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沃波尔爵士·第八
作者:温斯顿·丘吉尔 ·英国
出自————《英语国家史略》
出自————《战争通史》
“南海泡沫”的丑闻激起了托利党人的希望,他们似乎即将作为一支政治力量重新上台。辉格党政府已经信誉扫地。流亡国外的博林布鲁克此时满怀希望,同他在英国的支持者加紧策划活动。才华横溢而尖酸刻薄的罗彻斯特主教弗朗西斯·阿特伯里正在同流亡法国的詹姆斯二世党人建立秘密联系。汉诺威王朝的致命弱点——政府的金融信誉——受到了打击。
在一七二一年的大恐慌中,只有一个人能够使辉格党保持垄断地位,此人就是罗伯特·沃波尔,他已经位居要人之首。不久以后,他受封为嘉德勋位的骑士。享受这种荣誉的下院议员寥寥无几。在马尔博罗时代,这个每周狩猎五天的诺福克郡绅士升到陆军大臣的显赫地位,一七一〇年辉格党下野之后,他被关进伦敦塔,获释以后成为下议院的辉格党领袖。他当了三年副财政大臣,在一七一七年和他的妻舅汤森一起辞职,以抗议某些辉格党人对乔治国王奉行的汉诺威外交政策采取屈从态度。沃波尔亲眼看到了弹劾萨谢弗雷尔的运动给辉格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他不愿重蹈覆辙。政治危机迅速结束,詹姆斯二世党人的阴谋立刻被悄悄地粉碎了。阿特伯里依法被处以叛国罪,他还未来得及施展雄辩之术和编写小册子的才能便默默无闻地流亡异乡了。同时,沃波尔没有阻止博林布鲁克得到赦免和回国的机会。据说阿特伯里在多佛碰见从法国回来的博林布鲁克,对他说道:“大人,我们现在互换位置了。”
沃波尔成为政府首脑之后,立即开始恢复金融工作。他担任第一财政大臣,因为昔日那种财政大臣职务已经取消,其权力交给了一个委员会。南海公司认购的最后一笔公债分摊给英格兰银行和财政部。沃波尔在一七一七年设立了还债基金,即每年从岁入中提取一部分款项来清偿公债。不出数月,形势有所好转,英国又在辉格党的统治下安定下来了。
一位实业家担任英国政府的首脑,所以国内的政治气氛越来越具有实利主义的倾向。沃波尔意识到,他的政府要想维持下去,就必须避开可能使国家分裂的重大问题。他知道英国贵族和牧师的住所里充满敌意的黑烟,他决定不去触动它。
沃波尔在任命主教的问题上小心翼翼,他的党内朋友伦敦主教埃德蒙·吉布森细致地处理这方面的事务,使辉格党加强了在上议院的优势。沃波尔拒绝对非正统教派采取全面的容忍措施,否则会使宗教斗争卷入政治事务之中。他在原则问题上不愿广泛地采取立法措施,但对于地方官员中违背《宣誓条例》的非正统教徒,却以每年颁布《赦免法案》的方式予以保护,因为这些人是他的支持者。可是只要托利党人稍有抬头之势,他就给他们扣上詹姆斯二世党人的严重罪名。其实,他是心地善良的人,许多托利党人的生命操在他的手里,但他从不利用自己的权力杀人害命。
伯克写道:“在长期担任大臣的人当中,经常受贿的罪名对罗伯特·沃波尔爵士比对别人更不适用。”他对追随者的品德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知道,贿赂之风并不能够畅行无阻。至于同他打交道的人,他们唯利是图的本性是受到限制的;显然,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是根据自己的利益来投票,而是受着恐惧或愤怒心情的支配。凡是可能引起危机的事情,必须象对待瘟疫一样尽量加以避免。另外,由于拨给德意志命妇年金以及拨给王室丰厚的年俸,沃波尔可以继续受到国王的信任。
沃波尔的目标是要使汉诺威王朝和辉格党的权力在二、三十年内保持稳定。国内税收较低,托利党绅士所担心的土地税由于政府厉行节约而减少到一个先令。公债逐渐减少。由于全面检查关税制度和削减许多过高的关税,贸易受到刺激而得到发展。沃波尔同法国签订协约,奉行不介入欧洲政治的严格政策,从而避免了另一场战争。他象一名护士,精心护理英国,使它从安妮女王时代的创伤中恢复了元气。然而,人们怀念过去的伟大时代,厌恶乔治一世统治时期的无聊生活。保险、安定、繁荣的政策对他们毫无吸引力,许多人准备攻击国内政治的衰败和英国在国外处于无能为力的地位。
在沃波尔执政的二十一年里,一直有一股反对势力,它缺乏远大目光,也未曾成功,但它的地位始终是不可忽视的。不赞成沃波尔的政策或者由于未得官职而心怀不满的辉格党人,同身处逆境的托利党人建立了关系,这是反对势力的力量所在。逆境之中的托利党人颇有诱人之处。博林布鲁克在攻击马尔博罗的时候曾经把他们誉为“英国的栋梁”。这些人比较浪漫,他们为失败的事业而痛心,以自己的国家及其光荣历史和繁荣富强为自己的力量源泉,仍然不失为国家的精华。他们保持着尊严和信心,为失败而愤慨,铭记着自己的传统,怀念旧时代。而且,他们心里还有名正言顺的国王,尽管他们关于国王的观念也许正在逐年淡薄下去。
博林布鲁克作出友好的姿态,但沃波尔不允许他重返上议院。威廉·普尔特尼和约翰·卡特莱特等年轻的辉格党人为聪明所误,未能在沃波尔的权力集团里获得重要地位。他们也无力削弱他对下议院的控制,因为他得到国王的支持。他们唯一的办法是破坏他和国王的关系。他们以恭维和贿赂的手段拉拢德意志命妇,可是沃波尔在满足德意志命妇的贪欲方面常常比他的政敌动作迅速。议会反对派的核心人物是威尔士亲王。从汉诺威王族的传统来看,父子之间向来不和,未来的乔治二世也不例外。政府依靠国王,反对派则依靠他的儿子,双方都从不同的角度关心这个王朝。要不是威尔士亲王之妻卡罗琳的有力支持,沃波尔一定会面临严重的危险。乔治二世在一七二七年继位之后,沃波尔立即失宠。新国王将他撤职,但反对派领袖未能组织起自己的有力政府,他们的临时政府的挂名首脑只好请沃波尔为国王代写乔治二世时代首届国会的开幕词。由于深得卡罗琳王后的信任,沃波尔官复原职,地位比以前更加巩固。
心怀不满、野心勃勃的内阁成员可能会利用国王对汉诺威王国事务的关注,这个危险一直存在。他们会支持国王所珍视的事业——世代生活的故国、伟大的欧洲舞台、“强大联盟”以及马尔博罗的战争。沃波尔身旁的几个人无力对付欧洲的政治斗争。沃波尔的目标较低,他只想维护和平,保住职务,玩弄权术,维持统治。其他人则推行比较积极的政策,沃波尔被迫同他们斗争。他在一七二九年底解除了妻舅查尔斯·汤森的职务,然后同纽卡斯尔公爵托马斯·佩勒姆·霍利斯开始了密切的合作。纽卡斯尔公爵天赋不佳,过于烦琐,但拥有大片领地,对选举颇有影响。他成为国务大臣是因为他象沃波尔所说的那样,“经历过一个能干的人在这个职位上造成的麻烦”。沃波尔被他的敌人讥讽为“首相”,因为这个深受尊敬的头衔最初是个贬义词。反对派似乎永远失去了成功的希望,聚集在博林布鲁克和他的报纸《工匠报》的资助者,乔治一世的情妇肯德尔女公爵周围的年轻人才华横溢,善于辞令和讽刺,但对古板、腐败而稳定的沃波尔政府却无可奈何。
然而,一七三三年爆发了一场风暴。沃波尔建议由税收官对烟酒征收货物税,以代替关税。这一措施主要是针对吞噬政府收入的大量走私活动。反对派利用一切武器攻击这一措施,国会议员收到大量信件,民谣书籍和各种小册子偷偷地塞进家家户户,全国各地组织了大规模的请愿活动和群众集会。税收官的粗暴行为给他们自己造成了可怜的形象。每个英国人的家就是他自己的城堡,如今这个城堡将受到税收官的日夜骚扰,他们会来检查税金是否交齐。人们就是这样预料的,这种说法在当时还比较新奇。军队里也到处传说,他们将为烟草付出更多的钱,有一位军官报告说,他可以肯定,他的部队反对觊觎王位者,但并不反对这种税收。这场风暴席卷全国,震惊了下议院中亲政府的多数议员。他们害怕失去既得的公地,因而不敢接受贿赂。沃波尔的多数派缩小了,他的支持者象羊群溜出敞开的大门一样离开了他。沃波尔被英国历史上最不择手段的一次运动所击败,取消了税收改革计划。在下议院发生分裂的危险过去之后,他说了一句名言:“这场舞跳不下去了。”他成功地从混乱中挣扎出来,没有大肆报复,只是开除了帮助反对派的一些军官。激烈批评他的人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反对派没有得到长远的好处。
博林布鲁克失去了重掌权柄的希望,于一七三五年再次退居法国。丢官罢职的辉格党人聚集到新的威尔士亲王弗雷德里克的周围。弗雷德里克也成为反对派的希望,可是反对派只能为这个平凡的家伙增加一些年俸。他们的傲慢态度使沃波尔感到,人们对他的死气沉沉的统治已经不耐烦了。对他批评最凶的是骑兵部队的一名年轻旗手,名字叫威廉·皮特,沃波尔由于这个旗手积极参加反对派的攻击活动而撤销了他的职务。一七三七年,沃波尔的坚定盟友卡罗琳王后逝世。这位诺福克郡的绅士为人严厉而缺乏感情,精于数字,嫉贤妒能,保持着对英国的统治,偶尔也为自己谋取私利。全国各地和下议院对他长期垄断政权日益反感。
反对派终于发现沃波尔掌权的秘诀,原来他尽量避免可能扰乱国家安定局面的冲突。他们反对税收的运动深受沃波尔无法控制的广泛力量的支持,指出了导致沃波尔彻底垮台的道路。沃波尔在下议院和宫廷的小圈子里地位最高,而他的名字使许多人反感,不受任何人欢迎。整个国家对他厌烦了,不重视这种缺乏生机、平静的繁荣。商业财富迅速增加,贸易数字急剧上升,但全国仍不满意。国内似乎缺少些东西,当然不缺少詹姆斯二世党人的复辟情绪,也不缺少野心勃勃、丢官罢职的辉格党政客的不满心情。英国民族的刚强性格和冒险精神在拖沓而缺乏生气的政府统治下受到压抑,寻找着发泄口。有时候,下议院开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要摧毁沃波尔的统治机构,只需要用某种纠纷激起全国的情绪,使死气沉沉、受贿不多的议员一致反对沃波尔。西属南美殖民地的一系列事件导致了沃波尔政府的垮台。
一七一三年签订的《乌得勒支条约》规定,英国每年可以向新大陆的西班牙种植园输送一船黑奴。西班牙政府的工作效率极低,所以违约偷运黑奴是十分容易的。这种非法贸易在和平的年代里逐渐得到发展。西班牙政府终于开始整顿和扩大殖民统治,英国船只在西班牙海域进行非法贸易的活动受到西班牙缉私队的阻拦和检查。多年来,缉私队以落后的装备在西班牙殖民地海岸镇压偷运黑奴的活动,而不制止奴役黑奴的行为。缉私队没有取得成效,所以他们一旦在辽阔的海洋上截住一艘英国船,就不会以礼相待。贩运黑奴的利润很高,伦敦商人迫使沃波尔向西班牙的检查权挑战。于是,英国同马德里政府进行的一系列谈判开始了。
南海公司的董事们对上述地区颇感兴趣。镇压私运黑奴的活动对他们并无害处,但是根据《贩卖黑奴协定》,他们为了每年向南美运送一船黑奴而应向西班牙国王纳税。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同西班牙发生了冲突。他们濒于破产,希望利用伦敦的反西情绪逃避纳税义务。他们声称在一七一九年至一七二七年的战争中受到西班牙舰队的损害。这次冲突还牵涉到其他问题。遭到扣留和损害的船只多半来自英国在西印度群岛的殖民地,因为这些殖民地长期在坎佩切湾和洪都拉斯湾购买木材。沃波尔和纽卡斯尔希望和平解决争端。一七三九年一月,英西双方在马德里举行谈判,达成初步的《普拉多公约》。西班牙的经济也濒于崩溃的边缘,因而它也同样希望避免战争。它主动提出许多让步,沃波尔也大量减少了英国商人的要求。可是反对派拒不接受他和西班牙人拟订的解决方案。南海公司被排除在这个初步公约之外,它单独继续同西班牙政府斗争。五月份,西班牙停止《贩卖黑奴协定》的效力,拒绝支付《普拉多公约》规定的补偿金。
同时,英国国会中的反对派对政府同西班牙的谈判进行了广泛的攻击。他们大谈英国的荣誉以及伊丽莎自和克伦威尔时代的伟大传统,对全国的偏见和情绪有很大影响。同西班牙殖民地进行贸易的船长詹金斯被带到下议院,他拿出一只瓶子,瓶中装着他的一只耳朵。他说,这只耳朵是他的船只受到西班牙缉私队检查时被割掉的。议员们问道:“你怎么办呢?”他按照反对派事先告诉他的口径说:“我把灵魂交给上帝,把我的事业交给祖国。”詹金斯的耳朵使人们作出各种推测,引起了一阵波动。至于他的耳朵是被西班牙人割掉的,还是在某个港口的殴斗中割掉的,现在仍是不解之谜,但这只已经萎缩的耳朵起了很大的作用。以普尔特尼为首的一些大肆叫嚷的煽动家被人谑称为“爱国者”。反对派不对《普拉多公约》的内容研究一番,就竭力发动猛烈的攻击。沃波尔的一名支持者写道:“爱国者还不了解这个公约就决定破坏它,煽动人民反对它,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目的。”正如英国驻西班牙公使本杰明·基恩在几个月之后对沃波尔所说的那样,“反对派在发动战争”。
西班牙人对英国国会中好斗的反对派可能满不在乎,可是沃波尔和纽卡斯尔没有力量这样做。假如全国要求同西班牙进行战争,大臣们宁可随波逐流也不会辞职。在签订《普拉多公约》之后,西班牙解散了海军舰队,以表示它的诚意。英国在地中海的船只接到撤回国内的命令,可是在威斯敏斯特发生冲突之后,这些命令在三月份又撤消了。法国的敌对态度更使沃波尔吃惊。他只好退却,不过尚能逐步后退。一七三九年十月十九日,战争爆发了。伦敦的教堂响起了钟声,成千上万的人高喊着涌上街头。沃波尔首相俯视兴高采烈的人群,生气地说:“他们现在这么高兴,不久就会难过的。”一场激烈的斗争开始了,起初斗争的对象只是西班牙,不久,法国由于波旁君主之间的血缘关系也卷入冲突。英国同它近邻的最后决斗因此开始了,这个近邻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将经历查塔姆的胜利、诺思勋爵的蠢行、法国革命的恐怖和拿破仑的兴衰。
沃波尔象他自己预见的那样,在统治不力和混乱的局面中丧失了权力。海军严重缺员,作战连连失利。它攻克巴拿马地峡的贝洛港的唯一胜利,是在反对派的英雄弗农司令的指挥下取得的。安森上尉率领的小舰队,满载着切尔西禁卫军驶入茫茫无际的太平洋。它对西班牙人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却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成功地环航地球一周。安森一边前进一边标出他的航线。在这次航行中,他训练出新的一代海军军官。同时,国内民族情绪高涨,伦敦发生骚乱。威尔士亲王到处抛头露面,处处受到反对派的欢呼。他们嘴边上挂着一个新的口号,用汤姆森的名言来说,就是“恢复不列颠的秩序”。
一七四一年二月,反对派议员塞缪尔·桑兹建议向国王请愿,要求国王撤销沃波尔的职务。老臣沃波尔再次斗智克敌,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胜利了。他向下议院的詹姆斯二世党人暗示,甚至向他们建议说,他将支持詹姆斯二世党人复辟。结果詹姆斯二世党人出人意料地投票赞成他。正象切斯特菲尔德勋爵所说的那样,反对派“四分五裂”。根据《七年法案》的规定,该举行大选了。威尔士亲王拼命花钱拉选票,他的竞选运动由威廉的弟弟托马斯·皮特直接负责,结果反对派赢得康沃尔郡的二十七个席位。苏格兰伯爵们利用他们的力量反对沃波尔。当新国会召开时,沃波尔政府已经提出的抗议行贿的“选举诉愿书”遭到否决,他因而辞职(当时,有争议的席位完全由下议院从党派立场出发作出裁决),这是一七四二年二月的事情。罗伯特爵士统治英国二十一年。他在垮台之前常常连续独坐数小时,默默无言,回顾着在唐宁街 [ 译者注:指唐宁街十号的英国首相官邸。 ] 生活的每个片断。他是在唐宁街十号居住的第一位英国首相。他一生作出了许多贡献,保证英国的王位顺利地传给新教徒,使怨声载道的英国在新政权的统治之下平静下来。他建立了一个有力的机构,使它在政府的保护下得以生存和发展。他监督着国家的日常事务,使之不受国王的干涉。一七一四年以后,国王除了重大场合之外不再亲自主持内阁会议。这虽是一次偶然事件的结果,然而是一个不小的变化。安妮女王身体健康的时候,常常在肯辛顿宫主持星期天晚上的内阁会议。大臣们认为,他们对她本人负有责任,他们之间也互相承担着某种义务,乔治一世不会讲英语,和大臣交谈必须用法语和他们从伊顿公学 [ 译者注:培养贵族子弟的中学。 ] 听到的不正规的拉丁语。在失去挂名首脑的内阁里,沃波尔建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他试图居于大臣之上,并且确立由国王将违抗命令的大臣撤职的惯例。但他没有确立大臣集体负责的惯例。他倒台以后,有一个罪名就是他企图成为“唯我独尊的首相”。
沃波尔为英国保持了近二十年的和平局面,下台后作为牛津伯爵进入上议院。一切有才能的人都反对他在下议院垄断大权的做法,反对派利用他的政策煽动他所极力制止的反对情绪。他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下议院领袖,倘若他在西班牙战争爆发之前辞职,也许堪称为最成功的下院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