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第八
作者:A.И.波克雷什金·前苏联
出自————《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
出自————《战争通史》
一
当你执行侦察任务时,你总要全神贯注于敌人身上。至于我军阵地以及其它与侦察任务无关的一切,都只好让它从你的视线下面飘忽而过。从你眼前闪过的一切,只能在你的记忆中逗留几分钟而已。只有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才能长久地印在你的脑海里。
我初次飞 到奥列霍夫去执行侦察任务时,头脑里留下的只有敌情。至于我军,那几乎全无印象。现在,我带领着僚机飞行员科姆列夫,再次飞往奥列霍夫地区去侦察……
清晨,山谷白雾弥漫。从空中望去,宛如一湾湾平静的水面在地上漫散开来,淹没了房舍、道路、树林。地面上的一切,全都被白雾罩住。从空中看去,只是白茫茫一片而已。一时之间,你会觉得异常寂静,你会觉得似乎闻到了从草原乡村腾起一股异常清爽的气息。可是,你的任务是侦察,你的两只眼睛必须机敏地搜寻那些把战火引到这里来的恶魔。
我们顺着从波洛吉通往奥列霍夫的大路向前飞去。现在,我既对敌情感兴趣,也想知道我军的情况。空中侦察能够帮助上级司令机关了解兵力的分布状况,了解前线态势。昨天傍晚,交给我的侦察任务是弄清敌军的位置。今天呢,我还打算看清我军的位置和兵力多寡,尽管谁也没有给我布置这样的任务。
出动之前,我同科姆列夫曾经商定飞抵侦察区域以后的协同方法:如果需要仔细观察什么,那就只我一个人降低飞行高度,他留在高处掩护我。
山谷,浓雾。我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时,才发现我军汽车队正顾着一条大路向奥列霍夫方向移动。我把飞机拉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朝着浓雾弥漫的山谷俯冲下去。看到的依旧是我军部队,这表明,德军前进受阻。看来,这里将会发生战斗!
在奥列霍夫城外我又俯冲下去。
德军!
到处都是德军!德军遍布各个村落,全都隐蔽在树林和花园里。不论你向哪一个方向看去,到处都是德军坦克、德军汽车、德军大炮牵引车、德军士兵。我努力设法记住所发现的一切情况和地点,随后,就转弯准备返航。我知道,越早向各级司令部报告,我的侦察情报的价值就越高。
在返航途中,我对着敌军车队俯冲下去,准备用机翼下面挂着的火箭弹摧毁敌军汽车。用火箭弹打汽车,那可真是一大乐趣。这回我可要好好过过瘾。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僚机也跟着疾速俯冲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往高处看了一眼,只见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跟在我们的后面。敌人认准我们是侦察机,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消灭我们。
敌机已经咬住了我和我的僚机。我们的飞行高度太低,处境不妙。敌机开始攻击科姆列夫。我急忙打开发动机的加速器,迅速总跃升去援救战友。太好了,我的火箭弹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呢,现在正好用得着它。我对准敌机发射一枚火箭弹。火箭弹尾部喷出耀眼的闪光,随即消逝在空中。没有击中目标!不过,倒是把敌人吓了一大跳。此时,另一架敌机咬住了科姆列夫。我急忙对着这架敌机又发射了一枚火箭弹。
火箭弹轰的一声飞出去。可惜,又扑了一个空!去它的。我改用机枪射击。好,一举成功。敌机冒烟了,起火了,坠毁了!
科姆列夫的飞机怎么不见了呢?在困难时刻,我总是十分挂念自己的战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环顾四周,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我的飞机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了。
当你在空中飞行时,你的听觉器官对发动机的声音是十分敏感的,就象你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一样。我当即觉察发动机停车了。我急忙看了仪表一眼:飞机速度在不断减小着。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量远离敌军占据地区。对我最大的威胁是德军坦克。如果我的飞机掉在奥列霍夫城外那我定然被俘。
彻底摧毁负伤的飞机,是敌人的特殊癖好。确信本身安全绝对有保障的敌机,轮番疯狂射击我这架冒着烟的,飞得越来越慢而且无法操纵的飞机。敌人当然是想要亲眼看到我这架米格飞机下坠、起火、爆炸的。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拼搏。我一边尽量坐得低些,好使背后的防弹钢板保护我的头部,一边努力闪避敌机接二连三的疯狂攻击。
在这倒霉的时刻,我却意外地摸清了敌机射击时的一个细节动作。他们总是先打出一长串机枪子弹,随后才开炮。这个新发现,既救了我的飞机,也救了我自己的命。每当我听到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在我背后的防弹钢板上时,我就象数脉搏那样数着打过来的子弹,随即抓住时机降低高度,左摇右摆,闪过敌机打来的炮弹。我就这样且闪且走,继续向前飞去。
3架敌机轮番攻击,我简直成了他们的活靶子。我心里明白,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非要把我揍下去不可。
奥列霍夫城远远地落在我的身后了。我在一条大路上空低低地滑翔着。大路上一片沉寂,全无任何生命活动迹象。这表明,离前沿不远了。不过,土地是我们的,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落地呢?
我朝着铁路的方向飞去。眼前是供巡道工休息的亭子。一个小姑娘正在草地上放牛。大概是眼前的情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许是我的神经再也支持不住了,也许是德国鬼子猜透了我的意图,敌机又向我开炮了。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操纵系统当即完全失灵,飞机直朝地面坠去。它,再也不听我使唤了!
敌机从我的头顶上呼啸掠过。我的飞机好象撞毁了什么东西,只听得下面喀嚓一声响,我的身子猛烈向前冲去,撞在仪表板上。我只觉得我忘记摘下飞行眼镜。一阵剧痛。紧接着,如坠深渊,不省人事……
敌机继续向我射击。他们当然是想要把我的飞机打起火,好连我一起葬身火海。但是,生命总是充满着神奇的矛盾。正是敌机的不断射击和敌机从我头顶上呼啸掠过的隆隆响声救了我的命。正是这强烈的响声,把我从昏迷状态中震醒。
我苏醒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爬出座舱,必须迅速离开飞机。我试了试,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爬到座舱外回去!
血在不住地往外流……也许正是由于看见了自己的血从脸上流到胸前,才使我振作起来吧。使我感到最可怕的是,我觉得我的一只眼珠子被震出来了,从而想到我的飞行生活也许就此结束。强烈的不安心情,终于使我清醒过来。
我艰难地爬出了座舱,再从机翼上爬下来,忍着疼痛,朝着铁路路堤处的小桥跑去。
敌机打来的炮弹在我身后爆炸。我把身体紧贴在排水沟的侧壁上,静等着我的飞机起火爆炸。敌机的响声越来越近,我必须迅速隐蔽起来。也许跟踪的敌机知道我隐蔽起来了吧,盘旋了好长时间,才朝着奥列霍夫方向飞去。
在不远处,枪声不断,迫击炮弹连连爆炸。我何必老是躲藏着呢?我拔出手枪。记得有一次,我曾经为自己准备下子弹。如今,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了。不过,眼下还不急于采取这万不得已的最后步骤。
我朝着亭子走去。在一座院落的深处站着一个中年胖女人。我朝她走去,只见她的惊恐表情也随之加剧。到后来,她竟双手掩面嚎陶大哭起来。
“大妈,这里有没有德国鬼子?”我问道。
“全都是咱们自己人,咱们自己人,我的孩子。”
这虽是一句极平常的话,可是,它的含义有多么深沉啊!这话里包含着多少辛酸与期望啊!如今,“咱们自己人”,这对我来此是含义无穷的。我顿觉周围更加敞亮。
“请给我一点水,让我洗一洗吧。”我请求道。
她很快就给我提来一桶水,亲手把水从水桶里倒在我的掌心上。我手捧着水洗脸。刚洗了两下,我猛然觉得两只眼睛都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了。
我高兴得真想狂呼大叫。可是,我既没有喊,也没有叫,只不过从嘴里按二连三地冒出来好几个“好,好,好”而己。
“什么好呀好的,你都成了血人了,我的孩子!”
“这没有什么要紧的,大妈。血,一洗不就掉了吗?要紧的是我这一只眼睛完好无损。有眼睛在,我就能继续跟敌人干。”
她听了很高兴。她告诉我卫生所在什么地方,又问我饿不饿。可是,我想的却是如何把这架瘫在地上的飞机弄起来,如何把它从这里弄走。从枪声判断,正在进行战斗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不能在这里耽搁。
二
在村边,我见到了我军战士。他们头上戴着钢盔,手里端着枪。他们顺着交通壕把我领到他们的指挥所。这位坚守着小托科马奇卡村防御阵地的步兵团团长听完我的报告后,答应给我派人派车,去把那架飞机从敌火下抢救出来。不过他叫我先去包扎伤口。我不想去。
“通信员,你把这位上尉领到卫生所去!”少校团长吩咐过后,就举起了望远镜。
人们用担架抬着伤员,络绎不绝地进了旁边院子的木板棚。这里,伤员很多。包扎过的,都被安置在马车上送走了。包扎场所就在院子当央。
我按着次序排队等候包扎。看着眼前这一幅凄惨景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时,一个身穿不太干净的工作袍的人跑来,从我身边经过。
“你是飞行员吧?”尽管从我的衣着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我的身份来,但他还是停住脚步脱口问道。
“是飞行员。”
“跟我来。”
我跟着他刚走了几步,就听得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来。啸声刚过,立即爆炸。差不多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房子倒塌了。过了几分钟,只见两个战士用手托着一个8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小男孩只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不知为什么,我一眼就看见他那两只瘫软下垂着的干瘦发青的小手,瘦小惨白全无血色的小脸蛋儿,和那两只睁得滚圆的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怨和惊恐的大眼睛。这两只无神的大眼睛好象是在问我们这些成年人:“你们都在看着谁呢?你们看看吧,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残忍呢?”
我慢慢地把目光从小男孩的脸上移开,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他的腹部。啊?实在惨不忍睹——小男孩的肚子被敌人的炮弹片撕开了!
在前线的那些时日,我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战友也不只牺牲了一位。尽管我还在流着血,伤痛剧烈,可是,面对眼前这惨状,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也许是痛心、仇恨和复仇的烈火交织在一起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而把伤痛挤到九霄云外去了的缘故吧。事实正是这佯。当我看见这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的心境完全变了。这种令人震惊的惨状,能够清除人们头脑里的一切冷酷无情。面对眼前的现实,我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能算得了什么呢?
卫生员托着小男孩,把他送进屋子里。
炮弹又呼啸着飞来,随即爆炸。炸点离我们更近了。炮弹碎片尖叫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只见我身边那位身穿工作袍的人急忙用双手去抱脚——他脚上的一只靴子被弹片穿透了。
待他们把我这只胳膊包扎好以后,我就回到步兵团长那里去了。这里战斗激烈,炮弹在近处连连爆炸,机枪和冲锋枪声似爆豆般地响个不停。
德军步兵的进攻终于被击退。团长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在他那晒得黝黑落满尘土疲倦不堪的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治疗过了?那好吧,你带上人,要抢在敌人发动攻击以前,尽快把你的飞机施出来。”
团长命令他身边的中士带上几个兵,驾上一辆汽车随我出发。
我们刚来到飞机跟前,敌人的迫击炮就朝着我们开了火。大概敌人正在监视着这个地方呢。我们只好躲在亭子后边,静待夜的来临。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我们才开始操作。
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是既不使人觉得它笨重,又听人使唤的。只要你一动驾驶杆,它就会乖乖地按照你的意志改变姿态,让它滚转它就滚转。可是现在呢,它趴在地上,没有了起落架,那可就笨重得惊人,再也不听你摆布了。我们试图把飞机抬起来,把它的起落架放下来。我们一直忙碌到将近半夜,可是,我们只能微微撬起一边的机翼,根本无法放下起落架来。
“该回去了。我们后半夜3点整放弃阵地。”累得满身大汗的中士催促道。
我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丢弃这架飞机吗?
这时,几个战士早都上了汽车,汽车发动机已经发动起来。我毫无办法了,我在想,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
“跟着这个部队一起撤退!在尚未远离奥列霍夫以前,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去。”我下定决心以后,就急忙抓起搁在地上的上衣和飞行图囊迅速钻进汽车驾驶室。
路上,我一直惦记着我的飞机。我不能弃下它呀!丢掉了自己手中的武器,我怎么好返回自己的飞行团去呢?军人的职责和良心,都不允许我遗弃、烧毁或者炸毁这架只是发动机负了伤的飞机。用这架飞机还能打很多次仗呢!
步兵团长不满意我坚持已见,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抬不起来,那就烧毁它!我们是要放弃这一带的阵地的!”
去烧毁这架飞机,眼下也不是一件易事啊。必须趁着黑夜,冒着敌人的炮火返回飞机所在地点去,还要拆下机枪,取回降落伞……否则,我是不能同意烧毁我的飞机的。真是心急智生。那时我怎么只想着用两只手去抬飞机呢?我怎么这样笨呢?要是在飞机下面挖个坑,再放下起落架来,岂不既省力气又省时间!
“那好吧。你带上几个人再去试试看。”团长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和团长一起在他的地下掩蔽部里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我们谈到了对生活的看法,对战争的看法。从此以后,他对我便和气多了。是啊,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他的愿望和我的愿望原是一致的呀,都想尽力拯救这架飞机。
我们上了汽车以后,在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午夜12点以前,一定要赶到这里来!”
我跳出驾驶室,刚好碰上团长。
“请您送给我两瓶含硫煤油带上吧。如果飞机抬不起来,那就……”
“好吧。”
“如果我们抬得起来的话,团长同志,我请求您让您的战士听我指挥随我走。”
“那你们随后就朝着波洛吉方向走好了。我们往那个方向撤退。”
“是!”我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团长的手。
我和这位好心肠的团长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的几位战士、这辆汽车和我本人,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小托科马奇卡村来, 我们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就在飞机下面挖好了坑,把起落架放下来,随后又把机尾抬到汽车车厢上来。我们这一列由汽车和拖在它后头的米格飞机编组而成的“混合列车”,毫不迟疑地走上了通往波洛吉的大路。
三
夜间行车,加之汽车后头又拖带着一架飞机,我们谁也没敢打盹儿。交叉路口、桥梁、转弯处、迎面驶来的车辆,一处照看不到也不行,稍不注意就会碰坏机翼。我们走得很慢,但却没有发生意外事故。直到天大亮,我们才在一个小村庄尽头的一栋房子旁边停下来。
其实,要不是遇上牛群,我们是不会停车的。一群牛乱七八糟地拥过来,把这一条大路占得满满的。我们只好停下来等待牛群过去。我从驾驶室里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院落的大门口。她大概是刚从自己的院子里把奶牛赶出来,站在那里看着放牛的把牛群赶到村外去放牧的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身倚门框面带愁容的女人。
“跟她要一点什么吃的东西不好吗?”中士提议道。
中士提醒得很及时。我带着的这三个人干了那么长时间工作,至今还没有合过眼呢。
“早晨好!”我一边朝着女人跟前走,一边向她打着招呼。
“您好!”女人懒洋洋地答了礼。
“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一点什么吃的东西呢?”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双忧虑的眼睛直盯着我。
“吃的东西倒是有,”她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乌克兰语继续说道:“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都丢给德国鬼子呢?”
我朝着她脚上穿的一双男人穿过的鞋望了一眼——这如果不是她丈夫的鞋,那就准是她儿子的鞋了。
“吃的东西我们这里有的是。都是地里长出来的……谁知道这些东西将会落到谁的手里去呢?”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她那满面的愁容和呆滞的眼神,都能表明她内心埋藏着多么深重的忧虑。她看了看我们这几个人,看了飞机一眼,又看了看我这个裹着绷带的伤员。
她转身走去,随口说道:“来吧。把你们那几个同志也都叫过来。”她脚上那一双又肥大又笨重的男人穿过的鞋,在地上矶拉矶拉地响个不住。可是我呢,就象被脚下的大地牢牢地吸住了似的,无力向前挪动一步。“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部丢给德国鬼子呢?”这话的份量足有千斤重啊!
我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心情沉重,连忙转身朝着汽车大步走去。汽车司机直楞楞地盯着我,好象是在等待着我说什么。
“开车!你没看见牛群已经过去了吗,快开车!快!”
汽车从各家的院子跟前驶过,渐渐远去。是啊,我们是把他们遗弃了!这美丽如画的乌克兰乡村,这些勤劳的人民,他们创造的财富,全都被我们丢弃了!就象摩尔达维亚、波罗的海沿岸、白俄罗斯、大片的俄罗斯土地那样,全都被我们给丢弃了!……你去体验一下这种强烈的感受吧!这到骨的仇恨,我要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时刻牢记,与敌人势不两立。可是,要让我在一位普通妇女面前表露我内心的强烈感受,那我是受不了的。在我还没有勇气去正视妇女和儿童的眼睛以前,我是再也不想走进任何一处民宅了。我的决心已定!
我们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因为要向小孩子们打听路径。小孩子们,就象麻雀一样,说来就来一大群。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们应该从哪一条路走。看得出,他们都对飞机很感兴趣。这时,我带领的几个战士发现孩了们手里拿着贮满蜂蜜的蜂房。
“这是从哪里弄到的?”中士向一个孩子问道。
“是那边养蜂场给的。”
“我们去要,他们也给吗?”
“那你就把我们的拿去吧。不过,你得拿烟叶来换。”
几个战士拿出马合烟来,跟小孩子们换了几个蜂房。随后,我们就照着小孩子们指的路线驶去。
走了一程,来到一片小树林。我们把车停在林下,就开始搜罗手头上有的食品填肚子。我们把蜂房放在饭盒里煮,好把蜂蜜煮出来。战士的干粮袋里还有面包,我们就凑合着对付了一顿早餐。
晌午,我们进了波洛吉城。砖房,街道。我可好久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我们把汽车停在广场上,接着,就着手做一项非做不可的重大工作:拆下机翼,然后把它装进车厢里。下一段路难走,飞机的机翼还象平时那样扎煞着是不行的。军用汽车和成群的难民充塞着所有的道路。稍有疏忽,机翼就会被撞坏。没有扳手,但手头还有榔头、凿子什么的。帮手多极了,小孩子们都愿意帮这个忙。于是,我们就在广场上摆起摊子来拆飞机。那可真象是在闹着玩一样。
在这项工作即将结束时,我向小孩子们打听他们这里的医院在什么地方。一大群孩子前簇后拥地把我带到当地医院。
我那只受了伤的眼睛很不好受。
医生看了看我的伤,对护士说道:“给他登记上。必须住院治疗。”
“那可不行啊,我还有飞机呢。
“在哪里?”
“在广场上。”
“你听听,他在说些什么呀!”医生茫然不解地对护士说道。
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个明白。
“那好吧,你要顾惜飞机,那你就别要这只眼睛了。”
我不大喜欢他这种冷酷的态度。我请求医生替我包扎伤口,放我走。他见我执拗,只好叫护士给我包扎伤口、打针,随后他就离去了。
护士们和女卫生员们一边替我包扎,一边劝我留下来住院治疗。
“昨天我们也收了一个飞行员。”一位护士一边从我的额角上往下揭粘得牢牢的纱布和绷带,一边说道。
“昨天?”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僚机飞行员科姆列夫。
“是啊,我们还为他做过治疗呢。”
“他现在还在你们这里吗?”
“不在了。已经把他送走了,送到后方去了。”
“我可以请问您他姓什么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姑娘们,你们去查一查后送登记表。”
我在猜想,她们说的这个飞行员会不会是科姆列夫呢?他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也许会把他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吧?那他在短期内可就回不到飞行团了。我不由地回忆起昨天我们出动后的细节。
“他伤得重吗?”
“轻伤。他就落在这个村子外头了。”
这时,一位女卫生员走进屋子里来说道:
“他是科姆列夫中尉。”
“您认识他吗?”护士问道。
我好象打了一个冷战。
“昨天我和他一起出动的。”
“您住下来吧,把伤治好了……”
姑娘那温柔的语调,纤手的触摸,漂亮的蓝眼睛里流露着的柔情,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可是,伤口已经包扎好,飞行帽也已戴在头上。
“再见了,姑娘们!”
“再见!”
给我包扎伤口的那位护士微笑着,红润的嘴唇虚掩着整齐洁白的嫩齿。我望着姑娘的笑脸……可是,我必须上路。
远处,炮声隆隆,清晰可闻。小孩子们还都站在大门外等着我呢。
“开车!”我一边朝着汽车走,一边喊。可是,中士和战士却都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喊叫似的。
“出了什么事了吗?”我问。
“您没有听说吗?波洛吉城外,通往古比雪沃的所有大路,全都被敌军切断了。”
要是能够继续东行的话,那我们从波洛吉城出发,经过古比雪沃到达罗佐夫卡,再从罗佐夫卡出发,就能一直走到我们飞行团的驻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了。这几个大居民点我是极熟悉的。尽管这里离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很遥远,但这是一条直路,又加上有几个大居民点,在心理上就觉得这一条路似乎近得多。可是,情况突变,一切打算全都成为泡影。
在我们周围停下来的汽车越聚越多。这似乎能证实我刚才从战士那里听说的情况是不假的,因为这些汽车都不是从我们进城的那个方向来的,而是从东边进城的,与我们进城的方向恰好相反。听刚来到的人说,德国鬼子把在他们前头行驶的汽车全部打起火了。我猜想,科姆列夫这时候好象也该走到那个地方了吧?我不由地为他担忧起来。
载重汽车和马车越来越多,把我们包围在中间。继续停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启动!”
我还记得我军在梅利托波尔城外发动的那一次进攻。看来,必须南行,同我军部队会合后,再和他们一起向东撤退。我身边带着地图呢。既然德军已经从东边迂回波洛吉城,借助于地图是不难判断出德军步兵和坦克的矛头所向的。
很明显,德军的矛头是指向沿海一带的!
我断定,越早赶到奥西片科城,就越有希望回到飞行团的驻地沃格达尔斯科耶机场去。
我的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啊,你现在离我太遥远了!
四
在洛吉城里,我们这辆“吉斯”牌载重汽车,上满了搭车的人。
在那些日子里,人群,象汹涌奔腾的洪流,一直向东宣泻而去,势不可当。即使途中遇到拦阻,这股人流也只会立即另辟途径,依旧自发地全力向东滚滚奔流。我们这辆汽车上挤满了伤员、归队的战士,还有没来得及赶到前线去的预备队战士。从他们的外表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饱经战争磨难的。他们的唯一愿望就是,突破敌人的包围圈,找到自己的部队,休息一下,洗一把脸,换掉穿脏了的内衣,吃一顿饱饭,好再去打仗,哪怕是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呢!一个与自己部队失去联系的人的强烈愿望和坚定意志,如今我是感受颇深的。这头一天的痛苦心情使我深刻认出到,竭尽全力突围东去,在途中加入自己的部队或者别的部队,都是高尚情操的表现。局势要求人们有所建树。这些人与那些惊慌失措的家伙和胆小鬼毫无共同之处,与那些在类似形势下竟把枪支丢进草丛里慌忙换上便衣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毫无共同之处。
天黑以后,我们驾车来到上托克马克村,而且不得不把汽车停在村边。敌人的轰炸机刚刚到过这里。一排排房子还都在燃烧着,被炸段的马车和被炸死的马匹丢在当街。大大小小的炸弹坑似乎还在冒着烟。我们这辆汽车上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原来这几个人在内,全都跑去拣选被炸得到处都是的各种武器。我拾了几颗手榴弹,拣了一支半自动枪。我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在身上。战士们把一挺轻机枪搬到车厢里。汽车司机在一辆破马车里找见一大瓶烈性酒。在一片赞许的哄笑声中,司机把它塞进汽车里。
在村子中央,停放着很多军用汽车、牵引车、大炮。我从杂乱无章地挤满了各种车辆的广场挤到一伙高级军官跟前,想要听听他们都在谈论着些什么。
切尔尼戈夫卡、安得烈耶夫卡、沃洛达尔斯科耶……他们提到的这些村名,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们谁也没有提到梅利托波尔、阿基莫夫卡……这就是说,在这个地区的我军已经不是在进攻,而是在撤退!
在这里,我也见到了威风凛凛的大炮。可是,无论是炮架上,还是汽车上,却连一箱炮弹也没有。从这些军官的领章上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既有步兵、炮兵,也有通信兵。兵种混杂。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要是单个儿地看上去,那个个都是精力充沛,誓与敌人拼杀的好汉。可是,要是把他们总合在一起来看的话,那也就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只是一心东去的共同愿望把他们凑合到一起来。我也不例外。我也极想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被敌人切断后路,以免炸弹落到自己头上。我无权在此地长时间逗留。我挤过来听他们说话,是为了发现其中最刚毅果敢的人,好跟着他一起从被包围的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来。我下定决心跟定这个军队集团一起撤退。
这一伙高级军官商定,明天拂晓出发。
我回到汽车跟前。只见飞机尾部的垂直安定面高高耸立在车厢上,车厢里又挤进了不少战士。我告诉他们说明天早晨出发,他们就立即散去,各寻住处,安顿过夜。
我们把汽车开到一座空闲的房子跟前。在院子里,我们见到了女房东。中士也许以为我不会跟当地人打交道吧,他抢先从驾驶室里跳出去。他和女房东之间的谈话,我们坐在车上的几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从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虚无飘渺之处谈起,谈到艰苦时日,说起他和他的同伴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
女房东打断了他这不着边际的胡诌八扯,操着地道的乌克兰语说道:“哎哟哟,我的可怜人!快把车子开进院子里来吧。就在昨天,炸弹把不少也象你们这样漂亮的小伙子给炸死了。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去,我的可怜人!……”
这一顿晚餐我们都吃得很饱,我叫中士派人在汽车旁边放哨。他复述了我的命令以后就走开了。我叫他们明天早晨把我叫醒。由于极其困倦,我躺倒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我,是我自己醒来的。我睁眼一瞧,不觉大吃一惊: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汽车依旧停在原来的地方。
我一边穿衣,一边跑去寻找那几个战士。难道他们丢下我溜掉了?
唉,这哪里是什么溜掉了,他们还都在邻舍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呢!我拉扯他们,申斥他们。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惹祸精”——那一大瓶烈性酒。我把它忘记在汽车上了,没有把它带到我住的房间里来。在我睡熟以后,这些野小子就不管天不管地喝呀,玩呀,胡折腾了差不多整整一夜!
我把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要处罚他们。可是,这又顶什么用呢?丢掉的时间是再也找不回来的呀。昨天晚上还停在广场上的那些汽车、牵引车、装甲车,我们原来是指望着它们携带的,可是,如今它们早已远去。现在,在清晨的寂静中,能够清晰地听见大炮在这个村子以西和以东两个方向轰鸣。
怎么办?如何是好呢?单独东行吗?毫无意义。一旦德军摩托自动枪手冲过来,一顿扫射,我们这几个人全都得完蛋。我们手头弹药很少,人数又不多,全都算上,总共才只有5个人。
但是,不能让宝贵的时间白白丧失掉。我决定把汽车开到西边离这里最近的那个大村子切尔尼戈夫卡去。这个村子的轮廓,以前我从空中看见过。它象一条不宽的彩带,顺着盆地的地势蜿蜒伸展,长达数公里。我想,到了那里准能找到同路伙伴。
我们在紧贴造林带的乡间大路上行驶着。每当驶过急转弯处、有沟的地方、下坡路时,我的飞机就轰隆轰隆地响个不住。我们在草原的沟堑之间行驶着,汽车和飞机不停地来回晃荡。这样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真难说我们能从这个偏僻的地方爬出去。到处都是枪声。子弹在你的头顶上织成了密实的火网,你被死死地罩在这个火网之下,宛如掉进封了顶盖的深坑。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边的几处房子跟前,我们见到了我军人员。这立即使我们振奋起来。我走到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跟前,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是从哪里来的,我出了什么事。
“那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着后卫战斗,阻击进攻的德军部队。”
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情况不妙。
“那边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打点行装呢。你去跟他们联系一下。”他建议说。
我们驾车跟在司令部汽车(其中还有一辆装甲车)的后头来到村子的另一头。这里是林带,聚集着好几十辆汽车和自行榴弹炮,还有不少战士和军官。一跟就能看出,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是司令部工作人员。这里还有一些被丢弃的敞着车门的半毁的载重汽车。
突然,敌机飞临头顶,人们全都离开汽车和大炮,跑进树林里去。终于平静下来了,我们又回到人群当中等待着。我一会儿走到这一群人跟前去听听,一会儿又走到那一群人跟前去听听,总想摸清楚此地的真实情况和指挥员们下一步的打算。据说,白天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无法突围。必须等待夜的降临,把全部力量凝成一个拳头行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等待着夜幕降临吧。
我们是不是可以自己去试一试呢?恐惧和手忙脚乱,只能导致措置失当。也许南边会平静一些吧?
我把那一堆被丢弃的汽车看了一遍,发现其中一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全然是完好无损的,而且车上还有汽油。我把中士叫过来。他给汽油导管加压试了试,还真启动起来了。现在我们有两辆汽车了。我坐进驾驶室,抓过方向盘。这时,人们立即一窝蜂似的拥到我这辆汽车上来。
不行,我们不能坐等天黑。于是,我们绕着切尔尼戈夫卡出发了。我们刚行驶没有多远路,就发现小树林里停着一辆小型特种汽车。我们朝着那个方向拐去,打算从首长那见打听一点什么消息。这时,我看见一位体态端正年轻标致的将军,正在林间小道上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不,与其说他是在走来走去,莫如说他是在焦急不安地跑来跑去更恰当些。我问他如何才能把这架飞机送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去。
他是那样烦躁不安,那样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以至于他楞楞地呆望了我好一阵子也没有作声。
“什么飞机?”他突然直勾勾地问道。
我全明白了。我没有必要给他出这样的难题。看得出,他也和我一样,完全不了解眼下的敌我态势。也许他正在为他丢掉的成千名战士担忧呢,也许他正在为如何把这个师的残余部队从这个绝境中带出去和往什么地方去的问题而冥思苦想呢。
他那年轻人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而熬得火辣辣的,失去了神采。也许是泪水迷茫了他那一双年轻的眼睛吧,看着他那失神的目光,我心里很难过。
“我该怎么办呢,将军同志?”我终于鼓起勇气把问题提出来,并且向他报告了我是干什么的,打算请他帮我什么忙。
“怎么办?……那不是,就在下边,空军的司令部就在那个小山沟里。你去问问他们,看他们能给你出点什么主意。”
这里也有空军的司令部!那就是说,眼下这个地方显然是一个集团军的司令部了,因为只有在集团军级的领率机关才设置空军的司令部。这里也有空军的人,这对我可真是莫大的鼓舞。我必须去见空军的指挥员。
在山沟里,到处都是烧毁文件留下的灰烬、胡乱丢弃的防毒面具、翻倒的木箱。我从老远就看见人群中有一位飞行干部。根据领章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个子不高,胖胖的,少将军衔。他正在给司令部工作人员下达着什么指示。能见到他和其他空军人员使我高兴极了,我甚至没有等他讲完话就走上前去报告了。
“您能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吗,少将同志?”
“你说吧。”
我把拖着一架米格飞机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经过向他做了报告。少将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从他那疲惫而镇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做法是赞许的,只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
“你听我说,上尉。”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鼓鼓囊囊的文件包里塞一包什么东西。从他的语气里,我差不多猜到了往下他想要说什么。少将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要是你空身一个人从这里出发突围,那就太好了。至于飞机嘛,烧毁它吧。”
“明白了,将军同志。不过,这太使人痛心了,这架飞机曾经陪伴我出生入死呀。”
“还是烧毁它吧。拖着这架飞机是无法突围的。”
“是,烧毁它!”
我敬礼转身,随即离去,顺着陡峭的小路向山顶爬去。刚爬到山顶,就看见野地里有一个不大的干草垛。
火焰包围了干草垛,飞机在于草垛上燃烧着。
我和帮助我运送飞机的几个战士,呆呆地望着这令人痛心的场面。直到烈火把米格飞机烧到只剩下框架的时候,我才默默地爬上我那一吨半载重汽车,中士也上了他的“吉斯”。
我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不过是想离这个村子远些,再也不想看见这一堆烈火,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孤立无援的将军们和各级指挥员们,再也不想看见那些曾经威震敌胆而现在却毫无用处的自行榴弹炮吧。
我们来到彼此间隔较大的一排房舍跟前。迎面十多辆马车冲过来。赶马车的直着身子扬鞭猛抽驾车的马。我们驾车朝着一栋临近大路的房舍拐去。
一位女人从地窖里爬上来,弯着身子朝我跑来,操着乌克兰语嚷道:“哎呀呀,你们打算害我们呀!敌机一发现这汽车,我的房子就得完蛋!”
子弹在空中尖啸着。我们的汽车紧贴着花园朝前驶去。
我的车走在前头,中士驾驶的“吉斯”跟在后面。我们必须把车开到林带的隐蔽处去。行驶一段时间以后,我回头一看,“吉斯”车不见踪影了。我只好把车停在树林里等他。我一直认为这位中士是我最可靠的伙伴。可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路上,他曾经建议我换上老百姓穿的便衣。他说,有一次,他就是这样从敌人的包围圈里逃出来的。当时我就严厉地拒绝了他的这一番“美意”,劝他要象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勇往直前,绝不可临危惧缩。看来,他把我的劝告当成耳边风了。
在我停车的地方,汽车越聚越多。其中一辆车上坐着很多姑娘。我仔细一看,认出了其中一个姑娘正是给我包扎过眼外伤的护士。这就是说,那个医院被放弃了,连伤员也没有来得及救出。我在想,要是当时我留下住院的话,那不也得落到这般下场吗?科姆列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我这辆汽车上坐了好几十位战士。他们都呆在车上等待着黑夜降临,都生怕我丢下这辆汽车不管。
我坐在驾驶室里,心想:黑夜行车太困难了,更何况我的开车技木又不怎么高明呢。于是,我站在脚踏板上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司机?”
“有。”一个战士答道。
“你到这里来。你来开车!”
这机会多么难得呀,这位战士高兴极了。他检查过发动机,就坐进驾驶室,抓过方向盘,非常感激地看着我笑了。
“能突得出去吗?”我是想摸清他的态度。
“跟大家在一起,就一定能够突得出去!咱们只要过了别尔达河、卡拉特什河……这两处,河岸陡峭。我是当地人,我全都知道。”
“你既然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地形,那你就有权掌握这个方向盘了。”
太阳透过云中的爆炸烟团投来最后一缕晚霞,随即缓缓地隐没在树林背后草原地平线下面去了。
五
大概每一个人在遭受心理打击的时候,总都是这样想的吧:不为子弹呼啸所吓倒,不因身边战友伤亡而畏缩,一心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胜利是属于那些意志坚强勇往直前的人的。
步兵上校把那些在山沟里和树林里等待着黑夜降临突围东去的所有人编成队伍,分别安置在所有汽车上以后,下令出发突围。当我们刚刚驶上开阔地时,前头突然升起照明弹,机枪随即对着我们猛烈扫射起来。
一场惨不忍睹的不幸发生了。喊叫声,呻吟声,嘈杂一片。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去。
“前进,前进!”上校挥舞着手枪急促地呼喊着。他在车队前后来回奔跑者,呼喊着,俯身对着倒下去的人们大喊:“站起来!为什么要象牲口一样地爬?走,快走!难道你们不懂吗,这样慢腾腾地爬是要被俘的!要突围,就得跑,快跑!”
子弹在呼啸,迫击炮弹在爆炸,前进受阻。我打算绕过倒下去的人们往前跑,赶上最前头的人。我下了汽车。步兵上校跑到我跟前大喊:
“飞行员,前进!给他们做个榜样!”
“好!”我答道。可是,立刻又想到,要是别人不跟上来,那不就把我一个人暴露在开阔地上了吗?
“有装甲车在前头引导。快,快!”上校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所在。
我把汽车开到装甲车身后,随即向着林带疾驰而去,其余车辆也都跟了上来。照明弹总在我们头顶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敌人从正面、从两侧向我们猛烈扫射。这时,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着尽快冲到树林背后去。恐惧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冲到树林的背后去,才能结束这一场灾难。但愿能够平安度过凶险。
一大片漆黑的树影已经隐约可见。我们很快就冲到林带以前。我本打算把汽车迅速开进树林里去躲避敌人的攻击。可是,身后汽车源源跟到,只听得车声隆隆,树枝和树干喀嚓喀嚓响个不住。大群汽车拥来,我只得再次驶向开阔地。这时,只见敌人把全部火力都集中到那些刚刚离开切尔尼戈夫卡村,现正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我军突围部队。装甲车顺着树林疾驰着。步兵上校不在这里,我只好出面指挥。我叫过两个自动枪手来,命令道:
“你们去搜索树林,看看那里有没有德国鬼子。”
这两个人离去。汽车积作一团。我的汽车也被夹在其间,车上挤满了人。
过了几分钟,两个自动枪手回来报告说:
“全都搜索遍了,这个人影也没有。”
装甲车转弯了,顺着树林向左开去。其余车辆全都急忙紧跟过去。我也急忙跑向我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
“开车!”
“发动不起来,指挥员同志!”
整个车队在前进,我们被甩在这一片漆黑之中!
车上的战士都急忙跳下来,去追赶前头的车队,整个车队正在我的左侧急急远去。在一弯新月的微光下,我甚至能够看见车队的影子。
司机忙着检查油泵,疏通油路。突然,左侧高地上升起一连串照明弹,紧接着,自动枪、机枪、迫击炮一齐猛烈开火,枪炮声响成一片。好几辆突围汽车当即起火,火光照亮了整片开阔地。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烈。
这时,我的汽车发动机突然发动起来了。
“向右边开!那边黑乎乎的地方是一片凹地,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一个“全都搜索遍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这两个家伙刚走了几步路就跑回来了。怕死鬼!他们的欺骗行为断送了多少条性命啊!
现在,那些幸免于难的汽车,全都掉头赶过来,跟在我们身后。步行的人也跟过来了。我们汇合成一股洪流,不停地前进着。我觉得我是这一股人流中的一滴水。有人在号召大家团结互助,蔑视一切恐怖。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由地想到了那位步兵上校。可不是吗,正是他!让他大胆地运用他的权威来鼓起大家的勇气吧,让他使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吧。
拂晓,我们这一股突围的人流拥到了河边。第一批渡河的是马拉炮车。一门大炮突然翻倒,把拉炮车的马匹拐进水里去,坐在炮架上的几位战士全部牺牲。唉,他们家里的人大概很快就会收到他们“失踪”的消息了!
汽车避开深水区,另辟新径渡河。
在渡口排队等待渡河的时候,我闲听着人们的对话。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外,一位将军开枪自杀了。”
“那些姑娘们太可怜了,全都被德国鬼子的自动枪手给枪杀了。”
“咱们现在是往什么地方去呀?”
“沃洛达尔斯科耶。”
白天,我们的突围车队再次遭到德寇摩托自动枪手的扫射。但是,我们终于来到了沃洛达尔斯科耶,终于抵达我的机场!我们走的这条大路紧挨着机场。可是,机场上却连一架飞机也没有。他们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打算把汽车开进村子里去,心想,在那里也许能打听到一点关于我们飞行团的情况吧。
但是,必须先把汽车开到机场去加油,因为汽车油箱里剩油不多了。
在油库里没有找到汽油。我猛然想起加油车都是到树林边缘的地方去装油。那里的油罐是埋藏在地下的。我找到了油罐。打开盖子一看,我高兴极了。油罐装得满满的,还是一级航空汽油呢!
我给汽车加足了油,还另外储备了一桶。油罐里剩下的汽油应当如何处理呢?当然是烧掉它,免得落到敌人手见。可是,如何烧呢?我想出来一个主意,就动手干起来了。我割下一段胶皮软管,浸满了汽油,把胶皮管的一端插进油罐里,点着了另一端,就急忙掉头驾车离去。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在我的后边停着很多汽车。原来,当我和开车的战士一起寻找汽油并给汽车加油时,别的汽车也都跟着开到树林里来了。这一条汽车长龙几乎一直延伸到油库那边!汽车上都坐满了人。我想喊叫,让他们尽快躲避。可是,我的喉咙就象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喊不出来。一种即将爆发的极其可怕的惨景,立刻在我的脑海里猛烈地翻腾起来。
“掉头,向后转!”我对着司机大喊。
我的汽车朝着油罐全速开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们两个人都清楚,这是在玩命呢!在即将抵达油罐之前的几秒钟,那简直就象投入空战那样紧张。要是有幸还来得及把燃烧着的胶皮软管从即将爆炸的油罐里抽出来,那我们就既救了这一大群人,也保住了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命;万一来不及……
胶皮管正在冒着烟。这表明胶皮管只燃着微火。我向油罐猛跑,迅速抽出胶皮管,猛向一旁甩去。我的额头上冒着冷汗。我高兴的是,运气救了我们的命!其实,确切地说,应当是我的无知救了我们的命:胶皮管上的汽油早已挥发净尽,而胶皮的燃烧速度却是相当慢的。我的无知竟意外地变成了好事!
我回到树林里,找到车队的指挥官,向他报告了贮存油料的地方。一时之间,好几十辆汽车一条龙地开了过去。我们的汽车在前头引路。
天刚黑下来,我们的车队又上路了,向顿巴斯方向驶去。听说,那里正在构筑防御线,肯定有我军部队。
这又是一次艰苦的长途跋涉,沿途有些村庄已被德军占据,我们不得不顺着被破坏的乡间车道迂回前进。有时,人要下车涉水过河。人推着汽车走也是常事。就这样,我们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抵达旧别舍夫村。这里有我军部队,也有空军的司令部。
我来到空军的司令部,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飞行团现在驻扎在罗斯托夫以西。我立即驾驶我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上路。车厢里装满了帐篷之类,因为上级规定,所有的过路汽车,都必须装上东西,把东西运送到后方去。
我在塔甘罗格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停车,准备过夜。赶到城里去过夜害多利少,因为我见德国轰炸机一批又一批地朝着那个方向飞去。后来证明,我的主意拿对了。当我在粮仓旁边的小房里刚准备躺下睡觉时,有人来叩门。
“这是谁的汽车?”
“我的。”
“立即开走!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正在向这边开进。我们要马上炸毁粮仓。”
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我又差一点倒霉。也许这座城早晨还在我军手中,傍晚才丢掉的吧。
抵达罗斯托夫以后我才知道,我们飞行团也在这天夜里转移到城南去了。我在城南找到了我们飞行团。这一周来,我吃的苦头可真不少,前线局势也急转直下。但是,我终于又见到了战友们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孔,终于回到了团长、费吉切夫、卢卡舍维奇、谢利维奥尔斯托夫、马特维耶夫和正在电话机旁值班的瓦利娅姑娘的旁边,使我恢复了原来的生气。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变了,可是,人却依旧都是坚强的,忠于职守的。团长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怎么啦,波克雷什金,你用一架飞机跟人家换了一辆汽车?”
“差不多是这样的,少校同志。我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架米格飞机拖回来。可是,到头来也只得烧毁它。”
“你那只眼睛没有毁了吧?”
“还好,团长同志。”
“这就太好了,只要眼睛在,就能看得见敌人,消灭敌人。你去休息休息,治好了伤再回来。咱们团要转场到苏丹萨雷去。那地方离德寇更近些。就是这样,波克雷什金。我们都相信你是一定会回来的。一个飞行员要是能够经得住在地上长途跋涉的艰苦考验,那他就永远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勇士。”
眼眉处的伤口正痛。我在医疗所里住了两天,治了治伤,休息一下,给亲人们写了信,也打开了我那珍藏着的笔记本。这一次,我的笔记本和其它私人用品,全都保存下来了,战友们没有把这些东西分掉留作永别的纪念。我回忆着这一次经过的所有居民点,想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不过,波洛吉和切尔尼戈夫卡这些地名我没有写,因为这些地方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治疗告一段落,我得回去参加战斗!我依旧坐上那辆在医疗所旁边停放了两天的一吨半载重汽车返回苏丹萨雷机场去。在大路上,我遇到两股人流。一股是后撤的人流。他们都是从不很远的地方——顿河沿岸来的。另一股是开赴前线的我军部队。
开往前线去的部队,人数众多,是士气正旺、装备精良的有生力量。自从开战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精锐的部队呢。我预感到,在罗斯托夫附近正在准备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
来到苏丹萨雷机场,我听到一条痛心的消息:“昨天我们埋葬了谢利维奥尔斯托夫”。
“是谢利维奥尔斯托夫吗?”我吃惊地问道。
“他在塔甘罗格城上空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空战中……他坠毁的地点离机场不远……他的遗体安葬在那边的山岗上了。”
站在指挥所跟前就能看见他的坟墓。我朝着他的坟墓走去。我要亲手捧上一把顿河土地上的净土,撒在他的坟丘上。
他击落的敌机并不多,可是,在无数次空战中,他拯救过多少战友的生命啊。他为人质朴诚实,略显腼腆。多好的战友啊!好战友这个崇高的称呼,他是当之无愧的。
我默默地呆立在这座新坟前。新坟,一块木板做的碑,机械师用硬铝板为他做的五角星。在五角星的下方刻着他的姓、名和父称,接下去机械师用钢笔写下了一行闪光的字:“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而在战斗中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在从普鲁特河到顿河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上,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坟墓,留下了多少这样的闪光的字啊!看着这新坟,我不由地想起了在苏联西部国境线上我们最早留下的那些坟墓。就眼下说,这座新坟是最东边的一个了。再往东,在顿河的东岸,是不是还要留下新的坟墓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我返回指挥所以后,立即要求派我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
团长理解我的心情,看了我一眼,照旧重复着他的口头语——“好”,却突然问道:“你知道飞行员波斯特的事迹吗?”
“在报刊上看到过,团长同志。”
“那你懂得什么叫做‘高赡远瞩’吗?”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团长接着说道:
“人要用两只眼睛才能准确判断距离。有的人用一只眼睛也能判断距离。波斯特就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陆地上空和在海面上空,他飞得都很不错。当然,你波克雷什金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的波斯特。至少没有必要去做这种实验。你驾上你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到顿河彼岸去组织新飞行员进行米格飞机改装飞行训练吧。他们原来飞的都是‘海鸥’式和‘小毛驴’,可能不久我们就要领到新式飞机了。”
我没有同意。我觉得,这项任务里边散发着刻板的纯粹后方性质的陈腐气味儿。我愿意去打仗。
可是,团长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你先用3-4天时间给他们讲一讲理论方面的问题,向他们介绍介绍经验,跟他们讲下讲你的结论性看法。在这一段时间里,让你那一只受伤的眼睛康复康复,然后,你再带他们飞一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你就别再固执己见。总得有人去训练新飞行员嘛。”
我跟团长握过手,就去向战友们告别。随后,驾上汽车向顿河彼岸机场驶去。随我同去的有尼基京、特鲁德、苏普伦,还有5名完全没有闻过火药味儿的新飞行员。这是我第三次担负训练新飞行员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