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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叛乱·第三十六

宫廷叛乱·第三十六

作者:约翰·托兰·美国

出自————《日本帝国的衰亡

出自————《战争通史

        一

   八月十四日,东京的东方天际刚开始放白,就有一架B-29飞机孤零零地在高空飞临,飞抵市中心上空时,吐出一长串投掷物。这些投掷物一个接一个爆裂开,天空顿时飘满传单,形成朵朵“彩云”。传单的内容是华盛顿的陆军情报部仓促草拟的,译成日文后电传至塞班   。

   告日本人民书

  今天,美国飞机并不是向你们扔炸弹。投下的是传单,因为日本政府己提出投降,而每个日本人都有权知道条件内容以及美国政府代表美国、英国、中国和俄国对它所作的答复。你们的政府现在有了立刻结束战争的时机。

   传单摘引了日本人接受波茨坦宣言的条件以及贝尔纳斯的答复。

   木户侯爵在皇宫内拣了一份传单拿到御文库。他对天皇说,如果这些传单落到对和谈一无所知的各部队手中,可能会引起叛乱。天皇陛下应火速召开御前会议,以便让与会者知道他希望立刻结束战争的决心。

   天皇草草地看完传单内容,指示木户立刻去找铃木。铃木正好就在前室。在目前情况下,铃木说,要取得两个参谋总长的签章花的时间会太长,他请求天皇采取前所来有的行动,用自己的权力召开这次御前会议。木户也认为有必要采取这个紧急措施。另外,他认为还有必要采取另一个空前的步骤:由他陪同铃木去拜谒天皇。从前,天皇与首相密谈时,内大臣是从不在场的。天皇陛下不但同意于上午十时三十分召开御前会议,还答应如果出现僵局,他将“命令”内阁接受贝尔纳斯的照会。

   那天早晨,阿南又被逼着对阴谋活动表态。他在午夜与荒尾的谈话中,始终躲躲闪闪,以致曾建议他坦率对荒尾讲的秘书林大佐无礼地说:“从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看,我搞不清你是赞成还是反对他们的计划。”现在,离政变只有几小时了,叛乱分子纷纷来到陆军省找阿南,要求他立刻支持他们。阿南还是无法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不行,他借口要找陆军参谋总长商量,溜了出去,把他们撂在办公室。

   梅津可不是这样踌躇不决,他对阿南说,如果在皇宫内动用军队,这是亵渎神明的。阿南在回办公室的途中被密谋者拦住。他再也无法避而不谈了。“与参谋总长磋商后,”他说,“我决定不支持你们的行动。”他拒绝进一步讨论,断然迈开大步走出大楼。大楼门口有辆车等着,他坐上汽车,到首相的地下会议室出席内阁会议 [ 作者注:在空袭或警报期间,内阁会议则在赤坂区电话局的办公室举行,那里比较安全。 ] 。

   会议刚开始,就宣布全体立刻转到御文库去开紧急御前会议。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召开有历史意义的全体参加的御前会议以来,这是第一次。时间之紧迫,甚至使大家来不及换上礼服;例如,军需相不得不向宫内省一名官员借领带,还叫厚生相帮他系上。这是军方五天来第二次中计,参加他们毫无准备的舌战,他们一肚子火气只好发泄在铃木头上。

   他们列队进入小小的会议室后发现,因为人多,室内的桌子全被撤掉,换上了长长的两排椅子。他们不安地在既静得令人可怕又热得令人汗流浃背的室内等待。约在十时五十分,天皇穿着军装,戴着白手套,在侍从武官长莲沼将军陪同下,步入会议室。

   铃木就他的内阁未能一致同意接受贝尔纳斯的照会对天皇表示歉意。他点了三个主要反对者的名——丰田、梅津和阿南——要他们直接向天皇陈述他们的论点。梅津要求继续进行战争。如果投降意味着国体的结束,那末全体国民就应该在最后决战中牺牲,丰田连声附和。阿南感情冲动,说话结巴,主张打下去,除非盟国明确答应保证天皇的安全。打胜的机会还是有的,如果没有了,至少也能在更好的条件下结束战争。

   天皇等待还有什么人发言,但谁也没有再站起来。最后,天皇点了点头。“如果再没有意见,”他说,“我谈谈我的看法。我希望你们都同意我的结论。反对日本接受盟国目前答复的论点,我已仔细听过了,但我的看法没有改变。我研究了国际国内局势,得出结论认为我们再也不能继续进行战争了。”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此情此景使好几位与会者极其不安,抑制不住哭泣起来。“盟国的答复我也研究过了,并得出结论认为它实际上承认我们几天前发出的照会,我认为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关于天皇的至高无上权力的问题,有的人对盟国的动机似乎有怀疑,但我同意外相的意见。不相信该照会的目的是要毁损国体。我完全清楚,要我忠勇海陆两军将士把武器交给敌人,眼看着国家被占领,自己还可能被指控为战犯,是多么不好受。”他声音哽咽,停了停,“多少将士阵亡,他们的家庭仍在受苦受难……我对此何等同情。”他再次用手套擦了擦脸,“所有这些感情都难于忍受,但我不能再让臣民受苦。我愿意冒生命危险拯救国民。如果继续战争,国家将成焦土,还要有千百万国民牺牲。我无法忍受这点,我此时的决定一如明治天皇在三国干涉时期所作之决定,那时他忍受了不堪忍受者,承受了不堪承受者。现在我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大家一起,共同把日本重建成和平之国。”他再次停顿。有两个大臣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地板上。

   “我希望你们全体,我的政府大臣,依从我的愿望,立刻接受盟国的答复。国民对局势一无所知,对我的决定势必感到突然。我准备全力以赴。如果对国民有利,我准备发表广播演说。我愿意到任何地方去,劝说陆海两军将士放下武器。我希望内阁立刻起草诏书,结束战争。”

   与会者在悲痛中彼此紧紧靠在一起。铃木困难地站起来,再次请罪。他走到御座前,鞠躬行礼。天皇起身,疲乏不堪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梅津要离开大本营前往开会时,两个密谋者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把他臭骂一顿。为了抚慰他们,他对他们说,他并不是“绝对”反对政变。他们鲁莽地跑到竹下中佐的办公室。“梅津支持我们啦!”其中一人高喊。应该把事态发展立刻通知阿南才是。于是竹下便驱车前往首相官邸。他发现内阁会议已经中止,大家开紧急御前会议去了,这使他目瞪口呆。到皇宫后,他被迫在宫内省等候,许久才得到通知,说大家又回首相官邸的地下会议室继续开会去了。到首相官邸后,他不得不再次等候——全体阁僚都去吃午饭了。

   午饭后,阿南将军到厕所去,他的秘书跟着他。陆相很活跃,但不自然。“我们刚得到情报。”他向林大佐喊道,“美国舰队已开到东京湾外!我们倾全力进攻它们,你觉得如何?”对陆相的继续动摇,林很恼火,好象陆相没有参加御前会议似的。“那不行!”他说,“首先,说美国舰队开到东京湾只是谣传。其次,天皇刚刚要求结束战争。”

   阿南是个有深刻信仰的人,由于他有能力从各个方面去观察事物的优缺点,反而使他在感情上很痛苦。他决定在会议重新开始以前回陆军省几分钟,会见密谋者。当他走过会客室时,遇见他的小舅子正在等他。“梅津将军改变主意啦!”他突然喊道。

   阿南的脸露出了喜色。“是吗?”他问,突然感兴趣起来。然后,他想起一切都已定局,便阴沉地补充说,“但是,一切都已决定了。”

   竹下中佐请求他在内阁会议上施加影响,阿南摇了摇头。“那你至少也可以辞职,”竹下坚持说。如果他辞职,铃木的政府就会解体,无法结束战争。

   “给我拿墨汁来,”阿南说着,又产生了热情。“我这就写辞呈。”但他又一次改变主意——他离不离开内阁都一样,和平总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辞职,”他补充说,“我将再也见不到天皇。”

   在地势较高的市谷的陆相办公室里,阿南发现至少有十五名密谋者。这位陆相已没有什么必要装模作样了。“御前会议刚开完,”他说,“天皇圣断结束战争。”他对不能实现他们的期望表示歉意,室内一片寂静,气氛难堪。“全体陆军必须完全遵守这个决定,”他说,“日本将来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但是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我要求你们尽最大努力维护国体。”

   一个名叫井田正孝的中佐质问他,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阿南将军闭上双眼,想起上午在御文库的苦恼经历。“陛下一旦做出决定,我就不能反对。”他告诉他们,天皇双眼含着泪,对他说“阿南,我明白,你特别不好受,但你得忍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张张痛苦的脸,但这一次他却不想去减轻他们的痛苦。“这个决定是有效的,必须服从,”他坚决郑重地说,“谁要是不满意,就先把我砍了!”

   很明显,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畑中少佐放声大哭。眼泪流下他的双颊,阿南深受感动,但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开办公室。其他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了出去。

   阿南回去出席内阁会议,这次会议是他记忆中最克制驯服的一次。铃木斥责阁僚两次迫使天皇做出和平决定,这是对天皇陛下的不敬。对他的苛斥,谁也没有反驳。十五名大臣听命于天皇的决定,一个个在无条件接受波茨坦宣言的文件上署名。

   还剩一个关键问题是:怎样把这个决定告诉全国?情报局总裁下村海南建议由天皇亲自广播一个诏书。这当然是不愉快的,但是,投降一词只能从天皇口中说出才有人相信。内阁一致同意,但有个条件:让天皇直接向臣民广播是不恰当的。应该放录音。

   2

   阿南听到关于美国舰队已开到东京湾的谣言传遍了整个陆军省。敌军正准备登陆,伞兵即将空降各主要机场。惊恐的军官们把保密文件拖到院子里放火焚烧。有个从冲绳回来的大佐,挥刀冲进英语广播和报刊翻译室。他指责翻译人员散布投降主义。他一边挥刀朝他们乱砍,一边喊“你们哄骗我们,死有应得!”但眼泪使他软下心来,他猝然转身,摔门而去。

   守卫皇宫的近卫师团师长森猛赳中将把一肚子挫折感发泄在情报首脑身上。他闯进有末精三中将办公室,大声高喊“自杀吧!我看你死了我再切腹!”有末提醒他说,他的职责是保卫天皇。“这是我的事。我会保卫天皇陛下。然后就宰了你!”有末大惊,连忙走到作战部长宫崎周一中将的办公室。森也威胁过宫崎。“他疯了,”有末说。

   各级军人的纪律开始大乱。派去驻守大楼的宪兵下士官们开了小差,把衣服和食品也拿走了,下级军官辱骂上级军官;有些高级军官关起门来大喝威士忌酒和日本米酒。混乱现象倒起了积极作用:它使陆军领导人团结起来。阿南、梅津、畑和杉山都在一个几乎等于信条的简短宣言上盖了章:“皇军将把圣断贯彻到底。”各部门负责人都被命令到第一会议室报到,由陆相阿南训话。

   下午三时半,阿南登上一个小讲台。“天皇业已决定结束战争,”他对直立不动的干部说,“所以,我们大家都要遵守天皇旨意。天皇陛下有信心,国体将可以保持,他已向各元帅表示那个信念。困难摆在我们大家面前,你们身为军官,要面对现实,一死不能百了。你们得活下去,就是吃草,睡在岩石荆棘上也要活下去。”

   阿南的训话把高级军官参与政变的可能性毁灭了。只有不可动摇的畑中少佐和几个死硬派依然决心行动。另外,他们仍然很有希望占领皇宫,森师团里有两名少佐——其中之一是东条的女婿古贺秀正——仍然支持他们的事业。然而,他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新目标,那就是天皇的讲话录音。在送到日本广播协会大楼以前必须予以截获。

   整个下午,畑中骑着自行车,在酷热中转遍东京的大街小巷,企图给阴谋计划输血打气。他的不甘罢休驱使他来到第一大厦六楼,东部军管区司令田中静壹中将在那里有一套房。他连门也不敲便大步走入田中将军的私人办公室。田中令他滚蛋。将军的愤怒使畑中无话可说。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然而,他的决心仍然没有瓦解,他骑上自行车回市谷,企图劝说那些已放弃阴谋的人重新入伙。他首先找了井田中佐,井田听了阿南的训示后认为,解决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让陆军省的高级军官集体自杀,以谢天皇和国人——但没有什么人愿意参加。

   畑中叫井田与他一起到屋顶晒台上去,说他有“重要事情”相告,在那里说话比较自由。他计划当晚占领皇宫。“近卫师团的大部分大队(营)长、中队(连)长已经同意,”他劝导说。

   “行不通,”井田说,“天皇已经做出决定。近卫师团司令的态度怎样?”

   “我吃不准森中将,”畑中让步了,“但我们得想法子把他也卷进来。” 井田怀疑是否能把森将军争取过来。“我知道,但这阻止不了我。天皇本人或许也不敢确定接受波茨坦宣言是否就意味着保持国体。当我们对结果的百分之五十没有把握时,怎么能去服从天皇的命令?”他推论说,任何一个有这种疑问的日本人,在这个历史紧要关头不挺身而出,就可能玷污国家荣誉。“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用行动来试一试的原因。政变如果失败,那就证明天皇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成功,这就证明我是对的。我必须做点事。我不能坐等。”

   井田不同意他的推论,但对于畑中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去实现某种理想的精神却也佩服。“如果你真心实意要干,那就干吧,”他说,“我不拦你。”

   但是,畑中所需要的却不只是同意。“我要你帮忙。”井田说,他得考虑考虑,但他无意改变自己的主意。

   畑中下楼梯时遇见了曾擅自草拟勉励陆军打下去的命令的稻叶正夫中佐。稻叶直言不讳地表示不支持这个新的阴谋。“内阁已经签署投降文件,”他说,“天皇明天广播。没用,放弃吧。”

   天皇在广播——诏书——里究竟该说些什么,内阁还在辩论。阿南所不能容忍的是“战局日益对我不利这样一句话。”他怎么能签署这种提法?它将使大本营发表的所有公报都成了谎言。另外,他们这场战争还没有输掉。

   米内用缅甸和冲绳的灾难性损失反驳他,幸而是迫水圆滑地提出修改才使他们没有又一次发生冗长的辩论,迫水提出把这句话改成“战局之发展于日本未必有利”。

   休息时,阿南回到国会大厦附近的寓所,换上军装,以便参加签署文件的仪式。他刚要离家,畑俊六元帅和前首相东条来到。很明显,战后他们将作为战犯受审,东条要求让大家作证,他们打的是一场自卫战争。畑的请求却不同:他要求放弃元帅的头衔。

   当内阁在诏书的最后措词上下功夫时,宫内省的两个官员则用毛笔把诏书缮写两份,一份作正式文件,一份供天皇录音时使用。定稿后,交给天皇过目,天皇要求作五点小修改。重新抄写要花好几个小时,因为诏书有八百字左右 [ 作者注:诏书的定稿共有815字。说来也巧,广播日期是八月十五日。 ] 。抄写员没有重抄,只把修改的地方用纸条贴上。此时首相打来电话——又有改动,是阿南要求改的。刚改完,又哭笑不得地发现漏抄了一句话。

   天皇终于在晚上八时三十分在修修补补的文件上加盖御玺,铃木在场。然而,只有在内阁全体一致签字后才能把正式投降文件发给盟国。让所有阁僚签署几乎花了一个半小时。晚十一时许,最后一人,即运输相,来到铃木的会议室签字,投降算是正式的了。一个秘书给外务省打电话;把同样内容的英文电报发给日本驻瑞士和瑞典的公使馆。驻这两国的公使得到指示,把下列电报发给美国、大不列颠、苏联和中国:

  日本政府荣幸地就美国、大不列颠、苏联和中国四国政府八月十一日对日本政府八月十日关于接受波茨坦宣言各项规定的照会的复照通知四国政府如下:

  1.天皇陛下已下诏,接受波茨坦宣言各项条款。

  2.天皇陛下准备授权并保证日本政府和大本营签署为实施波茨坦宣言各项规定所必需的各项条款。天皇陛下还准备对日本陆、海、空当局及其所属不管驻何处之所有部队发布命令,停止战斗行动,放下武器,并发布盟军最高司令认为在执行上述条款中有必要发布的其它命令。

   阁僚麻木不仁地围桌而坐。已经不需要再作什么决议了。铃木起身离开会议室。身穿军礼服的阿南起身走到他的宿敌东乡面前。他挺起胸膛,郑重其事地说:“我已拜读外相起草的发给盟国的关于占领军和解除武装问题的通知,本人感激不尽。如果我先前知道事情会那样处理,我就不会在御前会议上激昂陈词了。”

   东乡觉得这是过分客气,便生硬地说,对于陆军所提的投降条件,他本人始终是同情的。

   阿南一手按着军刀,臂下夹着军帽,走进铃木私人办公室。他向首相敬礼。“自和谈开始以来,本人给你增添诸多麻烦,特致歉意。我只是为了维护国体——仅此而已。希望阁下理解,我表示深切歉意。”

   “我完全理解,”铃木边说边走到阿南跟前。阿南眼泪盈眶。铃木握着阿南将军的手。“不过,阿南君,请放心,皇室将绝对安泰,天皇陛下春秋两季祭皇祖时总是为和平而祈祷。”

  

   在宫内省,日本广播协会为天皇宣布投降而录音的四名工作人员,从下午起就一直等候在那里。日本广播协会技术局长荒川大太郎已在二楼房间内布置好设备。从前,只录过一次天皇陛下的声音,即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日,当年轻的天皇向陆军宣读诏书时,日本广播协会的麦克风在五十码外偶然录下他的声音。

   晚十一时三十分,天皇被护送到麦克风前。麦克风后边是一个两折的金箔屏风。声音与天皇有点相象的侍从户田康英对准麦克风说了几句话,以便使技术人员为天皇陛下的讲话录音调好音响效果。

   “我该用多大的声讲?”天皇问。情报局总裁下村说,用他平常说话的声音——本来已很高——就够了。但是,当天皇用独特的皇室语言说话时,他无意识地压低了噪音:

   致忠良臣民书

  察世界之大势及帝国现状,朕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时局。

  帝国政府已受旨通知美、英、中、苏四国政府,我帝国接受彼等联合宣言各项条件。

  帝国臣民康宁,万邦共荣共乐,此乃皇祖皇宗遗范,朕时刻铭记在心。诚然,朕曾向英美宣战,究其因,乃出于帝国自存,求东亚之安定,绝非侵犯别国主权及扩张领土。但迄今交战已近四载,尽管国人均作最大努力——陆海将士英勇奋战,百僚有司励精图治,一亿众庶克己奉公——但战局之发展于日本未必有利,世界大势亦于我不利,更有甚者,敌已动用新式残酷炸弹,使无辜国民惨遭涂炭,其破坏力殊难估计。若执意再战,不独日本民族终将灭亡,人类文明亦将毁灭。若如斯,朕何以救亿兆赤子于水火,何以慰皇祖皇宗之灵?此乃朕令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宣言之原因。

  朕对曾与帝国紧密提携解放东亚之东亚诸盟邦表示最深切之遗憾。每念及战死沙场之官兵及其他以身殉职者,每念及死于非命者及其遗族,朕日夜痛心,凄然涕下。对伤者、战争受害者、无家可归、丧失生计者之福利,朕深为轸念。帝国今后之苦难自不堪言,朕深知尔臣民之衷情。然者,时运之所趋,朕为和平计,不堪忍者亦忍之,不堪受者亦受之。

  朕聊以自慰者,以尔臣民之赤诚使帝国国体得以保持,使朕与忠良臣民得以永世相处。尔等切勿悲伤冲动,勿使事态更形复杂,同胞切勿互相排挤,致使混乱,误入迷途,丧失对世界之信心。世世代代举国一致,坚信我神州不灭。帝国任重而道远。尔臣民共竭尽全力,建设未来。广开公正之道路,培养高尚精神,努力奋斗,与世界并进,发扬帝国固有光荣。

   天皇转身问道:“这样行不行呀?”隔室的一名技术人员不好意思地说,很对不起,有几个字不太清楚。天皇知道自己有过好几次口吃,加上对录音的过程越来越感兴趣,便说,他要重录。这次,他的音调却太高,还漏了一个字。“我想再录一次”。他很客气地说。但技术人员认为这样做对他来说“太辛苦了,”没有重录。

   结果决定以第二次录的作为正式录音,把第一次录的留作备用。这两套各由两张十英寸的唱片组成的录音被小心翼翼地分别放在两个硬纸盒内,装在有人从房间里找到的木棉口袋内。现在的问题是:把唱片放在哪里保存最安全?明显的地方——电台——是靠不住的,假如谣传的叛乱属实的话,放在宫内省比较安全。这样,唱片可以锁在二楼一个小保险箱里。

   采取这些预防措施是很恰当的。当时,叛军即将封锁皇宫使之与外界隔绝。有个将军已遭暗杀。畑中在陆军省遭到斥责后,去找了近卫师团第二连队(团)长芳贺丰次郎大佐。畑中指天发誓说,阿南、梅津、田中和森各将军均已参加密谋,芳贺勉强答应支持。之后,畑中又骑上自行车回市谷,把井田中佐叫醒——过去一星期来,许多军官都在陆军省过夜。畑中吹嘘自己的后台说:“近卫师团所有连队(团)长都答应支持我们:要说服的就只有师团长一人了。”他不相信师团长森会听他的(在陆军大学时代,森中将是他的教官之一,一直到现在森还把他看作是“学生”),但井田是个中佐,森可能会听井田的。畑中发誓,如果森拒绝参加,他就会放弃整个计划。

   对于叛乱的目的,井田还是支持的,他说服自己要与畑中共同行事。如果能说服森中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对自己说,“那就能证明我们是对的。”还有,如果发生麻烦,我井田也可随时去阻止它。

   两人骑着自行车,走过黑暗的街道,来到近卫师团兵营,该兵营就设在皇宫外,离御文库只有几百码。由于自行车轮胎撒气,他们两人于晚十一时才到达兵营,森中将刚好出去查夜。森回来后,他们也只好仍在值班室等候,因为森将军的妹夫白石通义中佐来了。午夜过后不久,畑中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咱们进去见森,”他说,“别管他有客!”井田跟他来到将军办公室。到门口时,畑中停住,“你一个人进去,”他说。与此同时,畑中自己则想法再去动员竹下中佐帮忙说服他姐夫阿南陆相。畑中一走,井田很恼火,差点想回陆军省。但井田还是敲了敲门走进去。

   那天下午,森中将(他是一个庄重的有学者风度的人,有个很恰当的外号叫“大和尚”)在大本营里训斥两个将军对战争失败负有责任。井田一进来,森热情地迎接他。他没问井田打何处来,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讲人生哲学和宗教等。森讲了半小时,井田才找到合适的开场白。他说,一个忠诚的日本人通常都要服从天皇的任何命令,这种服从是美德。但今天,忠诚的臣民的责任是向天皇献计,请他重新考虑他的决定。“盲目服从天皇并不是真正的忠诚。”森刚听他讲时,心下不安,但却渐渐听出兴趣。井田紧追不舍。“如果你绝对相信盟国能保证维持国体,那就服从天皇,如果你没有把握,难道你不谏阻天皇陛下吗?”但是,除非夺取天皇的讲话录音,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敦促森立即动员近卫师团。

   “怎样才对我还没把握,”森说,心下踌躇不决,“我想到明治神宫去,洗一洗不纯的思想,然后我才能说谁正确——是你还是我。”森中将的参谋长水谷一生大佐此时走了进来。“你来得正好,”森说,他转身对着井田——井田紧张得满头大汗——说,“问他有什么想法。”

   水谷建议他们到他办公室去谈,让将军更衣去神宫。他们在走廊上遇见畑中少佐——由于他的劝说,竹下中佐已同意再一次去见阿南——和几个密谋者。
井田说,他和森将军要到明治神宫去,不过他得先与水谷大佐谈几分钟。

   “这全是浪费时间:”畑中怒冲冲地喊道。

   时间不会很长的!井田说。他叫畑中到森的办公室等他。

   然而,畑中却不想耽误时间。不耐烦的情绪已使他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事实上,他已打算把森杀死——假如森拒绝他们的话。他大步跨进森的办公室,几个咄咄逼人的密谋同情者也跟了进去。畑中置军礼于不顾,劈头就要求——更确切一点,是坚持——森中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森却不愿草率行事,他要去了神宫后才能决定。

   他的拖延是不能忍受的。陆军航空士官学校的上原重太郎大尉拔出军刀走到他跟前。白石中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保护他大舅子森将军。上原一刀把他砍倒。另一名叛逆军官(一个少佐),恶狠狠地砍了白石几下,几乎把脑袋砍下。上原郁积多日的不满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持刀攻击。畑中掏出手枪,对准森中将,扣动扳机。将军立时倒毙在血泊中。

   井田和水谷听见枪响,又听见有咯咯咯的脚步声,便跑到走廊上。畑中拿着手枪站在那里,脸色难看,井田立刻猜出了原委。“八格牙鲁!”他喊道。畑中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呢?森去过明治神宫后,可能参加我们的行列啊!

   “我是因为没有时间了才这样干的,”畑中喃喃道,“对不起。”他低下了头,但决心却一点也没有动摇。他请求井田再去向田中将军呼吁。由于森已死去,近卫师团现在归他指挥。

   井田勉强地陪畑中来近卫师团的目的就是防止发生暴力行为,现在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实际上自己已经成了杀人犯的帮凶,便一不做二不休,决心参与他抵制过的事情。森既死去,近卫师团内认真反对政变的力量便消除,该师团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占领皇宫。井田在近于歇斯底里的水谷大佐陪同下,乘汽车飞快地来到第一大厦,即东部军管区司令部。水谷冲进田中办公室,井田则只字不提森已死去,开口便要求田中的参谋长高嵨辰彦少将与叛军合作。高嵨的反应几乎是难堪的——他说这好比是“刚跳出火坑,又掉进冰窟”——井田的轻易产生的信心也就烟消云散。

   电话铃响。这是东条的女婿古贺少佐打来的。他报告说,近卫师团刚才造反,决不投降。东部军管区必须加入他们的行列。高嵨少将回身走进田中的私室,让一名参谋同井田继续辩论。参谋说,田中将军反对天皇的可能性是一点也没有的。参谋的确信使井田回到现实中来。他冷静地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在天明前把军队撤出来。”

   已经给近卫师团各连队(团)长发命令——命令盖的是森的印章,但却是由畑中盖的。命令实际上是古贺少佐写的,它指示部队占领皇宫,“保护”天皇和国体,派一个小队(连)占领日本广播协会大楼,控制广播。围困皇宫的部队总数达一千多人。如同“二·二六”叛乱时那样,大部分官兵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反叛。从外表看,它不过是紧急增强常备警卫力量。不到几分钟皇宫所有大门都被关闭,使天皇与外界隔绝。

   任何人,不管职位高低,没有畑中的命令不得离开皇宫,在宫内省,天皇已经录音完毕,下村总裁和日本广播协会工作人员乘车离去。汽车开到不足一百码外的坂下门时,上了刺刀的士兵把他们拦住。有个士兵竟向车内探头探脑,他奉命要搜寻情报局总裁。下村总裁的秘书承认自己的身份,所有人被带到一个警卫小木屋里受盘问。内中有人泄露说,录音唱片已交给一个侍从保管。于是,一个搜索队便被派去搜查宫内省。

   木户睡在宫内省四楼。侍从户田康英忙把他叫醒。由于多种多样的嘈杂声——空袭警报声、远处炸弹的爆炸声、大厅内广播喇叭报告损失情况的声音以及不久前的砂砾上行军的脚步声——使这位内大臣本来就处于半睡半醒状态 [ 作者注:那天,八百二十一架“超级空中堡垒”从马里亚纳群岛起飞,轰炸东京地区。斯帕茨将军要“把结尾的声势搞得尽可能大点”。 ] 。

   户田向他报告,叛军已进入大楼正在搜寻木户本人和录音唱片,御文库已被包围。木户仍然很镇静。“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类事,”他说,“陆军是该死的笨蛋。”由于皇宫外很少有人认识木户,户田建议他到宫内省侍医的夜间值班室去,在那里他可以冒充医生。木户刚在医生的床上躺下,他就想到,如果象四十七浪人中的古良那样,在躲藏时被人杀掉,这多丢脸,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匆忙收集起绝密文件,撕得粉碎,扔在马桶里用水冲下去,

   又有一人来请求他躲避。这次是德川义宽侍从请他躲到地下室的仓库里去。走廊上已响起士兵的靴子声。木户只好让侍从把他领下漆黑的楼梯。

   侍从户田以为木户已安全地在侍医室里,便步行前住御文库向廷臣报警——因为电话线已全被切断。他生怕近路——一条小地道——有人把守,便绕道前往御文库。黑暗中闪出五、六个人。户田解释说他是个侍从,但指挥官不相信,用手枪指着户田的胸膛说,“回去,此路不通。”

   户田回到宫内省,在门口遇到了德川,两人便一同下地道朝御文库奔去。果然不出所料,地道另一端已布有哨兵,但没有军官指挥。他们若无其事地说,他们是值班侍从,哨兵便让他们过去。一到御文库,他们把女官叫醒,但不准他们去打扰天皇。个子矮小的德川试图把铁百叶窗拉下来,但因为生锈,要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卫兵才拉得下来。当他和户田回宫内省时,一个少尉令他们站住,他们拔腿就跑,终于脱逃。

   此时,宫内省主要入口已被重机枪班封锁,他们分别从旁门进去。在二楼,叛军端着刺刀,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把户田吓一跳,被俘者是日本广播协会的一个负责人。

   “你是谁?”一个士兵问。

   “是侍从,”户田答道。

   那个士兵转身问被俘者:“你把录音唱片给他了吗?”

   “不是,那人高得多,鼻子很大。”

   当时收受录音唱片的是德川,个子其实更矮。回到宫内省不久,德川被刚才在御文库附近叫他站住的那个少尉抓住。他命令士兵把德川带到警卫室去。

   然而,祖辈曾统治日本二百五十余年的德川傲慢地拒绝到那里去。“如果你们找我有事,”他说,“就在这里商讨好了。”这番争吵吸引了另外两名叛军军官。“把他砍了!”其中一人喊道。“杀了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德川威严地说。

   “我不愿让我的刀为你生锈,”那个中尉冷笑说,但德川的举止显然打动了他。他说,政变是合理的,占领皇宫也是必要的,因为天皇的顾问们把天皇引入迷途。“那些人真是无法无天!”德川仅仅凝视着他,少尉气得发疯,怪声喊道,“你难道没有日本精神吗?”

   “我是个侍从,”德川自豪地说,“保卫国家的不只是你们。要卫国,大家得合作。”

   一个下士官狠狠地打了德川一记耳光,把他的眼镜都打歪了,挂在一个耳朵上。德川叫来一名皇宫警察官(皇宫警察官力量很弱,无法公开抵抗叛军)“快与侍从武官联系!”那个少尉忙把警察官抓住。德川上前阻挡,反倒好象他是负责人。他愤怒地说:“他在值勤!”少尉便把警察官放开。另一个军官客气地问德川,木户的办公室在哪里。

   德川指了指方向,但说:“我不相信你们能在那里找到他。”然后他转过身来,迈开大步就走,谁也没有想去拦阻他。他来到天皇的侍从武官的办公室。

   “他们象一群疯子,”天皇的海军副官中村俊六海军中将警告说,“要小心。”他想知道木户究竟在哪里。

   “他在哪里我谁也不告诉,”德川说。对于在这个紧急时刻还躲在办公室里的任何高级军官,他都不能轻易信任。“请放心,他很安全。”

   畑中少佐成功地孤立了天皇,但却无法找到天皇的讲话录音。另外,被他派出去执行重要任务的井田中佐带回来的消息又是令人沮丧的:他们得不到外界的援助。“东部军营区不愿介入,”他说。事实上,井田本人也认为政变再也搞不下去了。“近卫师团官兵一旦发现师团长被杀,就会拒绝继续干下去。假如硬着头皮蛮干下去,那就会出现混乱不堪的局面。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好在拂晓前撤出所有部队。”畑中试图插嘴,井田把手一挥。“要面对事实,政变已经失败了。但是,如果你迅速将部队撤走,国民永远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这件事就会象“仲夏夜之梦”那样过去。

   畑中的脸色阴沉下来。“我明白,”他说。

   “我去向陆相汇报情况,”井田继续说。畑中是否保证将部队撤走?畑中点点头。然而,井田一走,他这番话的效果也就消失,畑中的叛逆精神仍跟先前一样炽热。他回到叛乱的指挥点近卫师团兵营。第二连队(团)长芳贺大佐正在那里越想越觉得可疑,怎么那样长时间没看见森。对芳贺的问题,畑中竭力回避,但古贺少佐可不愿再保持沉默。他向他的上级坦白说森已经死了,并敦促芳贺指挥近卫师团。

   森是怎样死的?芳贺大佐问。畑中和古贺都声称不知道。芳贺颇为不安,要不是正当此时东部军管区司令部打来电话,芳贺大佐本来还是会继续勉强地与反对派联合的。打电话来的是田中的参谋长高嵨少将,他要了解皇宫里究竟发生丁什么情况,芳贺无法具体回答,便把听筒递给畑中。

   “参谋长阁下,我是畑中少佐,”他用发抖的声音说,“请理解我们的热忱。”

   幸运的是,高嵨找到了罪魁祸首。他想起,在陆军大学时,畑中是个聪明但很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因此,他决定“同他讲道理,用好言规劝,而不是命令或训斥他”。高嵨说,他理解反对派的心情,但天皇已经下令,东部军 [ 作者注:田中大将同时指挥两支部队,即东部军管区和第十二方面军。人们一般把这两支军队称为东部军。 ] 决定服从圣旨。

   “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了,不要再动用军队了,这只能造成更多的无谓牺牲……在日本,服从天皇大命,既是实际的,也是最高道德。”他停了停。“你听见了没有?”

   井田刚才预言的一切现在正变成现实。畑中的声音哽咽了。“我非常了解,阁下。让我再想想。我还有个请求。在广播天皇陛下的诏书前给我十分钟广播时间行吗?”他想向国民讲清楚少壮军官为什么要造反。

   高嵨说,这是“不坚决”的表现,应该尽量拯救生灵。“我们已经到了无从改变结局的地步。畑中,你懂我的意思吗?”没有回答。然后高嵨便听见啜泣声。

   即使只听见片面的对话,芳贺也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对畑中和古贺自称东部军管区支持他们的说法,芳贺大发雷霆。他自己也命令他们立即停止叛乱,否则就杀了他们。

   与先前遇到有说服力的对质时一样,畑中口头上认输,心里却不甘罢休。他决定采取新的策略阻止日本广播协会广播天皇的讲话录音。他的部队已占领广播大楼,他要亲自向全国呼吁。

   竹下中佐在国会大厦附近阿南陆相的简朴的寓所里找到了他。他之所以去找陆相,既是因为担心他姐夫会自杀,也是代表反对派履行自己的诺言。阿南正在起居室内书桌上写遗嘱。旁边铺好了一床席子,挂着蚊帐。阿南匆忙将遗嘱叠好,用多少有点谴责的口吻问:“你来干什么?”

   竹下可以看出,他是在准备自杀,再谈叛乱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与阿南聊天。末了,阿南将军随随便便地说:“我想今天晚上自杀。”

   “你自杀也许是合适的,”竹下回答说,“但不一定就在今天晚上,你说呢?”

   阿南如释重负。“我原以为你会劝我别这样干的。你同意了,我很高兴。”他把遗嘱给竹下看,遗嘱日期是八月十四日。“十四日是家父逝世的纪念日,二十一日是我儿子阵亡的日子。究竟选哪一天,我在思想上有斗争,二十一日太晚了。明天天皇要广播,我听了会受不了。”

   他们聊私人的事情一直聊到凌晨两时。从皇宫方向传来一阵枪声,竹下这才想起他对畑中的许诺。他把叛军的最新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 作者注:计划叛乱的还不只是畑中一个军官。在横滨警备队司令率领下,大约有四十人乘车来到东京,准备刺杀政府中的“巴格多利奥式人物”。八月十五日拂晓,他们封锁了首相办公处,企图把铃木和其他大臣圈在里面,但铃木却睡在家里。叛乱分子放火烧了这座空楼,便前往铃木私邸。铃木一家坐上小汽车——这辆车靠几个人推了之后才发动起来——在叛乱分子抵达前逃脱。这群暗杀者又成了纵火犯,还用枪逼着消防队员,不准扑灭铃木家的大火。他们失望之余又奔往平沼男爵寓所,把它焚毁。年迈的男爵把假牙放在屋内,自己从尚未被追捕者封锁的花园后门溜走。 ] 。但阿南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死——就他而言,他认为政变失败已成定局。为了再次推迟姐夫的死,竹下问,喝了这么多酒后,能够行切腹仪式吗?

   “我属剑道五段,我不会失败的,”他满有信心地说,“酒能让你的血流得更痛快,那就一定能死成。万一不行,还得请你帮忙。”他脱掉衣服用一条白棉布围住腹部。此时,井田中佐到来,他是来向陆相报告畑中的情况的。切腹仪式的准备工作不得不中断。但井田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让一个就要自杀的人“难过”。

   “进来,”阿南说,“我正在作死的准备。”井田同意吗?

   “我想这样很好,”井田对陆相说,他自己是主张集体自杀的。阿南的榜样将消除陆军内的混乱,结束其它一切阴谋活动。井田低着头,忍着眼泪。“我很快会陪你走的,”他说。

   阿南伸过手去狠狠地给了他几个嘴巴。“我死就够了。你决不能死!”他说完,便长时间地拥抱着井田。两人都大哭。“别死,”阿南用比耳语稍大一点的声音说,“日本的前途靠你。你懂吗?”

   “懂,长官,我懂。”但井田还是想自杀。

   “咱们喝点告别酒吧,”阿南建议说,突然高兴起来,三人正在饮酒,林大佐走了进来,身上披着阿南将军的外衣。他急促地说,“将军,陆军省里有急事,请你马上去。咱们这就走。”

   阿南很恼火,转身对他说,“你吵吵嚷嚷什么。滚出去。”

   三人重又对饮起来。阿南拿出两卷条幅给井田看,其中一幅签有“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字样。

   另一幅是首“和歌”。

   “将军,天快亮了,”竹下提醒他说。

   “我现在就走,”阿南说,“永别了。”

   井田鞠躬退出后,阿南再次请求竹下万一他未能杀死自己,就赐给他仁慈的一击促使他死去。他把制服整整齐齐地放在壁橱里,拥抱了他的小舅子,提出最后一个请求——给他的尸体穿上军装。

   四点钟左右,又有人来打扰。这回是宪兵队长大城户三治中将来找陆相。阿南让竹下出去对付他,自己则把床上的席子拉到走廊上,盘腿朝皇宫坐下。根据切腹礼,如果血能溅在“榻榻米”上,那就意味着他认为自己是没有过错的。他谨慎地把匕首深深插入腹部,然后割了两刀——一刀向右,一刀向上。这叫“割腹”,由于剧痛,很少人能做到这样。他端坐在那里,血流到地板上,把身旁的两卷条幅都浸透了。他听见有人走近,便大声问:“是谁呀?”

   来人是林。阿南呻吟着,他的秘书忙奔回会客室去找竹下。“去告诉我姐姐,姐夫已切腹,”竹下说。他来到走廊上,看见阿南将军的身子稍向前倾,右手拿着匕首,血还一滴一滴往下掉,左手在摸静脉血管。猛然间,他将匕首猛插进喉部。奇怪的是,伤口几乎没出血。竹下说,“要我帮忙吗?”

   “没有必要,”阿南将军哼着说,“走吧。”

   竹下退出,将军的呻吟却使他又转身回去。“很痛吗?”他问。阿南已失去知觉。竹下拿起匕首,朝阿南的颈背一刀戳下去,把佩满勋章的外衣披在即将死亡的将军身上。

  

   清晨。八月十五日,又是酷热的一天。军队依旧占领着皇宫,最初颁发的命令还没有取消。

   六时十五分,侍从户田企图再次去御文库,但这次未能进入。一个青年军官奉命不准任何人进去。户田假装说他要把天皇带到安全地带去,因为空袭警报还没有解除。但怎么说也不管用。有个年纪较大的军官据理说,既然叛军可能全体闯入御文库搜查尚未找到的录音唱片,那么让一个人进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进入御文库后,户田告诉侍从长藤田尚德,叛军随时都可能冲进来,也许要有一场肉搏。必须叫醒天皇。六时四十分,天皇穿着睡衣出现了。晚间发生的事情使他痛心。“难道他们还不理解我的真实意图?”他眼里冒出眼泪。“近卫师团全体官兵集合,我亲自晓谕。”

   选派了一名性情温和的侍从三井安弥通过哨兵线与军方联系。他走了不到五十码遇到一位老年军官。军官问:“你是侍从吗?”

   那军官是田中大将。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严格遵守纪律,早年曾留学牛津大学,与东条一样,曾在关东军里任宪兵队指挥,他是亲自来恢复秩序的。他已逮捕叛军的一个少佐,并命令芳贺大佐把他的部队全部撤回原地。

   “别害怕,”他对侍从说。他鞠了个躬,递了一张大名片给三井;三井也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两人又互相鞠躬。“对不起,引起这么多麻烦,”将军说。“一个小时内就可以控制一切,请别担心。所有部队都要撤出去。” [ 作者注:八月二十四日晚,田中穿了军礼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开枪自杀。在此之前,他曾对高嵨少将说过,他自杀的决定与这次叛乱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他认为自己要为东京被炸时皇宫起火和丧失的生命负责。他必须向天皇谢罪。他说,东部军管区谁也不准自杀:“我替所有人承担责任。” ] 侍从高兴得忘了敬礼就跑回御文库。

   畑中少佐亲自控制日本广播协会大楼足有两小时之久。他用枪威逼就要进行清晨新闻广播的馆野守男把麦克风给他,他要向全国广播。馆野想出好几个借口:马上要发出空袭警报,未经东部军管区许可不能广播;另外,还要有时间通知各地电台进行全国联播。

   馆野到控制室去要求与田中大将办公室通话。技术员会意,开始对已被叛军切断的电话筒喊话。他借口说电话不通。畑中等了一会,无可奈何,但有个尉官却对继续拖延时间大为冒火,用手枪捅技术员,威胁他说,如果不抓紧时间他就要开枪。畑中拦住他。“我必须向国民转达我们的感情,”他对馆野说。他的语调恳求多于强求。畑中手里拿着一卷用铅笔草草写成的讲稿。馆野看了第一行几个字,“我们的部队一直在保卫皇宫……”

   馆野叫他们耐心一点。“我们尽最大努力与东部军管区联系。”电话室内的铃响开,缩短了这场哑谜。技术员接电话,没有把握地看了看馆野。电话是东部军管区打来的,要求与“播音室内的军官”讲话。

   畑中接过话筒,驯服地听着。他原来答应放弃叛乱,却自食其言,现在上面直接命令他停止,但他仍请求给他一个机会,以便向公众最后作一番解释,但馆野明显看出,对方不同意。畑中垂头丧气地放下电话。一切都完了。

   七时二十一分,馆野向全国播送了一个特别通知:“今天中午,天皇广播诏书。全体国民要尊敬地聆听天皇玉音。将给白昼没有电的地区送电。各工厂、火车站和政府部门,公众均可听收音机。今天中午十二时可以听到广播。”馆野想,刚好是绕了一个圆圈,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他就是在这个麦克风上第一个发表开战消息的。

   反对投降的有组织的抵抗总算结束,但是还有为数众多的不妥协的人和团体仍准备以生命阻止投降。皇宫的工作人员害怕再发生有人要毁掉天皇讲话录音唱片的事件。甚至连把录音唱片从宫内省二楼保险箱拿到庭院里也是危险的。一套盖有“副本”字样的录音唱片被放在一个有天皇纹章的方形漆器盒里。由宫内省庶务课长笕素彦大摇大摆地从迷宫般的漆黑的走廊里带出去。盖上“正本”字样的另一套唱片则放在一个侍从的便当盒里,由他挂在肩上带出去。两人都安全到达楼下。笕素彦用一块紫色包袱布把盒子包起来,坐上御用汽车前往播音室,便当盒袋则交给另一个官员,他乘了警车离开。副本被安全地送到日本广播协会大楼地下室的后备播音室里,正本则被送到协会会长办公室,锁在保险箱里。

   畑中与东部军管区通话的结果是派来了宪兵。宪兵一到,广播协会大楼内的叛军就全都无声无息地撤走。畑中没有回陆军省。他的一个想法是要表明自己的真诚并恰当地结束暴力行动。他同一开始就坚定不移的同伴椎崎二郎中佐一起,信步来到皇宫前广场上。在这里,他们作了最后的徒劳无益的表示,散发传单,号召国民起来阻止投降。十一时二十分,畑中抽出曾经射杀森中将的手枪,对准自己前额开下一枪。椎崎往自己腹部戳了一刀,然后举起手枪,对准脑袋,扣动扳机。

   尽管天皇陛下没有亲临,玉音广播还是很隆重的。第八播音室里挤满日本广播协会的工作人员和来自内阁、情报局、宫内省和陆军的证人。几乎在畑中自杀的同时,广播协会会长把标有“正本”字样的录音唱片从保险箱里取出来。有人建议先试播一下,但这样做会不会是对天皇不敬呢?一致的意见是,先试一下是明智的,以免发生差错。

   天皇的声音惊动了站在第八播音室外的一个宪兵中尉。他抽出军刀喊道:“要是广播投降,我就把你们全砍了!”一个陆军尉官忙把他抓住,叫卫兵把他带出去。

   在播音室内,日本最有名的广播员和田信贤脸色苍白,紧张地坐在麦克风前,两眼盯着时钟的分针与时针在十二点时重叠。十二时正,他说:“这次广播极其重要。请所有听众起立。天皇陛下现在向日本人民宣读诏书。我们以尊敬的心情播送玉音。”

   在庄严地奏过国歌《君之代》后,稍停了一下,接着便是很少人听见过的声音:“告我忠良臣民。察世界大势及帝国现状,朕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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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