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第二
作者: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
出自————《战争通史》
沃罗涅日以南 顿河
俄国的冬天似乎没有尽头。每天都在下雪,几乎从未停止过。
在1943年的2月底或是3月初——我实在记不清了,我们搭乘火车到了一个被用作物资转运站的小镇,这个小镇距离哈尔科夫有大约80公里。
在那里,食物、毛毯、药品和其他的给养被放置在一些大木房里。镇上的每一个地窖里都堆满了武器弹药。镇上还有一些武器维修点,有些在户外,有些在户内。那些修理坦克的士兵不时地向手指哈气,以使自己的手指不至于太僵而拿不住扳子。在小镇的外围有一个精心修筑的战壕体系和一些碉堡。俄国的游击队常常向这里发动突袭,经常有大批的游击队参与这样的袭击。无论这样的袭击何时到来,每一个维修兵和后勤兵都会立刻丢掉手中的活,拿起机枪来保护这里的军需品和他们自己。
一个士兵对我说:“待在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们吃得很好。我们有干不完的活,还必须得保护好自己——我们轮流站岗。游击队很难对付。他们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尽管我们与他们奋力战斗,他们还是毁坏了不少的物资。有时我们的指挥官甚至要求别的部队来支援我们——但这种情况只发生了一次。有一个连的党卫军到过这里支援我们,但3天后他们就被送到斯大林格勒去解救第六集团军了,我们连已经有40个人阵亡了,这是一个不小的伤亡数目。”
那天下午,我们组建了一个用俄国四轮马车改制而成的运输队,这些马车的轮子上被绑上了雪橇。我们的运输队中还有几个真的雪橇。这些雪橇都是从俄国农户手里征用的。当我们出发时,我记得车队多少有些圣诞车队的感觉,只是在车上运的是炮弹和手榴弹,而不是什么圣诞礼物。我们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是一个靠近弗罗内的区域。我们每人都发了御寒的特殊干粮,新的急救包和够用两天的饭菜。一路上只看到了一个哨兵,当经过他的时候,他抽着自己的烟斗,缓缓地向我们挥了挥手,他的双脚深深地没在雪里。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雪开始越下越大。虽然我们军靴的防水性能非常好,但它们毕竟不是为在半米多高的雪地中行进而设计的。我们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了。我们不得不抓住马的鞍子或是雪橇的边,把那里当作是我们的拐杖。我在试图抓住马鬃时还扭了手指。由于马的速度要比我们快,所以我们都不得不尽力赶上马跑的步伐,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有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军官会停下来看着车队从自己身边过去,然后就借口检查大家的队列而试图缓口气。当那些军官重新回到队列时,他们总是在所有车的最后面:我从没有看过有一个军官能够跑回到前面去的。我的好朋友霍尔斯正在抓住一匹马的侧面。虽然他比我要结实和高大,但看起来也跑得气喘吁吁了。他的脸藏在他竖起的领子和下压的帽子之间。几乎没有人说话中,我已经学会了像德国人一样的少言寡语。虽然没有交谈,但我和霍尔斯的友谊却是在不言之中的,我们时时给彼此一些鼓励的微笑,好像是在说:“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们在黄昏时终于停下来休息。我感觉自己就要虚脱了,瘫软在马车的架子上。霍尔斯也已经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所有车队的人员现在都躺在或是坐在了雪地里。
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士兵问我:“我们今晚不会在这里过夜吧?”我们彼此不安地相互看了一眼。
霍尔斯在一旁嘟囔着说:“我不管别人怎么干,反正我走不动了。”接着他打开了自己的饭盒。
我对他说:“这是因为你现在出汗了。休息一会儿,就会觉得冷了。你如果不活动的话会被冻伤的。”霍尔斯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妈的,饭盒里的食物有股臭味。”
我也打开我的饭盒看了看。早上给我们的食物现在已经冻在了饭盒里面。现在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霍尔斯抱怨着说:“妈的,但是我不能把它倒掉。”有人问一个军士长:“你看怎么办呢?这些浑蛋一定给了我们变质的肉,或者是一周前的剩饭。这简直难以让人置信。镇子上的东西足够整整一个师吃。”
有人说:“这东西吃不了……它闻起来臭烘烘的。我们必须得拿出一些罐头来。”
军士长向我们吼道:“你们不能倒掉,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而且我们带的食物也不多。把肉丢了,只吃面条好了。”
从来对食物不挑剔的霍尔斯也在嚼这些东西。两秒钟后,他就把那个东西吐了出来,“呸,那些浑蛋的厨子一定是煮了个布尔什维克在里面。”
虽然现在大家的心情很糟糕,但是我们还是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很少发脾气的霍尔斯终于为了吃的东西而大发雷霆。霍尔斯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奋力一脚把自己的饭盒踢飞了出去。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霍尔斯在原地转了个圈,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就慢慢地走过去拿回自己的饭盒。我开始大口地吞下自己饭盒里的食物。霍尔斯捡回了已经被他踢扁了的饭盒,饭盒里的东西在雪地里撒得到处都是。几分钟后,我们俩都在吃着自己饭盒里的东西。
军官已经指定了今天晚上负责执勤的哨兵。我们现在的难题是在哪里睡觉。我们不知道哪里可以打开我们的行军毯。有人已经为自己在雪地里挖了一个临时的坑,有人在用马车上的草来搭建一个简易的窝棚,还有人在试图使马伏在地上好靠着马来取暖。我们虽然曾经在野外宿营过,但多少都有一些遮拦。不得不在酷寒的原野上毫无庇护地过夜让我感到有些恐惧。大家都在讨论该怎么办。有人觉得我们必须走到一个小村庄后才能休息,或者至少走到一个有房子的地方,他们认为宁可累死也不能冻死,如果我们在原地休息的话,那恐怕会有一半的人在天亮前就被冻死了。
我们的军官发话了:“我们在3天内也不会碰到什么村子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在的处境。”
有一个人说:“要是我们能够生一堆火就好了。”他边说牙齿边打着架,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哭。面对着这一严酷的现实,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作出最大的努力。霍尔斯和我在一辆雪橇的弹药箱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空间。虽然这里是一个危险的休息地,但是我们宁可在爆炸中被烧死也不愿被冻死。霍尔斯居然还给我讲了几个黄色笑话,我大笑起来,似乎忘掉了我们现在的处境。由于担心在睡梦中被冻死,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一整夜只能时睡时醒地眯瞪着。
我们像这样一直过了两个星期。这漫长的两个星期对于我们连队的一些人来说是致命的。在第三天,我们有两个人得了肺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有人的四肢被冻坏了并且得了一种由于寒冷而导致的坏疽病,这种病首先侵害人的面部,然后就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尽管这些部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得了这种病的人必须要涂抹一种黄色的油膏,这种油膏让这些人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有两个士兵由于心情过分沮丧而在一天晚上离开了车队,他们消失在了白茫茫的旷野里。另外一个年纪很小的士兵一直在喊着他的妈妈,不停地哭泣。我们先是尽力安慰他,然后就埋怨他让我们没法休息。一直到一天早上,他终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我们被一声枪响惊醒了。我们在不远处找到了他,他向自己开了一枪,以求让自己解脱,但子弹没有打到要害部位,所以一直到下午他才咽了气。
我的脚开始时还觉得疼,而后我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了。后来在医生检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3个脚趾已经变成了灰色。医生及时地给我打了一针让我的脚趾最后保存了下来。我非常惊讶大家从这种残酷的经历中活了下来,我对自己在这十几天路上能幸存尤其感到惊讶,因为我从来也不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人。
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前线并即将经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遭遇。
我们在一个临时的德国空军机场的掩蔽所里安了营。那个机场的大部分都已经被德国空军所放弃了,因为飞机大多撤到了西部。一些战斗机仍然在这里,机身上结了一层冰而且看起来很久都没有得到保养了。一个留守的地勤人员正把飞机上的主要部件拆下来放在拖拉机后面的大雪橇上拉走。
我们被允许原地休整几天。但没多久上面就给我们安排了新的任务。对于在这里的作战部队而言,我们的到来意味着一批意外的补充兵源。我们被分配去做各种工作。大约四分之三的人被分配去修筑77毫米高炮阵地甚至是轻机枪阵地。这样的工作意味着要铲除大量的积雪,然后用铁锹和炸药把岩石般坚硬的冻土弄松。
霍尔斯、林森和我现在在一块儿。我们的任务是向在大约15公里外的一个步兵连队运送食物和弹药。分给了我们两个雪橇,每辆雪橇前面都有3匹马拉着。与我们先前那次路程相比,这次的路途实在不算太远,而且我们的装备也不错。我们想这次的行程不会超过一天,我们都认为这次的任务还算轻松。算上军士长的话,我们共有8个人。我在第二辆雪橇上,这辆雪橇上拉的是手榴弹和机枪子弹。我坐在雪橇的后面,这使得我有不少时间可以看看周围萧瑟而空旷的风景。走了很久,我们才看到有几棵纤细的小树从光滑的雪里露出来。这些树看起来与周围的莽莽雪原奋力地搏斗过,而现在它们渐渐取得了缓慢而明显的胜利。除了灰黄色的天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原野里没有什么可看的,这里也一定是狼群的聚居地。我们看起来好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一样。
我们在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道路的雪里的低洼地带前进。当我们到达了一片浓密的森林边缘的时候,一个士兵从一堆木头后面跳了出来,我们的雪橇也因此突然停了下来。在和我们的军士长交谈了几句话后,这个士兵闪在了一旁,然后我们就进了这片森林。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由两个士兵把守的机枪阵地,还有一大群士兵和无数个灰色的帐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炮、轻型坦克和反坦克炮。迫击炮被放置在雪橇上。一匹被宰杀的马被挂在了树上,一些衣服上粘着血的士兵正在把这匹马切成肉块。我们接着被一群向我们要邮件的士兵们围住了。当我们说没有邮件时,他们就开始咒骂我们。
一个军官查看了我们的文件。那个我们要去的连队还在更东边。这个军官派了一个他的随从护送我们到那里。我们经过了一些树林,在这些树林里面藏着至少三四千我们的士兵。然后我们经过了一些有些荒凉的小山冈,有几条电话线沿着这些山冈通向前沿。那个军官的随从告诉我们:“现在我们到了,过了这个山冈你们就在敌人的火力射程范围里了,所以你们必须尽快通过那里。沿着这些电话线走,你们要到的连队大约离这里有两公里远。”
他接着向我们敬了一个礼便转身离开了。大家彼此看了看。我们的军士长说:“好嘞,我们出发吧。”军士长显然在这条线上跑了不少时间了。他招手示意我们上前,然后又叫我们停了下来。他说:“我们必须很快到达那里。不要怕打你们的马。如果俄国人看到我们,他们会开火的,但一般他们要花些时间才会开枪。如果他们的火力太猛,那我们都得离开那个装着弹药的雪橇,因为如果那个雪橇上的东西炸了的话,周围30米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再见到自己的妈妈了。”
我想起了那次在哈尔科夫附近的游击队的袭击。有人喊道:“我们走吧。”军士长跳上了第一辆雪橇并向我们挥手示意跟上来。我们不久后到了小山的山顶。我们的马在这里停了一会儿便快速地冲了下去。军士长喊道:“我们得快!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霍尔斯也向那个赶马车的士兵喊道:“用你的鞭子!”我们的雪橇是第一个跑到山下的。我现在看到我们的3匹勇敢的小马正像飞奔的小兔子一样穿过雪地,背后掀起了一阵能够暴露我们目标的雪雾。我们3个人坐在车夫的后面并都趴在了弹药箱上,弹药箱上的说明让人感到不安。我们都感到了紧张,以至于连寒冷都忘记了。在颠簸的雪橇上,我透过马车掀起的雪雾模糊地看到了前面有一排木房子。在我们周围是一排排列整齐的弹坑。虽然实际上是在飞奔,但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些雪地里的弹坑好像一些巨大而美丽的花朵一样,弹坑的中心像是深棕色的花心,然后在弹坑的周围散放着一些像花瓣的线条,先是棕色,然后慢慢变淡,直至变白。那些时间稍长的弹坑有部分地方已经又被雪所覆盖了,这使得弹坑的形状变成了另外一种奇怪的战地“装饰物”。我们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坡底。这里有几间被严重毁坏的木屋子,还有几门几乎被大雪完全覆盖的大炮。我们停在了一间屋顶几乎一直延伸到地面的木屋前。离我们最近的那面墙是由木条编成的,我可以看到里面的工兵正在忙着什么。他们看起来正在把这个房子拆掉。有一些人抬着木板从里面出来。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外衣胖胖的军士长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向我们说:“把东西都卸在这里,工兵们正在准备一个隐蔽所,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完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让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在右边,我们看到了一片黄色的闪光,然后就飞起一大片泥土和石块,飞起的泥土和石块像一口喷泉一样直冲到了10米左右的空中。军士长向爆炸的地方略略转身说:“该死的这些土块,简直比岩石还硬。”我们推断这些炸药是工兵们放的。现在那个胖胖的军士长正在看我们的命令。他边指着一堆罐头边对我们说道:“啊,这些东西不是给我们的。但是我们的补给已经晚到了3天了,我们现在正在吃我们的备用粮食。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话……你们这些司机当然可以不用着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士兵被冻死的原因。”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当你在这里没东西时,你知道坚持不了多久的。”
看着他肥胖的腰,我们很难相信他已经饿了很长的时间了。他一定有一个自己秘密的食物储藏地,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虽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整个前线依旧极度缺乏供给。胖军士长指着一条小路对我们说:“你们还得去那边,那个地区有一片战壕在顿河的河岸上……如果你还想活着回来的话,必须要趴在地上把东西送到。”
我们顺着那条小路走了下去。小路的边上有一些被雪半埋住的卡车。在一片战壕那边,有些大炮和重型榴弹炮被藏在一大堆雪的背后。当我们经过这个炮兵阵地时,这个阵地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它们的伪装实在是太完美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战壕里,在那里有几匹瘦弱的马正在用蹄子刨着地面。在那里有几袋干草,这几匹可怜的马正在用自己湿湿的鼻子闻着这些干草,但它们看起来对那些草没有什么兴趣。在这些马周围有几匹被冻住的死马尸体。几个穿长外套的士兵正在旁边看着这几匹马。我们接着经过了一排猫耳洞,然后就听到了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机枪声。“机枪!”我们的车夫说了一句,他的脸上露出怪诞的笑容,“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到前线了。”在这里我们看到到处都是战壕和猫耳洞,这些工事从各个方向延伸到我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支巡逻队拦住了我们。巡逻队的上尉对我们说:“我们是第九步兵旅的,这些东西是给我们的吗?”我们回答道:“不,上尉,这些是给XX连队的。”
那个军官说:“啊,你们必须要把雪橇留在这里了。你们要送到的地方在河岸的那边,就在那个小岛上。你们必须要贴着战壕走,小心,你们现在在苏军前沿阵地的火力射程里,他们时不时会向这里开火的。”我们的军士长向上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谢谢你,我的上尉。”上尉喊过来一个和他在一起的士兵,命令道:“你去给他们带路,然后再回来。”那个士兵向他敬了一个礼后就加入了我们。像每个人一样,我抬起了一个沉重的弹药箱,把它放在自己的背上。现在那挺机枪又开始射击了,而且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了。向导对我们说道:“那是我们的机枪。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取乐还是在向冰面射击。”我们都是初到前线的人,我们一路上的经历和现在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射击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一些较远地方的枪声。霍尔斯建议把两个弹药箱放在我们步枪拼起的架子上,我们可以用这种临时的架子来抬这些弹药箱。正当我们要实施这个方法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连续的爆炸声。带路的老兵说:“是那些俄国人。”空气里充满着爆炸所产生的震荡。听起来这些炮弹落在离我们左侧大约有三四百米的地方。
向导告诉我们:“俄国人进攻时才会开炮,也许他们要进攻了。”随着一排突然的爆炸声和像猫叫的尖厉的呼啸声,我们慌忙丢掉手里的弹药箱,低下身子,焦急地向四周看着。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间凝固了。我们的向导说:“别怕,小伙子们,这是我们藏在那堆东西后面的107毫米大炮,我们现在在向俄国人回敬我们的炮弹。”那个地狱般的声音又再次开始了,虽然我们现在知道了是什么,但是我们依旧非常紧张。军士长告诉我们:“戴上你们的钢盔,如果俄国人发现这里的炮兵阵地的话,他们会向这里开炮的。”我们的向导又说道:“我们得要赶紧了,在方圆60公里范围内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这里和其他阵地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开始弓着腰继续前进。周围的空气再次震动起来,我们可以听到周围都是开炮的声音。德国的炮兵正在不间断地开着炮,在我们前面,那挺机枪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近了。我们还碰到了3个正在架设电话线的士兵,电话线刚好拦在我们前面。现在那些俄国炮弹的爆炸声听起来变得有节律了。我们的向导说:“俄国人也许要冲上来了,我必须把你们留在这里了,我得回自己的连队了。”我们的军士长看起来有些慌了,他问道:“那我们往哪里走呢?”那个带路的士兵回答道,“走到右边的反坦克炮那里,会有人告诉你的。但你们可以先吃点儿东西,现在是午饭时间。”接着他就弓着腰往回路跑去了。我们终于明白了战场上士兵是这样走路的!几天以后,我们也习惯了这种走路的姿势。我们打开了自己的饭盒,大家在雪地里缩在一起开始吃起东西来。其实我并不感到肚子特别饿,那些我们大炮的声音现在对我而言要比吃饭更有意思。
还有些惊魂未定的霍尔斯抬起眼睛看着我,他摇着头说:“也许我们该继续吃饭,要是有一个军官来的话……”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炮齐射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我们本能地缩着头,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霍尔斯刚想开口,但一个不同于我们大炮的爆炸声传到了我们这里,紧接着在一个尖厉的呼啸后又是一声爆炸。这次的爆炸把我们从地上掀了起来。一股巨大的气浪冲得我们摇摇晃晃的,接着一阵石头和冰块组成的雨砸到了我们身上。我们都趴在地上,没有人说一句话,枪和饭盒也被丢在了一边。在混乱中一个士兵扑到我的怀里喊道:“他们要杀了我!他们要杀了我!”他话音未落,我们后面的德军大炮又开火了。
我们的军士长喊道:“我们继续走,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他边说边把自己的钢盔戴上。
我们像发条人一样机械地拿起了弹药箱。这里的战壕宽得可以容下4个人并肩走,但是现在大家呈一字编队紧紧地贴在战壕壁上向前走着。我紧紧跟着霍尔斯,霍尔斯前面是我们的军士长。
军士长对我们说:“大家快走!快!俄国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炮兵阵地!他们可以看到这个阵地,我们现在就在这个阵地旁边!这个战壕正把我们引向俄国人的大炮火力里。我们必须走那条紧急通道。”
我们每隔一分钟就必须扑到地上。无论我如何努力,手中沉重的弹药箱还是不时滑到地上:我非常惊讶箱子里的手榴弹居然没有在我面前爆炸。
军士长依旧向我们喊道:“赶快,到这里来。”
劳斯说:“我们在那边的雪橇上的弹药是我们现在手里拿的这些的两倍,我们都得搬过来吗?”军士长回答道:“是的,当然……我不知道……赶快,看在上帝的分上!”当俄国炮兵正在装弹时,我们的炮兵又开了两轮炮。过了不久俄国人的炮弹就打在我们后面大约40米的地方,这使得我们的腰又往下弓了一些。突然旁边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我们一旁的战壕有一边被炸塌了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我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我还记得看见有一只乌鸦被炸得四分五裂地落到了我们所在的战壕边上。我们都死死地趴在战壕底下,没有一个人有力气或勇气站起来。军士长再次向我们喊着:“快!起来!我们必须要到战壕的那一头去。”军士长的脸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扭曲,“如果炮弹落到我们这里,这里会马上变成一座火山的。”
我们拉着弹药箱越过了战壕里的瓦砾和一个被炮弹击中身亡的士兵的尸体。我在经过他时很快地扫视了一眼。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他的钢盔盖在他的脸上,厚重的冬装裹着已经被爆炸彻底扭曲了的身体,他的一条腿,也许是两条腿被炸飞了。另外一具尸体躺在离他不远的乱石堆里。那枚俄国炮弹一定是刚好落在了这两个可怜家伙隐蔽的地方,而他们也许正等待着这轮炮击结束……
我能够清晰地记起在战争中起初遇到的死人。但接下来我所目睹的成百上千的死亡者却不再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我以为在这里我已经经历了人类所能够忍耐的所有的恐怖和不幸,以为我可以是一个在身经百战回家后能够向众人讲述自己英雄事迹的勇敢的战士。从明斯克到哈尔科夫,再从哈尔科夫到顿河沿岸,我已经用了那些令人惊恐的辞藻来描述我的经历。但我本应该将那些辞藻留给即将到来的未来,纵然所有的人类语言来描述那后来所发生的都是不够的。所以在仔细斟酌和思忖之前,我想我们都不应该轻易用那些措辞强烈的词语,因为当我们真的需要它们时,它们又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也许该在这里停下我的讲述了,因为我的表达实在无法诠释我想要讲述的东西。那些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也许会同情那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们同情某部小说或是某部戏剧中主人公多舛的命运一样,但他们绝不会理解那场战争的恐怖,就像是一个人无法理解那些不能被头脑所理解的东西一样。我这些词不达意或显得罗罗嗦嗦的表达也许对于现在的世界而言是难以理喻的。但我依然努力让我的记忆能够尽可能忠实地被传达出来。我把后面的内容献给我的朋友马里乌斯和让-马丽·凯瑟,他们一直尽心地来倾听,因为他们也和我一样经历过那些相似的事件。我试图去发掘和弄懂有关人的本性的根本缘由,而这些险恶的本性原来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当我们到达战壕紧急通道的时候,我们的军士长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这时炮弹带起的泥土像雨点一般打在战壕里面。我们的到来把两个已经在战壕里穿着白色披风的士兵吓得跳了起来。其中一个人正在用战壕观察镜侦察着前面苏军阵地的情况。另一个人正蹲在猫耳洞里调试着无线电装置。我们的军士长一面喘气一面问他们:“XX区在哪里?我们在给他们送给养。”那个正在用战地观察镜的士兵回答说:“不太远了,但是你们没法到那里,你们会被炸飞的。带上你们的弹药,不要从那里走,从我们的掩体里走。”
他向我们笑了笑。
我们随即钻进了一个用木板和冻土搭成的像个坟墓一样的建筑里面。碉堡里面黑糊糊的,有4个穿着白色披风的战士正在里面,有一个人正准备睡觉,其他人在一只昏黄的蜡烛光下写着信。这个掩体的高度让人无法站起来,里面的所有人都必须要移动我们才能通过。我们对他们而言算是新事物。霍尔斯问道:“这个顶结实吗?”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顶了顶。掩体里的一个士兵说:“如果有一发炮弹落在旁边的话,它会塌掉的。”另一个人插话说:“如果有枚炮弹正好落在上面的话,我们的战友就不用费心掩埋我们了。”他们怎么还能有心思说笑话呢,我有些弄不明白。也许是习惯吧。那个在睡觉的士兵现在被我们吵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说:“我还以为他们给我们送了些女人来呢。”有人插话说:“不……送过来的是一帮孩子。军士长,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些孩子的?”我们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
大地又开始颤抖起来,但这里的响声不像刚才外面的那样激烈。
有人说道:“这些小伙子都是一些新兵,他们是押运军列的,刚刚穿越了整个俄罗斯来到这里,这样你们的肚子才不会饿着。”那个刚刚醒来的士兵回答说:“那算什么,我们已经在这里拼命战斗了3个月了,你们那会儿还在优哉游哉呢。我知道你们在乌克兰有不少的漂亮妞。你们在这里不要待得太久,否则我们会饿死的。”
我鼓起勇气用自己蹩脚的德语说道:“小妞?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什么小妞!我们看到的只有雪。”
有人问道:“你是阿尔萨斯人?”
霍尔斯开玩笑地说道:“不,他是法国人。”
每个人都大笑起来。霍尔斯被大家的笑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问我是不是阿尔萨斯人的士兵向我伸出手来用法语说:“谢谢。”
我用法语回答道:“我的母亲是德国人。”
大地又开始摇晃起来。天花板上有几块东西掉下来砸到了我的钢盔上。
我们的军士长说:“看来这里情况不太妙。”掩体里另一个人说:“哦,俄国人只是在逗乐子,3天前他们被我们好好修理了一下。这些狗娘养的一个月前逼我们退过了顿河。我们往后撤了有70公里。自那以后他们试图跨越顿河有4次了。最后一次是5天前。他们连续进攻了两天,特别是在夜里。那时情况十分危急。你可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正在补上我的觉呢。我们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们本该反攻的,但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用这个观察镜看看,冻起的河面上仍然到处都是俄国人的尸体。这些猪猡现在还没有派人来照顾自己的伤员。我敢打赌现在河上躺着的一些人还在哼哼呢。”
我们该死的军士长焦急地说道:“我们现在应该把弹药送到XX地区。”
掩体里的人说:“你们再往下走一点儿,在河岸上找到他们——这帮不要命的家伙。我想他们现在控制着那个河心小岛。有一天晚上他们差点丢掉,他们不得不和俄国人展开肉搏,结果第二天早上又把小岛夺了回来。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我宁肯待在这里。”
我们的大炮沉寂了一会儿,但是俄国人的炮弹却依然缓慢而有规律地落在我们的阵地上。那个用战地观察镜的士兵回来了,他弓着腰,不停地向自己的手指哈气。他对另一个士兵说:“到你了,我现在抖得厉害,我担心我的牙齿会被抖下来。”那个被他叫到的士兵抱怨了一声,然后就走出去了。
我们的军士长问道:“我们的大炮不开火了,他们被摧毁了吗?”
一个士兵回答道:“你的想法有些好玩,我们要是没有他们可就惨了。几天前,要是没有他们的话,这里已经被俄国人攻占了。我衷心希望那些107毫米炮的小伙子们都安然无恙。”
我们的军士长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所以他赶快附和道:“我也这样希望。但他们为什么不开火了呢?”
那个士兵回答说:“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弹药补给非常有限。我们不得不省下每一发子弹,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浪费掉一发弹药。不管是步兵还是炮兵都必须要最大限度地节省弹药。但我们绝对不能让苏联人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我们还必须时不时教训他们一下……你明白吗?”
军士长说:“我懂了。”
“现在外面安静了,你们最好好好利用一下现在。”一个士兵说道。
我们的军士长对我们说:“我们走吧,孩子们。”现在他看起来已经重新拾回了一些信心。
孩子……也许他说得是对的。在这些顿河前线的老兵面前,我们看起来的确像孩子。几发炮弹就让我们感到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现在和我们在波兰骄傲和自豪的日子相比是有着多大的不同啊。在顿河河岸的阵地上,我们这群无关紧要的士兵,就像是一堆冷得到处哆嗦的可怜的小动物一样。我们所有人都营养不良和脏得要死,俄国幅员辽阔的疆界像是要把我们吞吃掉。我们这些运输车司机并不起眼,更像是军队里面的“女佣”。我们像其他部队一样在严寒中被冻死,只是我们的处境没有人注意而已。
我们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掩体,大家拿起弹药箱沿着战壕向前面走去。现在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们走在呈“之”字形的战壕里,战壕的尽头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战壕里到处都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他们正在用便携式取暖器烤着自己。一路上都有人问我们:“带来信了吗?”有3架梅赛施密特战斗机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阵地上发出一阵欢呼声。步兵们对于德国空军的信心是绝对的,在无数的战斗里,这些我们所熟悉的涂着黑色十字架的飞机重新振作了士兵们的信心并帮助我们击退了俄国人的进攻。
一路上有几次大家不得不靠在战壕壁上让那些躺着伤员的担架过去。我们已经快要走到了德军前线的最前沿。战壕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有几次我抬起头瞄了一眼战壕前面的景象,看到大约在前面60米的地方是一片长着高高杂草和被冰雪所覆盖的河岸,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就在那片河岸的附近。
我们走出了战壕,不得不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我们爬进了一个大弹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医务兵正在包扎着两个牙关紧锁的士兵。他告诉我们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没有时间仔细观察这个危险的阵地,在我们放下箱子后,又转身去取雪橇上剩下的弹药了。
在夜幕降临时,我们已经完成了这次对那片前沿阵地的弹药输送工作,自从下午的那次炮击后,阵地上再也没有发生什么。那些在顿河前线的士兵们又要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了。我们正在等候同来的两个士兵,他们正在收着其他士兵写给家里的信件。霍尔斯、我和另一个士兵正坐在一个敌人视线之外的冻土堆上。霍尔斯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靴子说:“我在想我们今晚上睡在哪里?”一个士兵说:“我想又是在户外了。我没有看见附近有什么旅馆。”我们一起来的另一个士兵说:“你们过来看看,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顿河。”
我们站在一挺用树枝伪装好的机枪后面看着顿河河岸。霍尔斯说:“看,冰面上躺着一些尸体。”在已经冻结的河面上躺着一些一动不动的尸体,他们是前几天战斗中的受害者。那个看守反坦克炮士兵对我们说的话并没有夸张,俄国人没有抬走他们的死者。我试图看得更远一些,希望能够看到我们所听说的那个小岛,但天色越来越暗,我们没法看到那里。在远处我只能看见一片被白雪所覆盖的树丛。我们的士兵一定正藏在其中,在暗夜中警惕地观察着敌人。更远处已经被一片渐渐升起的浓雾所遮蔽。在顿河河岸,德军的攻势终于被苏军所扼制住,而现在苏军也正在观察着这里。
我到达了前线,这是一个曾经让我既害怕而又渴望的地方。现在这里安静得出奇。我想我现在看到了从俄国人那边升起的一股股白色烟雾。这时有几个士兵把我推开。那个站在机枪旁的士兵对我说:“如果你那么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我的位置让给你。我已经受够了这里的寒冷了。”
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个机枪阵地并不让人羡慕。
一个头戴连衣帽的上尉跳到了我们的掩体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敬礼,他就趴在战壕观察镜上向外观察起来。几秒钟之后,我们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阵隆隆的爆炸声,几乎与此同时,看到了顿河宽阔的冰面上的爆炸掀起的水柱。大炮的声音和炮弹爆炸的声音混成了一片。我们都趴在掩体的地上,大家相互用困惑和焦灼的眼神看了看彼此。
我们这里的两个机枪手还没有立刻开火,而是站在上尉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宽阔的顿河。我们的炮弹在顿河的冰面上爆炸着。终于那个曾经要把他的机枪阵地让给我的士兵说道:“现在冰面破碎起来更容易了,俄国人不久就必须要游泳才能到我们这里了。”
我们这些运输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听着他说。
那个士兵继续说:“我们必须用体重最轻的士兵在冰上踩踩,如果河上的冰能够承受他的重量的话,我们还必须时时把冰面炸掉才行。”
这时劳斯忍着笑指着一个缩到后面的年轻士兵说:“他是这里最轻的。”
那个士兵略显焦虑地问道:“我得干什么?”那个机枪手回答他说:“现在还不需要。”
炮击停止了。上尉用观察镜又看了看河岸几分钟后就爬上战壕边上消失在了夜色里。我们依旧待在原处,既没有动,也没有交谈。为了打破此时的沉寂,军士长命令我们打开自己的饭盒吃饭,我们还在等那两个收信的家伙回来。
我们咽下了自己饭盒里冷冰冰的食物。我一边嚼着自己的晚饭,一边走到了机枪阵地旁向下面的河面望去。
我看到了刚才德国炮击的成果,有些巨大的冰块看起来有半米多厚,正横七竖八地呈直角立在河水里,这些破碎的冰块正随着底下的水流有节奏地晃动着。我们的炮兵每个晚上都会向河面开炮以使得苏军的侦察兵无法到我们这里。现在周围充满了冰块相互碰撞的声音。
我呆呆地望着河里的境况,渐渐注意到在顿河东岸上出现了几百盏灯光。我从瞭望孔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越来越强的灯光。
我向那两个步兵喊道:“嘿,有情况。”他们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开向外望去。他们中的一个接着说:“妈的,你吓着我们了,没有情况,他们每个晚上都这样做。俄国佬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就要进攻了。这种方法其实不坏。这些灯光实在让人心烦。现在我们要想看清河面的话就困难了,甚至打照明弹也不管用。”
我依旧呆呆地看着河对面的灯光。在对岸辽阔的地平线上,俄国士兵点燃了数百堆篝火。这些篝火不是用来暖和他们自己的,因为他们一定已经远离了这些火堆。这些火堆的唯一目的就是遮蔽我们的视线。实际上,当我们的视线移到顿河的东岸时,我们只看到了这些篝火,而篝火之外的一切东西都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中。这使得我们的敌人现在可以实施一系列的活动,而我们只有在这里无端地猜测了。我们虽然用照明弹可以看到一些河对岸的活动,但照明弹的光芒已经被河对岸的火光至少减少了一半左右。如果我们的军士长没有告诉我们离开的话,我们也许还会在这里再站立和观望一阵的。我们平安地回到了后方。
无论在哪里,士兵们都蜷缩在自己的猫耳洞里。那些已经睡着的人用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将自己盖上,甚至连自己的鼻子和耳朵都没有漏掉。人们需要习惯这种战场上奇怪的生存方式并学会在这样一大堆厚重的衣物包裹下维持自己的生命和力量。
一些士兵正在自己的掩体里面打牌,另一些人则是借着昏黄的烛光或油灯写着家信。这些了不起的东西——我说“了不起”指的是那些半米多高,能够使用汽油或煤油的油暖灯:人们只需要调节油灯的灯口和进气阀就可以让油暖灯明亮或暗淡起来。那些无论干什么的士兵都可以尽情地享用提供给他们的烈酒。后来一个在军列上的伤员告诉我说:“前线的各种烈酒和反坦克炮一样多。伏特加酒是制造英雄的最简单的方法。酒精可以麻痹大脑和恢复体力。”
我们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雪橇上。
霍尔斯说道:“我难道是在做梦吗?要么天气已经转暖了?我现在身体一直在流汗。也许我发烧了: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我说道:“我也一样,我现在衣服都湿透了。”那个在今天下午炮击时喊着“他们会杀了我”的那个士兵向我说道:“也许你今天被吓坏了。”霍尔斯接话道:“看看是谁在说这话啊,你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样没有什么经历,你现在居然来评价我们了。”
雪橇拉着我们和6个伤兵。虽然这些雪橇上的东西要比来的时候轻一些,但是雪橇的运动并没有多一些轻快。拉雪橇的小马显然遇上了一些困难:一路上我们下面的雪开始变得越来越软了。风里带来大片大片的半融的雪花,不久这些雪花就变成了雨。在我们所经历的酷寒之后,这些和煦的风让我们感到舒服极了。
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了后方的小屋。我们径直倒在了小屋里的粗木床上睡了下来。然而尽管整整一天的体力和情绪上的透支之后,我还是不能很快入睡。我一直看着顿河的河岸和倾听着苏军大炮的声音,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些炮弹的爆炸声是如此之响。对我而言,我们在波兰训练时那些让我耳朵嗡嗡响的步枪射击实在就像是儿童游戏一样。那些在顿河西岸的德国士兵们不得不战斗和生存下去:这就是他们和我们的区别。我们的上级曾经许诺过我们说我们将会像作战部队一样得到嘉奖。我们把这个运输任务当作我们的一项荣誉,对上级将这样的任务交给我们感到非常自豪。
然而前线的公报依然责备了我们,这些公报几乎将德军从高加索和罗斯托夫的撤退完全归咎于我们了。因为给养的匮乏,这些德国部队不得不从他们付出了巨大牺牲才占领的土地上退了回来,以使得他们自己不会遭到在斯大林格勒类似的命运。在对我们的劝勉中,我们的军官常常要求我们战胜一切困难,付出一切代价,甚至是死亡,来实现我们的目标。我们以为自己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但是尽管我们不懈努力,只取得了计划中一半的目标,也许我们本该把自己的性命也贡献出去的。
德军最高统帅部称之为“绝对的牺牲”。这些话让我的头有些发晕。而我现在只是呆望着周围浓浓的夜色并渐渐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