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作者:彼得·帕雷特·主编
出自————《现代战略的缔造者:从马基雅维利到核时代》《简介》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将战略定义为使用战斗或战斗威胁,以实现其所由发生的战争之目的。这个被一位现代历史学家说成既富有革命性、又挑战似的简单化的概括,可以毫不困难地加以修改或扩展。 [ 注:Michael Howard,“The Forgotten Dimensions of Strategy,” Foreign Affairs(Summer 1979);重刊于Michael Howard,The Causes of War,2nd ed.(Cambridge,Mass.,1984),101。 ] 克劳塞维茨本人并不很重视绝对的定义,而总是按照眼前的问题改变战略概念的内涵。战略是使用武装力量来达到军事目的,并且广而言之达到战争的政治目的。在那些亲身指导和操作战争的人看来,战略往往显得更简单,用毛奇的话说就是一套宜之计。然而战略还基于、而且可以包括为了在战争中贯彻国家政策这一目的而开发、运筹和利用国家资源。在本书中,这一术语正是在两种意义——较狭义的作战含意与它广泛包括的含意——上被使用。
战略思想不可避免地是高度注重实际的。它取决于地理、社会、经济和政治等方面的现实,也取决于别的、往往是昙花一现的因素,这些因素引起战争预定要解决的种种问题和冲突。战略史家不能漠视这些力量。他必须分析形形色色的战略环境,分析环境与思想彼此作用的方式,同时追踪从思想到信条、再从信条到执行的发展,而这发展演进反过来又会产生进一步的思想。战略思想史是一部实践理性而非纯粹理性的历史。因而,本书汇集的各篇论文远超出理论,涉及许多帮助塑造战争的军事和非军事因素。它们以种种不同方式,表明和平与战争的密切的交互作用,显示社会与其军事体制和政策之间的联系;然而,战略思想是贯穿所有这些论文的红线。它们探索了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文官武将关于其社会的军事资源之最有效应用的思想:可得的、或者潜在可得的战斗力如何能够被用于最佳目的?在论说了这些思想之后,它们转向进一步的问题:战略理论对战争和接下来的和平时期有什么影响?
一
本书的构想,连同其部分内容,得自一部较早的著作。一九四一年,爱德华·米德·厄尔为普林斯顿大学及其高级研究院的教师们组织了一个讨论会,研讨美国对外政策和安全问题。该讨论会收集了一套关于“从马基雅维利到希特勒的军事思想”的论文,共二十一篇,由厄尔在戈登·A.克雷格和费利克斯·吉尔伯特协助下,以《现代战略的缔造者》为题在两年后出版。该书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在于其编者和作者们的一项信心,那就是在一场世界大战的战火中间,战略思想的历史值得认真和广泛的注意。在他们看来,当今的考验并未减小往昔的意义。相反,历史现在显得尤其适切。厄尔在其导言中,宣告该书的目的是“说明现代战争的战略之形成方式,相信对最佳的军事思想的了解将使……读者能够理解战争的原因和支配战争操作的基本原理”。他还说:“我们相信,对此类问题的永恒警觉是自由的代价。我们还相信,如果我们要有一种经久的和平,我们就必须对武装力量在国际社会中所起的作用有一种清楚的理解。而我们并非一向有这种理解。” [ 注:Edward Mead Earle,“Introduction,‘in Makers of Modern Strategy’ed,Edward Mead Earle(Princeton,1943),ⅴⅲ. ]
写作环境对这些话语的影响一目了然。一个直到近来仍然极少关心种种境外事件的社会,眼下却在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中浴血奋斗。在此情况下,可以期待有一种新的兴趣要来学习战争,学习那些一直被漠视、现在却主宰了公众生活的问题,甚至有兴趣取得某种不仅关于这场冲突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要素、而且关于其军事要素的历史眼界。不仅如此,这些论文在其中写作的气氛,还同样多地在于这么一项信念,即全体公民不但需要、而且有可能理解战争的种种决定性现实。《现代战略的缔造者》是出自“民主国家的兵工厂”(在这个当代术语的最佳意义上所言)的一项学者性贡献,是一项认真的、基本上乐观的回应——回应美国在战时和在世界强国开端时节的重要智力需要。
该书还有一个很不寻常的方面,那就是它的战时起源和战时使命没有损害其学术客观性。它的内容在质量上参差不齐,虽然总的水平很高;但是,没有哪一篇论文受到沙文主义的玷污,或者污蔑当前的敌人。甚至关于“日本海上战略”和“纳粹战争观念”的论文,也坚持一种堪称楷模的思想诚实。无疑,这是该文集在大战结束后几十年仍保持成功的原因之一。该书现在已经为两代读者提供了知识和洞察的一个丰富的来源;对某些人来说,它很可能是他们惟一遇到过的对战争老练精致的研究,与其“战鼓隆隆,军号齐鸣”的各种变化截然相对。
《现代战略的缔造者》成了一部现代经典。那些论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论文不久就因为事态发展而过时,但这一点并未削弱它的总体影响。此类书籍都不可能始终跟上时间。更为重要的是这么一个事实:它界定和解释了战略思想的各个较早阶段上关键性的情节,展示了甚至许多历史学家也倾向于忽视的、它们同总的历史的联系,并且将某些经久不消的战争与和平问题置于广泛的历史视野之中。然而不可避免的是这部书随岁月流逝而变得不那么令人满意了。自德日两国战败和核时代降临以来,战略分析沿新方向运行,与此同时历史研究继续改变并深化我们对于较遥远的过去的理解。更新《现代战略的缔造者》现在已成为值得想望的了。
在准备新版本时,编者们不希望摒弃旧模式。无论是全面,还是解释的一致,都不在追求之列。论文作者们没有被要求运用一种特殊的理论方案,每个作者都从自己的观点出发来对待论题。像在早先的著作中那样,如果篇幅已经颇大的这部书要保持合理的规模,战略史上一些重要的人物和情节就不得不被排除在外。尽管如此,这些论文——它们按照年代顺序、往往还按照论题联结起来——向读者提供了一个指南,引导他们理解战略理论,理解历史上关于使用有组织的暴力的种种思想,从马基雅维利写作其《用兵之道》直至当前。
新版《现代战略的缔造者》比其前身多了八篇论文。有几篇是从早先的著作中续用下来的,大多数不是。 [ 注:在未予保留的论文中间,有些不契合论题的新分布,例如德温特·惠特尔西对地缘政治学的研究和西奥多·罗普对欧洲大陆海权论的概述便是如此。另一些是在关于其主题的恰当文件可供利用以前写的,或者虽然当时在学术上处于前列,但现在已被超过。还有一两篇,例如用假名欧文·M.吉布森的那位作者论述马奇诺和利德尔-哈特的文章,没有达到其余论文的水平。 ] 一九四三年版本内的三篇论文除了若干更正和格式上的改变外,仍保持原样,它们是:亨利·格拉克关于沃邦和17世纪里科学对战争的影响的论文,罗伯特·R.帕尔默论述腓特烈大帝和从王朝战争转变到民族战争的论文,还有爱德华·米德·厄尔论军事力量的经济基础的文章。关于这些人物和问题肯定还有话可说,但这三篇论文中的每一篇都在经久不息的学术谈论中保持重要地位。它们的参考文献说明已得到更新。还有两篇论文很大部分被重写,另外两篇则被修订。 [ 注:费利克斯·吉尔伯特重写了他自己论马基雅维利的文章,马克·冯·哈根则重写了西格蒙德·纽曼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章。戈登·克雷格对自己关于德尔布吕克的论文作了某些修改,而彼得·帕雷特修订了哈约·霍尔博恩关于毛奇的论文的第一部分,其第二部分则被一篇新文章取代。 ] 现在这部书里的其余22篇论文是新的。
要结束这番对于前后两部书的简短的比较,说一下它们之间某些较重要的论题区别可能是恰当的。新版本关于美国战略要说的比其前身多得多。它还包括了论述一九四五年以后时期的四篇文章,而这个时期对厄尔及其协作者而言尚属未来。更一般地说,新版《现代战略的缔造者》对于其主题采取了一种多少更广阔的眼界。厄尔会宁可将自己及其协作者局限于分析主要的理论家,虽然主题的性质使他不能不看得更远。由于美国“未曾产生一位克劳塞维茨或沃邦”,在早先的版本里得到讨论的美国军人仅有马汉和米切尔。其他美国和欧洲人所以未被包括进去,“要么因为他们更多地是战术家而非战略家,要么因为他们没有给后人遗留下连贯的战略信条陈述”。这最后一条考虑也解释了为何缺少一篇论说拿破仑的文章。厄尔在其导言中写道:拿破仑“将他的战略记录在战场上(如果不算他那些老生常谈的格言);因而在此,他由他的解释者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来代表”。 [ 注:Earle,“Introduction,”ⅸ. ] 这似乎是一种过于狭窄的观点。战略与战术之间的区别固然值得保持,但战略并非仅仅出自、甚或主要出自那些有兴趣阐明其理论的思想家。虽然拿破仑未就自己关于战争和战略的思想写下一部全面的论著,但它们值得研究,而且不是仅仅通过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的过滤来研究。因此,在目前这个版本中将看到一篇论拿破仑的文章。然而也必须承认,拿破仑的战略并非仅由这位皇帝一人创造。它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拿破仑有其天才和心理冲动,能将别人的思想和政策结合起来,加以使用。这些人当中的若干人,连同甚至征召制之类不能被认同于任何特定的个人的力量,也属于战略史,并且在此予以讨论。有如一位论文作者所评论,因为其较为广阔的历史聚焦,新版本或许可以更恰当地题为《现代战略的形成》。
二
在新版《现代战略的缔造者——从马基雅维利到核时代》中面世的时代性问题和冲突,同引起早先版本的那些大为不同。现在之需要理解战争,甚至(如果可能的话)甚于一九四三年时。然而,问题之巨大既鼓励了、也在同样大程度上阻碍了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许多人以摒弃总的战争概念来回应核武器的摧毁力,并且因此觉得不再需要探究战争本身的性质。有人甚至宣称,核武器已经使得一切战争都成了非理性的和不可能的——此乃否认现实,反映了那已变成当代生活一部分的特殊焦虑有多严重。迄今为止,核时代已容纳了用非核武器来进行的每一类可想象的战争,从恐怖行动和游击战到大规模空中打击和装甲战役。战争未被排除,它只是变得更危险。而且,甚至在不可想象的领域,就像核威慑理论表明的那样,战略和战略研究的必要也并未消失。
一种连续的统一(尽管可以是断断续续的和辩证的)从一九四五年以前的种种战略一直贯穿到那以后的各种常规战战略。前核时代与核战略之间的联系,却较不明显,较为含糊。有人争辩说,至少就核冲突而言,核武器问世以来的一切都是新的。技术确实是新的,但人及其社会——政治观念和结构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处置核武库的政府和军兵种由这样的男男女女组成:他们同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尚未有那么大的差别。
在这些危机性的和部分中断的情况下,我们早先的经验中有那么多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因而新版《现代战略的缔造者》甚至比其前身更有力地引起是否适宜的问题。爱德华·米德·厄尔毫不怀疑,理解历史上的战争将有助于读者更聪明地对待现今的战争。并非每个人——肯定不是每个历史学家——都会完全像他那样确信历史的当代适宜性。不仅每个时代在其环境、问题和人物的结合方面都是独特的,而且有时技术、信念、或社会和政治组织方面一场深刻的革命似乎将我们同历史割断,并在某些人看来将其适宜性减少到荒诞小说的地步。然而,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适宜性是指什么。历史——即使假设我们能够确信对它的解释非常准确——难得提供直接的教益。宣称达到此类适宜性等于欺骗自己。但是,历史作为对于先前已逝事物的有教养的记忆,是个不应被轻易抛弃的教益源泉。在国家事务和国际关系中,就像在个人生活中那样,现今总是有其历史的方面,最好是承认而非漠视或否认这个方面。而且,即使我们只能按照其自身的表象来观察现今,我们仍然有那可能是历史不能不提供的最伟大价值可用,那就是它能够通过澄清往昔和理解其部分含义,来帮助我们思考当今和未来。
战争现象能够通过研究其往昔得到较好的理解。这就是本书传达的一项教益。然而,还应当为了理解往昔本身而研究战争史。历史学家有时不乐意承认这一必需。虽然他们很难否认,从政治组织的最早阶段起到我们当代,战争一直是社会和政治存在的一种基本现实,但战争是如此悲惨,在思想和情感上又是如此令人不安,以致他们倾向于在自己的研究中将战争撇在一边。在培养历史学家和教授历史方面,尤其在美国,战争从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主题。由此而来的一个结果,在于给一种通俗的、本质上浪漫的战争文学留下了太大太大的余地;这种文学说明不了任何事情,而只是粗俗地回应了一种魅力,那是古往今来的战争施加于我们的想象力和理解欲望的。本书试图提示,把军事思想和政策的历史与一般的历史整合起来是很有用的。
以下各篇论文有个共同的主题,即武力在国家间关系中的作用。它们都认识到,战争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一元的甚或全然军事的现象,而是许多因素的一种混合物,从政治到技术,再到极端重压之下的人类情感。战略仅是这些因素中间的一个,即使有时是个重大因素。论文当中有24篇追踪先前各代人的思想和行动,那是他们在使用和误用战争时所有的,其余四篇则分析晚近和当前的军事思想和政策。本书大体上是历史的,然而它还从事、并且——恰似其前身那样——奉献于“较广泛地理解战争与和平”这一永恒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