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里克利政策的理由·第六

作者：修昔底德·古希腊

出自————《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二卷》

出自————《战争通史》

　　 伯罗奔尼撒人第二次侵入亚狄迦之后，雅典人的精神有了一个改变。他们的土地两次遭到蹂躏，他们必需同时跟战争和瘟疫作斗争。现在他们开始谴责伯里克利，说他不应当劝他们作战，认为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应当由他负责；他们渴望和斯巴达讲和，事实上他们也派遣了大使们到那里去，但是这些大使们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因此，他们完全失望，他们把他们所有的愤怒情感转移到伯里克利身上了。

　　 伯里克利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这种形势下对他的恶感；事实上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举动正如他事先所预料到的一样。因为当时他还是将军，所以他召集民众会议，想鼓舞他们的勇气，并且想把他们的激昂情绪引导向较为温和而自信的情绪上去。他走向他们的面前，发言如下：“你们对我的愤怒，我是预料到了的，因为我很了解你们对我愤怒的原因。我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是想提醒你们过去所下的决心，并且向你们提出我自己的理由来，看你们对我的愤怒和在灾难面前低头是不是合理的。我自己的意见是这样的：每一个人在整个国家顺利前进的时候所得到的利益，比个人利益得到满足而整个国家走下坡的时候所得到的利益要多些。一个人在私人生活中，无论怎样富裕，如果他的国家被破坏了的话，也一定会牵入普遍的毁灭中；但是只要国家本身安全的话，个人有更多的机会从私人的不幸中恢复过来。这样说来，个人在痛苦中能够得到国家的支持，但是在政府肩上的重担不是任何个人所能承担的。我们集合所有的力量来保卫国家，难道这是错了吗？你们现在的行为，难道是对的吗？你们因为自己的家园受到灾难，而不肯注意公共的安全；你们正在攻击我，因为我曾主张战争；同时也攻击你们自己，因为你们自己也表决赞成战争。

　　 “以我而论，你们对我愤怒，我认为我至少和任何其它的人一样，能够看到我们所应当采取的政策，能够说明我所看到的；我爱我的城邦，不受金钱的影响。一个有知识而不能很清楚地表达他的知识的人，比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思想的人要强些。一个有知识，同时又能表达，但是缺少爱国主义精神的人，是不会实行他的职责，替自己的人民说话的。纵或他同时是爱国的，但是如果不能抗拒贿赂的引诱的话，那么，这个缺点会暴露出一切都可以出卖的危险。所以，如果你们在采纳我的意见而进行战争的时候，你们曾经考虑到，在这些质量方面，我的成绩比其它的人，那怕只略胜一筹的话，那么，现在你们谴责我作错了，无疑地这是很不合理的。

　　 “如果一个人有选择的自由，能够安静地生活下去的话，那么，进行战争是绝对愚笨的。但是如果被迫而选择——不是屈服而马上变为奴隶，就是冒着危险以求生存的希望——的话，那么，我宁愿作那个勇敢地冒着危难的人而不愿意作那个逃避危难的人。至于我，我现在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你们。事情是这样的；当你们还没有接触到灾难的时候，你们采纳了我的意见；当你们进行不顺利的时候，你们后悔你们的行动；你们之所以认为我的政策是错误的原因是由于你们决心的软弱。这个政策是会引起痛苦的，你们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这种痛苦是什么；但是它的最后利益还在很远的将来，而你们所有的人都还没有看得清楚。所以，因为你们遭遇着一个巨大而突然的灾难，你们就没有力量来把你们过去所下的决心实现到底。当事情突然意外地发生，和事先一切计划相反的时候，人们容易丧失胆量；无疑地你们遭遇了这种事情，其中尤其严重的是瘟疫。但是你们应当记着，你们是一个伟大城邦的公民，你们在生活方式中所受的教养适合于这个城邦的伟大性； [ 注：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国葬典礼上所描述的，见第128－134页。 ] 因此，你们愿意正视最大的灾祸，决不牺牲你们的光荣。我们都厌恶那些妄自尊大，装作有那种他们不配有的声誉的人；但是那些由于缺乏道德质量使他的行为和他的声誉不相称的人，也应当同样地受到谴责。因此，你们每个人应当努力抑制自己个人的悲伤，而和其余的人联合起来，参加保卫我们大家安全的工作。

　　 “如果你们认为我们的战时痛苦会日益增加，而不会使我们更加接近胜利的话，你们应当满足于我在其它机会上所常用的论证，足以说明这种恐惧是毫无理由的。但是还有一点，我要提到的，在考虑到你们帝国的伟大的时候，我想，有一个利益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我过去的发言中也从来没有提到过。真的，因为听来几乎是吹牛，所以如果不是我看见你们有这种不合理的沮丧情绪的话，我现在也不会用这个论证。现在你们心中所想的，以为你们的帝国只是你们的同盟国所组成的，但是我还有其它一些事情要告诉你们。我们目前的整个世界可以分为两部分：陆地和海洋；每个部分都是对人有价值和有用的。这两部分中，整个一个部分是在你们控制之下——不仅是现在在你们手中的地区，而且其它的地区也在内，如果你们有意进一步扩展的话。因为你们有了目前的海军，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强国能够阻挠你们在任何你们愿意去的地方航行——波斯国王不能够，世界上任何人民也不能够。你们的这种势力是和你们从房屋或耕地得到的一切利益性质上完全不同的一种利益。你们也许认为你们丧失房屋和耕地的时候，你们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但是事实上，你们不要对于这些东西过于重视了；你们应当把这些东西和你们力量的真正源泉衡量一下，在比较中，你们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不过和那些与财富俱来的花园和其它奢侈品一样的。你们也要知道，如果我们自己努力，保全自由的话，自由会使我们很容易地恢复我们旧日的地位；但是如果屈服于他人的意志的话，这就意味着就是我们现在还有的东西也会丧失。你们的祖先不仅用他们的辛勤和血汗取得了一个帝国，不是从别人手中接受过来的；而且能够保持它的安全，以传给你们，你们不要作你们祖先的不肖子孙。并且，已有的东西被人剥夺比在新事业中的失败更为可耻。所以不仅勇敢，而且实际上的优越感也应当鼓舞你们勇往直前，对抗敌人。就是懦夫，由于无知和幸运，也可能产生自信心；而这种优越感，则只有那些有真正理由知道他们比敌人优越，象我们一样的人，才能够有的。当双方的机会平等的时候，才智加强了勇敢——这种才智使人能够藐视他的敌人；这种才智的产生，不是由于对将来盲目的乐观(这种方法只在绝望的形势下，才是有用的)，而是由于估计事实，因而对于所预料的事物有更清楚的认识。

　　 “那么，你们应当维持雅典帝国的庄严。这是你们都可引以自豪的。你们如果不同时负担起帝国的责任来，你们就不能再享受这种特权了。你们不要认为我们战争的目的单单是为了享受自由或遭受奴役的问题；同时也牵涉到帝国的丧失以及管理这个帝国时所引起的仇恨而产生的危险。虽然也许有些在突然恐慌状况中，对政治漠不关心的人真的认为放弃这个帝国是一种好的和高尚的事，但是你们已经不可能放弃这个帝国了。事实上你们是靠暴力来维持这个帝国的：过去取得这个帝国可能是错误的，但是现在放弃这个帝国一定是危险的。主张放弃帝国，并且劝别人采纳他们的观点的那些人，很快地将使国家趋于灭亡；纵或他们自己孤独地生活着，也会使国家趋于灭亡。因为这些对政治冷淡的人也只有在采取行动的人的支持下，才能够生存的。虽然他们在一个被别人控制的城市中，可以安稳地作奴隶；但是他们在一个控制着帝国的城市中，是毫无用处的。

　　 “但是你们不应当被象这些人一样的公民牵引着误入迷途；关于战争的必要性，过去你们和我一样，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因此你们也不要迁怒于我。当然敌人已经侵入了我们的国家，作出了你们在不肯屈服时所能预料到的一切：后来我们又遭到了瘟疫，这是我们所没有预料得到的。在一切事物中，只有这一件是我们所没有预料得到的。我知道我之所以失掉人心，大部分是由于这一件事。这是很不公平的，除非你们把将来所遇着的每一件幸运也都归功于我。但是驯顺地忍受神明所降的灾祸，勇敢地抵抗敌人，这是正当的。这是雅典人过去的习惯，不要让你们的行为妨碍这种习惯的流行。同时，你们也要记着，雅典之所以在全世界享受最大的名誉是因为它从来不向困难低头；而在战争中，它比任何其它国家牺牲了更多的生命和劳动，因此获得了历史上所从没有过的最大强国，这样的强国后世将永远记着的，纵或现在我们被迫而屈服的时候到了(因为一切东西生成就要衰坏的)；但是同时你们也还要记着；在希腊一切国家中，我们所统治的希腊人人数最多；在对抗他们的联合军队和对抗他们各别国家的大战役中，我们是站得很稳的；我们住在一个各方面设备完美和希腊最大的城市中。

　　 “无疑地，对政治冷淡的人会轻视这一切；但是那些和我们一样，宁愿采取积极行动来生活的人会努力仿效我们；如果他们没有得到我们所已经得到了的东西的话，他们会嫉妒我们。所有那些以统治别人为自己的责任的人，暂时会引起仇恨和不得人心；但是如果一个人有伟大的目标去追求的话，这个被人嫉妒的负担是应当接受下来；同时，接受这个负担也是聪明的。仇恨是暂时的；但是目前的显耀和将来的光荣会永远保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你们要保卫将来的光荣，不要现在作出不光荣的事情来。因此，现在是你们表现你们的精力，达到这两个目标的时候了。不要派使团到斯巴达去；不要给人一个印象，以为你们在目前的痛苦下低头了！尽可能用开朗的心情，承担起灾难来，并且迅速地反抗它——无论对于城市或个人，这都是真正的力量。”

　　 伯里克利这样企图阻止雅典人对他的愤怒，引导他们的思想离开目前的痛苦。关于国家的政策，他们接受了他的论点，没有再派使团到斯巴达去了，同时表现对战争的进行增加了力量；但是在私人方面，他们还是感觉受到沉重的灾难。人民大众的财产在过去就是很少的，现在连这一点也被剥夺了；富有的阶级丧失了他们美好的地产和乡村中富丽堂皇、设备优良的房屋；而最坏的，是他们生活在战争中，而不是在和平中。事实上，对伯里克利的恶感还是普遍存在，直到他们判处伯里克利一笔罚款， [ 注：根据戴奥多拉斯的书记载(Ⅻ．ⅪⅤ)，是八十他连特；但是根据普鲁塔克：《伯里克利传》ⅩⅩⅩⅤ的估计，大约是十五至五十他连特。根据柏拉图：《修辞篇》576的记载，他的罪状是擅用公款。 ] 他们才心满意足了。但是不久之后(群众方式总是这样的)，他们又选举他作将军，把他们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处理。那时候，人民对于自己私人的痛苦感觉得没有过去那么厉害了；以国家公共的需要而论，他们认为伯里克利是他们所有的人中间最有才能的人。真的，在他主持国政的整个和平时期内，他英明地领导国家，保卫它的安全，雅典的全盛时代正是他统治的时期。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在这方面他似乎也正确地估计到雅典的势力。战争爆发后两年又六个月他才去世；他去世之后，他对于战争的先见更加明显了。因为伯里克利曾经说过，如果雅典等待时机，并且注意它的海军的话，如果在战争过程中它不再扩张帝国的领土的话，如果它不使雅典城市本身发生危险的话，雅典将来会获得胜利的。但是他的继承人所作的，正和这些指示相反；在其它和战争显然无关的事务中，私人野心和私人利益引起了一些对于雅典人自己和对于他们的同盟国都不利的政策。这些政策，如果成功了的话，只会使个人得到名誉和权力；如果失败了的话，就会使整个雅典作战的力量受到损失。 [ 注：这特别是指西西里远征；其致命的结果在狄西里亚战争中可以看得出来。 ] 其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是因为伯里克利的地位，他的贤明和他有名的廉洁，能够尊重人民的自由，同时又能够控制他们。是他领导他们，而不是他们领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从不良的动机出发来追求权力，所以他没有逢迎他们的必要；事实上他这样崇高地受人尊敬，以致于他可以对他们发出怒言，可以提出反对他们的意见。无疑地，当他看见他们过于自信的时候，他会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当他们没有真正的理由而丧失勇气的时候，他会恢复他们的自信心，所以虽然雅典在名义上是民主政治，但事实上权力是在第一个公民手中。但是他的继承人，彼此都是平等的，而每个人都想要居于首要的地位，所以他们采取笼络群众的手段，结果使他们丧失了对公众事务的实际领导权。在一个统治着帝国的大城市中，这样的政策自然会引起许多错误，西西里远征 [ 注：关于西西里远征的历史，参阅第423－564页。 ] 就是这些错误之一。西西里远征不是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如果我们考虑到我们所要对付的敌人的话；这个错误是在于国内的人没有给予海外的军队以适当的支持。因为他们忙于个人的阴谋，以图获得对人民的领导权，他们让这个远征军失掉了它的动力；由于他们的不和，开始使国家的政策发生紊乱。他们大部分的舰队和其它军队在西西里丧失之后，雅典内部已经发生革命，但是他们还支持了八年，以对抗他们原来的敌人(这些敌人已经有了西西里人的增援)；对抗他们自己的同盟国(它们大部分已经暴动)；对抗波斯王子居鲁士(他后来帮助伯罗奔尼撒方面，以金钱供给伯罗奔尼撒人建造舰队)。结果只是因为他们自己内部的斗争，毁灭了他们自己，他们最后才被迫投降。当伯里克利预言雅典可以很容易地战胜伯罗奔尼撒人的时候，在他心目中，雅典的资源是极其雄厚的。