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第二十四
作者:约翰·托兰·美国
出自————《日本帝国的衰亡》
出自————《战争通史》
一
莱特岛上有组织的抵抗已处于崩溃边缘,但身在马尼拉的山下还命令铃木宗作将军集中其残部对美军机场进行垂死的攻击(WA行动)。
这些新近建立的机场不但威胁着整个菲律宾,而且也威胁着日本本土与南方——爪哇、马来亚、苏门答腊和婆罗洲——之间的供应线。
莱特岛上有三支主要部队。玉师团已丧失四分之三以上的有生力量,充其量也只能拖延美军沿二号公路南下。牧野的第十六师团被推过沿海平原后已支离破碎。有些部队坚守在达加米以西的山里,其余则分散在内地,主要是搜寻食物,他们一直是靠吃生的昆虫、蜗牛、青蛙、蜥蜴、蜈蚣、树根以及他们自己的浸透汗水的皮带。
第三支部队是第二十六师团,它将担任“WA行动”的主攻。该师团除了分出一个大队去保卫奥莫克外,业已在利蒙南边越过山脉,以对莱特发动总攻。铃木命令他们继续朝东南方向移动,并与来自吕宋的第十六师团的伞兵残部汇合,于十二月六日凌晨进攻布劳安附近的三个机场。布劳安是个具有战略意义的村子,在杜拉格以西十英里。
这个匆匆制订出来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被破坏。首先,二十六师团的官兵们发现,要按马尼拉所定的时间行动是很困难的,铃木要求延期两天,但遭到拒绝。其次,由于通讯联络断绝,贻误了作战行动本身。
十二月三日,气象观测员预告前线将有狂风暴雨,于是下令铃木推迟一天进攻。然而,第十六师团的残部始终未收到这道命令。他们按计划于十二月六日天亮后不久进攻布劳安以北约一英里的机场。此时,他们总共只有三百人,他们的微弱力量由于有人开小差而进一步减弱。他们在途中遇到一群露宿的美国工兵,使用刺刀捅他们。这些工兵大部分都从未朝敌人开过枪,他们拔腿就跑,只有一个炊事兵杀了五个试图在伙房偷食物的日军。袭击者占领了机场的一部分,但由于没有援兵,几个小时后他们又被击退到北面的树林里,他们在那里挖了工事,破口大骂没有来支援的伞兵。
这七百名伞兵是白井恒春中佐指挥的第三伞兵连队,此时还在吕宋,准备登上双引擎运输机。第一机群有运输机二十六架,载运三百五十六名伞兵,于下午三、四点钟起飞。这些运输机编成组在战斗机掩护下朝南面飞去。为了避免被发现,它们继续朝莱特以西飞去,然后从莱特以南绕回来向北到莱特湾。夕阳西下时,他们在杜拉格南面急转弯向西,沿着马拉邦河朝内地的布劳安飞去。
运输机闯进了密集的高射炮火网,四架被击毁,其余降到七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六时四十分,伞兵开始跳伞。他们原定在北机场集中,但由于天黑,只有白井中佐及六十名伞兵在目标地点着陆,主力则于布劳安以东一英里半的圣巴勃罗的简易机场着陆。他们一面冲锋,一面疯狂地用英语高喊,“喂,你们的机枪哪里去了?”“投降吧!什么都抗不住!”美军个个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焚烧停着的飞机以及放火烧油库和弹药库。
在北机场,白井的兵力薄弱,没有多大战斗力。他与躲在树林里的第十六师团的步兵汇合,等待第二批伞兵。但是,第二批伞兵却来不成了,恶劣的天气再次笼罩莱特。第二十六师团也无法支援。只有一个大队开到布劳安的攻击范围内,而这些筋疲力竭的士兵又被美第十一空降师的一个营截住并击退。
然而,降落到圣巴勃罗的伞兵却发现自己搞错了,在破坏该机场后,又于凌晨杀向西北与白井会师。此时白井已有了一支将近五百人的比较可观的力量,他重新作了部署。上午十时前后,他们已占领了整个机场,顽强地坚持了三天,顶住美军四个营的进攻。最后由于寡不敌众,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逃进山里。
正当白井拂晓袭击布劳安机场时,一支由驱逐运输舰组成的载运美军整整一个师(七十七师)的舰队突如其来地在奥莫克湾出现。“WA行动”不仅失败了,而且还把铃木的精锐部队第二十六师团从麦克阿瑟下一次攻击的目标地区转移开去。
六时四十分左右,十二艘美驱逐舰开始炮击奥莫克下方四英里的海滩。登陆艇接着脱离驱逐运输舰,七时刚过,“纽约专用号”栽运的第一批部队未遭到任何抵抗登上了陆。那天是“七”的吉利日——南面,第七师从据认为是无法通过的山路横穿过该岛中部,正沿着海岸北上,朝奥莫克挺进。这些步兵只遇到日第二十六师团派出守城的一个大队的抵抗。
铃木并未在海滩设置障碍物——他认为西海岸有只隔着狭窄的卡莫蒂斯海的日本在宿务的海军基地的保护——因此现在被包围了。铃木命令第二十六师团及十六师团的残部向后转,到奥莫克与他汇合。山下立即派出原定要开往莱特的舰队,还下令把第四伞兵连队的五百名伞兵派到奥莫克上方八英里靠近二号公路的机场。但是,这些伞兵于十二月八日黎明才到达,而又降落到目标北面几乎五英里的丛林中。
刚杀过美军防线来到二号公路的神子清伍长的一队人,遇到这些伞兵中的六人。伞兵都很年轻,装备良好,求战心切。神子警告他们说,他们将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一个年轻小伙子喊道:“我的目标是打死他们十个后自己再死!”说完因不好意思而脸红起来。
他的天真纯朴使神子吃惊。大本营有什么权利派这些孩子们执行敢死任务?几个星期来的挫折和怀疑,使他做出了一个如果在“八寻岭”时就似乎是叛国的决定:他要逃跑到另外一个岛屿上去。为什么要毫无意义地死去?他想起了日本,想起日本的美丽山河。他要设法和几个可信赖的同伴一起到西海岸去,偷一条当地人的船。他们也许能逃到婆罗洲。从奥莫克方向传来隆隆的雷声。听来是敌人的炮声,美国人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到达那里?
安德鲁·布鲁斯少将的第七十七师正沿西海岸朝奥莫克步步进逼,他遇到的是一支由主管运输的三井大佐指挥的由各种后勤兵拼凑起来的装备很差的杂牌军。这支部队部署在市区下方数英里的高地上,三井希望能支持到第二十六师团返回。其它增援部队正从海路赶来。十二月九日,第三十师团的一个大队在构成奥莫克湾的狭小半岛西岸的港口帕隆庞登陆。这个地方离奥莫克的空中距离只有十五英里,如果走盘山公路则有三十五英里,那么布鲁斯的部队就已抵达市郊。
次日上午,美军突破三井大佐的防线进入奥莫克,市内已是一片冒烟的瓦砾和仍在燃烧的建筑物。一团浓黑的烟笼罩着这个地区。当日下午,布鲁斯将军将胜利的消息电告军团司令约翰·霍奇,提醒他第五航空队司令曾许过的愿:
怀特赫德将军曾答应过的攻下奥莫克后请客的那箱威士忌酒在什么地方。我本人不喝酒,但我的副师长和各团团长要……
几小时后,布鲁斯又发一电,提及正沿西海岸公路北上的第七师。
两个“七” [ 译者注:指七十七师。 ] 攻入奥莫克。七来,十一来。
还有两支日本舰队正前往奥莫克湾。其中一支载有第八师团的三千人以及九百吨弹药和物资。次日早晨,当这支由五艘运输舰、三艘驱逐舰和两艘猎潜舰组成的舰队在三十架左右战斗机护航下接近莱特的西海岸时,遇到美海军陆战队的“海盗式”飞机的袭击,三艘运输舰沉没。其余舰只试图营救落水者,转向帕隆庞,但有七百人淹死。逃窜的舰只还没有进港,又被美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的飞机炸沉一艘运输舰。
最后一支舰队——两艘驱逐舰和两艘运输舰——载有伊藤少佐指挥的一支四百人的海军守备队以及九辆两栖坦克和二十门迫击炮。它未被美方发现,在午夜后数小时完整无损地接近奥莫克。就在此时,美驱逐舰“科格兰伦号”发现了它并立即开火,击沉驱逐舰一艘。运输舰则继续前行,其中一艘停在已被占领的城市附近,企图让部队下船。第一艘驳船几乎被岸上打来的炮弹包围。“别打!”日本人喊道,他们不知道该市已陷入敌手。
另一艘运输舰侥幸地开到海湾的彼岸,在那里卸下铃木将得到的最后一批援军和给养。考虑到开往莱特的舰只有百分之八十被击沉,此次有四万五千人安全登陆确是了不起的。然而,他们的战斗力却由于只有一万吨给养物资安全运到而大大减弱。
二
莱特虽然尚未陷落,吕宋也在加强防御,准备最后一战,但大本营却命令加速准备把盟国俘虏从菲律宾撤至日本本土。这样,可以把他们当作劳工,也许还能作为人质。
长期以来,日本人一方面公开诋毁盟国虐待战俘,一方面则夸奖自己优待战俘。在杜利特尔的三名飞行员(迪安·霍尔马克上尉、威廉·法罗上尉和哈罗德·斯帕兹中士)——他们曾受酷刑,并受到即决审判——被处决后只几星期,《日本时报》就谴责英国残无人道地对待德国俘虏。
……不用说,日本政府直到目前都出于人道考虑,尊重国际法关于战争行为诸原则,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优待日本政府拘押的许多英国战俘。
据称,美国战俘则“在各战俘营中过着愉快的生活”。
若干名“巴丹死亡行军”的余生者在吕宋岛的卡巴纳端秘密地保存了一些笔记本。看一看这些笔记本就能知道即决执行是怎么回事。上校军医詹姆斯·吉莱斯比是这样描写一队刚进入战俘营的新来者的:
……路上来了一群缓慢移动的战俘。他们衣衫褴褛,满身泥污,蓬头垢面,半裸身子,面色苍白,浮肿脱形,毫无生气。他们跌跌撞撞,时而摔倒。有些人步履艰难,有些人则站立不稳,躺倒在地,却遭到押送人员的催促,有许多押送人员的情况比俘虏也只是稍微好一点。他们四肢肿大了一倍。脸上毫无表情——脸不成形,毫无血色。他们比实际年龄衰老得难以置信。赤脚走在石子路上。用麻袋片遮羞。有些人一丝不挂。眼睛血红,嘴唇干裂,全身是屎。他们就这样来到……“路的尽头”。他们原都是三十一步兵团、航空部队和高炮部队年轻强壮而机敏的美国人。这确是凄惨不过的景象,但愿我永远不再看见。
为了维持生命,这些俘虏不得不吃猫吃狗,吃小老鼠和垃圾。此时,他们的体重平均减轻五十五磅。在卡巴纳端的第一年里,在总数六千五百人中,有二千六百四十四人死于疟疾、痢疾、白喉和其它疾病。据上尉塞缪尔·布卢斯博士认为,这些人之所以死亡,“完全是由于日本人的不予置理,是故意实行饿死和不给药品治疗的政策的结果。”
牙科医生、曾参加过巴丹战役的罗伊·博丁少校也写日记秘密记下麦克阿瑟登陆莱特前那一天的情况。这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他所在的小组被用卡车运到马尼拉送进比利比德监狱,他们在监狱里获悉要把他们运去日本。他们对在敌人本土可能受到的待遇感到害怕,但是马尼拉地区遭到轰炸以及期待已久的麦克阿瑟登陆的消息,使他们的精神受到鼓舞。博丁十月二十九日在日记中写道:
(麦克阿瑟)登陆的消息加上轰炸,使我们产生希望,觉得日本人不会有能力把我们弄出这里。
每天,他们都散布谣言说我们两、三又内就要出发,但总是推迟。我们希望并不断祈祷他们办不到,真是“提心吊胆”。
博丁的希望并没有实现。十二月十二扫,所有战俘马马虎虎地作了体格检查。伙食有所改善,发了肥皂和手纸——确实表明快要出发了。“如果麦克阿瑟果真就近在咫尺,却叫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真要疯了,”博丁写道:
次日上午,他与另外一千六百一十八名战俘,排着长队沿着奎松大街走出有城墙的市区。菲律宾人站在两侧人行道上观看这个令人哀痛的行列,许多人偷偷地用食指和中指做出V字形状 [ 译者注:V是英语VICTORY的第一个字母,表示“胜利”。 ] 。卢内塔公园里已布满仓促搭起的营房,但格兰卢纳区(博丁曾在那里度过童年,他父亲曾在陆军中任牙医)却没有变化。队伍来到码头时,他看见了被美机新近轰炸过的后果,在海湾内起码有四十艘废船。
战俘们在七号码头登上一万五千吨的“鸭绿丸”,这是战争爆发前夕为发展旅游事业而建造的一艘豪华客轮 [ 作者注:在此之前七个星期,一艘载有一千八百零五名从菲律宾抓来的战俘的五千吨货轮,在南中国海中了鱼雷(可能是美国潜艇“鲨鱼Ⅱ号”发射的)。只有五个美国人生还,其中有卡尔文·格雷夫中士和唐纳德·迈耶下士。他们完全是靠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巧合;他们在破船上悬了一整夜后,发现一条救生船,里面还有一壶淡水;他们在安装船舵时发现一听密封的压缩饼干,旁边漂浮着一个箱子,里边装着滑轮和绳具,刚好能与救生船配套;最后,一个人几小时前拣捞到的一根杆子,原来是这条船的桅杆。他们刚要扬帆启航,一艘日本驱逐舰开到离他们不到一百码处,但驶过时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开机关枪。即使如此,如果不是继续交好运的话,他们也许无法安全抵达中国。在航行两天后,他们被乘舢舨船的中国渔民救起,并送他们在海岸一带唯一仍在蒋介石控制下的地区上岸。 ] 。曾在巴丹十几场丛林战中屡次出生入死的艾德里纳斯·范乌斯坦少校以哭笑不得的心情眼看麦克阿瑟的闪闪发光的帕卡德牌汽车被吊上船,靠在船舱板上,汽车的挡泥板被碰坏。他心下觉得又好笑又难过。海军陆战队中校柯蒂斯·比彻想起自己一九二九年在中国服役完毕回国时路过的就是这个码头。此时他与另外七百名战俘被赶进地牢般的前舱——上一次航行中这个舱装的是马匹。不到几分钟,舱里空气就呆滞不通,又闷又热,穿的衬衣被汗水湿透。
博丁的那批人——三百名陆海军医务人员和平民——挤在中舱,关在三层甲板底下。天黑后,上边吊下八桶米饭和几盘鱼。客轮开动了,它绕过巴丹,驶入苏比克湾,然后向北。突然,来了警报说前方有危险,它又转回来在奥隆阿波下方的保护水域下锚。在黑暗中,战俘们弯腰曲背地坐着,个个心中七上八落。博丁想,要么是在日本再熬两年,要么是被潜艇或飞机送入水下坟墓。
密密集集地挤在前舱的七百人的状况本来已经无法忍受。只有一个小小的舱口通风。供他们大小便的桶只有几个。桶很快就满了,溢到甲板上。黑暗中有人惊叫“啊,我的天哪!”原来有人在他水壶里撒了尿,他把它喝了。比彻中校想起《加尔各答的黑洞》,这本书当初读的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印象,现在他体会到是多么可怕。叹息和呻吟声被一声惨叫压倒,在范乌斯坦少校听来,这一声就象火鸡的咯咯叫。突然,又是这样的叫,而且就在附近,他旁边的人开始胡言乱语。借着舱口射进来的星光,范乌斯坦可以看见他身旁那人渐渐失去知觉。他口吐白沫,舌头不停地舐嘴唇。他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好象是看不见东西。他栽了下去,死了。
后舱的六百名战俘也在同样的惨境中。他们吃的是数量极少的米饭和鱼,但没有水喝。他们走过酷热的大街时,把水壶喝空了,没有考虑到留一点。他们都用饭盒当扇子,但无济于事。在热得象火炉一般的船舱里,他们剥光衣裳。他们在黑暗中嚷嚷要水喝。但哨兵们置之不理,他们自己的战友也是在同样的船舱里来到菲律宾的,虽说没这样挤。战俘们的嚷叫逐渐把空气中的氧消耗殆尽。有个人忍受着窒息的痛苦,以难以置信的克制精神摇摇晃晃默默无声地倒了下去,其他人则张大着嘴呼吸,疯狂地东搔西抓,然后倒毙在地。有十多个人,口渴得发了疯,狂暴地割砍同伴的喉咙或手腕,吸吮他们的血。惊恐使船舱变成疯人院。在另一个曾经参加过巴丹战役的少校弗吉尔·麦科勒姆看来,这是“最可怕不过的经历,也许是人类文明史中没有先例的”。当晨曦透过舱口射进来时,已有八十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有的是憋死的,有的则是被杀害的。
上面传来了激动的喊声。有高射炮的响声,玻璃碎片雨点般地从舱口掉下来。炸弹连续地朝船上落下,机枪子弹嗒嗒地打在甲板上,后舱的战俘生怕被关在舱内出不来,拼命地抓住梯子。哨兵们朝他们开枪,把他们赶回去。轰炸机每隔半小时回来轰炸一次。
在中舱,博丁少校和两位朋友约翰·赫金斯上尉和鲍勃·纳尔逊少校,为了躲避从舱口飞来的流弹,挤进了一个小储藏室,里面虽然令人窒息,却是个安全地方——就是说,除非鱼雷或炸弹直接击中,否则是安全的。博丁是天主教徒,由于死亡临头,他不断地祈祷。他数着念珠把他所知道的祈祷文念了又念。在弹片和子弹碰击铁板的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他听见赫金斯反复在说,“耶稣救我们!耶稣救我们!”挤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在空袭的间隙中,无法不睡着。每当新的空袭开始,他们又惊醒,迷迷糊糊地开始祈祷。
在前舱的战俘们又遇到一个恐怖之夜。有人喊“安静!”“不要紧张!”,但温度升到华氏一百一十度时,骚动再次爆发。这是比彻中校一生经历中“最糟糕最野蛮的时刻”。在他周围的人都象疯了一样。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撞来撞去,滑倒在屎堆上,病号被人乱踩,人们拳打脚踢,大打出手。人都象牲口一样跪在地上,捧起污水就喝。
在后舱,麦科勒姆少校硬挤到边上,用舌头去舐凝结在船体钢板上的水珠。这天晚上的大混乱比第一晚更糟。“许多人丧失了理智,”一个上校后来在正式报告中写道,“他们拿着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舱内,爬来爬去,企图杀人饮血,或者用装着小便的水壶在黑暗中乱舞,舱内拥挤不堪,一个挨着一个,要活动就只能从别人头上或身上越过。”
约在清晨四时,一个翻译对中舱的战俘宣布,他们将在黎明时上岸,可以带上裤子、衬衣和饭盒——如果他们想要鞋子,就必须用手拿着。战俘们把尽可能多的东西塞进口袋,在黑暗中伸手从背包中把最宝贵的东西掏出来。博丁把妻子的念珠和自己的念珠一起套在脖子上,把鞋搭在肩膀上。在最后一刻,他想起自己的笔记本,便把它胡乱塞在衬衣里。最可惜的是,他把牙科器械丢掉了。在巴丹的历次战斗中,在“死亡行军”中和在几个战俘营中,他都是一直带着这些器械的。
天亮后不久,首批二十五人,包括五名伤员,开始爬上梯子。几分钟后,翻译又回来叫另一批二十五人。正当他们爬上梯子时,翻译疯狂地挥手让他们回去:“很多飞机!很多飞机!”
一颗炸弹命中“鸭绿丸”的尾部,弹片射进后舱。船面结构塌了下来,堵住舱口的通道,把叫喊着的人压在底下。火焰席卷全船。有一百多个关在里面的人被炸死,一百五十人濒于死亡。
在前舱,只有最强壮的人才爬上四十英尺的梯子,打开舱盖。在附近,他们发现好几袋粗糖,便给下边的人扔了几袋。范乌斯坦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把糖。说来也怪,这把糖一下去,他就觉得有了一股劲,爬上了梯顶,在片刻之前他还认为是肯定爬不上去的。在甲板上,死于轰炸和机枪扫射的日本兵装在草编的米袋里,五个一摞排成一长排。范乌斯坦跳过栏杆。清凉的水使他精神焕发,于是他朝岸上游去。在蜷缩了两天两夜后,这一动不禁使他拉了一裤子屎。
一个警卫朝博丁一群人喊道:“通通滚回去,快点!”到甲板上时,博丁在上部舷侧看到约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海滩——奥隆阿波。数以百计已经在水里的日本人和美国人挣扎着向岸上游去。有些人向那些仍站在船舷边迟疑不决的人喊道,船快沉了。博丁把一块四英尺见方的木板抛入水中,跟着便跳了下去。游到半路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艘豪华的客轮已成一堆废铁。四架美机低飞过来,其中一架下冲,似乎要扫射,但水里的人拼命挥手,那架飞机翅膀一晃飞了开去。博丁决定游回去帮助别人。他看见一条悬晃着的绳梯,一时冲动,开始攀登上去取留在甲板上的衣服。他没有料到自己已极为虚弱,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到甲板。他把衬衣、一顶破旧的菲律宾式帽子和一双鞋捆在一起,拴上一个三英寸的弹壳,扔进海里,自己又跳下去。
一千三百名活下来的战俘被赶进一个四周筑有篱笆的网球场,战俘们都在烈日下蹲在水泥地上。
三
那天上午,十二月十五日,麦克阿瑟向吕宋前进了一大步。七时三十分,他的两个团级编制的战斗群在吕宋下方几英里的民都洛登陆,未遭到抵抗,将近傍晚时,已向内地推进了七英里。
山下将军不想浪费兵力去保卫民都洛——该岛只有一千驻军——也不想再增援莱特。十二月二十二日,他把他的决定电告设在宿务市的铃木的司令部:
请重新部署部队以便在你自己选择的地区打一场持久的牵制战。请选择类似内格罗岛的巴哥洛这样的完全适合于自我维持的地区,本电报解除曾分配给你的任务。
这封电报三天后才到达铃木手里,而他已先行命令第三十五军的残部在帕隆庞附近集中。
因放弃莱特而精神上受到打击最大的,除铃木外,大概要算小矶国昭首相了。早在十一月八日,他曾公开明确表示,他的政府誓必取得莱特之战的胜利。他在一篇向全国发表的广播讲话中,把莱特之战比作一五八二年决定由谁来统治日本的天王山之战。小矶事实上是作出了保证,如果日本打赢莱特之战,就能打赢这场战争。他恰恰是在一个格外尴尬的时刻——在他进宫晋见天皇的途中——获悉放弃莱特的消息的。天皇立刻问小矶,首相不久前刚把莱特之战比拟为天王山之战,现在怎样向国民解释莱特的失陷。小矶诚惶诚恐,喃喃地说他将尽力挽回局势,但他知道,只有出现某种奇迹才能拯救他的内阁。
铃木让部队在帕隆庞地区集中的命令却又被布鲁斯将军的部队圣诞节那天早晨的突然袭击所挫败,迫使铃木和他的幕僚人员不得不沿莱特西海岸向北逃进圣伊西德罗附近的山里。他们是在美军第七十七师的一个加强营乘坐水陆两用牵引车和机械化部队登陆艇从海上接近帕隆庞前一刻撤离该港口的。登陆前,曾用设在内陆十二英里的一五五毫米的大炮和炮艇轰击该地区。七时二十分,第一生登陆部队在未遭到抵抗的情况下上了岸,并在中午前后攻下帕隆庞。布鲁斯将军电告军团司令:
第七十七步兵师圣诞节对莱特战役的贡献是占领敌最后一个主要港口帕隆庞。在此佳节盛宴之际,我们全体在上帝之子诞辰敬致感谢。
下午,麦克阿瑟宣布,“除还有一些次要的扫荡残敌行动外”,莱特战役已告结束。他把这个最后阶段交给第八军,以便使克鲁格的第六军能为入侵吕宋做准备。
在圣诞之夜,神子清和三名同伴抵达离铃木的临时司令部几英里的海滩。随着帕隆庞的炮火之声平息下去,神子他们听到了不调和的“地上平安,人间友好”的赞美歌声。那是美国兵在上面的山上唱圣诞颂歌。
神子和他的战友是一路上同一股一股四出袭击的游击队作战后杀到海边的。他们曾涉流沙,过沼泽,穿峭谷,通过几乎不能通过的地带(青木和平野军曹与集体失散,这个集体有时达五十人之多)。他们要逃离这个岛的决心曾不止一次发生动摇。仅仅几小时前,他们一想到“开小差”就觉得受到良心责备,还曾把他们中的一名伤员丢下,沿海滩走向帕隆庞去协助保卫这座城市。他们在途中被一名正在撤退的日本军官截住,命令他们掉过头跟随他的部队一起走。当神子和他的小组来到丢下的负伤战友户顷所躲藏的椰林时,放慢脚步故意掉队,决心再次逃跑。
他们摸黑找到了一条小船,用帐篷做了一个帆。他们把枪支、水壶,椰子等装上了船,然后爬了进去。
“户顷怎么办?”有人小声问。
中村——他当过渔民,这次航行要靠他——警告说,五个人太危险,但神子反对抛弃伤员。有人打断他们的低声争论:“组长,我留在这里。”户顷就坐在几码外的沙滩上,“我最合适。”
“组长,我也留下。”中村从船中跳出来,跟着又有一人跳下。
神子把船尾拖到沙滩上。其他人默默地与户顷坐在一起。神子走过去。最后户顷说,非常对不起,给大家带带这么多麻烦,说完便一拐一拐地走开去。
“这船连坐我们四个也太小,”中村说,“坐这玩意到不了别的岛。”
“你一开始就清楚!”神子喊,“你说你愿意死在陆地上,不愿死在海上!你死在哪里,这倒不要紧,问题是,哪种办法活下来的把握最大。”
其他人紧紧围坐在沙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艘在海浪中一颤一簸的小船。
一声枪响。那是户顷打的。“多遗憾,”有人说,“这比淹死还好点,”另一个人说。
这使神子当机立断。他从背包里拿出一颗手榴弹。“咱们学户顷的样吧!”他喊道。“我们活不到明天了。所以,正如你所说的,咱们死在陆地上吧。我们活的时候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大家把头凑拢点!”他拉开手榴弹盖,只消四秒钟,就会爆炸。
中村向后一歪,“我走!”他喊道。
神子立刻把手榴弹向肩后一抛,紧接着就爆炸。他跳了起来。“好,咱们走吧!”
在月色下,小船缓缓驶出小港。在岸上时还很不情愿的中村,这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熟练地驾着船,朝宿务驶去。月光突然消失,有什么冷的东西打在他脸上。下雨了。乌云翻滚,预兆不祥。中村抬头一瞧,然后说,“咱们回去。”
“我们已经出海,中村,而且决心去死,”神子说,“还是前进吧。”
脆弱的小船被海浪抛来抛去,飘忽不定。中村面无表情地紧抓住舵柄,其他人则用饭盒把打进船里的水掏出去。一个黑影带着吼声在他们前面出现了——必然是把第三十五军司令部迁往宿务的快艇。他们又喊又挥手,但快艇却开了过去。那是一艘美国巡逻艇。
拂晓,雨停了,太阳从平静的海面升起。四周是小岛,满是岩石。南面,在阳光下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大岛。这必定是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宿务。中村改变航向。小船顺着风势,切过水面,象一辆最快速度的自行车一样前进。
神子唱起他最喜爱的歌,这是一首他曾教他的学生唱过的歌:
从遥远的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小岛,
漂来一颗椰子,
远离你故乡岛屿的海岸,
你在浪里颠簸了多少时光?
我怀念远方的潮汐,
不知何时回故乡?
四
铃木将军选择了位于西海岸帕隆庞和圣伊西德罗之间的一座名叫康圭坡的山作为残部的集中地点。此时,他的残部尚有万余人。那座山高约一千二百英尺,山上崎岖不平,森林茂密,东坡和西坡岩石嶙峋,是个天然堡垒。每天都有第一师团和第六十八旅团的败残士兵筋疲力竭地来到康圭坡山,但第十六师团和第二十六师团的残部则在二号公路附近被牵制住。
许多人虽然能够脱身,却无意到铃木那里。和神子一样,他们免不了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死在莱特是毫无意义的。在位于奥莫克北面二号公路与西海岸之间的山里,福荣真平中将正在擅自计划率领他的所剩无几的第一○二师团——这个师团在莱特战役中没起多大作用——逃离莱特。实际上早有五十人乘船逃之夭夭。
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铃木收到了福荣一个多星期前发来的电报,第一○二师团正开赴海岸,将在那里乘小船前往宿务。在铃木的经历中,这种行动是前所未有的,幕僚们费了许多口舌才劝阻住他,不把福荣提交军事法庭即决审判。他电令一○二师团留在原地,福荣本人则带他的参谋长立即到军司令部报到。
然而,就是这个直接命令也被置之不理。福荣的答复——由他的参谋长和田大佐起草——与先前开小差的决定一样使人怒不可遏:“我们高度评价军部的努力,但目前我们正忙于为撤退做准备。因此,师团长及参谋长不能到军司令部报到。”
新年前夕,福荣竟厚着脸皮要求铃木给他的不服从行动提供方便:“原来为撤退准备好的船只于十二月三十日全被美机所毁,因而耽搁了出发时间。是否有可能派出一艘装甲大船帮助师团长出发?”与神子一样,福荣及其参谋人员乘小船渡过了卡莫蒂斯海。到宿务市后,福荣便被铃木解除了师团长职务。他接受了铃木让他留在宿务岛的指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在莱特,日军正作长期被围困在康圭坡山的准备。他们从当地农民那里买了大量粮食,再加上青草野菜。盐是从海水里提取的。就莱特而言,铃木的计划是牵制住尽可能多的美军,但他开始怀疑这种牺牲是否有价值。从现实出发,康圭坡山又能坚持多久呢?只要一次猛攻就能把它攻下。每天有将近一百人死于饥饿。对帝国有多大作用呢?另外,山下早就批准他后撤了。
对一个武士说来,这是个悲痛的决定。仅仅在一个星期前,他连想也不敢想他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开拔的是玉师团。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晚,片冈将军及其司令部人员分乘三艘小艇出发,天亮后不久就安全抵达宿务。在以后一周内,精锐的玉师团仅存的七百四十三人带着四挺重机枪、十一挺轻机枪和五个掷弹筒来到宿务。但是,随着罗伯特·艾克尔伯格中将的第八军收拢对铃木的包围,继续后撤变得几乎不可能了。
除了进行十六个星期沉闷单调的扫荡外,这场战斗宣告结束。保卫莱特的七万名日军,面对二十五万装备优良的美军,打得非常出色。他们打伤美军一万二千人,打死三千五百人,但只有五千名左右的日军——十三人中一人——生还日本。这是一场决战——对美国人而言。美军消灭了日本整整一个军,使日本残存的航空战力与舰队从此一蹶不振。现在,除两个岛屿堡垒——硫黄岛和冲绳岛——之外,日本本土已暴露在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