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颈岭”之战·第二十三
作者:约翰·托兰·美国
出自————《日本帝国的衰亡》
出自————《战争通史》
一
栗田将军十月二十五日的战败意味着菲律宾实际上已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负责镇守中部诸岛的铃木宗作将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信心。那天,没有一架美国飞机飞临他的司令部所在的岛屿宿务——这证明敌空中力量已在福摩萨上空被歼。中午时分,开始传来关于栗田在萨马海面的战斗的乐观消息,说打沉了一些美国航空母舰,“大和”和其它战列舰正在袭击莱特湾。
“友近君,”他对自己的参谋长说,“我们快要走上舞台中心了。这是莫大的荣誉或特权。我们甚至不需要他们正派给我们的援军。”有两支部队正从吕宋开来:第一师团将在莱特西岸的奥莫克登陆,第二十六师团则在北部的港口卡里加拉上岸。这两支部队将汇合成一股,十天内夺回塔克洛班。
关于这点铃木是深信无疑的。他所关注的是,麦克阿瑟可能跟温赖特在科雷吉多尔陷落后的做法一样,只拿出局部地区的部队。“我们必须要求麦克阿瑟令所有部队投降,除莱特的部队外,还要包括新几内亚和其它地方的部队。”
铃木心目中的“空中优势”好景不长。是晚,供莱特的简易机场用的钢席已从船上卸下来,但次日的铺设工作却被空袭和大雨所阻。黄昏时,各机场部成了泥潭。二十七日晚,美军工兵顽强地彻夜奋战,天亮前铺完塔克洛班机场的最后一段,及时地迎接了第五航空队的P-38飞机。一架飞机坠毁,其余三十三架安全着陆。
在美军第七师的不断进攻下,日军撤离沿海平原,一直撤至达加米。牧野将军令第十六师团的后卫部队守城,主力退到贯穿全岛的山脉的山脚下。
北面,美军第二十四师也在稳步向西推进。他们的目标是哈罗——与达加米一样,它也坐落在山脚下。由于日军顽强抵抗,又有河流阻挡,第一批美军于十月二十九日才突入市内,并占领宽十二英尺用碎石铺成的通向卡里加拉的二号公路。
通讯联络不足继续使铃木伤脑筋。关于美军向北推进,只有零星片断的消息。另外,他对海上的惨败还一无所知。那天下午,山下将军的作战参谋朝枝繁春从马尼拉飞抵宿务带来好消息:第一师团将比原计划提前几天于奥莫克登陆,第二十六师团一个大队也一起登陆。
朝枝并没有使铃木摆脱对自己所面临的局势的偏见。铃木是个能干的人,但过于正直和天真。如果他认为自己能打胜,打起来的劲头就大得多。因此,朝枝答应继续给铃木派援军。但朝枝自己知道援军是永远不会派出的;即使派出,由于美国压倒的空中优势也决不可能完整无损地抵达。铃木没有打胜的可能,但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事实真相而给他增加负担呢?有句老话说:“盲人不怕蛇。”
十一月一日上午,日第一师团的一万一千人在滂沱大雨中分乘四艘大型运输舰,由六艘驱逐舰和四艘海岸防卫舰护航从马尼拉出发。第一师团通称“玉”师团,是一八七四年建立的一支精锐部队,参加过中日甲午之战和日俄战争。那年夏天,被关东军派遣去作抗击美国人的战斗准备。它乘火车由北满到上海,作为紧急增派部队在上海受训。
在前往莱特途中,各中队(连)长向部下解释了未来的任务。在“高津丸”上,八寻峰敏中尉对小队(排)长们说,大批美军已在莱特登陆,其中有一个师正向卡里加拉挺进。玉师团的任务是制止他们。“我们早就在准备着这一天。拿出我们所受的训练和技能的时候到了。”
太阳刚下山,引擎的颤动声就停止了。挤在一层层卧铺上的士兵们听见铁链的铿锵声,锚放下去了,他们已经抵达莱特的奥莫克。军官们吆喝着命令,穿着肮脏军装的士兵们,带着满身虱子,跳下卧铺,沿着陡峭的铁梯爬上甲板,离开闷热和充满汗臭的船舱。
八寻部下的一个分队(班)长,神子清伍长猛吸新鲜空气。头上,满天星斗;大海也很宁静。他是在珍珠港事件后不久应征入伍的,以前是小学教员。他信念坚定而富于理想,他觉得在满洲的几年训练很有收获,认为下士官的种种野蛮行为是必要的。他喜欢陆军中的同志关系,喜欢彼此相依为命的情谊。与玉师团的其他人一样,他殷切地期待在战斗中表现自己,为日本和天皇效劳。
海面上传来可怕而又令人兴奋的炮声。为了记住这个时刻,神子在星光下看了看表,那时是七时三十分。运输舰两侧放下了绳梯,身上背负者九十磅重的装备的士兵们一个个笨拙地跨过栏杆。下边手电筒信号一闪,神子就往下一跳,沉重地跳上一条小船,使船身左右摇晃。他面跌倒在船上,此时他才醒悟到为什么命令他们把沉重的子弹带解下的原因。
友近将军在岸上焦急地观察着登陆情况。他比铃木先期到达莱特,一到之后就听到令人惊愕的报告说,牧野的第十六师团已接近于全军覆灭。他走上前去迎接玉师团长片冈董中将及其幕僚。“第一师团,”他对他们说,“要以最大速度沿奥莫克-利蒙-卡里加拉公路(即二号公路)急行军,在卡里加拉东南地区集合,准备进攻。”
片冈是骑兵出身,他估计会发生意外的情况。如果抵达卡里加拉前在利蒙附近的山区遭到袭击怎么办?
“朝卡里加拉前进,”友近回答说,这种可能性是可笑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是这样吗?”片冈说,语气中毫无讽刺之意。他再也没有提什么问题。
八寻中队在一座椰林里暂歇,等待他们所在连队(团)步兵第五十七连队(团)的其余人员上岸。他们马上开始挖“章鱼穴”,穴深四点五英尺。这种掩体底部侧面呈勺子形,遇到炮击时可供一个人蜷缩在里面。从剖面看,“章鱼穴”好象圣诞节装礼物的袜子。
汗水使他们睁不开眼睛,衬衣都贴在背上,但这里的热空气总比满洲的凛冽寒风要好受些。东方天际放出粉红色的朝霞,宛如一幅异国情调的旅行广告,画的是一幅不真实的黎明景致。战争似乎在遥远的地方。远处传来了嗡嗡声。有人喊了一声:“隐蔽!”大家随即跃入洞内。嗡嗡声成了怒吼声,轰炸机排成队形冷酷无情地飞来,即使高射炮的团团黑烟把它们包围,仍似乎是不可战胜的。
运输舰还在卸部队和物资,飞机(是从莫罗太飞来的B-24)就开始向它们投弹。突然,轰炸机上面出现许多“零式”战斗机,但轰炸机仍镇静自若地向前飞行。三架“零式”同时冒出烈火,象彗星一样向地面坠去。不久,第二批轰炸机跟着又来轰炸,银色机翼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一连串炸弹形成一条巨大的抛物线朝运输舰“能登丸”落下。有一颗炸弹掉进烟囱,接着是一声闷响。跟着又是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舰上的汽笛开始不停地哀鸣。步兵第五十七连队长宫内良夫大佐眼巴巴地瞪着他和他的士兵刚离开的运输舰,一筹莫展。他在沙滩上跪下来祈祷,然后起身茫然地朝码头走去。他的卡车、马匹和大部分武器弹药仍在那艘烈火熊熊的船上。友近将军告诉这位茫然若失的大佐尽快集合人马上路前往卡里加拉。他要跟上在几小时前出发的一支小先遣队。师团长片冈将军已带了两个小队上了二号公路。宫内在一名副官陪同下此时开始徒步向北,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他的连队直到午夜过后才离开奥莫克。队伍在狭窄的公路上夜行军,拉开数英里长——与他们的连队长不一样,他们个个急于上阵。他们不理解“能登丸”沉没的重要意义。
在拂晓的昏暗中——那天是十一月三日——今田义男少佐率领的先遣队向卡里加拉接近。它意外地与反方向来的美军二十四师遭遇。短暂交火后,今田撤进二号公路南边的山里。
片冈将军及其两个小队抵达利蒙北面的高地时,得悉发生了遭遇战。利蒙是个有几十幢茅屋的村子,二号公路就在那里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然后向右绕过巍峨的山岭,再逐渐向下伸到海岸和卡里加拉。片冈将军令今田少佐进攻正在前进的美军,说有个反坦克大队(营)要来支援他。之后,这位将军又令宫内大佐急速调一门小野战炮去。
对宫内说来,这道命令是毫无意义的,但他仍把炮装上卡车,自己也登上卡车去督战。卡车沿着泥泞的公路摇摇晃晃地前进时,他心下想,一门小炮又能有多大作用!到利蒙后,他恭敬地倾听片冈解释他准备如何在卡里加拉附近阻止敌军前进。这门小炮要用来封锁山岭上急转弯处的公路。
宫内的第五十七连队沿着狭窄的公路向北面的利蒙走了一整天,不时遭到美机的轰炸和扫射,二百多人被炸死,几十个人中暑。到了黑夜也并不轻松。九时许,士兵们筋疲力竭地在公路两旁躺下。他们又受到蚊虫的袭击。那些没有盖好脸就睡着的人,一觉醒来,眼睛已肿得几乎睁不开,但是他们继续行军时——此时天空浓云密布——求战的心情并来减弱。神子所在的大队(营)首先抵达利蒙,宫内就令大队长佐藤大尉在村北靠近野战炮炮位的地方进入阵地。
在山林的另一侧,美第六军军长沃尔特·克鲁格将军认为,他的前卫师第二十四师正面临被包围和消灭的危险。他从空中观察中获悉日军大部队正向利蒙迸发;他还担心日军可能在第二十四师后面的卡里加拉进行大部队的两栖登陆。克鲁格慎重地做出反应,他命令第二十四师停止前进,不要去攻占有战略意义的山峰,突破其守备力量还很薄弱的山头,而是停下来,准备同跟在其后的第一骑兵师配合,挫败敌可能从海上发起的入侵。
黄昏,宫内的连队开始沿盘旋公路冲上山岭。一个凄惨可怕的白色人影走近来。这白影原来是第十六师团的一个幸存者,全身裹着白色的绷带,从莱特湾一路被赶回来。他默默地走过去。他后面还跟着不少步行的伤员,有的互相搀扶,有的拄着棍子,一瘸一瘸地走着。消息在队伍中传开:牧野师团已被歼灭。
前方是二号公路的最高点,公路到了那里以后便向东急转直下。右边锯齿状的山上到处长着齐肩高的茅草,是个天然堡垒。无数悬崖凸出在东北的大海和西南的莱特河谷之上。两处悬崖之间长着茂密的丛林。
行军到此为止。士兵们小声地转告着上级的指示,丢弃一切不必要的物品。他们把压缩饼干塞进小小的干粮袋里,每个粮袋还装有五颗手榴弹,把背包堆放在路旁。神子的那个中队奉命在前面开路,而他的分队又在全中队的前面——他自豪地想,这使他成为玉师团的先锋。
天空豁然开朗。太阳灼烤得令人难以忍受。空气中,硝烟弥漫,辛辣刺鼻。战场必然就在附近,但山峰上却鸦雀无声。一声枪响,之后又寂静下来。神子此时听见了鸟叫声。这位以前的小学教员心跳得更快了。他感到胸部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转身面对自己的战友们,只见他们眼中闪耀着光芒。三年来,他们一直在准备战斗,就跟他自己一样期待着。命令来了,让他们离开公路爬上山岭。
在另一边,美军也正在向山顶接近。克鲁格已命令二十四师去侦察。南面的总攻将于两天后开始。
神子拨开树丛,朝山顶攀登。有人在后边喊了一声:“神子分队长,方向错了!”那人是小队的军曹。接着飞来一颗手榴弹,随着爆炸声,军曹翻身倒地,一手捂着大腿。碎石雨点般地落在神子身上。有个士兵呻吟说:“我中弹了!”神子眼前一阵发黑,被那人绊倒。他强迫自己镇静,渐渐恢复了视力。泥土从四面八方爆发开来。美军扔出的手榴弹飞过山顶,像一筐筐打翻的苹果,沿山坡滚下来。神子蠕动到军曹身旁,摸了摸。他感到手上是帖糊糊的热血。
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他猛然听见迫击炮的沉重捶击声和机枪的哒哒声。子弹嘶叫着穿过树丛,打进人体,带来阵阵惊惶和痛苦的喊声。第一分队一枪还没打就要消灭了!他吓得双腿发软。他压制住自己的惊慌,终于喊出“开火!”步枪响开了。神子看了看表:昭和十九年十一月五日十时整。这可能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刻了。
神子盲目地一发又一发地射击。他停下来装子弹时,把头探出树丛向上瞧了瞧。突然觉得天崩地裂地一震,耀眼的火光一闪,然后是一片漆黑。泥沙象雨点似的劈头盖脑打来,但他却没有受伤。据训练手册说,同一座炮的炮弹决不会落在同一点,于是他便跳进一个刚炸出来的弹坑。
立刻又有两个战友跳进来,他们是轻机枪班的。他们架好机枪,正准备射击时,迫击炮弹就开始在附近落下。射手小仓喊道:“分队长,这里危险!”说完就拖着机枪跑出弹坑。
分队全体都侧身移动,拼命在腐烂的棕榈树根之间挖“章鱼穴”掩体。迫击炮轰击停止了。神子用刺刀挑着自己的钢盔举起来,子弹象冰雹似地朝钢盔打来,把它打得“象风铃那样叮当作响”。他又俯卧在地,但山顶上的射击却停止了。他纳闷,为什么美军把他们压制下去之后又后退了?
神子叫部下抓紧时间吃干粮。他们虽有压缩饼干,但却没有水。他令一个腿上受轻伤的士兵向中队长八寻中尉报告情况,然后,他爬下山坡亲自进行侦察。另外两个分队受到迫击炮和机枪的包围,总共只有三人活下来。要不是小仓的话,他自己的那个分队本来也会被消灭的。
黄昏,神子把手下仅有的五名士兵集合在一起,告诉他们,据守山头的只剩他们几个人了。他命令他们从死难战友身上收集弹药、武器和干粮。午夜时,他们已作好迎击拂晓时美军必然会发起的进攻的准备,但是他们却渴得难于忍受。神子想起,他曾在山顶附近什么地方看见过椰子树,便脱掉衣裳裤子,只围一条腰布,用毛巾裹着头,偷偷爬上山顶。在月光下他找到一棵椰子树,爬了上去。
“分队长!”这一声虽小,却吓了他一跳,手差点松开。“快下来,不然你会遭到射击,”原来小仓也跟上来了。神子继续往上爬,直到一串椰子眼前。他摘了一颗,往下一扔,重重地掉在地上。他以为会惹起一阵射击,但却没有。他又扔下十颗才下来与小仓一同把椰子运回分队。神子把椰子打开,让大家喝椰汁。这使他想起了清凉饮料。
晚间,第四分队在小队长箱田准尉带领下与他们汇合。箱田比神子小一岁,看上去象个小学生。他为迟到表示道歉。天亮前,神手把自己的分队叫醒。他惊奇地发现,尽管伤亡惨重,他仍象前一天那样求战心切。他把附近地区侦察了一番。山下约一百英尺处就是那条蜿蜒的二号公路:上面是朦胧的山顶。他猜想,站在山顶上大概能看见卡里加拉湾。此时,在山脉东南悬崖的这个有战略意义的小圆丘上,一共有十九人。
大约九点钟时,他听见远处有人用英语发号令。子弹沿着掩体打进地面。小仓的眼睛“瞪得盘子那样大”,象着魔似地用机枪扫射。射击中断了片刻,神子急忙点名:“青木!清水!大冢!石井!”他们一个个从各自的掩体里答应“有”!“到十分接近时,你们就扔手榴弹,”神子指示他们说。
敌人又恢复射击,这一次增加了重机枪声。“分队长!”旁边掩体里的青木说,“灌木丛着火了!”浓烟卷过山坡,茅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分队长!”还是青木在说,“敌人来了!”
美军第二十四师二十一步兵团三营一连在浓烟掩护下冲过山岭,围了上来。“三分队,”神子喊道,“上刺刀,准备手榴弹!”他听见卡嗒卡嗒的上刺刀声,自己也上了刺刀,准备好手榴弹。
“冲!”娃娃脸的箱田发出命令。
神子本来准备下令自己的分队也冲,但又觉得没有意义。冲锋前总要先有某种火力掩护。他冲动地喊出:“三分队,等一等!”敌人还被燃烧的灌木丛隔开着。“目标,右方斜角!”神子喊道,“开火!”
小仓把机枪转向右方。
“冲呀!”又是箱田在喊,催促四分队冒着致命的火力往前冲。箱田倒了下去,他的新军曹也中弹倒地。“你指挥,”他对神子喊道。美军几乎到了跟前。一切都完了。神子绝望地喊:“有什么就用什么打!”
突然,头上的天空在一声呼啸中裂开,紧接着山坡前方一声爆炸。山两边的步兵们都愣住了,停止了射击。又一颗大炮弹在神子前面挺进的美军中炸开。第三颗炮弹尖声飞来,打中美军的重机枪阵地。这三发炮弹都是刚拖进阵地的唯一的一尊大炮发射的。
神子跳了起来,喊道:“我们的大炮!”
几挺美军机枪又恢复射击。第四颗炮弹爆炸了。前方沉寂下来。这次,敌机枪哑了。
左方的掩体内没有步枪射击声,神子爬过去看个究竟。石井弯着身子,聋拉着脑袋。“怎么啦?”神子问,拿下石井的钢盔。石井双眼睁开,前额正中有个豆粒大小的洞,后脑象个进裂开的石榴。
神子怒得咬牙切齿。石井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大学生,有气概又有热情。他觉得背上发热,回头一看,火借风势,正顺着山坡烧下来。负伤的箱田在哪里呢?神子开始四下寻找,要把他从烈火中救出来。然而,他找到一条军官皮带,一把军刀和一枝手枪。美国人是否已俘虏了他呢?机枪又响了,他抓起箱田的东西,翻身滚入自己的掩体。
青木朝他喊道:“敌人正向我接近!”青木刚要扔手榴弹,但被神子止住;敌人还太远。神子带着手榴弹向前爬去,后面跟着小仓。他弯着腰,准备站起来投弹——并牺牲。一颗炮弹——这次是由刚进入阵地的四门炮组成的炮队发射的——在头上呼啸而过,在山坡上方炸开。
“打中了!直接命中!”有人兴奋地喊,“炸死五六个!”
接着,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中队长八寻中尉的声音!中队的主力到了。神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用手背擦着眼泪,另一只手在自己的钢盔上敲开手榴弹安全盖,使尽全力朝山上边扔去。他的部下也把手榴弹投了出去。接连五声爆炸。
“冲呀!”神子喊。他端着刺刀,踏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朝美军重机枪阵地冲去,觉得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前进。他的分队也跟了上来。到处是美军尸体,有的已烧焦了,有的肿得鼓鼓的,有一具尸体好象还在流着黄色的油脂。神子和跟着他的八个人冲进美机枪阵地。机枪手们的身子已被炸开,皮带上的子弹象鞭炮似的响起来。子弹的爆炸不时又引起手榴弹的爆炸。神子挺起胸膛,站着不动。在这场屠杀中,他发现只有自己还活着,犹如从梦境中出来。他又回到现实中。他猫着腰再次朝山顶冲去,他冲上山顶,看到展现在面前的是卡里加拉湾美不胜收的景象。美军争先恐后地逃下山岭,不时被从山顶上射下的子弹打翻在地。
仅仅一个小队,靠了十几发炮弹的支援,就挫败了敌人的坚决进攻,为连队开赴前线争取了时间,并把山岭变为到处是掩体、战壕和大炮阵地的堡垒。
神子想起了在日本的战国时期的武士是怎样割下敌人的首级的,于是捡起一个美国军官的钢盔。钢盔衬垫浸透了鲜血,他迟疑起来——一个现代人拿战利品是不是合适?然而,他向中队长报告时,手里还拿着那顶钢盔。八寻中尉的脸上满是尘土和火药,又黑又脏,一个胳膊用绷带吊着。他稚气地笑起来。“谢谢你们忍受了这么大的困难,”他对神子说。
大队长佐藤大尉叫人拿来记功簿,并在第一页上记下。对一个步兵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光荣,是“梦之花”。通常,只有飞行员和水兵才能得到正式表彰。佐藤对那顶美国钢盔表示好奇。神子对钢盔内有血表示抱歉,但大队长却把它戴上,脑袋还摇了几摇。“很轻,不错。能不能找一顶没有子弹洞的?”
“我肯定能找到一顶,”神子自告奋勇。
“如果你能找到,我就戴。”
八寻举起一枝美国卡宾枪,笑了笑。“这也很轻,以后我就甩它。”
那天晚上,神子被任命接替箱田的小队长职务。他不能入睡,他总想着战友们的遗体还躺在露天没有收拾。在黑暗中,他听见有人说,“为什么美国人死了还脸朝天?”另外一个人回答说:“日本人讲究礼貌,死了还得把阴部隐藏起来。”两人都笑了。
天快亮时,神子和另外两位小队长奉命前往中队长的掩体汇报。八寻告诉他们,大队的其余各部已在开赴前线途中遭到伏击,几乎全歼。所以,他们所占领的山头(为对中队表示敬意,佐藤把山头改名为“八寻岭”)又成了前锋——而且孤立无援。“增援部队肯定要来。我师团主力到达后,消灭敌人就容易了。但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坚守到底。我希望各小队长都尽自己最大努力,不管部下状况如何,都要坚决守住。”
被击退的美军在第一骑兵师的支援下又对悬崖——这座悬崖已得了个外号叫“断颈岭”——展开攻击。这一次,他们把战线拉得更宽,但仍集中攻击神子所在中队八十人据守的山头。这八十人正等待着,并有命令不准开枪。当美军离他们只有七十五码时,八寻喊道:“射击!”
步枪和机枪一齐射击,把美军打得“象滚木球戏中的柱子”一样纷纷倒下,但进攻只是暂时受阻。神子暗暗佩服美军踏过战友尸体前进以及象扔垒球一样扔手榴弹的本领。防线一带的屠杀,比前一天要惨得多。神子怀疑,在敌人这样的决心和火力下,“八寻岭”是否还能守得住。他对自己的单发三八式步枪不耐烦起来,它打得倒挺准,但每打一枪就得把五颗子弹的弹夹压一下。他叫小仓把机枪火力集中在美军进展正减慢的右方。这样一打,也许能使他们惊慌失措。后面的战友扔出的手榴弹,飞过他的头顶,滚向敌人。美军动摇了,有一二个人掉头回去,其余的人也掉头狼狈跑下山。
八寻中队又守住了,但只有二十五人活下来。他们轮流撤至二号公路另一侧的一条小溪旁。他们用凉水洗了险,灌满了水壶,吃了压缩饼干。神子想,这就是“无”之乐。
美军夺取“断颈岭”失败立刻引起反响。第十军团司令富兰克林·赛伯特少将(该军团包括第二十四步兵师和第一骑兵师)中午来到前线,不通过指挥系统,断然解除一个团长的职务,由自己的情报官威廉·维尔贝克上校接替。
维尔贝克很快就证明自己是一个比一般实战部队指挥官更有进攻性的参谋军官,他一上任就派一个连从侧面进攻山岭,但也被击退。维尔贝克并不气馁,令二营带上L连于次日早晨大举进攻。
十一月八日拂晓,天空灰蒙蒙的。接着,天空很快黑下来。台风带着雨点席卷整个山岭,棕榈树被吹得象弯弓,有些被拦腰折断,有些被连根拔起。茅草被吹得象怒涛汹涌的大海。即使如此,维尔贝克还是按原定时间发起进攻。首先是重炮齐轰,大炮和风雨雷电竞相怒吼。步兵在暴雨中出动,在泥泞的山坡上连跌带爬。由于地图不精确,有些部队花了几个小时才进入阵地。
然而,迫击炮弹却对准山岭之顶轰击,结果是摧毁性的,八寻只好命令中队撤回到公路附近原来的掩体内,在那里进行最后的抵抗。他们连滑带滚,爬进已经积水很深的洞里,使他们躲避了飞越头顶的迫击炮弹。
大雾笼罩着山坡,十码以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神子全身湿透,凄凉地在洞内等着。他一边等,一边重新琢磨着敌人。首先,敌人并不是懦夫;其次,他们扔出的手榴弹比日本人远一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敌人好象总能有休息。神子的分队总是疲惫不堪,这可能是因为连续战斗得不到喘息,也可能是食物不足。
由于没有迫击炮朝山那边正在前进的美军发射炮弹,八寻命令部下集中火力朝大雾笼罩的山顶射山。这一招果然奏效,火力的展示使美军不敢越过山顶。守军重新有了信心,但他们的安全感却是短暂的。背后传来可怕的嘎嘎声和咚咚声。一辆美国坦克已经在二号公路上拐了弯,溅起阵阵泥浆,坦克上的炮吐出一发发炮弹,他们被包围了!
两个士兵,扛着沉重的炸药包下山朝公路奔去。在掩体内的日军则掉转身看着他们,如同在圆形剧场里看戏一样,观看着这出小戏,直到他们听见山顶附近有英语喊声时才回转身,“用手榴弹!”神子一边喊,一边爬上山顶,后边跟着他那个已不剩几人的分队。他们把手榴弹抛过山顶,又跑回来取手榴弹,来回跑了三趟。敌人消失了,他们又躲进掩体。
但如同经常发生的那样,美国人又来了。神子听见他的掩体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嘶嘶响。有颗敌人的手榴弹从山上滚了下来,在帐篷桩子上挂住了。他瞧了瞧小仓,两人都耸耸肩膀,完蛋了。但那颗手榴弹“嘶”了一阵之后熄灭了。其他手榴弹跳过地洞,滚开以后才爆炸。
山顶上,有个美国兵举枪对准神子。神子忙缩进掩体,然后突然站起来开枪射击。那个美国兵应声倒地。但神子由于兴奋,又朝他打了三枪。又冒出一支步枪,然后象潜望镜那样消失了。这是另一个美国兵试图救他倒下的战友。神子奔上山顶,把他也击倒,然后疾跑回自己的洞内。
在隔壁掩体内的一等兵佐藤才二仿效神子也向前跳出去。他在山顶上也开了枪。但是,他没有退回来,反而消失在山的那一侧。佐藤为什么要作此无谓的牺牲呢?神子不解。佐藤突然间象玩偶盒 [ 译者注:揭开盖子玩偶就跳起来的玩具。 ] 那样又重新出现了。他跳进神子的掩体,并咒骂着:“我恨死他了,我非把他的头踢下来不可!”难道佐藤这个性子温和、不抽烟不喝酒的小伙子发疯了吗?这是不是神子曾在书里看到过的所谓“战场疯”呢?他自己难道不也是干出差不多的事吗?
后面,那辆美国坦克——是辆中型坦克——仍在公路上自由自在地行驶,用机枪和炮从后面射击掩体。那两个扛炸药包的士兵从沟里跳出来,把炸药包扔在坦克履带下面。当他们跳回安全地带时,炸药发出沉闷的爆炸声,坦克抖动了一下。它吃力地掉转车头,绕过公路转弯处退却了。
美军失去坦克后就发生动摇,再次放弃了“八寻岭”。日军毫不迟疑地沿着泥泞的山坡往上爬,以便重新占领山顶阵地。这回,神子却没有胜利感。他认为,敌军后撤是策略,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来。八寻中队的残部还能有多少力量去抵挡他们呢?
在神子右边几百码外的另一个山头上,野口义夫军曹的那个小队,由于山顶遭受致命的猛烈的迫击炮轰击,同神子小队一样伤亡惨重。他还有两挺七点七毫米机枪——他自己一挺,旁边掩体内一挺——但子弹却剩不多少了。
野口猫着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全身麻木。他听见有人发出痛苦的喊声,他旁边掩体内那挺机枪的射手正有气无力地朝他爬来。野口把他拖进掩体。他的右腿“象蜂窝一样”,还在淌血。他脸色惨白,筋疲力尽。这个爬行的人把敌人的机枪火力吸引来了。野口的掩体周围的茅草全被打平。他小心翼翼地察看了左右。没有动静。很明显,他是自己小队的最后一个人了。他是个能吃苦耐劳又有经验的军人,农家孩子出身,一九三八年志愿报名入伍。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由于枪里灌进了泥浆,没有打响。
在不到二十五码的地方,穿着绿色军装的美军正沿他这行掩体走来。每到一个洞口,他们就端起步枪作好准备,另外两人则用机枪朝洞内的死者或伤者扫射。射击声越来越近,野口再次把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还是卡壳。几码外,枪声哒哒。野口明白,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在迫击炮弹打击下,一根棕榈树枝落在他的洞口边上。他敏捷地用一根棍把棕榈枝拉过来盖上洞口。他身子紧贴洞的后部,水浸到了他的下颏。他劈开双腿,把那个机枪射手的尸体拉到自己前面。
头顶上一片嘈杂声。一枝亮晃晃的枪筒从树叶中插进来。他想,他们的武器保养得多好啊!他用中指塞住耳朵,祈求子弹打不中他。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他感觉到了气浪。几十发子弹钻进他双腿间的水底。洞的另一面坍塌了。泥土已把他埋到脖子下面,他紧闭双眼。棕榈树枝被打成两段,掉到他的头上。
声音走远了,从下一个洞传来一阵枪声。野口被吓得几乎难以想象,已不觉得身上的痛了。他仔细地把脸上的泥抹去,睁开双眼。洞内的水染得鲜红,但这是人肉盾牌的血。
射击终于停止。美国人现在干些什么呢?他无比小心地把死去的战友推到一边,探头一瞧。他原以为美军是在挖散兵坑,不料他们正在构筑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工事——浅浅的长方形岩石堡垒,上面苫帆布。
野口在血水中一动不动地又猫了好几小时,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不敢再动一动。最后,他痛苦地站了起来。四周全是这种奇怪矮胖的掩蔽所,每个都射出昏暗的灯光。他听见美国兵在里面吃喝,谈笑风生。香烟的烟雾飘出来,令人烟瘾大发。在战场上竟点灯,这是些什么样的兵呢?
灯一个接一个熄灭,将近半夜时天又下起雨来。野口从洞里爬出来,避开一个他可以看见的美军哨兵爬走,他来到一道似乎是围绕美军宿营处的铁丝网下,会不会有某种警报装置?他从铁丝网底下爬过去,没有触碰它,然后又沿一个陡坡走下去。他双腿无力,不听使唤,为了使自己不致摔倒,不得不抓住野藤。坡底有一条小溪。他象狗一样叭在地上喝水。除了喝雨水外,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喝到水。在昏暗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几十具尸体——是自己的战友,手里拿着水壶,是在找水时牺牲的。天这么黑,又下着雨,野口无法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大队本部应在二百码开外的地方,他爬上爬下,足足爬了一英里多,却没有找到。他已筋疲力竭,在一片灌木丛后蜷缩起身子,进入梦乡。
嘈杂声把他吵醒。他透过灌木丛看见美军正在吃早餐。昨夜,他围着圆丘爬来爬去,结果还是爬回原地。两个美国兵朝他走来。他把头一缩,躲在树丛中,希望他们不会发现他。然后,他觉得有某种液体浇在他的钢盔上,原来其中一个美国兵在向他身上撒尿。他抬头一望,只见那个美国兵边系着裤子边追赶已开拔的战友。
然而,“断颈岭”的大部分仍在日本人手里。那天上午,在预先用大炮猛轰后,第二十四师的两个营冒着滂沱大雨恢复进攻。他们的推进被日军一个新到的大队击退。大雨给美军和敌人都带来困难。他们的补给路线二号公路成了水塘,工兵运来一车一车的沙石垫路。美军已患“泡脚”病——类似欧洲战线的“战壕足痛”:皮肤剥落,痛得刺骨。
雨下得不停也使日军吃足苦头。他们用挖战壕的铲子,一铲一铲地把水从掩体内掏出来,但却无济于事。神子想起,美军的背包是防水的,便决定找一个来当水桶。他爬到山那边的敌阵地,找到了一具美军尸体——与通常一样,脸朝天,张着大嘴——拿走他的背包。他与小仓二人把自己洞内的水掏掉,然后把背包传给下一个掩体。由于全身湿透,冷得发抖,他们把防毒面具上的橡皮管子割下来生火取暖。气味虽然令人作呕,但总算有点热气。
第二天一早醒来,神子发现天空又是黑沉沉的——这天是十一月十日。此时计算自己的死日是哪天是毫无意义的,但他却仍然在算。
他们丝毫无恐惧之心。“没法子,”他说。“没法子”是中国人常说的话,意思是“这是命运”。此时,除了享受生命直到最后一刻外,别无他事可做。
美军炮击他们上面的山顶时,雨下得更大了。由于地面的不断颤动,掩体内开始塌方。这使神子想起一九二三年可怕的大地震,那次地震是他终身难忘的。炮击停止了。
“第一小队,进入山顶阵地!”神子边喊边冲上山去。山顶满是弹坑,认不出来了。从山顶望去,一群群美军已从另一侧爬到半山腰。美军似乎有无数兵力(他们是第一骑兵师的两个整营),而八寻中队却只剩一小撮人阻击他们。他疯狂地打手势,命令部下回到下边比较安全的掩体去。当他跑过八寻的掩体时,喊叫大家注意。他刚跳进自己的掩体,子弹就沿着山坡倾泻下来。接着是手榴弹落进他们的阵地。右边有英语的喊声。第二小队阵地被占领了吗?
佐藤喊道:“没有弹药了!”“我也没有了!”另一个人喊,不知谁给他们扔过去几夹子子弹,想让他们分享剩下的子弹,但这没有用。由于愤怒和失望心情的驱使,神子猛然跳出掩体,后边跟着跳出了三人。他几乎冲到山顶,朝山顶扔出一颗手榴弹。出于一时冲动——也许是为了吓唬敌人——他用英语喊叫:“冲呀!冲呀!”
效果是惊人的。一个美国兵端着刺刀冲过山顶,正好与神子照面。两人张着大嘴,互相瞪着眼看。谁也没有开枪。然后,那个美国兵突然醒悟到,冲锋的命令来自对方,马上从山顶退了回去。
“全中队,邓兴!”这是八寻的助手的声音。“邓兴”从字面上讲是“转进”,实际是“撤退”的婉转说法。八寻本人又重复了几遍,后来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他说:“咱们以后再前进!”
紧挨着神子那个小队第二小队的士兵们以前从未听到过这个词——这是近来为了现实地适应不断变化的战局而创造出来的词——但是,命令的紧迫性使他们走出掩体,准备发起最后的进攻。
“邓兴!邓兴!”八寻手持美国卡宾枪跑出自己的掩体,把他们赶回来。
神子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想到会在战斗中听到。他全身瘫软,眼巴巴地看着美军集中火力射击已暴露的第二小队。八寻自己则用卡宾枪猛打一气。一个美国兵倒下去了。八寻又撂倒另一个美国兵,但他自己却被打倒在地。神子把他拖进一个弹坑。血从他的喉咙里喷出来。“中队长!”神子哀声道。他们把水壶拿到八寻的嘴边,他呷了一口,脑袋向一边耷拉下去,死了。
现在,八寻中队剩下的几个人的命运便在神子的手里了。后退,那是奇耻大辱,在多年的训练中,后退一直是禁止的。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死,但要让尽可能多的敌人也一起死。“把你们剩下的手榴弹全扔出去!”喊毕,神子便带了五个人向山顶冲去。这个突如其来的进攻使美军一时不知所措。他们在雨点般的手榴弹下后撤。神子想,只要有一挺机枪我们就能打赢!这个荒谬的希望把他推回到现实。他是在领着他的士兵作毫无意义的牺牲。“跟我来!”喊毕,他便率领第二小队的几个余生者和他自己的士兵下山返回二号公路。他跳进路旁的沟里并回头望去,带着钢盔的美军正在山顶上探头探脑。
沟内一共有十一个人。神子领着他们顺公路——就是他不久前领着整个玉师团前进的同一条路——朝奥莫克走去。但是,后退的耻辱仍在折磨他的良心。八寻曾令他们后撤,然而这一次后撤则应由他本人负完全责任——而且他还丢弃了他的长官的尸体。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重于荣誉,他每后退一步,这种思想都在折磨他。后来,他觉得要反抗这种思想,为什么要无谓地死去?这无助于国家。
他开始觉得“心情轻松”了。但是,他的轻松感却被一颗手榴弹的爆炸打破了。那颗手榴弹是从二号公路西面,或从山谷里扔过来的。谁也没有受伤。他们奔跑起来。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中,敌人怎么会这样快就迂回包抄他们呢?甚至也许不可能再加入主力部队了。
他们沿着公路又走了几百码。遇到一条暗沟,下面有条小溪。神子提醒自己说,“没法子!”唯一的办法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而不要为未来操心。他们仍然活着。他们脱下肮脏的军衣,解下绑腿。两腿苍白得可怕,象豆腐一样。他们在溪水里洗衣服,互相取笑,你推我搡,好象又回到了满洲,然后,只围一块腰布,若无其事地躺了下来,一会儿功夫便都睡着了。
一阵断断续续的不祥之声把他们惊醒。神子跳了起来。他看见山顶上美军在打机枪。他抓起步枪,其他人则抓起衣裳拔腿就跑。神子把最后一夹子弹打完后也跟了上去。几颗迫击炮弹追了上来,一接触到他们头上的树叶就爆炸。他们跑到密林深处,穿上好容易才抢救出来的衣服,绕回到公路上。
神子向连队的粮秣补给所报到,主管该所的青年军官祝贺他们大队所取得的“伟大胜利”。神子凝视着他。他们在山岭上,每日每日地等待者大量援军,而眼看着第三大队被消灭。难道连队里没有人知道当时前线的情况吗?
二
在马尼拉,山下将军已知道铃木的部队在山上遇到顽强抵抗。他命令主攻部队从卡里加拉转移,铃木应改在利蒙下方离开二号公路东进,从陆路直接穿过该岛至塔克洛班。这是一道草率的命令。山下将军对在莱特进行决战是否可取仍持怀疑态度。把保卫吕宋迫切需要的人力物力消耗掉是蛮干的做法。另外,他有理由认为,铃木在莱特的情况是不太妙的。美国的海空力量果真在福摩萨和莱特遭到毁灭性打击吗?
然而,寺内元帅对这些论点仍然听不进去。“我们已听了第十四方面军的意见,”他说,“莱特战役将继续进行。”
“我完全了解你的意图,”山下回答说,“我一定执行,务求成功。”
寺内这样自信是由于他比较顺利地在奥莫克登陆了一万三千人(一万二千人属第二十六师团)。另外,一支载运一万军队的运输舰队,在四艘驱逐舰、一艘扫雷艇、一艘猎潜舰护航以及另外三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接近莱特。
第二天清晨,十一月十一日,运输舰队转入奥莫克湾。但就在此时,山下不相信美国海空力量被消灭这一想法立刻得到证实,这支行动缓慢的舰队还没有进港,美第三十八特遣部队的约二百架舰基飞机便捕捉住它。第一群飞机轰炸的目标集中在六艘运输舰上,那些运输舰中弹累累。第二群飞机则盯住驱逐舰,紧接着又飞来第三群,轰炸冒着烈火的船,扫射水中挣扎的人。这场屠杀是可怕的。美国损失九架飞机,炸沉所有运输舰和四艘驱逐舰。舰上的一万军队——几乎一个整师——中只有少数几人游过鲜红的海面,生还上岸。
这场浩劫并没有改变寺内的主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比,但它却加强了山下的信念:莱特完了。与此同时,他却又得到寺内的命令,要他继续拿出勇气作战。他的保留意见反映在十一月十五日他发给铃木的电报中。它几乎预言了莱特要放弃:
第三十五军将尽力消灭莱特之敌,其最低限度目标是阻止敌人使用空军基地……如果发生不能再运出部队的情况,吕宋将成为菲律宾诸岛今后各战役的主要战场。
可以理解,铃木被弄得糊里糊涂。这是不是说,要他穿过山朝塔克洛班发起主攻的命令作废了呢?他知道必须守住那条山脉,否则美军就会沿二号公路向奥莫克大举南下。于是,他命令片冈反攻。这样不但能守住山上的阵线,而且还能分散美军对他自己的越过山头进击的注意力。
美军的坦克在这条盘旋公路上几乎能随意行驶。步兵从三面包围上来,经过一场激烈的白刃战后,除了东南端还有几个悬崖仍在玉师团第五十七连队的后卫部队手中外,美军占领了全部山头。第五十七连队的其余部队于晚间南撤,行军路上,疲惫的士兵只是靠了前面那个人背上的萤火虫,才不致走散。这些士兵,在铃木的命令下,又折回去收复刚刚放弃的阵地。
神子回到山上——这次是在南端。他和青木是作为补充人员被派到安田中队的,这个中队正固守在一座大小与“八寻岭”差不多的山顶附近。安田龙透中尉是个性子温和的人。“我很高兴你们安全到达这里,”他说话时嘴唇不大张动。“我们中队已减员到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所以,有你们两人我们觉得好象有了百万雄师。”神子被派去领导三分队。“我们刚刚挖好掩体,他们还没有向我们进攻。不过,很快会来的。我们很高兴你们要同我们一起去死。”
天还没亮,神子就被鸟叫声吵醒。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千叶的山里。通过茂密的树叶他看见红的东西。那是某种美丽的热带红花吗?不,那是一支可以放在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羽毛丰满的大鸟。但它也是食物。他爬到中队长的掩体里,小声地说,他想开枪把它打下来吃。安田中尉摇了摇头:枪一响就会暴露他们的阵地。敌人很可能也开枪。鸟儿拍打着难看的大翅膀喧闹地飞起来,象是一架满载的运输机,立刻惹起时断时续的迫击炮火。
安田中队一整天都无声无息地在洞里蹲着,他们八个人吃一个饭团。天黑后,安田和三个分队长爬上山顶。山那边的半山腰里有一群美军正在露天吃东西,好象是在郊游野餐。中尉建议派两名士兵去把他们干掉。饥饿比恐惧更使他们难受,三个分队长表示赞成。
两名士兵被派去执行这项敢死任务,全中队整个晚上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有一次他们听见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机枪的哒哒声,他们认为两个战友一定被打死了。但天亮时,那两名士兵回来了,带着一大包战利品跳进安田的掩体,高兴得象小学生似的。原来在黑暗中他们伏击了美军一个机枪阵地,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兜了回来。他们的掠夺物是几罐香烟和几箱他们自己的武器用不上的弹药。
青水点燃了一支美国香烟。“啊,我连烟是啥味也忘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后说,“我头都发晕。”
那天,神子在扩大掩体时抓到一条蜥蜴。剥了皮后,它呈粉红色。这又使他想起他经常在家乡附近海里抓的泥鱼。青木用匕首把它斩成几段,装在饭盒里煮。神子发现,它的味道既象鱼又象鸡,吃完后,他觉得身上有了劲,几乎象注射了副肾素一样。
中午,安田命令神田的分队到右边一百码外的一个有战略意义的圆丘去替换守在那里的分队。这个圆丘控制着这一带,不断遭受炮火袭击。如果失陷就会危及连队阵地。整个下午,三分队都使敌人不能接近,但到第二天上午,美军已推进到能扔手榴弹的近距离。然而,在进攻高潮时,敌手榴弹的弹雨不知什么道理停止了。
四周非常平静,神子甚至能听到鸟叫声。然后传来一种好象是喷灯的奇怪声音。一团浓烟在他面前升起。“火焰喷射器!”他喊了起来。他开始尽快尽远地把手榴弹扔出去。火焰终于熄灭。他爬回来后,只觉得四肢无力,不解美军为什么要后撤。一颗炮弹落在他前面几码远的地方,但没有爆炸,它深深地钻到地底下去了,神子想,这是颗哑弹。不料,他面前的地面突然象火山那样爆发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次经历,象一九二三年的地震一样震动了他。他脸色惨白,转向青木。“他们用的是某种新式武器。”(实际上是迟发信管。)大地的隆隆声不断,抛起成吨的泥土。两人一直躲藏在掩体内,左边此时成了平地,只有三条腿突出在外面。神子发觉胳膊上热辣辣的。脚上也是。那是轻伤,是他七天的敢死战斗中仅受的伤。尽管他不肯下火线,但还是被送到后方。
他所在的连队已减员到不足四百人,在美军的无情的压力下,它解体了。十一月二十三日,美三十二师一二八步兵团突破这个山的天险,进入利蒙。“断颈岭”之战到此结束,除了有些零星抵抗外,已没有什么仗可打。两天以后片冈将军下令让玉师团的残部在利蒙以南的二号公路附近集合。
神子和青木蹒跚地沿着公路向南走去,来到一个充满尸臭的山谷。公路上以及路两边的沟里,有数以千计又肿又烂的尸体,乍一看,这些尸体好象是被蛇咬死的——实际是防毒面具的橡皮管子。这就是“死亡谷”,就在这里,美军以极其准确的炮火打击了正开赴前线的日军。
他们离开公路,走进东面的丛林。每到一条小溪,他们就看见一群群伤兵象尸体似的躺在那里,他们已经没有生的意欲。神子和青木艰难地继续前进,自杀的念头萦徊脑际。他们遇到另外七名掉队者,由平野军曹领着。神子从他们那里得悉,美军在“断颈岭”已打进一个楔子,几乎插到二号公路。要回到自己的师团,他们必须突破敌人的阵线。他们遇到一个美军阵地,饥饿驱使他们前去袭击。他们抢了美军的食品就跑,引起美军的火力追击。神子吃了一块巧克力后想,一点食物就能使情况大不相同!他们能忍受伤口的痛疼;但没有吃的却使士气颓唐。他心想,如果我们跟美国人吃得一样多,我们还能杀上山顶。战斗的胜败完全取决于供应。与这样一个富强的敌人打仗,日本怎么能打赢?
他们发现了一顶美军空投给养的降落伞,但他们自己也差点被一队扛着箱子的黑人士兵发现。神子刚举起步枪,平野制止住他。平野摇了摇头。还有一队黑人走来。
“他们多黑呀!”神子小声地说。他以前从未见过黑人。
“我们都是人,但我不懂他们为什么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同美国人是不是一样?”
“他们也是美国人,”平野说。
他们设法越过一座山,在寒冷的雨中强行了一整夜;次日早晨来到就在敌人第一线后面的二号公路。神子让这一小队人停下。他要大家放心,他们一定能突出去。他们已经有食品,日本兵在肉搏战中是打不败的。“如果你不幸中弹,那么就要象个男子汉那样自杀。”
他们开始朝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