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手记的出版
作者:品野 实 ·日本
出自————《腾越玉碎记》
出自————《战争通史》
战后有段时期,常听人们说“结束了”这个字眼。大概也就是人们普遍说的“经济高度增长”时期吧。然而,对我们来说,“战争”还并没有结束。
云南、缅甸战场纷飞的战火,青青的水田,默默牛耕的农民沉重的脚步,这一切都已深深地烙印在脑海。悲惨地倒在田里的士兵身影,覆盖在上面,构成了一幅重叠的画面。
友人最近笑我又扯起战争的话题。但我还是要一个劲地讲个没完。那是因为我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牵系着从前战士的话语,叠印着积累起来的记录。
大战终了以后,在亚洲又爆发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其中,战争的一方依然是美国。以前嚷着“保卫亚洲”让我们称美国人为“鬼子”的大人物们,此次却跟美国佬紧紧地粘在了一块,通过各种途径为美国佬呐喊助威,并强辩说这是“正义之战”。以前,日本人称美英为“鬼子”,而美国人则视日本人为“文明之敌”,叫法西斯。而这些大人物们,似乎无论何时,走到何处,都能运筹帷握地站稳脚跟。
“帝国主义”一词,在相互敌对的国家之间,被当作球一样地扔来扔去。现在有些人、有些国家依然称美国为帝国主义。可以说苏联就是这样的,而且放声疾呼的必定是正义的朋友。但是,美国国民拥有一种自我克制的精神,像在越战中,看到不利情况,就马上停止战斗。这样做,无疑对正受帮助的国家的民众无益。但归根结蒂,也是为了尽量减少本国国民所遭受的损失。
大人物们常常盛气凌人地口口声声说“保卫国家”。我总觉得他们所说的“国家”,和民众所想的“国家”似乎大相径庭。他们的所谓“保护国家”究竟是指什么?指人?土地?还是指用军费来掩盖经济的不景气,并伺机谋取私利的人们的“国家”?大概是指业已划分的势力范围吧。我们头脑中的“国家”则是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活生生的“人”。
据说狂呼“圣战”期间,从缅甸进攻印度失败,使很多战士被活活饿死的牟田口廉也将军曾说过,“汽油就是每一滴血,让士兵们步行吧。”“要培养勇敢的士兵,首先必须使士兵精神异常。”这的确是一条真理。因为不疯的人不会去杀人。也唯有那些不得不疯的士兵们,才最了解战争的真实情况。于是,我走访了原来的士兵们。
走访之中,我认识了丸山丰先生。丸山先生是位诗人,同时还是位医生,连星期六下午都要去病人家诊治患者,即便是星期天,遇有急性患者也从不推辞。因为很忙,每个月向官府提交的书都不很准时,据说,为此还受过官员先生的批评,他就是这样一位为“国家”而兢兢业业工作的人。文学的冲动和对医学的态度,被他有机地结合起来。
战时,他是一名军医。在缅甸的一个叫密支那的地方,水上源藏少将命令士兵突围逃生以后,自己却切腹自杀了。他为这位卓越的将军取下头,忍着悲痛,历经艰辛,将水上少将的遗骨带了回来。由于他一心致力于现代诗,至今已写了相当数量的诗和散文。其中有一篇名为《月白之路》的作品,叙述的就是他随军缅甸魂悲神痛的经历。
吉野孝公先生是他的友人。复员以前,他们俩并不认识。当时,他们一个是军医校官,而另一个则是普遍的一名士兵。有关他们的那次不期而遇及以后密切交往的情况,在丸山先生的散文集里有所描写,也就像丸山先生在本书序文中所说的那样,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一对不可思议、密不可分的挚友。
吉野先生尽管不怎么精通文笔,但他追回那过去的记忆,并不断记下,极其认真地将有关战场的记忆,最终付诸于笔端。从缅甸进入中国云南省的一个叫腾冲的地方以后,二千几百名官兵全部战死在那儿,他详细地将从中奇迹般生还的每一天写了出来。
吉野先生和战友们在悲惨的死别之际,曾相互起誓,活着的人,一定要将各人临死前的情况转告各自的遗属。吉野先生一直严格遵守大家的约定,三十余年来,每年都请来几位战友的遗属,举办佛事,一遍遍地重述战友们临死时的情况。亦即这本战记。
我向他请求让我阅读一遍。读完之后,痛切地感到,应该让更多的人读一下,哪怕只是几人也行。吉野先生以前的卫生队队长奏吾郎先生,也是位医生,曾自费出版过七·五言格式的《我的缅甸战记》,可当我让他们看了这本记录以后,听说夫妇俩都哭了。
丸山先生和吉野先生本人,都抱着同样的思想度过了三十余年。丸山先生身体状况恶化的时候,已被医学和自己的作品给搞得身心憔悴。在这种情况下,我去拜见了他们俩,请求他们让我尽一点微薄之力,以帮助手记的出版。
三十五年后的九月十四日,亦即腾冲守备队全军覆没的日子,这本手记终于得以出版。它被冠以“玉碎”这一美名,详实地讲述了那场战役的真相。
战后三十五年来,有很多战记相继问世。但除去其出自良心的部分内容后,一般最终都成了歌颂勇士的小说。这些战记在动笔时,无意中也考虑过去安慰葬身异国的灵魂及其遗属,然而能说作者没有抱着要赞美动人的战场场面的想法吗?而在里边,恰恰就有能够激发包括财阀在内的民族主义感情的陷阱。
在跟吉野先生多次谈话以后,以下的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战记〔腾冲玉碎记)里,我描述了各处战死的地方,但并不了解现在的情况如何。战斗中,向师团报告的内容虽然大体知道,但向谁报告,现在他又在哪里等等。太田大尉(最后的守备队长),并没有能详细地告诉我们。我写此书的目的是有要极力歌颂那些英灵的成份,然而,真正的动机则是针对‘再来发动一次战争吧’的说法,这我已经在慰灵的席上讲过。我想请说这些话的人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失去亲人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人们再次发动战争。对以前的战争一无所知的后人当中,有人对战争抱有兴趣,我之所以每年都一遍遍地反复讲述相同的内容,也就是要使这些人了解一下战争的真实情况。士兵们痛苦时的话题恰恰就是双亲、爱妻和孩子。”
在靖国神社法案已呼声很高的此时,我确信这本手记,有助于让我们就真正的慰灵去深刻地思考一些东西。
品野 实
原征战缅甸士兵
原每日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