得我们反省和探讨。尽管如此,郑和又还是给中华民族带来若干远程利益。中国政府虽从未鼓励海外移民,但由于郑和下西洋之故,而自动扩大了中国人的活动空间。从此海外华人到处建立其经济势力,连后来的西方海权也无法赶走他们。探本溯源,还应归功于郑和的七下西洋。
(二)倭寇与海盗
倭寇出现于中国沿海由来已久。明初,太祖严加防范,成祖大建海权,所以倭寇对中国最多只能构成治安上的骚扰,尚不至于成为国防问题。明代中期,内政日益腐化,军备日益废弛,海防问题也随之出现。倭寇最严重的时代是世宗嘉靖年间(1522-1566年),沿海数千里同时告警,生命财产损失难以估计。所谓倭寇者又并非全是海盗,真倭不过十之二三,大多数都是中国人,所以严格地说,倭寇是一种介乎内乱外患之间的威胁。
倭寇的长期侵扰在战略思想领域中形成一种刺激。我国古代的兵书几乎很少有以海洋战争为主题的。海洋战略思想萌芽可以说受倭寇之赐。最早的书可能是郑若曾所著的《筹海图编》,全书共十三卷,图一百七十二幅,约二十六万字。对于中国沿海地理、海防战略、武器设施等都有详尽的论述。
其最大的特点是提出海防战略的三大原则,即所谓“御海洋,固海岸,严城守”。其中最值得重视的又是“御海洋”的观念。它认为海防必须防之于海,主张“哨贼于远洋,击贼于近洋”。用现代语来解释,“御”的意义就是“制”,“御海洋”也就是“制海”。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制海”观念在中国战略思想中的出现是远比西方要早。
顾祖禹也有类似想法,但分析则较深入。他说海防有三策:“拒之于海外,毋使入港为上策,却之于沿海,毋使登陆为中策;迨至登陆而围歼之为下策。”这与现代海军战略思想,尤其是反登陆战的原则,完全吻合。亦即所渭“鏖战于海岸,不如邀击于海外”。
倭寇之患终获解除,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现在略论如下:
一、明朝经由俞大猷、戚继光等名将的合作努力,并付出相当重大成本,终于将倭寇扑灭。在此过程中又都是以陆战为主,这也正是“下策”,不仅战斗极为艰苦,而且沿海富饶之区也备受蹂躏,对于国力产生极大的消耗,加速明朝的衰亡。
二、倭患的逐渐消灭又与日本国内政情有关。丰臣秀吉时代(1583-1603)为实现其征服东亚的野心,曾有一连串禁止海盗的措施,目的为转化民间武力为正规海军。以后两次侵韩失败,倭寇来源更受影响而减少。
三、最后还有一个有趣的原因,那就是本来与倭寇合作的中国海盗势力日益壮大,逐渐与倭寇冲突,并使后者的生存空间日益缩小。在官军与海盗的双重压力之下,倭寇遂终于被迫出局。
16世纪中叶以后,代替明朝海军和倭寇而主宰中国海域的主力为本国海盗。这种海盗有严密的组织、优秀的舰队,近似“独立王国”。其实力最大者不仅控制海上交通线,而且更垄断海上贸易的实际利益(一般商船都要向他们交纳保护费,而他们自己也兼营贸易),而成为明代海上活动的真正主角。虽然此时西方海权的先头部队,例如葡萄牙、荷兰的船只已经来到,但还只能算是配角而巳。
海盗的存在几乎与明代相终始。明亡时,更变成爱国志士企图复国的主要凭借。这样也就要谈到第三个故事:明郑与台湾。
(三)明郑与台湾
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同年明宗室福王即位南部,史称南明。直到1683年,清军进入台湾,明代始正式结束。这最后四十年可以称之为“烈士时代”,中华民族的精英分子为了维护民族文化所作的牺牲真是壮烈无比,而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即为郑成功父子(史称明郑),明郑是继郑和之后再次出现海权特征时代,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明郑海权几乎改变了历史,并为未来的海洋中国提供惟一的经验。
郑成功之父芝龙本是闽海最大海盗,受抚后仍保持独立态势。清军南下,芝龙迎降,而成功则独举义师,纵横海上,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民族英雄。他凭借海权优势,取金厦两岛为基地(公元1650年)并北伐南京(公元1659年)。这十年是明郑的黄金时代。北伐是明郑兴衰的关键,郑军“众十余万,戈船数千”为我国历史中最远程、最庞大的两栖作战。可惜功败垂成,明郑从此元气大伤,除仍能制海外,陆上已难有所作为。
此后,成功遂击败荷兰人,收复台湾来作复兴基地(公元1661年)。可惜次年(公元1662年)成功即病死,其复国事业由其子郑经继承。这个海上政权一直维持到1683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始结束,为篇幅所限,对这段历史无法细述,只能对战略思想扼要分析如下:
郑成功矢志复国,不计成败以寡敌众,其忠忱勇气都值得后世景仰,但从战略观点来看,则至少是瑜瑕互见。最可惜的是郑经退守台湾之后,有一段长达十年的冷和阶段(1663-1672),他不曾努力开发台湾,和拓展国际经贸关系,以厚植国力,尤其不曾乘机向东南亚发展,以扩大其复国基地(当时,他有机会攻取菲律宾但不曾认真考虑)。当然郑氏父子的心情可以谅解,他们肩负着反清复明的历史使命,遂无法集中全力来建设海洋中国。结果,陆上行动的失败又影响海权的发展。最后,海上优势逐渐丧失,并终于难免败亡的命运。这一段往事实在是值得后人深深省思。
三、明代战略著作
有明一代战略著作颇多,无法一一列举,但至少有两部巨著应特别提出介绍,因为它们的确可说在我国战略思想史上大放异彩。
一、茅元仪(1594-1644)所著的《武备志》。全书共二百四十卷约二百余万字,其篇幅之巨打破兵书的历史记录,尤其是以个人力量编成一部如此完整的军事百科全书,也可能已打破世界历史记录。他著书共花了十五年时间,其所包括范围真是包罗万象。全书分五大部分:(1)兵诀评。(2)战略考。(3)陈练制。(4)军资乘。(5)占度载。当然,我们不能以现代眼光来批评古人,但以当时的情况言,应算是了不起的成就,甚至于今天研究我国古代军事战略时仍应视为重要参考书之一。
顾祖禹(1631-1692)所著的《读史方舆纪要》、全书共一百三十卷,约二百八十万字,所引用地名有三万个之多,为世界历史中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地理著作,诚可谓民族之光。顾氏从二十九岁时开始著书,二十年间十易其稿,到五十岁时才完成,其治学的精神和努力都深值后人景仰。此书虽以地理为主体,但著者有高深的战略修养,其在战略方面所作的论述都含有高度智慧,具有永恒价值。
此外,在海权思想方面,郑若曾所著的《筹海图编》已见前文,故不赘述。总结言之,明代的文治武功虽不算第一流,但在战略思想上却有超时代的成就。
清代
清代入主中国建立我国历史上第二个少数民族统治,其文治武功之盛比元不足但比明则有余。不过,从战略思想观点看清朝,则成就似乎很乎凡,尤其是在太平天国与鸦片战争之前,更是乏善可陈。
以太平大国为起点的长期内乱,加上欧风东渐,外患日趋严重,遂自然对中国精英分子思想构成强烈冲击。太平盛世的美梦开始觉醒,而忧患意识也随之产生。
所谓中兴名臣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都有相当卓越的战略思想,虽不能形成完整体系。四人之中,胡林翼曾著有《读史兵略》(正编四十六卷,续编二十八卷),虽无特殊高深见解,仍不失为一家之言。曾国藩虽无著作,但从其日记、书信、奏议等资料中可以发现他有战略天才,并曾提出若干颇有创意的战略观念。例如其在创练湘军时所提出的建军原则:“营官二百两,长夫一百八十人。”表示他对组织和后勤的确有超时代认识。
海防与塞防之争为清代同(治)光(绪)年间一次重要的战略大辩论,对此后我国的国家安全有极深远的影响。在此争议中双方主角即为左宗棠和李鸿章。至于参加辩论的精英分子则更多,有沈葆桢、郭嵩焘、张之洞等,无法一一列举。他们所持的论点,自今日视之也许不足为奇,但我们不应用现代眼光来苛责古人,因为任何人的思想都必然受到时代与环境的限制。所以,尽管有人认为左宗棠误用“骑射时代”的思想于“炮舰时代”,李鸿章“但知有洋务,不知有国务”,实均非持平之论。事实上,当时知识分子爱国心切,言论激昂,不仅切中时弊,而且也开风气之先,可供后人楷模。其意义实极深长,其影响亦复久远。
西欧海权与俄罗斯陆权同时进向东亚,形成李鸿章所谓“千古未有之巨变”,但揭开变局序幕者又是鸦片战争(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是我国有史以来所受到的第一次大规模海上攻击,西方船坚炮利的战略优势对一向以“天朝”自居的中国士大夫产生强烈的震撼,于是他们纷纷提出意见,但真能高瞻远瞩,有资格算是战略思想者则少之又少。惟一值得介绍的可能仅为林则徐(1785-1850)和魏源(1794-1857)。
林则徐是鸦片战争中中国方面的主角,他很早即对英人野心和世界情况有相当了解,他也曾对海防提出最原始化的战略构想,主张弃大洋,守内河,并主张“能守而后能战,能战而后能和”的基本原则。最后,他还提出“以夷制夷”的观念和以贸易为手段。他说:“驭夷不外操纵二端,而操纵便在贸易一事。”
不过,从战略思想观点来看,林氏只能算是先驱者,真正能够提出有系统理论的人则为他的友人魏源(默深)。后者固然深受林则徐的影响,但能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实可谓青出于蓝。
魏源常被后世学者誉为中国的马汉(A.T.Mahan),其实他的时代要比马汉早半个世纪。其传世之作《海国图志》,不仅是我国最早的世界政治地理著作,也象征现代海洋战略思想在中国的萌芽。其卷二《筹海篇》中含有很多的创新观念,并与以后马汉在《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中所提出的基本观念不乏吻合之处。这也是两人常被相提并论的理由,甚至于还有人认为马汉可能曾受魏源影响,但并无确证,不过,《海国图志》曾被译为日文则为事实。
虽然,以魏源为起点,清代精英分子虽多主张“师夷之长技”,但他们似乎仅知重视武器技术,并无人尝试引进西方战略思想。直到民前六年,清廷始设立陆军学堂(为三军大学的最早前身),西方军事思想才开始从日本间接引入。克劳塞维茨的最早译本也可能是在此阶段产生。海军引入西方技术虽较早,但思想方面反而落后,最令人不解者是海军出身的严复(几道)虽以翻译西方名著出名,但从不曾介绍西方的战略思想,他与马汉差不多同时,应该看过马汉的著作,但很具讽刺意味,马汉的《海权对历史的影响》是直到1990年才有中译本。
结论
辛亥革命结束了满清王朝,也结束了中国战略史的近代,此后历史进入现代。如何融合中西思想而在我国战略史中开创新纪元,将是我们这一代研究战略学者所应完成的光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